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元面无表情,还保持着刚刚端起茶杯饮水的动作。
——肯定是幻听了。
陆辞走了几步后, 却没听到钟元跟上来的脚步声, 于是顿住, 转过头来, 挑眉谑然道:“你该不会连面都不想露,全让我一人对付吧?”
钟元:“……”
他这才相信,自己刚刚不是在发梦而已。
“你, ”钟元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又面部表情很是扭曲地看向陆辞:“要帮我,向爹娘他们说情?”
“不是说情, ”陆辞慢悠悠地说着, 不顾钟元在听到他这句后,露出‘果然如此’的释然表情, 笑吟吟道:“是阐明利弊的同时,顺便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钟元眼皮一跳,不甚自在道:“他们顶多打我一顿,再骂我个十天半月的, 你就甭操这些心了。”
陆辞微微一笑, 一针见血道:“治标不治本。”
虽然耽误了这大半个月, 但要是紧赶慢赶的话,也还是来得及在腊月底前去到京城的。
要是他袖手旁观的话, 钟元恐怕不仅要挨打骂,还会被火急火燎地捆扎打包,运往京城。
钟元明显低估了钟父钟母望子成龙的决心, 对此,陆辞却是清清楚楚的。
“管它是标是本,有治就不错了。”钟元脸皮抽抽,故作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发起了牢骚:“我还能有什么法子?打小他们就只肯听你的话,我讲什么,到他们那就跟放屁似的。”
“粗鄙之语,”陆辞故意‘啧’了一声:“你也不想想,他们之所以肯听我的,还不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拿你有办法的 ?”
可怜天下父母心。
钟元一愣。
不等他再琢磨,陆辞已经挑了几样手信提上,又往外走了几步,随口催道:“再不跟上来,我就要改变主意,让他们再送你回去念书了。”
听出陆辞的弦外之音,钟元心里倏然漏跳一拍。
这狐狸是意思是……
这下无需陆辞催促,他也走得比谁都快了。
当陆辞带着钟元,敲响隔壁的屋门时,原本在小院里搓洗衣裳的钟母,就忙不迭来开门了。
看到门口站着的,一个是神色局促躲闪、本该已在快到京城的路上的独子钟元,另一个却是面如冠玉,眉目如诗如画的郎君……
“钟伯母好。”陆辞笑着向面露茫然、显然未立刻认出他是谁的钟母解释着,同时将手信奉上:“我刚刚回来,实在惦记着给你打个招呼,就不请自来了,希望你不嫌我仓促打扰才是。”
钟元嘴角一抽。
这又是哪门子的‘实在惦记’?
若不是他当时蹲到了人,叫陆辞不知怎的临时改了主意,不然陆辞早就回屋歇下了 。
以前就见惯了陆狐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现看他瞎话信口拈来,还一派真诚的模样,钟元就越发肯定了,自己压根儿就不适合走什么仕途。
若官场上都是陆狐狸这样的角色,就自己这点少得可怜的心眼,怕是给人提鞋都不配。
钟母瞪大了眼,惊呼道:“哎哟!”
她其实隐约有着猜测,但一别三年,陆辞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但容貌上变化不小,气势上更与从前截然不同,才让她不敢肯定。
“什么打扰,你还能记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呐!”钟母简直乐坏了,瞬间将傻杵在边上的自家儿子给忘到了九霄云外,无比亲热地将陆辞往屋里迎:“只是你没提前说声,屋里啥好东西都没来得及备,你先坐着,我给你钟伯捎个信,叫他马上带来啊!”
陆辞推辞道:“怎好劳烦钟伯,我就先来看上一眼——”
“要的要的!”钟母不由分说道:“你难得回来这么一趟,他那活什么时候做不得?少做个半天的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哎,你今日回来的事儿,怎不曾听你娘亲说起呢?”
“她并不知晓具体时日。”陆辞乖巧道:“我不愿她太惦记,耽误了自己的事务,才未说清楚。”
“你啊!”钟母感叹道:“你娘亲苦撑着不改嫁,愣是要独自将你养大,虽吃了不少苦,但你这般争气,又懂得体贴她,她是真的值了!”
说完,她愣是将陆辞安排着在正厅里坐下了,麻利地倒了杯茶:“你在坐这儿等会儿就好。等着啊!”
