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六章 露从今夜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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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在船尾甲板上眼见着日头西沉,暮色从海天相间的之处渐渐艳丽了起来。

妖界霞光不似人间世那般艳致,那清浅而薄透的一笔色调晕在湖面之上,又由水光小心翼翼地吞了下去。

朝华怔立许久,北诀又戳了戳她的肩。这次他没再给她递帕子,他给她递了两个橘子。

朝华犹豫着接过后揉了揉,橘子皮与橘肉相贴的细响声饱满而生动。她木然将那橘子抛往空中而后接住,北诀挠了挠头,讷讷道:“你若不想吃,也别将它丢到水里去啊,多浪费。”

“你想吃?”

朝华拨开一半果皮,北诀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愣了半晌却见她将一个完整的橘子剥好,完完整整塞到了他的手中。

“今日那人所言,你怎么看?”

北诀接过那橘子,小心翼翼剥了一半后塞往口中:“为何师兄要同宗……王上一战?”

朝华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小子在白帝城中游荡了两年,总算较那初出江湖的愣头青有了些长进。

“同归于尽?太蠢了,我猜他后来跳崖也是顺势而为,并非一开始就作此打算。他由仙门辗转到妖界,便再有血统之正也毫无根基。此挑衅之举看似莽撞实则大有门道,近几十年妖界人心异动,他以皇子的身份挑战自己的父王,无论胜负如何,他都是赢家。”

“……啊!你这么一说……”

北诀好容易咽下那两瓣橘子,忙点头道:“师……咳,王储的那些个术法虽在仙门里头并不稀奇,但众妖没见过,你瞧他把人家唬的一愣一愣的。他但凡在登临台上露脸,九部之中有对王上不满之人都会暗生留意。反正王上就他一个儿子,他只要别怂得跟狗似的,总能引得各部关注。”

“所谓后生可畏,王上纵再是功勋卓著那也是从前之事,未来终究站在新一代皇子这边。你看今日阵仗就能明白,莫说各部首领,便是民间百姓都对这新一任储君甚是期待甚至赞不绝口。”

北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可他动摇了王上声威,为自己赢了无上荣光又是为何……他不会真想坐上那妖界之主的位置吧?”

朝华摇了摇头。这也便是她最为疑惑之处,照说两年过去,依临衍的个性,他动摇宗声威是一回事,但那毕竟是别人的皇位。他总不见得当真惦记那张帝冕。

临衍出身宗门,自小在圣贤书里头养着,他对此事想必……朝华一念至此,心下又有些闷痛。她自认对他所知甚多,然两年的时光太快也太漫长,倘若他果真萌生了令她也不曾意料的主意呢?

“必不至于如此,”北诀也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我门弟子清正端严,心怀天下,这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事岂是我辈君子所为?要我说王储他必有自己的打算,到时你我到了王城之中见了他,一问不就得了?”

“要说此事,我还有一种猜测。”

朝华眼见他那橘子吃得甚香,犹豫片刻,劈手也抢了一块来,接着道:“倘若你师兄还是你师兄,他此举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你可还记得嘉陵江之战时云缨的话?”

此话是怀君后来写信告诉朝华的。

那日朝华落水在先,怀君受了云缨一剑后沉浮许久,这断断续续的几条线索作权作推测,做不得十分真。

朝华道:“看样子宗同云缨有些私仇,我们且估计他此行是为肃清叛党。而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云缨所在的东黎部并未遭受多少责难,连他的宠姬夜歌也好端端待在王城里。我估摸着他们或许作了什么交易,你师兄怕是同什么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才在王城里蛰伏了两年之久。”

对于云缨长老是为妖界奸细之事,无论如何咀嚼,北诀终究有些难以下咽。

他重重咽了口口水,道:“若这么来说,他坐上王储之位是在维护各方平衡?”

“也不是不可能,”朝华道:“倘若你师父猜测不错,现下妖界怕是有两股力量在互相拉扯。其一便是王上的旧党。”

“王上久不露脸,人心浮动,这股力量为镇压异端,攘外安内可谓不择手段。而这另一股便是不满王上所为之新党。这群人以临衍为人质,借着登临台决斗一事挑战王上的声威。我们现下来看,双方各有所得又各有所失。王上借此机会大张旗鼓地露了脸,临衍赢了九部青睐,民心所向,新党也因此得了些许好处。那日他误打误撞拉着王上跳了崖,双方并未分出胜负,想必因此旧党与新党此时都各退了一步,暂且搁置了争端。”

“所以那彭三先生才说,我们若往王城中去或许会见到他们二人,”北诀恍然大悟:“王上现下动不得他,不仅因着他的血脉,更因为他背后的一群新党虎视眈眈;他也动不得王上,因为这毕竟是妖界的地盘,他毫无根基,进退两难。”

“然也,聪明,”朝华道:“我猜这期间拖延的两年也是二党明争暗斗的两年。他以王储的身份暂且换得了东黎部的平安,而这东黎部也有些手段王上既然没将其连根拔起只说明他们背后还另有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妖界之主也一时半会动不得。倒是这两拨人最终朝向何方,我猜……”

“人间世。”北诀道:“无论旧党或是新党,他们所争的都不止王城中那个至高之位。最是祸水东引之时便越有人浑水摸鱼。我看妖界此一番厉兵秣马,剑指人间世,这两年的明争暗斗只是为下一个更远更大的目标作铺垫。”

“或许也不必铺垫,或许真有人浑水摸鱼也说不准。战场之中生死由天,此事谁又说得准呢?”

朝华悠长地叹了口气,脑袋隐隐作痛。

她只当自己吹多了风,一时并未缓过神。北诀并未留意她的异常,接口道:“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往王城之中见了他问了才知。朝华姑娘你可要回船舱去?此处虽比人间世暖和些,好歹也还是冬天。”

朝华摇了摇头,又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先回去休息吧,其余之事明日再说。我头疼,再待一会儿。”

北诀见她神色恳切,叮嘱了两句便也只能随她去。朝华撑在栏杆上沉思许久,越想越是头昏脑涨。

方才一席谈话的更深一层她未曾同北诀说。宗早不是宗,而是披着妖王之皮囊的季蘅。

倘若宗的目的是剑指人间世,季蘅的目的便更不止如此。他在朝中与仙门各种下了一颗棋子,他所图所谋便只为了朝华的神体么?朝华一念至此,隐隐燃起一股更为不祥的预感。

她方才对北诀说,“倘若你师兄还是你师兄”。

但倘若临衍已不是临衍了呢?

她一念至此,一颗脑袋便越发如万针入体一般咆哮着疼。

不,必不至于如此。

渡魂术由生魂至活体本已极为困难,颜飞年迈,宗经断潮涯一战后修为衰微,他们被褫夺了身躯姑且算是情有可原。

临衍正值盛年,意识强横,季蘅便再有通天之能,他又如何敢打临衍的主意?

但依季蘅那上古的魂火之力,他若要除去临衍实在轻而易举。他从自白帝城开始便三番五次有意放水,即便是登临台一战,他若有心,将临衍揍成落水狗也不是难事。

宗或许对这位新皇储多有顾虑,杀不得毁不得,但季蘅行事本不必如此。

他到底留着临衍是为何事?

朝华捂着脑袋转过身,只觉自己若再想下去或许能一头扎入水中。

她痛苦地转过身,一不留神,直撞上了一堵人墙。

朝华猛抬起头,那人也被她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讶然讷讷了许久,道:“姑娘……可是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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