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偶遇司马光的小插曲过去的第七天,陆辞所搭乘的船只, 平稳顺利地抵达了汴京。
虽还只是初七, 不乏还沉浸在浓厚的佳节气氛中的百姓, 但街路巷道上跑营生的小经济们已重归活跃, 铺席也因船港恢复热闹而跟着纷纷开张,浑然不似陆辞一行人近日来沿途惯见的行人零星了。
等公验被查看过,确定无误后, 陆辞便留两名下仆在船上收拾行囊,自己先将狄青带下了船。
“我还有事,需去吏部一趟, 也不知需费多久, 就不带你一同前去了。”陆辞临时从街上,分别租了辆驴车和一匹马, 将驴车安排给了狄青:“路上你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在家好好等着。”
狄青抿了抿唇,虽只愿陪着公祖一道去, 哪怕只在署衙外头站着等也好, 但更清楚公祖是体贴他, 不愿开口婉拒,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陆辞放心地笑了笑, 在狄青肩上轻轻拍了一把,便骑上这匹租赁来的、不甚老实的老马,略微晃悠地往吏部的方向去了。
他虽为京官, 离京之前,职事也得以完好无碍地保留,可说到底他申请告假的理由是回乡侍母之疾,原本定下的归期,更是远在二月之后。
然而拢共过去不到两个月,他就已然回返。
于情于理,都当知会吏部一声,作为报备。届时是即刻让他重归职务,还是在家等吏部繁缛的逐层审批,都挑不出他的错处来。
等陆辞来到吏部,看着官员们一派散漫惰怠的模样,就知多半是后者了。
其中虽不乏一眼就认出他身份、很是意外于他的提前归来者,亦是漠不关心地不曾询问,只敷衍地将他准备好的文书收好,就让他回家去等着。
至于是否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要受理,就不得而知了。
对他们的办事效率,陆辞从未抱有期望,自然谈不上任何失望。
即便他们一直积压在案,不闻不问,等到原先定下的归期到来时,他也可再来此进行报备,直接回去述职,耽误不了太久。
况且他急着回京需办的事,原本就与他职权所在干系不大。
只是瞧着他们故态重萌的懒散态度,显然,这段时间以来的朝堂上,多半是会纵容此等风气的官家最为活跃了。
陆辞没料到的是,他这回不但低估了自己的份量,还难道地‘冤枉’了一回吏部那堪称臭名昭著的拖沓风气——从他踏入吏部的官署大门,到他归来的消息传入赵祯耳中,仅仅花费了半个时辰。
赵祯甫一听闻这一彻底超出他意料的消息,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小夫子怎么回来了?”
因太过惊讶,以至于在下瞬间脱口而出的,是他一直以来在心里给陆辞悄悄起的亲昵称呼,而不是一板一眼的‘陆制诰’。
因不甘继续做撒手掌柜的赵恒频频出现在早朝之中,今日亦不例外,赵祯思虑再三下,索性连旁听早朝都不去了,直接留在东宫之中。
类似的事情,最近已发生了好多回。
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像寇相所固执建议的那般,摆出针锋相对的姿态,而是乖顺地回到东宫之中,翻看无关紧要的小卷宗,顺道做做搁置许久的课业。
他情感上虽不愿承认,理智上却十分清楚,唯有做出诸如此类的‘与世无争’的姿态,才可使爹爹稍加放心,减少步步逼人的后续举动。
见他如此,最为激进的寇准,也只能长叹一声,恨其不争了。
在寇准看来,执监国一职已有大半年的东宫,已对朝堂有了不小的威信和掌控力,未必不可暗争一把。
并且,赵祯身为官家膝下仅存的皇嗣,可谓得天独厚,占有不可动摇的绝对优势。
若非赵祯性子太过谦和仁善,哪怕官家糊涂,也不至于被刘圣人一妇道人家挤兑至此才对。
他要能强硬一些,不但能稳住太子一派的官员那摇摆不定的立场,至少也能叫陛下待他不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率啊!
然而,不论寇准如何劝说,赵祯仅对好脾气地对他不住安抚,甚至自认才干不足,致以歉意。
这也使寇准一肚子火没处撒,只有自个儿继续憋着了。
无人知晓的是 ,赵祯将软性子面向身边所有人,却将仅剩的那点棱角统统朝里,除了给远在密州的陆辞的急信中的只言片语透露些许外,其余都被他独自承受下来了。
但赵祯在向小夫子抱怨时,还是做梦也没敢想,小夫子当真将为了他抛下手头一切事,千里迢迢赶回来。
尤其这才大年初七呀……
小夫子在这时能赶至京中,岂不意味着,就连除夕春节,他都未与娘亲团聚,而是孤孤单单地赶着路吗?
