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星辰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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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砚之也甚是恨铁不成钢。临衍神思恍惚,一脸悲戚,提着个孤灯凄凄惨惨往弟子房中走。许砚之大半夜里忽然突发奇想想到东临台上看星星,二人一个偶遇,却又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场喝酒的局。

想来衍兄当真抑郁,他想,否则当他以高价从顾昭处搞了些酒来,临衍竟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也没来得及揍他。许砚之自顾自独酌,临衍坐在扶风崖的平台上若有若思,皓月当空,星辰似海,也不晓得这璀璨天幕的外头是否真有阆苑之所,有仙人游历。想必有,他想,仙人未必晓得大道,但仙人乘奔御风,扶摇直上,一身一骨都是自由。

许砚之给他递了杯酒,他摇了摇头:“门中不宜饮酒,你自己喝。”许砚之恨铁不成钢,愤愤饮下,道:“你既不说你缘何抑郁,那我且告诉你我缘何抑郁吧。我今日收了封信,是家里辗转托人捎过来的,我二叔叔说,等这番游历完,我回了家,他们帮我定了个亲。”

临衍一挑眉,既诧异却又心觉情有可原。许砚之再如何玩闹毕竟不是个江湖人,江湖人四海为家,他桐州首富的独子,怎能没有家?临衍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许砚之又豪饮了好几口,猛咳猛灌,深吸了几口夜间的凉气,道:“我只盼着此番在天枢门呆得再久一些,久到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久到他们谁都不再认识我的时候我再回去,且看他们又待如何。”临衍对此不置可否,心道,你这没吃过苦,没挨过冻,十指都没沾过阳春水的人,在天枢门给你修理一顿便晓得家里好了。

“砚之且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也安慰不出旁的话,此话一出,许砚之喜滋滋一笑,道:“这话当对你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虽然你也不告诉我你的船在何处,桥头又是哪个桥头,我空腹一腔拳拳之心,想宽慰你也没有法子,当真可怜。”

怎的你个陪喝酒的竟还比我可怜?临衍技出无奈,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且随口一说,你切莫告诉门中之人。”许砚之连连应下,临衍便道:“我这月余走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这方一回了门中,倒没有近乡情怯,只觉得……”

“……孤独?”

“……格格不入。”临衍接过了他的酒,看了片刻,依然没有动口。“明汐师弟素来要强,我一想到他遭此劫难或许是因着我的缘故,便满心满腹皆是愧疚。”临衍蓦然想到了朝华。她于情于理该同此事无关,然而到底什么是背德丧伦,什么是大道不存,他不晓得。本以为在陆轻舟处已将血脉之事整饬得清楚分明,此一回门中,见众弟子鱼贯而出,山门巍峨,道袍清正而端方,他只觉这翻来覆去的罪与孽,洗不去的一份彷徨之感仿佛鞋中一颗石,烙得他浑身难受。

他又想到在桃花溪时,水天澄澈,水静风急,一叶孤舟在宽广的河面上飘着,天地无极。此时一念,竟恍如隔世。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临衍低头苦笑,道:“不关风,不关月,关乎我。”他仰起头,繁星浩渺,天地广阔,更显人心渺小。人心被拘于玲珑方寸,一寸是一个惶惑,一寸是一方君子明德,怎能不小?可君子又是何物?大道又是何物?他又是何物?临衍想不清,猜不透,只觉明汐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刻,他便从此背上了洗不清的罪。

许砚之见其神色,稍加推断,觉出了些许线索。他一把捞过临衍的肩,道:“兄弟我跟你说,你就是活得太不自在,太克制,太没有乐趣。天理该有,人欲也该有,咱虽不需像那些纨绔子弟那般游戏花丛,但你好端端一个血气方刚之少年,何必这般压抑自己?”此话怎听起来这般奇怪?临衍皱了皱眉,许砚之又道:“我是不知你去小寒山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有一点,你行的端做得正,其余那些劳什子事情,统统和你无关。”

“……若我说有关呢?”临衍偏过头,目光炯然。

许砚之一拍大腿,道:“有个鸡毛的关系啊衍兄,你这思路我当真不懂。我听闻你天枢门弟子入门前要经四长老考核,拜入门中又还专门有人给你们修宗派谱,刀剑无眼,天道无常,你们修谱的时候难道都没想到自己会遭此一劫么?”

