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在陆辞这个身为知州都拼命得很、隔三差五连休沐都来衙署的带领下, 秦州上下大小官吏办事效率都被带得拔高一大截, 以至于头日关押进去的疑犯,在次日就查明了身份, 又迅速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及时请示了滕宗谅这一能话事的上官,才未让王钦若在狱里久呆。
不过, 除了刚被人生拖进来时,因难以置信而大喊大叫着宣扬自己身份,而遭来其他囚犯毫不客气地耻笑外,冷静下来后的这位尚书很快凭着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并未受多大苦楚。
待来到大狱门前后, 陆辞便一挥手,令其他人尽止步,只亲手拿起那件事前备好的外披, 仅让滕宗谅一人跟着,就下了台阶。
来到王钦若被关押的那所狱室后,面对原正恍惚着、认出他后即刻瞪大双眼的这位大员,陆辞并未出声招呼,而是毫不迟疑地将那外披将人包了个彻底。
领悟到陆辞用意后, 自是巴不得这等让他丢了大人的丑事叫越少人知道越好的王钦若,立马配合着被裹个严实,接着由陆辞牵住,往外行去。
在补出狱所大门的那一霎,王钦若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陆辞沉默地亲自将王钦若送上驴车后,便利落一个翻身上了马,领着一行人,将对方送到了宽敞明亮的馆驿后,才将外披解下,躬身一礼,解释道:“因近来局势紧张,便令守城将士盘查时额外心细一些,不想却让王尚书受了这些罪,实在是我疏忽下的过失了。”
王钦若听出陆辞的言下之意,不免有些牙痒痒。
左一个局势紧张,右一个额外心细,不就是让他咽下这哑巴亏么?
他素来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真要说的话,让他嘴上假装应下,回头再参上一本,也不过眨眼的功夫。
偏偏那份炉火纯青的功力,在官阶资历皆还不如他、顶多是仗着圣宠的东风才一时欺压到他头上来的这位陆三元身上,却是不愿发挥出来。
他默了默,刚要讥讽几句,陆辞又宛若无意道:“虽非有意,此番冒犯王尚书至深,着实不当就此轻描淡写。这一两日中,王尚书尽管在此地安心休养,我这便修奏疏一封,将此番原委道明,届时官家如何降罪,我必无二话。”
王钦若眼皮一跳。
陆辞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客客气气,分明句句戳到他痛处。
谁还不知,官家同这位分明仅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师生之缘的陆三元感情甚笃,三番四次都想召人回京,予以提拔?将他骗得后悔莫及的这回,也明明白白是这俩师生合伙设下的圈套,怪他太过急切,将脖颈生生往里钻去,才落得如此境地。论降罪,那更是笑话一场了,
官家如何可能舍得罚眼前这人!定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去。
况且他虽恨陆辞及那几个不听他辨说的赤脚军汉,但对令他丢尽颜面的此事,却又是恨不得抹得干干净净的,哪儿愿意将此事报予朝廷,当庭念出,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就他在馆阁中的那几位昔日同僚、各个是空有笔杆子的酸儒书生,定要乐得拿此编排他了。
再者,以陆辞此人从不吃亏的做派,那所谓的道明‘原委’,也决计要予他不利的。
谁让他一时鬼迷心窍,的确隐瞒了身份,对守兵的询问再三回避呢?
这么想来,他非但不能顺势发作,还要佯装大度,拦住惺惺作态的陆辞了!
王钦若想明白这点后,饶是再不甘心,也还是被形势所迫,硬生生将一口血咽了下来,勉强笑道:“陆秦州言重了。那几位兵士不过谨遵值守,也得怪我有语焉不详处,才被误作奸细,岂能怪罪他们?在我看来,还当好生褒奖才是。”
陆辞好似松了口大气,一脸感激道:“王尚书所言甚是。也得亏他们运气好,冒犯的不是旁人,而是似王尚书这般宽宏大量,胸襟令我辈佩服至极之人了!毕竟若触犯的是睚眦必报的奸邪小人,嘴上佯装大度、虽不怪罪,转身却要秋后算账,他们不得吃番大苦头?”
王钦若嘴角一抽,暗骂陆辞的厚颜无耻。
哪里不知,陆辞嘴上感念,实际上根本是在对他明夸暗损,狠狠敲打?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王钦若越想越悔,自己若是当初审慎些,不冒那头,此番也不会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陆辞胡来了。
陆辞又拉着王钦若打了几轮机锋,趁着对方这两夜在牢里担惊受怕、没歇息好,导致脑子不灵光时占尽上风后,才以不扰了对方安歇而满足撤退了。
滕宗谅全程在边上安静如鸡地听着,这会儿随陆辞退出来后,走了老远,才将捏的这把冷汗擦了。
他难以置信道:“若不是我亲耳所闻,简直不敢相信,你竟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
方才那些话,可不都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王钦若虽称不上是千年老狐狸,但凭那手娴熟的踩高捧低、抢功劳还让事主说不出口的本事,就知心恐怕是不止生了七窍的。
这样的人精,又哪儿可能叫陆辞这般糊弄过去,当真就不计较了,老老实实地咽下这一哑巴亏?
