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引试一晃而过,除却零星几个上请的, 以及因难耐高温、中暑晕倒的举子外, 几乎称得上无波无澜。
自然也没发生陆辞暗中期待的学霸挨揍戏码。
听完其他贡举官的汇报后, 陆辞点点头, 并无放松之意。
毕竟从举子们如释重负地行出贡院的那一刻起,就进入监试和考试官们最为忙碌的批卷评级阶段了。
却说混迹人群之中,听着身边人或是激动、或是懊恼地交流比对着自己的答案, 李钧虽感到很是格格不入,还是由衷地松了口气。
他一时鬼迷心窍坠入了深坑,这下, 应该算是彻底爬出来了吧?
这三天的风平浪静, 让原还忐忑的李钧,也渐渐放下心来了。
等缓过神后, 他就忍不住肉痛自己苦心筹备了整整三年的这场贡举。
生生因考前忙着收拾烂摊子,考试时还难免心神不宁,于是全程答得心不在焉,云里雾里, 压根儿就没发挥出正常水准, 怕是落榜落定了。
“李兄, ”一平时与李钧要好的同窗见他宛如神游天外,并不参与进他们的探讨里, 便热情地揽住他一侧肩头,主动问道:“你向来擅长策论,昨日那三条时务策尤其难, 我半天都没得一点头绪。你是怎么写的?”
李钧这才回神,勉强露出一丝笑来:“不过瞎答一通,我都快忘了。”
“李兄过谦了。”那人不信地笑了笑,笃定道:“观你神色,怕是胸有成竹罢!”
李钧有苦难言,只有强笑着敷衍过去。
因好不容易熬过这苦巴巴的三日,与李钧在同一所书院读书的那些家境富裕的官宦子弟,索性不急着各自回家,而是不知在谁的建议下,转道往歌馆去。
相聚着听听小曲,谈天说地,小酌一番,权当放榜前的放松了。
李钧自知这回考砸了,其实没有半分庆功的心思,无奈同伴们兴致高涨,他若贸贸然地自行离开,未免显得太不合群的扫兴,也容易惹监司的人生出疑心,唯有顺口应承下来,随他们一同前去。
于是一行人闹哄哄地到了一家歌馆中,要了酒菜,又喊了一群歌女作陪。
外头是万家灯火,遥遥地传来莺歌阵阵,屋内则萦绕着清甜的酒香,有依偎在他们臂弯中的娇声笑语,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悠然歌唱。
看着同伴们一个个尽情享受着贡举后的欢愉,李钧还始终难以融入进去。
而他的心不在焉,也让怀里的歌妓很快没了继续讨好他的兴致,寻了个由头撤开,宁愿抱着琵琶,随那名在帘后歌唱的歌妓轻轻唱和。
不得不说,那帘后的琵琶女歌声婉转优美,饶是李钧兴趣缺缺,心神也很快被吸引了过去。
他仔细倾听她所唱的歌词。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李钧诗赋作得虽很一般,但不至于连基本的品鉴也不行。
在凝神细听一阵后,他就忍不住想,不知这歌妓的填词是从何处得来的,能有这般文采,绝不可能是默默无闻之辈。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一晃神,那歌女已将第二首词都唱完了。
就在她稍作歇息时,李钧不禁出声询道:“不知如何称呼帘后的这位佳人?”
那女子微微一愣,娇笑一声,客气回道:“佳人当不得,郎君唤妾虫娘便是。”
李钧着实好奇,这两首词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便追问:“那可否再请教几句——方才你所唱词曲中,填词者名姓为何?”
虫娘却未立即作答,而是沉默一阵后,才在李钧快要不耐烦前,隐隐咬牙切齿地回道:“词由柳三变为挚友所作。”
“李兄问这些作甚?难道还想见上一面不成。”
李钧这的动静,早就引起了他那帮同伴的注意。
只是他们起初以为李钧是询问词作者名姓为虚,要与虫娘调情为实,正乐得看热闹。
却不想李钧难得表现得这般不解风情,竟真只是问那词的来龙去脉,就不由面面相觑,很是诧异了,不禁问了这么一句。
“柳三变?”
李钧得到答案后,只觉这名姓有些似曾相识,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虫娘不知从何时起,已是面若冰霜,幽怨地补充道:“郎君若想见他,恐怕得设法去陆左谕德家中了。他近几年来发布的词稿,大多与陆左谕德有关,且二人同起同住,情谊非同一般。”
陆辞虽是器宇轩昂、丰神俊朗的漂亮郎君,却于王曾家宴中拒了她的填词之请,对她不假辞色。
且多半也是因为陆辞,柳七再未涉入过秦楼楚馆,过得活像个清心寡欲的圣人,填词大多与友人们相关,而再不为她们写词了。
要不是他隔三差五的,还会通过书坊出售些诗词的手稿的话,她们根本无从得他新词来唱。
这回亦然。
若不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怕是也不会主动来信予她吧……
一想到这,虫娘就满肚子火。
而听得她这补充后,众人顿时哗然。
“陆左谕德,不正是此回考试我们的监试官嘛!”