赵祯自打娘胎出来,就被诸人教导着要体恤百姓,爱惜臣民,孝敬父母,听得最多的是训诫劝导,不可避免地有了谨小慎微的一面。
像这样,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自己的任性被宠爱着,纵容着,倾听着,还是不折不扣的头一回。
在极度的震惊过后,赵祯心里倏然充满了内疚、感动和欣喜。
他的小夫子,真的待他太好太好了。
“快去请陆制诰进宫。”
听得下人问询了第二回后,他才回过神来,急切地吩咐下去了,仍感到一身的激动无处纾解。
他竭力抑制住也跟出去的冲动,端坐在书案后头。
殿室里静悄悄的,无人注意到赵祯悄悄地捏紧了手里的笔杆,使劲儿抿着不住上翘的唇角,装出严肃正经的模样,眼角眉梢却全是笑意。
——他身前还有一本厚厚典籍摊着,书页却再也没被翻动过了。
说来也巧,陆辞尚未回到家中,就在路上遇上骑着快马,要上陆宅请人的东宫内侍。
他记性绝佳,一眼就认出了这名之前还未受赵祯重用的内侍的身份,将人直接拦了下来。
一番简单交谈后,他便爽快地随人入了禁宫,直奔东宫来了。
当一直竖着耳朵听殿门处动静,分辨出自己很是熟悉的那道脚步声后,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小木龟司南的赵祯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蹭地一下起身,想也不想地直朝声源奔去:“陆制诰!”
“两月不见,殿下又高健不少。”
陆辞笑眯眯地说着,假装没看到小太子因欢喜过头、连丝履都来不及着、是光着脚小跑出来的失礼,只配合地让对方牵住自己的手,由其欢欢喜喜地拽着,往内殿走去:“见殿下还这般有精神,我这提了一路的心,也终于能放下一半了。”
听到这,赵祯脸上泛起一抹羞赧的微红,愧疚道:“是我累了陆制诰,让陆制诰未能与家里团聚。”
但不可思议的是,在看到那如一樽莹润无暇的玉雕,在柔和的烛光下更显轮廓温柔的俊美郎君时,那股萦绕不去的惴惴不安,莫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要最厉害的小夫子回来了,眼前的困境,定要不久后迎刃而解。
“殿下此言差矣。”陆辞温和道:“除夕也罢,春节也好,一年总有一回。而相比之下,殿下肯开玉口,向我倾吐心事的机会,则称得上绝无仅有了,我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赵祯那外柔内刚,有苦不说的脾气,陆辞虽只教了他一段时间,也足够了解了。
若不是真的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又哪儿会给远在密州的他写信?
赵祯眼眶微烫。
他好像还是头回切实体会到,被人疼宠、重视、纵容着可放心任性的滋味,而不仅是当做太子殿下来尊敬,当储君来教导的疏离遥远。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为作掩饰,还小声道:“不过是一封满是怨言的小信,陆制诰其实不必如此……”
陆辞斩钉截铁道:“既然攸关太子殿下,又何来小事一说?”
赵祯不吭声了。
他悄悄地攥了攥拳,轻轻地咳了一声。
——他是真的好欢喜呀!
等进到殿内,赵祯屏退左右,独留陆辞一人。
紧接着,就将近些天来朝堂上的局势,以尽可能客观的口吻,向小夫子认认真真地讲了一遍。
刘皇后如愿得偿,将赵允初抱入宫中后,不论是日常用度,还是服饰品阶,皆明目张胆以皇子对待,宛若抚养亲子般尽心尽力。
而赵恒向来同她恩爱,一个月里,总有七八日要去她宫中,就不可避免地要见到尚在襁褓的赵允初,言辞间,也对这爱笑的稚子颇为喜爱。
大宋开朝以来,就曾有过弟继兄位的先例,既官家对这乳儿如此喜爱,抚养他的又是后宫势力如日中天的刘圣人……不免有心思摇摆不定的人彻底歪了过去。
对此,打小就不曾得过爹爹和圣人多少关爱的赵祯倒还算好,听过,记住,也就罢了。
最让他烦心又无奈的,还是爹爹不再向之前一样、还会为面子而掩饰几分出尔反尔的行径,反倒越发频繁地出现在早朝之中。
终止了他提起的多项提案不说,还欲重提起搁置许久的修建道观、供奉‘天书’之事。
丁谓居次辅不久,上头夹了个对他很是防备的李迪,下头夹了个对他虎视眈眈的寇准,即便看着风光,面临这份夹击,还是极不好过的。
他急于办成桩亮眼政绩,好巩固自身地位,因此赵恒所抛出的这枚诱饵,就被他咬个正着。
赵祯着实不愿再见好千疮百孔的财政,再在华而不实、却耗费颇巨的道观上做更多开销了,才不得不与赵恒拉锯起来。
现已是僵持的第五日。
他刚感觉难以撑住,索性连早朝都未去的节骨眼上,陆辞就回来了。
在赵祯讲述的过程中,陆辞只聚精会神地听着,从不打断,最多的反应,就是不时点头,表示自己认真听着。
偶会低头沉吟一阵,再以指沾水,在桌上潦草记录些什么。
赵祯一气呵成,讲完以后,才感到口干舌燥,精神上却不觉疲惫。
于是他一边亲自给自己和小夫子倒水喝,一边充满希冀地看向陆辞:“陆制诰,你看如何?”
