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舟的声音似是穿过千层云海传到的此间,瓮声瓮气,甚是怪异。
临衍环顾四周,此处既非梦境也非幻境,否则一草一木也太过细致。夜已沉,微茫不见星,目之所及尽是皓白的雪,孤冷凄恻。此间正值盛夏,然而暑气却仿佛被深深埋在地底下,漫山凄风吹得人冷得发抖。此山林之中,不闻蝉鸣不见鸟叫,只有一片被大火烧了的木屋,不远处一座大殿伫立在夜空之中,大殿朱门紧锁,殿前台阶上落了厚厚的灰。临衍朝前走,一面超前走一面留心四下响动,然而此间实在太静,静得落针可闻,不似凡间。他心感奇怪,左右四顾,大殿前悬挂的牌匾此时也凄恻恻地被人丢到了一边,牌匾蓝底红字,三个大字异常醒目齐云观。
临衍一愣,原来此间竟是小寒山?然小寒山地处南方,终年温暖,此处白雪皑皑,无论如何也定不是自己方才下棋之所。却不知两方齐云观究竟有何渊源。临衍绕过大殿,穿过殿后广场,广场布局方正,一丝不苟,连广场两旁的松树都仿佛计算好了时辰与尺寸才栽进的土里,十步一株,不见偏差。然而青松此时也只剩被火烧过的树干了,他一面喟叹,往后院行去,昆仑的皑皑雪山隐在夜色后头,层峦叠嶂,遮天蔽日,压得人心头越发沉闷。
他听到一声沙哑的呼喊,原来广场后头几乎被烧干净了的草屋之中还有人住。一个身着厚厚的大花袄子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一间半塌了的茅房里走了出来,茫然四顾,一步一步皆是小心翼翼。地上不甚平整,老人家若摔了可怎好,临衍走上前,对她一抱拳,道:“老人家,叨扰之处实在抱歉。敢问此为何处?”
那老妇人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不答。
他又问:“敢问此为何年?”老妇人依然不答,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临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看不到自己?
她寻了片刻,临衍跟在她的后头,二人一路走到了广场边的一株大松树旁边,临衍这才看到一个孩子蹲在树旁边,嘤嘤地哭。被裹得跟馒似的孩子仿佛被一块石头绊了,面朝雪地也不愿起来,哇哇哭得十分凄惨。那老妇人终于逮到了她的孙子,一面心疼,口头却又埋怨道:“让你皮让你皮,我不收拾你,老天爷还不收拾你?”又道:“小宝摔了哪里?让奶奶吹吹,吹吹不痛。”
“小宝”抽抽搭搭闹了一会儿,钻到奶奶怀中,半哭半撒娇道:“奶奶,我想吃糖水鸡蛋。”那童音清脆软糯,微微发抖,自带一股子怯懦。临衍看到他脖子上挂了个玉牌子,此物甚是眼熟,他一想,这不就是陆轻舟挂在长剑上的那一枚?
就在这时,临衍听到另一个人道:“师兄别来无恙?”此声也是通过层层遥夜传到此间,临衍抬起头,夜空如洗,浓黑不见边。想来这幻境同桐州城中还有些不同之处,他在此间,竟可听得外见动静。那声音笑了笑,又道:“师兄何必如此,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来巴巴地探望你?”
临衍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他的声音甚是奇特,既有少年人未变声时候的清脆感,其说话的口吻却又十分老气横秋,加之不知是否有意的伪装,他说话时刻意压着嗓子,令人闻其声而倍感怪异。他想起那个被貉子毛斗篷遮了半张脸的人,那黑色斗篷里露出的一截胳膊竟是这般细弱,怎的听他说话竟如此……别扭?
“不敢当,你还当真阴魂不散。”陆轻舟冷笑道。
那人听之也不恼,只淡淡道:“自然,我可不比师兄逍遥六界。”他将此逍遥六界四个字咬得极重,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态势,旋即他却又话锋一转,道:“我同小徒在山下时见此处妖气冲天,怕师兄遇了些麻烦,特来看看。这一看还当真另我等诧异。”他的声音由远而近,临衍虽身在幻境看不见二人,却依然能想见陆轻舟此时的愤怒和隐忍。那人道:“死了一只乘黄?”