谁嚷嚷出这一句后,瞬间掀起了热烈的讨论,也将李钧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热烈讨论起陆辞这位叫天下读书士人深感羡慕的传奇人物来。
“我分在别的试场,见不到他,你们座次可有挨得近些的?”
“我稍近些,但隔着珠帘也瞧不仔细。”
“可惜了,我可听说过,陆左谕德不但才名了得,模样也如潘安再世。不然在放榜那日,官家又怎么会御口亲赐了十几名金吾卫去,就为防着城中有女儿的人家捉他为婿?”
“闻喜宴上不也差不多,我可听我家在那日当差的堂兄说过了,他落水时,城里大半达官显贵的家仆,也跟着跳了水……”
关于陆辞的趣闻,他们谁都能说出几桩来,现趁着有些酒劲,更是津津乐道。
与朝臣们对资历太轻、升迁却太快的陆辞大多抱有敌意不同的是,在举子眼里,陆辞活脱脱就是个他们做梦都想成为的榜样。
撇开爹娘给的容貌不说,谁不想有陆辞的才气运势,还有几年下来都不见散的风光?
对于李钧而言,却是好一道晴天霹雳。
难怪他听柳三变之名颇有几分熟悉感,原来是被他剽窃的正主的友人。
当得知这些让他极其欣赏喜爱的词作,皆是柳三变为陆辞所作后,李钧再听虫娘歌唱,就变得周身别扭,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他原本是这一行人中,最慕陆辞才赋的一个,不然怎么抄谁不好,偏抄陆辞?
现却物是人非。
因听不得曲子,又不能叫停,还不好太早请辞,李钧唯有低头喝着闷酒,想借酒浇愁。
不知不觉间,就是一大坛子烈酒下肚。
凶猛的酒劲逐渐涌上,李钧四肢发软,神智不复清醒,说话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忽听得虫娘凑近前来,温声询问他可愿为她填词一曲。
李钧原想拒绝,但手里不知被谁塞了支笔,墨也研好了,纸也被人嘻嘻哈哈地扑到了小案桌上。
骑虎难下,李钧唯有稀里糊涂地瞎作一首《少年游》,就将笔丢开,倒头睡去。
但等他重新醒来,却惶然发现,美酒佳人已成了黄粱一梦,自己更是不知为何,置身囹圄之中……
陆辞加班加点地带着考试官们批阅试卷时,宫中的赵祯也丝毫未闲着。
他微皱着一张包子脸,正专心致志地对着摊在案桌上的两份手稿,逐字逐句地进行比对。
这两份手稿不是别人的,正是柳七连夜派人呈上的李钧今晚酒后在歌馆所作,以及监司送来的‘李钧’公然剽窃陆辞旧作的公卷。
许久之后,赵祯才直起身来,笃定地点点头,平平静静道:“错不了。都收起来,转交大理寺吧。”
内侍将手稿收走时,莫名地被气势所压迫,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动不动地倚在椅背上,尤带稚气的面庞满是寒霜。
若不是他的小夫子心思敏锐,观察入微,对方又运气不好,攘窃谁不好、碰巧攘窃到了因自己坚持、才成为监试官的陆辞头上的话……
那么,这桩本该证据确凿的舞弊案,岂不就要被人瞒天过海了?
赵祯深吸口气,隐忍着满心的怒火。
这可是他监国以来,诏令举行的头次贡举,朝廷上下不可谓不重视。
并且,连在皇城脚下的开封府中,都有人敢动这样的手脚,那在更远一些的诸路州府监军,要想欺上瞒下,不就更加容易,还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在往年贡举中,又有多少类似的案子,叫人蒙混过去了呢?
赵祯脸色沉沉,随侍一边的内侍们也不敢吭声。
自从太子殿下监国以来,平日虽还是温和的一个人,但在处置政务时,那帝王的压迫感和气势,却是越来越强了……
赵祯忽道:“去请寇相来。”
原以为只是一举子的攘窃恶举,如今看来,却毫不简单,反映出内里的莫大玄机。
此事必须彻查。
连藤带根,都得个个拔出;哪怕千丝万缕,都得悉数理清。
李钧之父,不过是区区从四品下,且并未负有职务,只是寄禄官位罢了。
到底是背后是谁给他的势力撑腰,才让他如此胆大包天,不但临时在字迹上作假,还顺利雇来替罪的人选,合谋做下这等欺君舞弊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太子听多了陆辞版‘今日说法’的后遗症——凡大事先阴谋论一下。
更新欠债在今天正式还清啦!真是一把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