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在距兰台寺千里之遥的京师之地,颜飞或者说季蘅也在自顾自发呆。
天色已近黄昏,登临远,行乐处,珠钿翠盖,酒空金樽。曾有一才子写过一句“豆寇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他初时嫌人家骄矜,此时华灯初上,酒樽渐薄,他却忽然品出了些许味。
“你说,若我昔年不曾弃城而逃……”这后半句话,季蘅没有说完。
听他说话之人也是个傀儡。此乃天师新任的魁首,名唤做归尘。
这名字是季蘅给起的,此人的魂火太薄,他将这人放到傀儡香里的时候曾犹豫过片刻,后来一念长生之法,一念大道无极,他这便又用着东君给他的渡魂之法,将原天师的魁首夺魂取魄,替换成了自己人。
公子无忌行事狠辣,他的一方孤魂被他镇在王墓里存了五百余年方才的见天日。然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有公子无忌一般的资质与野心,这个名叫做归尘的魂火则是他路边捡来的一个村汉。
到底世事无常,事不易与,能逃脱鬼差引魂灯的魂火也就那么几个,能给他季蘅安然捡回来,安然留存下来且安然塞到他人身体里头的魂火更是万里挑一。
要事当前容不得他挑剔,季蘅给归尘递了一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悠悠道:“闲思一番,没甚意趣,你莫要在意。”
这“归尘”老道长了一张风霜严催逼的褶子脸。他颤巍巍接过季蘅抬过来的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令季蘅见之来气。
“昔年我在九重天的时候,即便出身再是微贱也不曾对那些王室之人奴颜婢膝。现在这些人倒不知怎的了,怎么见了个官老爷的轿子便走不动路似的?”他在茶楼二楼的露台上遥看到了一匹穿市井而过的骏马,遂摇了摇头,又道:“昔年我身如蒲苇,无名无姓,魂力微弱,连一具好的身躯都找不得一个。连这名字都还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那时我看着长河里的魂火汇聚时总在想,人这一世,若就这般籍籍无名,就这般身如蒲苇,鬼一样地过了,那为何我还偏生要化个人形,入个神籍呢?”
他喝了一口茶。君山云露,月初由东南经雍州进献而来,天子龙颜大悦,赏了颜飞一点边角,颜飞便也将这点边角料赏给了眼前的这个村夫。
“大人高义……”村夫不会说话,连这珍品君山云露也品不出味来。
季蘅摇了摇头,道:“不瞒你说,在这衣食上我也不挑剔。”他将茶盏一放,招了招手,便有小厮递来一个黄铜色的令牌此为一虎符。
“这东西你先替我装着。现在各地方的‘兵马’都在往帝京汇集,这东西一时半会也没甚用处。也好,你这般听话,想来不会生出些旁的心思。”
“大人运筹帷幄……”
季蘅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
“马屁省着点吧。如你我这般的出身,若自己还轻贱自己,旁人更不会多看你一眼。”
就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一簇铁箭擦着他的面门惊略而去,直将他身边的小厮钉在了墙上!
归尘老道长早被吓得屁滚尿流,躬身往桌子下头一钻,甚是没有形象。季蘅掌风如雷,朝那铁箭射来的方向一劈,临街的蔬果摊子被他掀了个人仰马翻。
射箭之人被他一掌打了个半残,旋即更多的铁箭簌簌直飞而来,又来自临街小贩之手,有来自邻座茶客之手,漫天箭雨均朝着一个目标二楼雅间的颜飞!
季蘅提起归尘老道的衣领就往茶楼里头拖。茶客小厮均被此异变吓得手足无措,满楼尖叫声不绝,谁都未曾想到这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谁也都未曾想到,那些人为了这一场刺杀竟动用了这么多的人马!
此乃背水之战。
季蘅与归尘挤开人群一路往楼下跑,一个端茶的小厮一弯腰,掏出一枚匕首。小厮拿刀往季蘅身上砍去,季蘅侧身一让,小厮扑了个空。
第二重布置还在后头,只见方才还同人谈笑风生的一个瞎眼老道士挥着拐杖就往颜飞下盘扫去。他这一手潜龙出海一看便是经了军里的锤炼,那拐杖出手迅如闪电,分别朝季蘅的肩井,肋下,丹田一一点去。
季蘅区爪隔空一抓,就着那瞎眼老道的拐杖头往回扯了扯。持匕的小厮翻爬起身,眼看不敌,调转攻势便要去砍那缩在墙角抱着个柱子瑟瑟发抖的天师魁首。
一张木桌砸到小厮背上,将其砸出了一口血。季蘅甩了甩手,跳起来一脚朝瞎眼道士的胸口踹去。瞎眼道士听声辨位,一束白光化在胸口,另一手捏了个符,符咒为逼死者现身。
“天师?你们人还没死绝?”季蘅冷笑一声,扯着道士的拐杖,反身一肘直击他的腰间。瞎眼道士躲过了他的手肘,却不料季蘅抓着拐杖,曲腿一折。木质拐杖应声断裂,裂口处的参差之质成了夺命的利刃。
他将那枚断了的拐杖插入老瞎子的喉咙里。老瞎子咔咔咳了两声,没咳出声,咳了一口血。鲜血顺着他的喉咙往外流,季蘅摇了摇头,目含慈悲,低声念了个诀,将瞎眼道士手头的一端拐杖抽了出来。
堪堪翻爬起身的小厮被他以这一半拐杖钉在了地板上。
一地殷红,一地狼藉,季蘅长叹一声,朝侍卫挥了挥手。“葬了吧,都不容易。”茶楼里的人早跑得干干净净,外头齐齐一队人马列队站得笔直。一个矮小而干瘦的侍卫头子下了马,朝季蘅一拜,道:“属下来迟,方才太傅大人可有受伤?”
季蘅朝瑟缩在墙角的天师魁首招了招手。“不妨事,只是方才情急,我露了些修为,此事你得好好处理。”
“是。”
季蘅接过侍卫头子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活口也不必找了,想来天师那边被我们逼急了些,人家记恨我们入骨,此事也是人之常情。”季蘅走了两步,脚下停了停,回过头道:“但你还需去帮我问一问,这一群人同宗正寺里的那位太子殿下可有联系。”
“是。”
“我怎地越想越觉得不对,”季蘅道:“我们行事并不高调,他们到底是怎么跟我到了这里?”
侍卫头子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季蘅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这几日那桐州城来的许家二爷,你可有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