陆辞实话实说道:“殿下做得很好。现在的话,依我看,问题应是不大。”
丁谓为稳固次辅地位,要大力支持官家广修宫观这点,自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丁谓要想促成此事,不但要经过李迪和寇准这关,还得拉拢住王钦若一派的人,不求配合、起码求不落井下石,那这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毕竟掌管国家财政的那位‘计相’,可一直是旗帜鲜明的王‘党’,论起算账和哄皇帝的本事,也从来都是王钦若技高一筹。
王钦若极精算计,定也瞧得出,随着官家有意重新掌权,寇准一派势力注定消颓,实力锐减,他根本不必多加插手,就能重得优势。
如果画蛇添足地帮上丁谓一把,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说白了,不管是任命宰辅也好,废除宰辅也罢,才是王钦若唯一的渴求,也是丁谓再聪明绝顶都操纵不来的——赵恒行事,可是众所周知的讲究心血来潮,根本无法从常理推断。
哪怕丁谓为求得王钦若一派支持,开出宰辅之位的承诺,王钦若也更可能是嗤之以鼻,绝非乐得相信。
丁谓要有那么大的本事,怎么自己不先去当个首辅?
纵使成了,王钦若盯着相位已久,又如何会愿意屈居丁谓之下?
与滴水不漏,心机深沉的丁谓比起来,还不如选择光明磊落,弱点明显的寇准做对手呢。
上位者皆有多疑的毛病,在双方相互猜忌的情况下,那丁谓就算是舌灿莲花,或是愿意把大笔利益拱手让人,想与王钦若再度达成临时同盟说服其一道对付寇准他们,也绝不是数日、甚至一月之功。
因此,对丁王二派许会联合这点,陆辞并不着急思考对策。
在他看来,真正一旦处理不好,就将留下无穷后患的燃眉之急,还是刘圣人。
赵祯自然猜不出陆辞所想,闻言不由一愣,不可思议道:“问题不大?”
他与寇相他们,可是为这‘不大’的问题,而恼上好一阵子了!
陆辞并不直接回答他的疑惑,而是笑着举了个例子:“大路通达,游人往来如织。一日忽现猛虎,眠于其上,太子当如何?”
赵祯不假思索道:“于当地集结猎手,合而除之。”
陆辞却说:“若此虎除不得呢?”
“既是眠虎,总有清醒离去之时,”赵祯蹙了蹙眉:“在这之前,唯有先做告示叫路人改道,绕开它行了。”
“殿下心慈仁善,不忘告知他人。”陆辞笑着颔首:“不失为一种办法。”
赵祯好奇道:“小夫子既这么问了,定早有答案,多半还不是这么简单。不知可否将其告予我知晓?”
“既是眠虎,”陆辞轻描淡写道:“若有个胆大之人,甘于冒险,将它径直唤醒,比起枯等它不知何时醒来、再何时离去,不是快得多么?”
赵祯一愣,不假思索地答道:“困境虽将得解,然那唤虎之义士,岂不注定凶多吉少?”
陆辞失笑,正色道:“若真有这么一人,定将感念殿下体恤。”
不论赵恒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总需要那么个胆大人,去捅破那层被人心照不宣地忽略的窗户纸的。
比他故事里所描述的,那无异于自寻死路的唤虎行径要稍好些的是,碍于那道被历代大宋皇帝所遵循的‘不杀文臣’的祖训,纵使对方定将震怒,但性命仍会无虞。
略微可惜的是,这一路通达的仕途,许会在这次冒险过后,暂时告终了。
陆辞这么想着,看着赵祯时,面上微笑却依然温柔。
但要一昧因爱惜羽毛,而束手束脚,连可做的事都不敢做,那升这官又有何意义?
陆辞下定决心后,却未向赵祯透露分毫。
以这学生的温和体贴,要让其察觉出自己意图,肯定是要出手阻挠的。
陆辞在赵祯心生疑窦,有意追问前,就及时地转移了话题,将恩师收到太子托他转赠的那块圭璧时的反应、做了活灵活现的描述。
果真就将赵祯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高兴得问东问西,而根本顾不上在意那让看似没头没脑的‘猛虎’故事了。
陆辞:“……”
看着小太子这兴致勃勃的小表情,他都不知道,到底是要感动对方在自己前毫不设防的好呢,还是为学生太好忽悠而感到担忧无奈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