陆辞‘无奈’地看着她风风火火地喊人捎信的背影,再看向打照面以来、就被她忽略得彻彻底底、此刻脸色黑如锅底的钟元,唇角微扬,极其自然道:“你也坐啊。”
钟元委委屈屈地一屁股坐下,心里还冒着酸水,笃定道:“你绝对才是他们的亲儿子,绝对是!”
陆辞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肯定见过父亲拿棍棒打自家儿郎,但你可曾见过,父亲会拿棍棒打邻居家的郎君?”
不管钟元信或不信,满头大汗的钟父很快就被跑得肤色红润的钟母带着回来了。
“哎哟喂呀,还真是陆郎啊!”钟父惊奇道:“模样、身量,真是大不同了啊!”
陆辞笑眯眯道:“钟伯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硬朗呢!”
钟父哈哈笑道:“老啦,老啦!”
见他这没形没状的模样,钟母不禁用胳膊肘使劲儿捅了钟父一下。
她在兴奋过后,也回过神来了。
陆辞是个极好的,即使飞黄腾达了,也还惦记着微末时这份比邻的情谊。
但他们却不该那般大大咧咧,这么说也得注意一下身份上的区别。
钟父吃了这一记胳膊肘,却没当回事儿,还跑地窖里去,将一坛子‘状元红’给提出来了,笑道:“这是你当年连中三元时,城里头最好的那间酒楼,给你娘亲送去的状元红!只是她不饮酒,你又没能回来 ,就全搁我这儿放着了。现在刚好,让——”
说到这,目光已在边上坐着、如同隐形的钟元身上掠过无数次的钟父,终于察觉到在场的还有一个人,顿时愣住了:“大郎?!”
钟元僵硬地点了点头:“爹,娘。”
钟父脸色倏然大变,态度也跟着来了个骤转:“你个兔崽子,怎么会在这?!”
钟母也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你咋进来的?”
钟元一脸a。
——当然是跟陆狐狸一起进来的。
当钟父又气又疑地从吞吞吐吐的钟元口中掏出了真相,知晓独子胆大包天,当了回临阵脱逃的逃兵,还将所有人都瞒在鼓里时,当场就气得要掏出棍子来将这不知悔改的崽子打一顿。
钟元对此早有预料,倒无所谓,反而清醒自己娘子刚好回娘家探亲,此时不在场。
不然泪水和棍棒双管齐下的话,他还真吃不消。
陆辞安安静静地看到这后,知是时机,便果断出声,将人拦下来了:“钟伯且慢。”
怒气冲冲的钟父动作一顿,旋即勉强笑道:“陆郎啊,让你见笑了。只是他这德性你也看到了,今日我非要教训他一顿不可,只能明日再来招待你,你看成不?”
“我将钟伯向来是当亲伯父看的,子侄来伯父家拜访,何须招待?”陆辞摇了摇头,温声询道:“不知钟伯缘何动怒至此?”
“这还用说!”钟父一提起钟元的所作所为,就是一肚子气:“要不是有陆郎帮着,他打小就是个不好好读书的混账性子。现年岁长了些,瞧着懂事儿了,又好不容易取了解,一家人就差将他送到船上去了,他却为区区球鞠之戏,将所有人戏耍一顿!以前见他虽沉迷踢鞠,但好歹只在闲暇时如此,我姑且忍了,但为那点乐子连正道都不肯走了,我哪儿能不气?!”
钟元听到这,梗着脖子,就想与他对着辩驳一顿,却被陆辞不疾不徐地拦住了:“钟伯所言差矣。”
尽管陆辞算是半个自己看大的子侄辈,但两人间不论本事还是地位,都有着云泥之别,对这点十分明白的钟父虽迫不及待地要教训钟元一顿,闻言还是姑且忍住了:“陆郎何出此言?”
