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二人皆有公务在身,且是背对着柳朱的, 因而并未发现满是悲愤的柳某人, 亲亲密密地一同走了。
饱受蒙骗的柳七杵在原地深吸口气, 只觉满腔沸腾着酸溜溜的滋味, 猛然扭头问一言不发的朱说:“朱弟,你怎么看?”
朱说浑然不知他的满腔义愤从何而来,不禁略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柳兄不认得那人么?依愚弟之见,那位定是摅羽兄的新邻,晏殊晏同叔了。”
他记得清楚, 在摅羽兄给他寄来的某封信中, 确实捎带过一句‘与交情甚笃的一位故友做了近邻’的话。
毕竟朱说每读他的摅羽兄的来信时,向来都是极认真, 逐字逐句地看的。自然对此印象不浅,此时再凭对方官服颜色和制式,一眼就能认出了此人为晏殊。
柳七面上净是一言难尽。
他默默地抹了把脸,无语地看着一脸不解、完全不配合他的朱说。
怪只怪他一时昏头, 问错人了。
在看到刚才那一幕后, 怎么这傻乎乎的朱弟还认为, 他最关心的会是对方身份呢?
难道不该是他们二人联合,夜里对故意自身说得那般孤苦伶仃, 才哄骗得他不惜刷题刷得废寝忘食,就为争取留在京中为其作陪的陆狡童,进行一番重重的谴责吗?
朱说皱了皱眉, 关切问道:“柳兄脸色不好,可是身体有恙?”
更叫柳七气结。
小饕餮不骗他的话,自己能有哪门子的恙啊!
眼见着朱说是根本指望不上的了,柳七唯有怒气冲冲地撇下对方,在下仆们的好奇注视下独自回了房,旋即将门重重一关,怀着孤军奋战的勇猛,挽起宽袖,亲自研起墨来。
待真正落笔的那一刻,更是力透千钧,入木三分。
他要写词!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此时陆辞自是无从得知,柳七意欲联合朱说一起谴责他未果,就憋在屋子里写了首《定风波·谴薄幸》的闺怨词来泄愤。
他与晏殊一路闲聊着进宫,在要分道时,才想起是邀对方上门来的时候了:“馆试已毕,不知同叔今夜可得空上门来,赴我一约?”
“实不相瞒,馆试的日子,我也记得清楚。”晏殊爽朗笑道:“即使摅羽不问,我也将不请自来的。到时只劳烦摅羽备上几坛好酒,为我与新友们引见一二了。”
陆辞莞尔:“一言为定。”
定下邀约后,陆辞便往继续东行,入东宫门不久,果然又在往资善堂的路上遇到了左看右看,假装散步的小太子赵祯。
赵祯年岁虽小,却当得起‘言出必行’四字。
从那日承诺过后,他每日一到这时候,就雷打不动地多了个‘出门散步’的习惯,每回‘刚巧’就能碰上来讲经的陆辞,再由陆辞带着,一同回资善堂。
赵祯刚开始这么做时,其他内侍们还以为只是小太子的心血来潮,除试图劝阻几句外,并谈不上多么重视。
直到察觉出这‘巧合’透着十足微妙后,他们才犹豫着上报给了自周怀政被免职官关押后、权知资善堂都监的林内臣知晓。
林内臣一听,面上不动声色,却越发觉得陆辞手段了得。
若说陛下对其的看重,最初是建立在三元及第的难得祥瑞、以及那副极其俊俏的好容貌的基础上的话,之后就是因王旦等人为其一路保驾护航,极力推进他奏疏中所提的建议的话……
如今能将看似温和内敛、对臣下却向来是一视同仁的太子殿下拿捏得服服帖帖,这般倾力回护,还能坚持下来,就全凭的他个人本事了。
再一思忖,林内臣越发觉得陆辞很是了得。
不然在这大内多年得意的周怀政,能栽这么狠一跟头?
