谷雨一过,岐山的雨水润得大地一片翠意,春满花枝与春和景明也不过一夜之间的事。天枢门思过崖中有结界加持,断崖前一块巨碑,碑上不着一字,然碑下的青青绿草却甚是顽强,任这结界如何阻止春风拂面,到底还是茁壮地长了出来。
思过崖与昔年宗战败的断潮涯不过半柱香的路程。断潮涯下云烟缭绕,仙音袅袅,仿佛万千春景皆居于此,与之相比,这思过崖便实在门可罗雀,鸟不拉屎,寒酸得很。北镜与明汐皆被封在思过崖之中,北镜跪在碑前默念心法,明汐也跪在碑前,嘴上虽喃喃不知其所以,心却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距那日后山树林一别,师兄音信全无已有月余。这月余他想了许多事,诸如为何师兄竟行如此大不逆之举,诸如瑶师妹的脸可有留下疤,诸如为何师兄这般清正的一个人,为何竟同朝华这来路不明作风不正之人搅合在一起。然最令他疑惑的却还是师兄临走之前的那一眼。
观那日情形,一个惊天之隐秘,北镜晓得,许砚之晓得,连季瑶都知道,唯独自己仿佛被众人遗忘了一般,在此一走马灯般的大事之中,留不下一丝痕迹,此一事让他倍感不快。相比于夜半摸着黑灯目睹了师兄一行逃亡之事,唯此一事,让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与无能之感左手的伤处尚可修复,他对师兄的信任与依赖之情,经此一事,再无转圜余地。
北镜看其左右四顾心不静,咳了一声。明汐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低下头。二人也不说话久矣,明汐那日远远跟着师兄几人探了密林,时候回想起来,虽然北镜在众长老面前未曾露脸,但那夜之情形,必有她的搅合。如今她同自己一样身陷囹圄,然而北镜身陷囹圄是因着四方成道会的第三日将洗尘山庄的人揍得太狠,搞得人家的师父直接闹到了怀君跟前。自己则是被殃及池鱼,那日密林之中,他鬼鬼祟祟跟了师兄一路,后来明长老一问,道,你远远看着,可有见临衍的可疑之处?
明汐摇头如拨浪鼓,回,自己跟的太远,什么都不知道。
明长老一气之下又把他丢到了思过崖中,细算起来,这已经是开春以来第二个在思过崖中读过的节气。上一个还是春分。
“莫名其妙,一身灾祸,全怪你们不靠谱。”他喃喃自语,又似说给北镜听。北镜懒得理他,明汐又道:“师姐沽名钓誉,大师兄自作主张……”
“……你再唠叨我便把你推下去。”北镜面不改色,一派君子沉肃,明汐闻之,愤愤哼了一声,道:“赖我?大师兄多正直的一号人,这首座弟子令牌都说丢就丢,也不晓得此朝华姑娘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这又赖朝华姑娘何事?北镜虽对她也不甚待见,但一事归一事,平白无故给人扣一口大锅,断非君子所为。她横了明汐一眼,道:“多大人了,还只知道听途说。大师兄气话归气话,这首座弟子之位,哪有这般容易丢?”门中四长老正就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怀君与明素青长老两厢对骂,松阳长老作壁上观,云缨长老横插一脚,场面甚是精彩。就连怀君这样一个不善言辞之人都站出来据理力争,可以想见临衍平日在门中之威严有多好。北镜转念一想,也对,明汐这小子久居思过崖,这些个弯弯绕绕,他想必也不晓得。
北镜懒得再搭理他,明汐见状,心知其必晓得十分内情,心痒毛抓,好奇得情难自禁,又一想到这群人劣迹,却又不得不狠下心,端起脸,假意事不关己。“师姐你那日也在后山密林之中,此事你别当我不晓得。”
北镜冷哼一声,道:“哦?你若有证据何不去告发我?到这思过崖来叽叽歪歪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真当我不敢?”明汐站起身,北镜一挑眉,斜眼瞥着他,心道,谅你不敢。
非不想为,实不能为也。明汐同她对视了片刻,软下声,也软了腿,悄声道了句“懒得同你计较”便自顾自挪到了一边。此事他也寻思了许多天,明素青长老失了临衍的踪迹正恼羞成怒,若能顺带着拖个北镜下水,说不定师父他老人家能欣慰些许。但此举阴毒,一个不甚被人反打一耙事小,若他当真行此小人之举,恐怕师兄一行人当真不会再信他。
明汐一念至此,心神恍惚,叹了口气。
若师兄都不信他,门中上下便再没有人肯将他当回事。此一事,倒比思过崖的半月青菜豆腐还要凄惨。
明汐又叹了口气,正沉思间,却见一小童提着个食盒,摇摇晃晃往思过崖中来。此小屁孩不过半人高,却已一脸沉肃,颇似大人,他后脑勺扎着个丸子,腰间挂着个玉,眉目清秀,是松阳长老新收的小徒弟。好像是叫做喜财,是个狗名。
小屁孩一脸故作深沉,将食盒默然放到二人面前。果不其然,清粥豆腐甚是好颜色,明汐嘴角一抽,面露菜色,那叫喜财的小童掏了双筷子,递给北镜,道:“师姐,这是你今日的饭。”他转过身又对明汐道:“松阳长老说,天虽已转暖,还请少侠注意些,莫要受凉。此次四方成道会上你的剑法甚是精进,想来平时也下了不少苦功,这次出去,修养三五个月,我师父给你寻了本剑法。”
明细一听,喜不自胜:“松阳长老还惦记着我?”