陆轻舟一拍桌,道:“识相些就快滚,莫逼我赶人,到时你也没面子。”
一声清脆女声怒道:“你怎敢这样同师父……!”临衍听到了拔剑之声。他心感急切,生怕陆轻舟不好应付此不速之客。哑着嗓子说话的人也不恼,对陆轻舟道:“既然师兄无碍,那我也便放心了。连翘,不得无礼。”他不知同其小徒弟说了什么,那姑娘哼了一声,静默不言。
片刻后,临衍尚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却又听那人道:“对了,我方才听小徒弟说,你这里刚来了个天枢门的弟子,怎的也不见人?插上翅膀飞了么?”他这话令临衍一惊,心道,若是陆前辈因他得罪了什么人,他怕是这辈子都无颜面见师父。陆轻舟温言也是一惊,还没来得及答话,那人却又道:“瞧我,又惹了师兄不快,当真惭愧。”话虽如此,连临衍都听得出来,他此一眼,绵里藏针,洋洋得意,毫无惭愧之态。
而这边,那小孩子嘤嘤哭够了,拉着老妇人又重复道:“我想吃糖水鸡蛋。还有外头的大包子。”
老妇人闻言,面露凄楚之色,沉默了半晌,道:“小宝乖,外头的东西有毒,我们不吃。”那小孩闻言,哼了两声,一行眼泪挂在眼角上,眼看又要哭出来。临衍见之不忍,老妇人更是心如刀削,将那孩子抱了起来,道:“好好好,奶奶给你想办法,大包子也有,鸡蛋也有。”她牵着他往回走,小孩子初时抗拒,磨叽了片刻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二人走到广场中的时候,小童忽然指着漫天的浓黑,怯怯道:“奶奶,那外头是什么?”
临衍随着他指的地方看去。他虽就阵法之事不如北镜精通,一想却也琢磨出了些门道,这里不见星不见月,想来方圆几里分明还笼着个巨大的法阵。此法阵不知作何用处,仿佛将祖孙二人困在了此处,与外间隔绝。临衍皱了皱眉,那老妇人本试图蒙混过关,小童又问,她被他问得没有办法,只得强笑道:“以前是有什么鸟啊,星星啊的,现在也早都看不到了。我们回家。”
“为何看不到?”小童倒不善罢甘休。老妇人没有办法,只得道:“等再过些时候,过些时候才能看得到。”
“那又要何时才能看到?”
此一眼,更是坐实了临衍的猜测。老妇人实在答不出来,便只得拉着小孩子赶快往那茅草房中走,小孙子却也不是这般易与的,只见他撇开奶奶的手就想去爬那花坛,仿佛这一点小小的高度便可让他距那沉沉天幕更近一些。这一爬,脚下一滑,又是面朝雪地摔了一跤,不但如此,他还磕了脑门。
小娃娃哭得更是凄惨。老太太忙去扶他,这一伸手,却已有另一双手率先将他抱了起来。这人的手背上都是黑色纹身,如蛇曼般顺手腕手臂而上,被一身黑色长衫盖了,只在右颈上方才露出了半片。他高冠束发,器宇轩昂,观之约莫三十岁,一双眼尾微微上挑,鼻梁挺直,一笑则仿佛冰雪初融,天与地皆是暖意,然而更多的时候,其笑是脸皮不带肉的,是深渊与长夜,阴恻而又不明所以。临衍照着他打量了片刻,越发确认此人为修为了得的大妖。不但如此,此小娃娃,此老妇人,他们虽被结界压制了妖气,然以临衍的修为依旧能看出,此二人也不是凡人。
临衍越发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之感,竟仿佛同那个皮笑肉不笑之人早已相识。
那人抱起小娃娃道:“谁说外间的鸟都看不到了?”他似笑非笑,一笑牵得唇部肌肉十分勉强地勾起细细的弧度。此话虽是对那小娃娃说的,他的一双眼却若有若无瞥向距他不过五步的老妇人。老妇人见了他,一抖,满目惊恐。
他又道:“是不是?阿远?”
老妇人往后退了几步,脚一滑,跌倒在雪地里。另有一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老妇人的后头,那人约莫五十来岁,鬓发发白,一身浅蓝色道袍清雅出尘,一把拂尘在手,越发衬得他气质卓绝。他轻叹了一声,将老妇人扶了起来,轻声道:“何必如此。”
临衍观之大惊,此人他却是认得的。凌霄阁前掌门慕容凡,据闻此人天赋卓绝,惊才绝艳,曾在四方成道会上夺得魁首,后死于乘黄之手,众仙家既唾弃而又扼腕。他一个修道之人,怎同这种修为的妖物有了渊源?
