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瑶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她只觉自己神魂分离,身体驱使着不属于自己的一个部分在一座雕梁画栋的花园里左突右进,找不到去路和来路。那时她在玲珑居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一个乡下丫头从没见过这般高高的柱子与假山秀水,一时找不到路,被玲珑居管事的嬷嬷找到后狠狠打了好几个耳光。
她迷迷糊糊沿左侧走,一路尽是光怪迷离,尽是声色犬马,尽是不属于她的人间富贵。她后来莫名被沐芳夫人收到了天枢门,门中常年湿润,郁郁葱葱,不似凡间富贵,却也从未让她觉得宾至如归。她在后山的时候觉得一方碧湖,一间木屋与一盏孤零零的牌位便是家了,然而另一个部分那本该明艳的一个部分,本该属于红尘,芳华与少女心事的一个部分,即便被终年清雅的道袍遮了,却依然灼灼地烙着她心口疼。
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何物,直到她见了许砚之,神采奕奕,自由洒脱,春风得意马蹄疾。这边是那被天枢门埋了的一个部分,她想,那曾在芍药姑娘身上的,云川公子身上的,若非这块该死的胎记,她本该也有的一个部分,一块朱砂。季瑶闻到一股厨房的油烟味,心下稍安,打开门便往灶台边上一缩。
那时候她在玲珑居里作洒扫丫鬟,被嬷嬷打得狠了便也是这般藏到灶台边上。芍药姑娘虽不说,她也曾藏到灶台与墙壁的缝隙里躲过一顿打,季瑶有时候觉得,相比天枢门的华灯千丈,或许这灶台边上的一丝空隙于她来说更像是家。她将头埋到膝盖里,喘了好长时间放才想起来,原来洛云川已经死了。
他死的时候,想必同芍药姑娘一样,也是孤零零一人,很是凄凉。
而当许砚之好容易找到她的时候,季瑶缩在墙角发呆。许砚之寻了好一会儿方才见了她,她的一身湖绿色长裙早被揉成了一团抹布,而她一脸灰,一脸狼藉之相,许砚之心觉哭笑不得,这怎是天枢门弟子该有的样子?他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季瑶往墙角里一缩,他一惊,退了两步,又小心翼翼挪了挪。
那封怪信正被她死死捏在手中。此信他已反复看过无数遍,洛云川的字甚是端正,那是他自小凿壁偷光,发奋夜读练出来的。他有一腔入仕的弘愿,此愿在玲珑居里没人信,连季瑶都不信,想来芍药是信的。一念至此,她又心头郁郁,想,云川这一去,世间怕是再没人容得下她的一腔蛰伏的明艳了。她又抹了一把脸,一张瓷白的脸上横七竖八,尽是灶台灰。许砚之见之不忍,从怀中掏了一方帕子。
季瑶初时不觉,此丝帕上的香气是竹香。她低声谢过,此丝帕洁白,她一时舍不得用。许砚之哭笑不得,道:“你要么用袖子,要么用帕子,总不能用我的袖子吧?”季瑶闻言,又将头埋地更低。
许砚之这才意识到,此话对寻常姑娘来说已是轻佻了些,更何况季瑶天枢门弟子,想必自小熟读圣贤书,自己这逍遥场上说话的习惯在她跟前一抖,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些许惭愧。许砚之揉了揉鼻子,道:“你快起来吧,厨子做了饭,先吃先饱,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季瑶点了点头,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脸擦了干净。她的胎记也随这帕子来回擦的功夫越发明显,许砚之默然看了她半晌,突然想起了此间渊源。
其实也没甚渊源。他那时候被几个少年纨绔拽着往玲珑居跑,他嫌人家欢场上的气味太甜,便一个人猫着腰跑往人家后院里玩。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灶台同墙壁的空隙里,他见了个瘦弱如猫一样的,脸上生了一块胎记的姑娘。他那时候不懂事,姑娘让他别说话,他便舔着脸问人家姑娘一个人在这里作甚,后来二人说话的声音太大,引来了玲珑居的嬷嬷,他被一群纨绔哄笑着簇拥着离去,那姑娘想来却是吃了一顿打。
那时候许砚之十六岁,含着金钥匙出生,从不懂人间疾苦。他一念至此,心下涌出一股奇异的愧疚,原来自己当年竟这般混蛋,而原来当年猫一样的姑娘,此时成了天枢门手握诛妖长剑的侠女。他说不清自己作何感想,只觉得自己这几年来一头声色犬马,一头觥筹交错,而厉害的人早走到了他的前头,这令他既敬佩而又心下生愧。他顶着季瑶看了半晌,咳了一声,侧过脸。
季瑶这才想起来,自己费心藏起来的一块疤怕是被此人看光了。她觉得出离地羞愧,心头如被针扎了一样地疼,原来藏了那许久,这一方明艳却还是丑陋而惹人嫌恶的。她手忙脚乱,胡乱擦了一把脸,站起身对许砚之道:“多谢小公子仗义相助,云川那边我自己想办法就好,不劳公子费心。”
你一个外地人,谁都不认识,想什么办法?许砚之狐疑一挑眉,见其神色慌乱,他便也跟着慌乱了起来。难道这姑娘还记着当年的仇?
