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那小卒的话,三人皆露出惊诧之色。
不待沈冲和公子说话, 东平王即问道:“尔等未看错?果真是黄遨?”
小卒道:“我等也不敢断言, 唐队长才回到就让小人来报信, 请太傅和都督去看一看!”
“尸首在何处?”沈冲问道。
“就在营中。”
沈冲皱着眉, 转头对公子道:“此事蹊跷,我等须得去看一看。”
公子颔首,却道:“你与殿下先去,我随后就到。”
沈冲应下, 目光倏而又往这边瞥了瞥, 与东平王往院子外而去。
我瞅着他们二人的身影, 心中想,青玄动作倒是快。我原本想着他又要说服唐荃又要去地里挨个翻尸首, 总须的个把时辰, 不料这么快就找到了。
公子让裘保带人出去,闲杂人等不可进来。裘保应下, 没多久,院子里再无人声。他把门关上, 转头看向我,目光正正对上。
“黄遨这尸首是假的?”他问。
我哂然。公子如今是对我是愈发了解了, 不必我说, 他也立刻猜到了其中猫腻。
“是。”我承认道。
见他眉头又要蹙起, 我一脸无辜地补充道:“我方才是想告知公子,还未说完,表公子他们就来了。”
公子没好气地瞪我一眼, 少顷,深吸口气。
“你救他便救了,”他说,“又做个尸首出来岂非多此一举?”
“这可并非多此一举。”我理直气壮,“出了昨夜之事,他若还活着,弑君的罪名必会推在他身上,落个天下共讨。”
公子想了想,大约觉得有理,没有再反驳我,却道:“只怕就算有了尸首,他也仍会落个弑君罪名。”
我说:“那也比让人知道他活着好。就算逃过朝廷追捕,二王也不会放过他。不若弄个尸首出来,各方有了交代,可免去麻烦。”
公子看着我,没说话,突然凑近前,伸手捏了捏我的脸。
我窘然,忙撇开头,瞪起眼:“你做甚?”
“看看你这脸皮牢靠不牢靠。”
我:“……”
“你留着这房中等我回来,不可出去。”他说。
我不敢造次,乖巧地应了一声:“公子早去早回。”
公子无奈地看我一眼,开了门,往外面而去。
皇帝突然驾崩这样的大事,教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此番跟随皇帝的重臣,只有东平王、沈冲和公子三人。东平王作为宗室,主持皇帝治丧之务,而沈冲和公子负责诸多庶务,一面派人火速报往雒阳,一面稳定军心,尽快将皇帝的遗体送回雒阳。
也是因此,公子出去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
我按着公子的吩咐待在院子里,只等到了回来收拾行囊的青玄。
“那尸首真是黄遨?”他见我之后,即拉着我进室内,低声问道。
我说:“你觉得不是?”
青玄挠挠头:“模样倒是那模样,死得也真惨,肠子都出来了。有人说黄遨是刺杀圣上得了报应,逃离时抢了甚贵重之物,被手下惦记,争抢之际捅了黄遨一道。”他说着,啧了两声,“这贼首也算得枭雄,落得这般下场实教人欷歔。”
连青玄都看不出破绽,我放下心来。
“公子和表公子都去看了么?”我问。
“看了,东平王也去看了。”
“他们打算如何处置?”我问。
“公子和表公子都说运回雒阳去,交给廷尉按律处置。东平王不愿意,说他弑君谋逆罪无可赦,就算是尸首也要车裂,曝尸荒野,还要诛九族。”
我说:“死无对证,怎就定罪了?”
“公子也这般说。”青玄说罢,摇头,“我听说那黄遨是个天煞孤星,家人族人早在前朝之时就死光了,也不知要如何诛这九族。”
我颔首,附和道:“就是。”
晌午之后,皇帝被收敛在了灵柩里,在众人的痛哭声中上路。与皇帝同行的,还有那具被我伪装成黄遨的尸首,不过待遇差多了,用草席卷了卷,只为了防着路上磕碰坏了,回雒阳处置时不好看。上万的士卒,昨日还凯旋归来喜气洋洋,一夜里变了天,披麻戴孝愁云惨淡。
黄河的渡口边上,运送灵柩的船已经备好,挂满了白幡。
沈冲和东平王为皇帝扶灵,乘首船,公子负责护卫,乘另一艘紧随起来。
河上的风颇凉,有几分将要入冬之感。公子立在船首,看着前面的船,久久伫立。
我知道他与皇帝自幼相熟,抛去君臣之情,还有挚友之谊。前番他看上去沉着平静,不过是因为事情繁杂,忙碌起来无暇悲痛。现在终于闲下,不用想也知道,他心中十分不好受。
我走到他身旁,片刻,道:“圣上遇刺,并非你的过错,你不必自责。”
公子看向我,露出讶色。
“你怎知我在想此事?”他问。
我看着他,轻声道:“我自是知晓。”
公子眼底动了动,转回去,似深吸一口气。
“霓生,”他声音低沉,“我定要将谋害圣上的真凶找出来。”
我颔首:“公子以为,那是何人?东平王?”