又补充道:“我知你与他素来亲近,可别碍于情面帮他圆话了。”
陆辞笑着摇摇头:“钟兄若真是胡闹,攸关他前程的大事,哪怕他要与我断交,我也定会挺身拦着,如何会为了过往情面,就去纵他?还请钟伯沉心静气,听我说上几句。”
钟伯狠狠地瞪了钟元一眼,深吸口气,将棍子姑且放在一边,摆出洗耳恭听状:“贤侄请讲。”
陆辞莞尔道:“首先,伯父将球鞠之戏视作上不得台面的玩耍,就有不妥之处。最早有《战国策》等书皆载,蹴鞠自战国时便已盛行,且非是作为哗众之戏,而是与练兵习武有关。班固所著之《汉书艺文志》中亦有《蹴鞠二十五篇》,人称“兵技巧十三家”,也是列于兵书类……”
陆辞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迅速就将在座根本没读过他口中的钟家父母镇住了。
蹴鞠若真与兵家练武有关,且陆辞还说了,当朝□□也甚喜蹴鞠之戏,曾命人绘制君臣同戏的《蹴鞠图》的话,那他们方才一直持以轻蔑的态度,让别人知晓后,岂不得生出是非来?
钟父斟酌片刻,还是将征询性的目光,瞥向了最后可能读过陆辞所提的那一串串书目的钟元。
真是这样?
钟元一脸肃穆地点了点头。
——他记得个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我国古书上称踢足球为“蹴鞠”,或作“蹙鞠”、“踢鞠”,意为脚踢皮球的玩意。这与古代习武练兵有关。据《战国策》等书记载,足球活动在战国时已盛行。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的父亲刘太公就是沛县丰邑的足球迷。刘邦当皇帝后,还在京城长安仿照丰邑的式样造了“新丰城”,里面有踢足球的设施,以供他父亲和球迷们游戏。
汉王朝以足球练兵,皇宫里的校场就是足球场,名曰“鞠城”。刘邦本人也是足球爱好者。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著作有《蹴鞠二十五篇》,称“兵技巧十三家”,列于兵书类,说明足球与军事训练的密切关系。此书虽佚,但它表明汉代踢足球不仅很普遍,而且有了总结踢球技术的专著。东汉李尤所撰《鞠城铭》写明球队的建制和裁判规则。
大体上说,先秦至李唐以前,足球偏重于练兵,故两军对阵,竞赛剧烈,运动量大,对士兵健康、习武大有好处,为帝王们所重视和提倡。
不过至唐、宋时期,足球活动有很大的演变和发展。唐代的足球对抗赛,出现进球门(即在足球两端各竖两根竹竿和木柱,上面加网)。宋承唐制,但又有改进。宋代足球赛是两队攻一个球门,球门不在地上,而是在场地中间竖两根高约三丈多的木杆,中间有一个直径一尺左右的圆形球门,用各色彩绸结扎装饰,称“风流眼”。比赛时,还奏特定的音乐。一般说来,唐、宋时的足球活动仍然是对抗赛,但由于唐代兴起更富有军训意义的马球运动,足球便向娱乐游戏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宋代的足球表演,更是如此。
宋□□赵匡胤兄弟也是足球的爱好者,有一幅《蹴鞠图》形象地描绘了宋代君臣踢足球的热闹场景。宋廷举办的各种盛会或重大节日,都有踢足球或足球技巧的表演。宋廷设有“蹴鞠供奉”(宫廷专职足球队),分“毬头”、“次毬头”、一班球员三个等级。足球活动既有对抗比赛,也有表演游戏。宋徽宗赵佶就是一个球迷兼踢球高手。宋代有两个靠一脚好球艺而受宠发迹的大官僚。一个是《水浒传》里描写的那个高太尉(高俅)。据宋人记载,高俅本是苏东坡的书童,后来被送给王晋卿。王晋卿与赵佶有交往。有次王晋卿派高俅送东西给那时还未当皇帝的端王赵佶,正逢端王在园中踢球,高俅在旁观看,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端王看见了问高俅:“看样子你也会踢球?”高俅说:“会一点。”端王叫高俅与他对踢,果然脚法熟练,技艺不凡,高俅遂得宠留在身边“供奉”。后来端王登基做皇帝(即徽宗),高俅被封官,升至使相高位。有些踢球的人也来向徽宗要官做,徽宗说:“你们有高俅那双好脚头吗?”另一个是靠踢球升大官的是李邦彦,所谓“踢尽天下球”,自号“李浪子”,官至宰相,人们称之为“浪子宰相”。蹴鞠成为某些人时髦的敲门砖和晋升的阶梯。这虽是荒唐,但也说明足球的行时。(《两宋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