纯粹是小觑了对方。
退一万步来说,陛下身体是越发不好了,膝下又只得一位皇子尚存,往后大业由谁承继,新帝又肯听谁言,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林内臣只略一斟酌,就知道该如何开口同陛下说了。
要知道即便是同一件事,由同一人告知,却能因细微处措辞的不同,而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林内臣自是其中翘楚。
他决口不言太子殿下是为‘亲自保护左谕德’安危这点,只挑了个官家难得心情不错、问起东宫中事时,才假装无意地抛出,殿下较从前的性子要活泼许多了。
官家果真就来了兴趣:“哦?此话怎讲。”
赵恒对林内臣的话,倒无半分怀疑。
好歹上回他故意不让下人通报、去东宫看望太子时,就见到过一向沉默寡言的六子在高高兴兴地把玩那只小司南,很是天真烂漫的模样。
林内臣才笑着将太子近来不再一昧闷头念书,而时不时带着内侍在资善堂附近散散步的事,给说了出来。
他巧妙地隐没了太子的真正动机,只归于小郎天性。
还将陆辞每回去到资善堂时,都会无奈地先将流连忘返的小太子提溜回去的事,也当做趣闻,与官家说了一遍。
官家果真被逗得龙颜大悦,连连抚掌不说,还玩笑道:“狡童虽只长六哥几岁,却是三元及第,要出息多了,自然制得住他。”
林内臣听得这话,眸光倏然一闪。
别听这话明面上是玩笑居多,但那份将陆辞视作子侄辈的宠溺,表现得越是随口,就越证明了此为发乎内心。
这么看来,他虽因陆辞被‘贬谪’出京之事一度看走了眼,此刻却是没再押错宝了。
陆辞走得极慢,有意将身体往右侧倾斜,好让执意牵着他手、还不忘随时警惕周围的赵祯能牵得更舒服一些。
等到资善堂后,赵祯才慢慢松开陆辞,一边板着脸落了座,一边暗暗地舒了口气,还在自己身上飞快地擦掉了手心的汗,才郑重其事道:“可算安全了。”
陆辞简直要被这张严肃的包子脸给当场逗笑。
但此时此刻,却是万万不能笑出来的,否则定要伤了小郎君的自尊心,还打击了这番好意。
尤其见赵祯如此紧张的模样,显然当真以为周怀政的党羽还在潜伏,随时可能加害于他,却还愿以千金之躯挺身相护,这份心意,实在是天底难得的可贵了。
陆辞轻咳一声,定了定神,才不疾不徐地劝道:“周怀政已被撤职官衙,等待彻查,其亲信定也不敢轻举妄动,不久后自将肃清,殿下着实不必如此了。”
赵祯蹙着眉,先摆了摆手,又连忙捂住耳朵,还特意不看陆辞那或许会露出不赞同神色的眼睛,轻声道:“不好,不听。”
陆辞:“……”
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狗贼,竟然教会高贵的太子殿下如何耍赖了?
然而仔细一想,陆辞就迅速意识到这极可能是自己给其讲过的一些地方旧案,才叫太子受到了启发。
于是狗贼假装无事发生,径直翻开书页,徐徐道:“昨日讲到……”
见左谕德肯将此事揭过不提,赵祯不由暗自庆幸地松了口气,才将手松开,翻开书本,一边认真听着,一边仔细做笔记了。
待今日课毕后,就到了赵祯最为期待的‘旧案’期间。
不料陆辞一开口,就让他讶了一讶:“今日不讲旧案,只赠殿下一张图。”
说罢,陆辞就笑吟吟地向随侍一边的宫人招了招手,后者很快就将他来时所负的一长卷取来,恭敬呈上。
在拆开束绳之前,陆辞照例卖了个关子:“殿下不妨猜一猜,此乃何物?”
赵祯不假思索道:“一幅画。”
这答案显而易见,陆辞只点了点头:“再猜猜是关乎什么的画。”
这就难倒赵祯了。
赵祯托腮,苦思冥想一阵后,小声道:“莫不是新的海图?”
上回陆辞赠他小木龟司南时,就给过他一幅,不过被爹爹一道拿走,就未曾归还过。
陆辞摇了摇头,将画轴展开。
赵祯怔了一怔,辨清楚画中内容后,眼睛忽地就亮了。
陆辞笑道:“这是我上个月前去相国寺万姓交易时,特寻了一位画师,耗费一月功夫,为殿下所绘的《汴京万华图》。”
汴京分宫城、内城和罗城三部分,小太子身份固然尊贵,却不曾有机会迈出过宫城半步。
陆辞遗憾于无法带自己唯一的学生出宫,唯有通过一个个小故事,加上绘画的形式,向赵祯展现汴京的繁荣风貌了。
至于那位画师,自然就是他本人。
在陆陆续续地画了整整三个月后,汴京的八个厢六十八个坊,他也仅绘出了十四个。
赵祯压根儿就忘了追问画师名姓,一拿到捧在手里,就是如获至宝的怔然。
就那痴迷专注的劲儿,竟连陆辞还在这点都忘了。
陆辞莞尔一笑,也不打扰他,径直退了出去。
只是在回家路上,他再度被中书省的官吏所截住了。
这回倒不再是寇准亲自出马,而是他一亲信属臣。
陆辞拿着终于到来的批款文书,不免高兴,他索性也等不及回去了,而是就地打开,略微查看了一下。
这一看,他却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了。
——这大方得离谱的放款额度,哪儿像是要修治区区内城河,简直有了修都江堰的气势。
陆辞好笑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寇准究竟是如何折腾林特,才咬下这么一块大肥肉来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繲,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是史上柳永以歌妓角度写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