定是被气得七窍生烟之余,简直恨极了陆辞,要事后寻机报复呢!
看着还一派轻松的陆辞,滕宗谅不住摇头:“他来之前,你还笑我小估了他,现在我看,你压根儿是将他当傻子戏弄,岂不是更荒唐?”
滕宗谅替他焦头烂额时,陆辞仍是不慌不忙,只笑吟吟地看着友人一直絮絮叨叨。
直到滕宗谅说累了,要歇了,他才简单道:“若不那么说,这位小心眼的王尚书,又怎么可能将这笔账全记在我头上,而懒得去同那几位仅是有眼不识泰山的莽卫兵计较?”
自打跟先帝交锋的那一场,陆辞别的不说,倒当真领悟了几分怎么拉满仇恨的心得体会。
被他连踩痛处,还嚣张地要挟一通,王钦若虽一时半会还碍于官家和初来乍到而不敢动手,但满腔的怒火,定然是对准他的。
滕宗谅闻言一愣,半晌方讪讪道:“……我虽也有心让你护护他们,但你更得替自身考虑一二啊。”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被那种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盯上,尤其陆辞不久后就将还京,同王钦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被人惦记着处处针对,哪儿有好日子过?
说难听些,要早知陆辞手段如此激烈,滕宗谅还忍不住想,这真不如将过失推到这几位守城将士身上,横竖人微势轻,再惩处也有限,大不了发事时补偿,事后再予以澄清和提拔的好。
“无妨,”陆辞道:“你以为我将责任全推到别人头上,这位老铁……咳,王尚书就不会记我一笔了?”
对上好友担心的目光,陆辞莞尔一笑,提醒道:“滕兄可别忘了,他此行是冲着谁来的。”
滕宗谅恍然大悟:“也是!”
陆辞笑道:“总而言之,先等王尚书歇上两日,待他缓过这口气来,也就可以照常开办月末的榷场了。”
滕宗谅挑了挑眉:“他正是恨极你,又疑极你的时候,你就那么有把握,他一定会顺着你的心意前去?”
“他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就不会出现在此地了。”陆辞漫不经心道:“……除非他想一无所获地走,否则,他想去的心思,怕是远比我引导下的还要急切。”
或多或少地受陆辞淡定从容的态度感染,滕宗谅的步子越走越慢,谈及公务时,也不再局限于王钦若一人了。
“对了,”滕宗谅忽地想起:“我今日还见你案头摆了一份文书,就随意翻了几页,见是吏部下派的新知县来报备相关的内容,人就等着你传唤呢。你是要——”
话未说完,他就被陆辞忽地调转马头,往另一边优哉游哉地驾去的举动给惊住了:“你这是作甚?”
“不急。我忽然想起,”陆辞慢条斯理道:“这难得的休沐,可还剩下半日未完呢!”
面对一愣一愣的友人,他眉眼弯弯,说话来却是理直气壮:“滕兄辛苦,小弟我便先回一步了。”
望着友人轻快背影,滕宗谅懊恼不已。
若换作是自己的话,早被这狡猾的饕餮给顺势拐回官衙,勤勤恳恳地忙起公务来,而原本正值休沐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怎轮到陆辞身上,就变得难如登天?
这回却是滕宗谅想岔了。
要是平日里,陆辞虽定然会记得仍值休沐之事,但既有公务积压,又有友人一路陪着,定也懒得计较这剩下半日,而随人回衙署去忙碌了。
偏偏昨日是狄青生日,今晨又将那可爱的小郎君逗得太狠、叫人都夺路而逃了,陆辞秉着一颗做家长的良心,实在不忍心将人就那么丢在一边,而起意去兵营探探情况。
一路火烧火燎地逃回兵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凉水朝自己快烧着的脸不住地浇,好叫那烫人的温度降下来的狄青……
自是不知,那惹起祸来动勘就能要他命的公祖,已一路追击,朝着这头来了。
被门外的动静惊醒,原本正享受着没有晨训的美好一日,于营舍中悠闲地读着从陆公祖处借来的那本有趣话本的高继宣,穿着身大袄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看到满头湿淋淋的狄青后,当场就惊了:“你昨日不是有公祖替你过盼了许久的诞辰去了,怎一早就发疯似的?”
“来得正好,”脑海中老不住回想之前那幕,以至于凉水也解不了热度的狄青,见人后眼前一亮,迅速将人按住:“来练练。”
等他练得浑身冒汗发红,脸上哪怕要更红一些,也不会再引人疑心了吧?
毫无防备就被按在地上的高继宣:“……”
若不是他打不过眼前这人,也要每日将狄青动勘操练几次,当个球踹才算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