季瑶半遮着脸,深吸一口气,道:“云川的后……”她实在说不出后事二字。她觉得洛云川本当应活着,他留给自己的那一封信,墨迹未干,字迹端正,怎会出自死人之手?信末尾是一行蝇头小子,道,我此生遗憾甚多,虽同你不甚亲厚,但你能来看我,我很感激。此秘密就权当饯别之礼,日后瑶姑娘且好好活。你较我更幸运。
此一句,扎得季瑶心头更疼。她愣了半晌,道:“我想去送他一程。”许砚之还没说话,她又忙道:“就在府衙外头远远地看着就好,他若是魂归,定能瞧见我。”言罢,也不等许砚之开口,径自一推门跑了出去。
天色当真晴好,此艳艳的日头,想必没有鬼魂现身。季瑶一路跑到府衙,气喘吁吁,午饭的炊烟还没有燃起来,炒肉的香味却已在小巷子中悬置不散,也不知是谁家如此幸运,能有肉吃。季瑶远远看着府衙巍峨的屋顶,再远些的地方是碧空如洗,层云白透,白而高洁。她想,出来的时候怎也不带些酒,若能远远酹一壶酒,也当安慰些许。
她双掌合十,闭起眼。待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掌上一朵娇弱而剔透的冰晶已被她缓缓托到了半空中。冰晶折射出璀璨的日光,她一挥手,那冰晶便与洛云川留下的那封信一起化作了纸鹤。纸鹤越飞越远,一路朝东,最终消失在了朗朗日头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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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府衙中已蒸起了些许热意。蒋弘文束手站在门口朝外头张望,里间的黄花梨木桌子后头坐着的是樊仲勋。他展平了一张纸,以毛笔沾了墨,寻思片刻,写下两个字,“有禀”。他的身后还站了一个人,那人五官很平,然而气质卓然,双眼皮,鼻子有些塌,嘴唇抿得很紧。也正是这样一个人,一身月白色绸衫,领口上压的滚边是龙腾之象。他的金冠上一束流苏垂了下来,垂在胸前,胸前也纹了一条龙。他往樊仲勋跟前的纸上敲了敲,樊仲勋忙半起身,一拱手,道:“殿下。”
他笑起来的时候倒十分亲和,令人忘之亲切,丝毫没有王室骄矜。他一摆手,令樊仲勋坐下,又背着手,砸了咂嘴,望着外头晴朗的天色喃喃道:“凤凰,凤凰,有凤来仪。你说本王这请安奏本应该怎么写?”
樊仲勋的额头上沁出些冷汗。此主不好伺候,他想,虽然他并非此人心腹,然而他从牛头沟回来后喜笑颜开,甚至对桐州大小地方官皆论功行赏的举动,非但没有令樊仲勋长舒一口气,反倒令他更是惶恐。此主不好伺候。
“殿下受老天庇荫,大难不死,又有神鸟来朝,此等神迹……”
“大胆,”他笑道:“这世上除了我父皇,谁都不可用此‘来朝’二字,樊大人这话,本王且当说笑。”他拍了拍樊仲勋的肩,樊仲勋被他这一拍,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人便是当朝天子第十二子,庆王赵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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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在这个时候,府衙中一个广袖腰封,眉如刀裁,头戴金冠的黑袍之人提着一盏引魂灯,将洛云川的魂火收入了灯里。他的嘴唇惨白没有血色,身量极高,而最令人诧异之处尚不是他这随时随地都板着一张脸的冷漠之态,而是他的一双眼睛。他的眼睛一黑一金,金色的那只眼睛如琉璃珠一般明丽,令人见之惊叹,也见之生惧。
“大人。”他身后的人半跪在地,奉上一把短匕首。
那人默然接过,往自己的手臂上一划。血珠沁了出来,滴在地牢发了霉的地板上,引魂灯受此血气感召,嗡鸣之声大作。他敲了敲灯壁,引魂灯又安静了些许,他将灯举到自己跟前,问道:“洛云川,你可愿成为鬼差?”
引魂灯不答。
他低叹了一口气,道:“你再想想吧。”言罢,提着那盏灯,缓步走出长长的甬道。此一路走去,铁栅栏背后的囚徒们仿佛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府衙门口守着的两个衙役也仿佛看不见他似的,各自在艳阳中打盹。
他以手背遮了阳光,一眯眼,回过头道:“城外王墓可有修好?”
“今早已经办妥,大人放心。”
“那守墓人呢?”
“被九殿下的司命剑伤了魂,已经归去了。”
那人一抬头,叹了口气,道:“九殿下可有消息?”
“殿下说,她会在近期寻个日子回一趟鬼蜮,请大人放心。”他身后的侍卫以银面具遮了半边脸,看不清表情。黑衣之人又叹了口气,道:“也罢,回去吧。你让她早些回来,莫待太久。”他长袖一挥,艳阳之中莫名腾起了一股冷意。
此人为现任鬼帝,名唤白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