“自然,”那小屁孩老神在在,道:“长老还说,你在此间呆了半月,想来已有所顿悟,门中事忙,他不能将你接出去,但若你想明白了,可往静心堂一去,那里正在讲经。”他这话说得甚是一板一眼,明汐闻言,如蒙大赦,连道了好几声谢。他瞥了瞥北镜,又对那小童嘘寒问暖了片刻,才道:“那……我现在过去?”
“师父没说可也没说不可,你看着办吧。”小屁孩颠颠地下了思过崖,明汐眉开眼笑,又看了北镜好几眼,后者白了他一眼,心道,松阳长老这马屁拍得甚准。明素青与怀君势不两立,他一边给怀君暗送秋波,一回过头却又对明汐慈爱有佳,这一手两面三刀八面玲珑,当真老辣,当真不要脸。
“师姐,我这就去静心堂了,你且慢慢吃。”明汐走路带风,眉开眼笑,北镜重重哼了一声,忽然想起那许久未曾见着的师弟。
思过崖往东有一方凉亭,凉亭再往下走,便可窥见惩戒堂的一角。亭中这时却坐了个人,那人笑意慈祥,和颜悦色,如一颗赏心悦目的土豆。明汐一路小跑,春风得意,一个没注意,被人家叫了好几声方才回过神。
却不知朱庸观主此时等在这里,所为何事?
“少侠莫要客气,算起来你师父同我师叔还有些许渊源,兜兜转转,我们都是一家人。”他抢先一步拦了明汐的礼,明汐心头生疑,面上也疑,朱庸便又道:“我来此拜访你师父,刚一结束便又想起了你。听闻你在思过崖,我不好上去,便想在这里碰碰运气,谁料我运气真好,当真给我盼来了。”
思过崖下有一滚长河,惊涛拍岸之声隐隐绰绰,鸟鸣之声清脆悦耳。明汐低头笑了笑,道:“劳观主这般挂念,晚辈何德何能。”今日实在和暖,又实在太过双喜临门。这样一个双喜临门之日,这样殷切的一群长辈,自不可能暗藏心机。朱庸引着明汐坐了,假模假样探了探他的胳膊,二人一番寒暄罢,他才道:“说起来也实在不好意思。我腆着个老脸等你过来,也不为什么大事,我就想探一探,你师兄的伤可有好些?”
朱庸其人,面亲和,心怀慈悲,必不会有其他打算。明汐略一思索,道:“此事我不晓得,朱观主问错了人,实在抱歉。”
朱庸见其欲言又止,神色古怪,也不追问,只道:“多好的一个孩子,我前日里还听小弟子说起他。后来的四方成道他也没露脸,怀君说他病了,你师父也如此说,我心里挂念得很,又不敢贸然再探,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这便想顺便办个事,也顺便来探望探望。我也没有旁的意思,若你师兄身体尚好,那我也便放心了些。”他此言恳切,全不似作假,明汐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
“我听闻他前些时日似是在桐州?这桐州的地界,山高水远,我听朝中的朋友说,庆王殿下年前也在那边,也不知二人可有撞上。”朱庸絮絮叨叨无止无休,此一唠叨,将明汐也扯得头晕脑胀不知其所指。明汐道:“这我不清楚,不过我隐隐记得在桐州城中似是看到了一队人马,想来该是庆王殿下也未可知朱观主为何问这个?”
“不问,不问,老头子瞎唠叨,你姑且一听,且听且忘,”朱庸和颜悦色,道:“你师兄英雄出少年,你也是前途不可限量,我老家伙尽喜欢听些年轻人的事,这一好奇,你莫要见怪。”
“这怎么敢,”明汐忙道:“那桐州一行,我所知也少。后来青灯教死了许多人,师兄又拖了好些日子才回到门中,他到底是去做了何事,我问也问过,他都不同我说。”
“还有这事?”朱庸“哎”了一声,道:“我有几个仙门中的朋友也说见了他几眼,你可知,他此一去,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
明汐被他绕得云里雾里一通茫然,他思索了片刻,道:“我确实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他见了什么人。”
“谁?”
“凌霄阁一个旧人,名叫陆轻舟。”
陆轻舟此时正在赶往岐山的路上。
他错过了四方成道会,错过了其挚友的惊天一大雷,但他并不想错过天枢门之中的一场变动与临衍的一个困局。早些时候他收了沐芳夫人的一封信,道妖血一事恐要横生变故,而他一路快马加鞭飞奔而来,本是想给临衍送一个礼。
但他在途中目睹了些许变故。
一个叫范正城的江湖游侠同另一个仙门中人起了些冲突,那人口不择言,骂骂咧咧,一同胡扯却不知为何扯到了仙门之中。他道,你们这些修仙臭道士甚是无耻,分明享百世之寿,得长生之法,却还一个个冠冕堂皇,尽不做好事。
那仙门中人也甚是恼怒,道,长生之法又是什么狗屁?
范正城又道,昔年宗劈开六界封印,亏得是仙门中人相助,这些冠冕堂皇之徒不仅不做好事,还勾结妖魔,为祸一方百姓,当真该死。
陆轻舟本不屑参与此俗事,谁知此范正城忽然拔了剑,二人在茶棚之中一通鸡飞狗跳,陆轻舟这才探了出来,此人虽伪装甚好,却是个大妖怪。他将近日所听闻的江湖传言略一收整,又联系着薛湛此妖孽的恶劣本性一推演,隐隐约约,只觉扯出了些许大秘密。
他急着将这秘密告知怀君,却不慎在途中遇了袭。
袭击他的是一群妖魔,这一群人修为不低,行踪诡异,他们将陆轻舟往沙县的绕城河边一拦,便向他讨要一个昔年慕容凡留下来的日晷。
陆轻舟逃出生天,将其领头人重伤,这一路奔到距祁门镇三百里地的时候,他又遇到了一伙仙门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