“……话不能这么说。”

“明汐小兄弟被妖魔所害,你若记恨也该记恨那妖魔呀,记恨你自己又是什么个意思?若照你这般说,全天下被妖魔所伤的无辜之人都该记恨你天枢门,记恨你们天枢门作为仙家之首不曾保一方百姓平安,记恨你们人手不足,未尽全力?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竟有几分道理。

许砚之圈着临衍的肩膀一阵猛晃,晃得他连连皱眉,坐立不稳。许小公子兴致倒是高昂,道:“人家又谋财又害命的倒死不承认,你衍兄既没谋他人钱财也不谋他人性命,都这样了却还老喜欢揽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若天下圣人都如你这般想,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便完全不需谨言慎行,克明俊德了。你都把大德给镶脑门上了!”

“……”竟无言以对。

许砚之叹了口气,道:“我琢磨着你这也不全是为了明汐小兄弟而怅惘。你这事儿我也听朝华姑娘提过一些别躲呀,我又不是你仙门中人,你是人是妖同我又有何关系”临衍忙瞪了他一眼,许砚之这才小声了些,道:“我看你师娘也不在乎,你怀君师叔也不在乎,其余之人便是真的在乎那也干不掉你。在乎的人打不赢你,打得赢你的人又无甚所谓,你愁个什么愁?”

“……”临衍为此逻辑叹服。

“我听说那什么四方成道会就要开始了。你到时顶多低调些,穿朴素点,蒙个脸,别老在众人面前晃悠便是晃悠也克制些,神龙见首,点到即止,到时候乌泱泱许多人争那魁首之位,谁又会在乎你个看戏的?”

“……砚之此言,甚对。”

许砚之闻言,笑逐颜开,道:“咱们有一事说一事,还没凑到鼻子跟前来的事那都可以缓一缓。这凑到鼻子跟前来的事,一为酒,二为人间至乐,你既不喝酒,那便同我讲一讲人间至乐?”

这又是哪跟哪?临衍勉为其难沾了一小口薄酒,许砚之眉飞色舞,道:“你可有破身?”

“噗”!此酒喷了他一身。许砚之浑然不在意,掏出个帕子擦了擦脸,道:“……你可至于?多大个人了,怎的竟这般不经事?”临衍目瞪口呆,眼看就要出手揍他;许砚之低着头擦大腿,一边喃喃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且随便一听。你所忧心之事都还没有发生,担心也是无用。我来你门中这许久都还没好好看看,你若有空,可不得带我四处溜达溜达?”

这一话风转得甚是急促。临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愣了半天,道:“好。”又道:“四方成道会你也可以去看看,到时候门里人多,我恐怕顾不得照顾你,你且自己照顾自己,最好在门中呆着,别跑太远。”

若不到处跑一跑,我这一趟还出来作甚?此话自不能对他说。许砚之反手抹了一把嘴,啧啧有声,正思索着如何劝临衍这板正之人同他一起苟且一番,然而北诀却在这时候十分煞风景地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摸爬滚打跑到半山平台之上,大声道:“师兄师兄,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何事?临衍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北诀左脚拌右脚,当着二人的面便又摔了个大马趴。许砚之看得心头惴惴,看得心头敬佩,只道你这样一个笨手笨脚的竟还能被怀君长老收归门下,自己若非被家业耽误,临阵磨一磨枪说不定能比你快且比你光。北诀惨兮兮地爬了起来,揉了揉鼻子,道:“师兄,明汐师兄醒了,说要见一见你。”临衍一惊,许砚之忙一溜烟拉着他往山下跑。看看,看看,这不就是心愿既遂,这不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许小公子当真惊世奇才!

明汐确实是醒了,且醒得极其不是时候。当他晕晕乎乎翻了个身,活活压了胳膊给自己痛醒了的时候,云缨长老正同明素青长老据理力争。他的亲师明长老平日里看着严苛,此时他受了伤,竟不眠不休亲自照看他,这事令他既感恩且又惶恐;云缨长老御口一断,道,他即便大难不死,右肩又幸得痊愈,恐怕这辈子习武之时也不得再像平常那般尽全力。

明汐听得怔忪而恍惚,明素青长老大手一挥,怒道:“这般说来,他这四方成道会便也无法参加了?!”明汐听此言,脊背一凉,心道,您老人家是被气糊涂了还是急破胆了,我这半生不死躺了许久,您竟关心我能不能给您争回这面子?