小娃娃回过头喊了一声“奶奶”,那人却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了片刻,又笑道:“小公子想要什么东西,小舅舅都能给你找来。无论是天边的月,水边的风,还是……”他低头笑而不语。他身后一个蓝衣服的人闻言,一拱手,道:“是。属下明白。”
“除了糖水鸡蛋,小公子还想要什么?”小娃娃被他捏得疼了,想挣扎却又不敢。他嘤嘤地吸了两口鼻涕,怯怯道:“我不要了,小舅舅放我回去吧。”
“小舅舅”闻之,笑得更是人畜无害,道:“山下的糖葫芦要不要?还有毛茸茸的小白兔子要不要?”小娃娃不料此“小舅舅”竟同往日不一样,一时分不清此话何意,怯怯不敢说话。他嗤笑了一声,道:“小公子将来可是要继承我族正统的,怎能这般不经事?”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老妇人,老太太被他瞧得面色发白,讷讷不言。
“小舅舅”一番警告完,心满意足,站起身,也望着沉沉夜空,轻声道:“还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走了两步,回过头,睨着那钻到奶奶怀中嚎啕大哭的孩子。一个执剑之人走上前来,凑到“小舅舅”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小舅舅”闻之,眨了眨眼,他若有若无瞥了慕容凡一眼。
后者摇了摇头,低声又叹道:“何必如此。”
小娃娃被冷得打了个喷嚏,抽抽搭搭地吸着鼻涕。文姑姑忙一把捂住他的嘴,令其莫要出声。“小舅舅”一挑眉,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对文姑姑道:“我听说前日里又来了个访客?”他阴恻恻一笑,转头却对慕容凡道:“此已是第三波人,若再来一拨人,你这结界怕是支撑不了多久。我对这小侄子倒是怜爱,但……”他将怜爱儿子咬得极为怪异,既非咬牙切齿似的恨意,又非长辈对待晚辈的爱意,倒更像是……一种妒忌。他接着道:“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有他的这身血脉在,无论妖界或是你仙门众人,谁若寻得他的踪迹,必是一番腥风血雨。”
他意有所指,慕容凡不为所动。他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辈虽斩妖除魔,但不伤幼子妇孺,我助你张此结界已是犯了大忌,你莫要……这般咄咄逼人。”他虽如此说,临衍却觉得,眼前这人倒不像是在咄咄逼人。他这是在循循善诱,哄人入局。
“阿远不是常说,若为救天下众生,伤几人性命也无妨么?
“我何时这般说过!”慕容凡拂袖而怒,小舅舅观之竟面露喜色,又道:“那许是我记错了。”他一笑,如春雪初融,好看得很:“你要留要杀都无甚所谓,反正你人间的秩序,同我又有何关系?”他此笑太过幸灾乐祸,临衍观之,忽有些毛骨悚然。一旁的小娃娃听了这个“杀”字,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文姑姑忙捂住他的嘴,“小舅舅”一抬手,他一转身,便有侍卫收了剑,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的地盘,我还是还是听你的罢。”
“小舅舅”回过头,眼看着慕容凡,却是对众侍卫道:“小公子的吃穿住用,一概不能短缺。听明白了么?”众人一拱手,连声应是。他说完,又若有所思朝文姑姑看了一眼。也正是这一眼,文姑姑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直刺向慕容凡颈间。文姑姑的妖力不弱,慕容凡反手一挡,掌中已被她的簪子扎出了一个血洞,二爷正是在这时,她甚至来不及喊,便已被众侍卫雪一样的长剑贯穿了身体。
乱起之时,小娃娃早被“小舅舅”身侧的一个少女拉到了一边。此少女也身着浅蓝色道袍,然而她一身妖气,美艳妖娆,定不是仙门中人。小娃娃竟似被吓懵了,哭也哭不出来。“小舅舅”接过那女子递上的帕子,擦了擦领口的一滴血。他对着那被血染红了的帕子一皱眉,低声道:“怎的竟冲着阿远去?”这声呢喃实在太过静默,除了那个女子与临衍,再无任何人听到。
那女子一躬身,道:“这尸首待如何处置?”
“烧了吧,”“小舅舅”道:“再给小公子找个奶娘。”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其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尤为细碎不可闻。他似是低头说了句什么话,临衍隐约听到了“不肖”两个字,其余的却实在没有听清。
慕容凡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血与雪水混合交融,淌作涓涓细流,在一地莹白中纵横交错。而他却始终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