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脸上的热气已经透出了耳根,周身轻飘飘地, 仿佛在云端。
公子果然变了。
要是在三年前, 他听到有人说出这样肉麻的话, 一定会露出嫌恶的表情。
可现在, 他注视着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面上不但全然毫无异色,反而看上去真心实意发自肺腑。我想, 如果我是中了什么人的迷药以致深陷幻象, 那么麻烦他再多加些, 别让我醒过来。
“夫人,这……这是真的?”小莺扯了扯我的袖子, 小声道。
我回神, 这才发现众人都在看着我。
再看公子,他仍是那副正色之态, 双眸注视着我,大概只有我能察觉到其中的意味深长。
出师了……我心底又感叹一遍, 没想到如今竟轮到了公子胡诌我来圆场。
我叹口气,幽幽道:“我本想这海盐足够偏僻, 不想终还是瞒不住。”
众人皆睁大了眼睛。
小莺红着脸, 看看公子, 又看看我:“可夫人,你那夫君不是得了痨病……”
话没说完,她的嘴巴被阿香捂住。
“莫胡说, 夫人这般,想来必是有隐情。”她讨好地笑道。
我颔首,羞涩道:“正如县长方才所言。我与他本是夫妻,三年前因事分离。我气恼之下,不欲再回夫家,便谎称寡妇到了此地。”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一时皆无言语。
“原来如此。”这时,虞琇忽而开口。只见她笑容可掬,与先前的模样似乎变了个人,向柏隆道,“县长助倪夫人与丈夫团聚,行善积德,乃是大好的喜事。”
柏隆笑道:“周公子对在下恩重如山,无周公子,便无在下今日,自当全力以报。”
虞琇目光动了动,又向公子道:“妾等方才不识因由,却是失礼了。”
公子淡淡一笑:“在下寻妻心切,冒昧打扰了诸位。”
我虽知道虞琇这变脸打的是什么主意,可听着公子这话,我那老脸不由地又烫了一下。
“周公子千里而来,必是劳累,想来也有许多话要与倪夫人相叙。”虞琇柔声道,看看虞衍,“我等还是莫打扰才好。”说罢,她向公子一礼,“今日幸会周公子,妾等告辞。”
公子颔首,还礼:“夫人慢行。”
虞琇笑盈盈地抬头,又看向虞衍,轻咳一声。
虞衍仍神色不定,没有理会公子,却看向我。
“夫人若有事,遣人知会我便是。”他对我道。
我:“……”
几乎下意识地,我瞥了一眼公子。只见他睨着虞衍,目光冷淡。
“多谢虞公子。”我忙打发道,“虞公子请回吧。”
虞衍又看了公子一眼,未几,随着虞琇离去。
“公子,”那姊弟二人才走出门,柏隆满面讨好之色,向公子道,“下官今日在府中略备薄宴,还请公子……”
“不必烦扰。”公子对柏隆道,“我日后在此处宿下,县长自便。”
柏隆唯唯连声,没有多言,又笑眯眯地看看我,施下一礼,告辞而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的疑惑已是堆积如山,正迫不及待地想向公子问个明白,却忽而见万安馆仆婢们都围在旁边盯着我们。准确地说,是盯着公子。无论男女,脸上都挂着傻笑,眼睛发光。
阿香一个嫁人多年的妇人,平日里开口便是大嗓门,荤素不忌,如今在公子面前如少女般满面羞涩。连老钱那样比别人沉稳些的人,打量着公子的时候也目不转睛,一脸惊叹。
公子却神色自若,看向我:“你平日住在何处?可引我去看一看。”
我强自镇定着,让老钱他们在前堂照料生意,说罢,领着公子往堂后走去。
我住的院子离前堂不算远,转过两段回廊,穿过一处小花园,便到了院子里。
进了院门之后,公子四处打量着,似乎对周遭颇有兴趣。
他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面对生人时的正色,闲适而淡然。我看着,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桓府的院子。
“这三年,你就住在了此处?”公子忽而问。
“不是。”我说,“我在此处住了两年。”
“前面呢?”
“四处游荡。”我说,片刻,补充道,“我那时与公子说过,我想四处走走。”
公子注视着我,片刻,唇角微微弯起。
我没多言,打开屋子的门,公子跟着我入内。
他看了看屋内的陈设,片刻,转向我。
此处只有我和他二人,相隔咫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你可是有许多话想问?”公子低低开口。
“嗯。”我说。
“问吧。”
我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的确有许多话想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怎么来的?与那柏隆是什么关系?他如今已经是朝中众臣,用什么由头离开了雒阳?长公主他们知不知道他的行踪……但看着公子,我发现我的思绪全然不在这些上面。
现下恰是晨间阳光最明媚之时,室中的光照亮堂,我能看清公子面上的细处。他虽然看上去精神奕奕,眼底却有些泛红的血丝。他每逢着急做什么事,或者歇息不好的时候就会这样。
别人看不出来,总称赞他天生雄才,而我却是知道,他不过是喜欢硬撑。
心底不禁一阵隐疼,我问:“公子累么?”