公子道:“不是他。”
我:“哦?”
“东平王虽行事强硬贪权,但他就算有心篡位,必是行事谨慎。你看从前他倒旁氏时的行径,皆审时度势,就算是最后下手,也小心翼翼,轻易不肯出头,以便随时摘清。圣上此番遇刺,回朝最受非难的,必是我、逸之及东平王三人。他就算想捞好处,也不会舍得将自己置于此境。”
我说:“那么公子以为是何人?”
公子叹口气:“不知。”说罢,却看看我,“你可有想法?”
我笑了笑,道:“公子不若想想,圣上驾崩对谁最是有利。”
公子想了想:“宗室?”话才出口,他皱了皱眉,“可我方才说了,不会是东平王。”
“宗室可不止东平王一家。”我说,“公子不必漫天猜,只须从最近的疑点入手。黄遨手下的二王,面上是声东击西来救黄遨,实则与那主使之人勾结,一石二鸟。我听营救黄遨的人说,他们两日前已到了附近摸索布置,那么圣上在那乡中驻跸,便并非圣上随意而为,乃是有人出了主意。前番公子说,圣上是听了东平王谏言,东平王若非真凶,那么定然他也是受人蛊惑,找出那蛊惑之人,此事便也有了门路。”
公子听罢,颔首,眸中微微发亮。
“东平王门客众多,此番跟随圣上亲征,他身边也带着几个国中近臣。”他说,“东平王此人,颇有任用贤能的名声,他要做何事,必与门客商讨。倒庞氏时,那几个近臣便是出了大力。”
“哦?”我说,“他最信任的门客是何人?”
“他最信任的当属张弥之。此人出身东平望族,祖上亦仕宦之家,颇得东平王器重。”
我问:“此人为人如何?”
“这我不知晓。”公子道,“我也不过是听人提过两句他的来历,详细之处却是不知。”
我颔首。
公子沉吟片刻,道:“你说的确是明路。我到了雒阳,便让人去查。”
我颇有兴致:“查到之后呢?将真凶绳之于法,还黄遨清白么?”
公子看着我,有些异色。
“你觉得这般不可行?”
“自是可行。”我说,“只不过公子就算查得确凿,也不会有人信。”
“不必有人信。”公子冷冷道,“我自会亲手结果了他。”
我说:“只怕不待公子动手,那真凶已经打开了局面。”
公子讶然:“何意?”
我说:“公子此番回雒阳,乃有一事要做。朝廷中定然会有人以公子护驾不力为由,弹劾公子。若遇此事,公子不可硬撑,须引咎辞官。表公子那边,公子最好也劝一劝。”
公子皱眉:“这又是为何?”
我说:“公子往远处看,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驾崩,当何人继位?”
公子道:“圣上已立太子,自是太子继位。恐怕就在现下,朝中已经在准备新君登基之事。”
我没有接话,却问:“周后的父亲临晋侯周珲,与桓氏和沈氏私交如何?”
公子道:“不大好。我母亲和淮阴侯行事之风,你亦知晓,尤其淮阴侯,就算周氏出了皇后,对周珲亦无多少礼数。”
“那么,东平王呢?”我又问。
“周珲与东平王私交甚好。”公子道。
我说:“那么新帝登基之后,东平王必得周氏重用。”
公子想了想,有些疑惑:“按你先前所言,此事真凶须得看谁人获利最大,你的意思,还是东平王?”
我说:“未必,若真不是东平王,那他亦不过是一个推到台前的棋子。而无论是否如此,公子和表公子都须暂避锋芒,以待时机。”
公子听了这话,凝神思索,少顷,却忽而看向我。
“你一直在说我和逸之。”他说,“你呢?到了雒阳,你打算如何?”
他看着我,目中似有些隐隐的企盼。
我故意道:“自是回海盐去。”
公子一愣:“为何?”
我说:“你又嫌我主意多,又说我不安分,我还留下做甚。今日该说的都说了,我回去守我的客栈,让你清静。”
公子啼笑皆非:“我何时说过你注意躲不安分?”
“你话里话外都是。”
公子目光变得柔和,无奈抬起手来,似乎想揉我的头发,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
看去,只见青玄咳得满面通红,朝我们疯狂地使眼色,示意周围还有人看着。
公子只得拍拍我的肩头,而后,生生地将手收回,正色道:“你既然回来了,便跟着青玄好好干,我自不会亏待。”
我殷勤地行个礼:“小人明白,小人全赖都督养着。”说罢,得意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