上一届的四方成道会被安在了洗尘山庄,那时他过关斩将,眼看就要夺得榜眼,奈何临衍半路杀出,截了他的荣耀之途,对此,他自己是心服口服,毕竟临衍的修为在天枢门小辈里有目共睹,然其师父耿耿于怀了好一阵,便也连着好一阵没给他个好颜色。明汐隐隐知道此或许同怀君长老有关,师父虽胖,甚有威严,这些年在门里代理掌门事物也积累了不少声望。然声望归声望,怀君长老那一手孤鸿一样的剑法,怕是连其师兄都要自愧弗如。

天枢门毕竟还是个习武论修为的地方。明汐捂着右胳膊,且叹且惆怅。若此不是一个习武论修为的地方,他便也不用活得这般累不用狠压着自己的怕却强撑实力,不用眼睁睁看着临衍得怀君长老亲授,而自己瞎琢磨些剑法,左来右去却始终不得要领。他怕高怕水,怕黑怕鬼,更怕师父的怒气。然最怕最怕的,却还是自己一事无成,竹篮打水,天资不足,不可堪大任。

“……师父。”他本想叩个首,明素青长老一见,忙抬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不可妄动,静养。”他道。

明汐看着自己师傅圆滚滚的大肚子和圆滚滚的脑袋,鼻子一酸,忽然有些想家。

怀君长老也恰在这时候敲了敲门。他见明汐无碍,又探其修为尚存,胳膊虽暂且不能活动,休息些时日或许还能勉强恢复些武力,放下心。明汐却再也无法放下心,云缨长老千叮万嘱令其千万要静养,然他一想到自己努力了二十年,或许就要因此功亏一篑,越想越是抑郁,越想越不甘心。

怎的众人一起从桐州过来,一起从那龙背上下来,其他人一个个活蹦乱跳,偏生他,稍不留神便被一妖魔一击溃败,留了终生遗憾?且不说这胳膊还会不会好,便是好了,定也不能如以前一般运用自如,他一念至此,心头郁结,千头万绪,忽然一想自己到底为何去的桐州?

当时又是哪个不长眼的让自己一定得去桐州探上一探,将远在桐州的季瑶师妹给照顾周全?照顾便照顾了,季瑶师妹脑子不清醒,惹了妖魔不知道躲。自己侠义之举,怎的就换来了这般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

明素青见其神色有异,破天荒地没有斥责他,只道了声“好生修养”便自顾自回房中去了。怀君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屋内一时只剩不发一言的云缨,云缨在天枢门中司药司占星之职,平日极少见人,也不收徒,也不与人论长短,若非明汐早知其同松阳长老有些渊源,否则他也实在不明白,此女子坐在长老高位上多年,为何竟似毫无建树?

此想法太过大不敬,他为自己吓了一跳。

云缨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也先回去,你若还有甚需要,让门口守夜的小师弟给你拿。”她走到门边,回过头,又道:“伤口别碰水,会疼。”她这一话音刚落,明汐方才反应过来。疼,当真疼,疼得撕心裂肺,余韵悠长。

云缨自顾自出去了,留他一人独自面对漫漫长夜。明汐悲从中来,右手捂着左臂膀,越抓越紧,越发用力,直握得指尖微微发白,这才放了自己一条生路。大道不存,人心不存,什么都是乱的,什么都没有头绪。

他忽有些想家,又忽有些渴望回到小时候。那时他还是一个农家孩子,父母虽无权无势也不认字,一心求仙拜佛不务正业,但那时他尚能感觉到自己活着,能感觉到自己有几分天资。而父母虽不懂,却对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极尽褒奖。明汐入门二十余载,一路摸爬滚打,在明素青长老的威压之下小心求存,越发小心谨慎,却越发容易惹得师父不满。

也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满意。怕是永远都做不到了罢,他又想,毕竟现在他已成了一个废人。

此偌大的一个天枢门,人人都比他强,人人都比他更自在,唯独他,一场竹篮打水,仿佛是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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