公子目光一动,似乎有些诧异,倏而忍俊不禁,唇边的笑意更深。
他轻叹口气,忽然上前。
我被他的双臂拥起,落入了眼前宽厚的怀抱。
他的手臂很有力,紧紧箍着,不许我挣扎。他的手抚着我的头发,颈窝贴着我的面颊,身上的味道温暖而熟悉,登时充溢了我的呼吸之间。
“霓生。”正当热气再度冲上脑门,茫然无措,只听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和那胸膛里振响,似压着什么,“我……我一路来总担心你察觉了动静,又闻风躲了起来……幸好你不曾。”
我愣了愣,一股酸意倏而涌起,却又啼笑皆非。
这的确是个大疏漏。若是别人,我一定为自己竟然大意不察而恼羞成怒。可换成公子,我疑惑的同时,却只感到庆幸。
心底深吸口气,我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我方才想问的那许多话,不过是担心我的行踪暴露。可三年来,我虽然东躲西藏,心中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这般时刻?管他什么长公主什么秦王什么皇帝,他们要是发现了,我再躲就是了……
我伸出手,也轻轻环住公子的腰背。
“是啊。”我微笑轻叹,“幸好不曾。”
公子似更加激动,忽而将我松开,盯着我。
“你想我么?”他问,目光灼灼。
“想。”我说。
他追问:“真的?”
“真的。”
公子抿唇笑了起来,泛红的眼眶中,双眸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我就知道。”他兴奋而骄傲,片刻,又将我的头按回去,抱得更紧。
公子没有将他来海盐的前后之事瞒着我。待我与他在榻上坐下来的时候,他一五一十地与我说清了原委。
先前见到他的时候,我曾仔细地回想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漏了马脚。最先想到的,当然是桓瓖。因为近来我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他是个熟人,若说谁能认出来来,也只有他。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小心翼翼,不但不曾与他碰面,还特地去绿水庵躲了起来,他究竟有何神通察觉我在此?而察觉了之后,竟不来找我就离开,这实在不像是桓瓖的作为。
如我所料,公子正是从桓瓖那里得知了我的行踪,但并非桓瓖告诉他,而是他自己察觉的。
“子泉起初亦是有疑,因为侯钜案过于顺遂。但不久之后,此案审出了侯钜与当地一伙江洋匪盗因分赃不均反目之事。那些匪盗亦擅长下药纵火,众人皆推断这是那伙匪盗为了报复侯钜下的手,子泉亦以为如此,便未再追查下去。”公子道,“他回京之后,我闻得此事,便去向他询问,听他说了前后之事,我才有所察觉。”
我有些不服气。那匪盗之事,自然也是我潜入县府中偷刀的时候,故意留下蛛丝马迹所致,为的就是误导桓瓖往别处去想。如此万无一失,公子只凭桓瓖说说经过便窥出了端倪么?
“公子如何察觉?”我忍不住问道。
“巧合过多。”公子道,“你说过,一旦事情巧到了想睡就来枕头一般,便必是有鬼。”
我不以为然:“自然有鬼,子泉公子他们不是查到了那些匪盗?”
“这不过是引我起疑之事,最要紧的便是那火。”公子道:“那时正值春季,便是着火,也断然不会迅猛而起。我特地去看了提审卷宗,人犯皆供称那日的两处大火皆突然而起,数十人扑而不灭。这般奇事,我只在慎思宫看到过。”
我明白过来。我那纵火的本事,只有公子亲眼看到过。而那时,桓瓖看到的不过只是烧起之后的大火,所以桓瓖就算有疑,也不会想到那是我的手笔。
心中长叹。
我向来知道公子有些举一反三的本事,却不想有朝一日,我竟是被他反制一着。幸好公子不是我的什么死对头,不然我大约会死得冤枉。
“那柏隆呢?”我问,“公子与他有何瓜葛?”
公子道:“他是吴郡人,我前番出征之时,他是一个管粮草的司马。我见他做事甚机灵,便将他升至帐下。有一次敌军夜袭,他险些丧命,亦是被我所救。”
我听着,心里鄙夷,那般壮实的人,竟要公子来救,废物……
公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
“他做事甚为精细,且因得此事,对我颇有忠心,回到雒阳后,我便将他留用。”他说,“那时,我对此处起疑,又正逢朝中要往海盐委任县长,我便将柏隆举荐了来。”
一个朝廷官署里的小吏,油水的确比不上海盐县长这样的肥缺。我想起柏隆那笑呵呵的脸,仍有些不放心:“公子怎知此人可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子一脸正色,片刻,补充,“他家人都在雒阳。”
我:“……”
有理。我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