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半捉鬼

这几日，不知从哪流传出一个惊悚的传闻，席卷了大半个枫丹城。

据说，每天到了半夜，城西方向便会传出鬼吼狼叫声，那声音，凄厉至极，简直叫人不忍听下去，便是蒙着耳朵睡觉，也会在梦中听到。

一开始，人们还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一个两个听到那般恐怖的声音就算了。但几日过去，人们渐渐发觉，不只是一两个人，几乎半城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时，不少人开始怀疑，甚至害怕起来，是不是枫丹城闹鬼了，或者是藏有冤魂。

后来，更有好事者从外头挖来消息，称离枫丹城不远的一座道观中，也曾在夜间传出嘶吼声，而且极有可能枫丹城的鬼怪和那道观中的是同一个。

传闻到最后愈演愈烈，到了后来天色一暗，店铺便早早收摊、行人早早回家。人们都不敢外出，甚至在孩子们吵闹时大人威胁说，如果不听话就丢出去喂鬼。武林大会前夕原本热闹非凡的场景，似乎在一个瞬息就烟消云散了。

江湖上的豪杰侠客们起先对此不屑一顾，嗤笑枫丹城人胆小如鼠，在城中百姓挑拨下夜晚持刀持剑上街走了一遭，结果还未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狂奔回客栈，面无人色，直到第二日时皆纷纷称病不肯出来见人。于是乎，这闹鬼一事，竟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甚至连和尚道士都无法降服，最后有人竟拜到楚千觞门下，求他出面相助。

楚千觞身边的那位三姑娘听后冷笑，“我家公子不是降妖除魔的道士，阁下还是去找其他人吧。”

那些人不肯放弃，第二日叫来了一帮同伴，一道聚集在楚千觞下榻的客栈门口，其中二人将一条鲜红的横幅挂在客栈对面的墙壁上，然后众人齐声吼道：“公子出手，妖魔全走，一生无忧。”

此刻楚千觞本是在喝茶，听到口号最后的“一生无忧”时，差点被茶水呛住，猛地咳了几声后，直到面上泛起一丝潮红，问道：“三儿，外头是怎么了？”

三姑娘原不想让楚千觞知道此事，但见瞒不过去了，扭头哼了一声，愤愤道：“不就是城西闹鬼嘛，那些家伙竟然要公子去捉鬼！”

捉鬼？楚千觞顿了顿，问道：“城西闹鬼？”

“好像就是在一周以前发生的吧，大概是在我们刚来枫丹城之后。”三姑娘略略估算了一下，“传闻是在倾城山下榻的客栈附近，听说倾城山因这次闹鬼，不少人都生了病，卧床不起。”

生病卧床不起……楚千觞细细咀嚼三姑娘的话语，眉角微微蹙起，似在思索什么。

“真的会是鬼？”他自言自语道。

就在楚千觞这边纷争不休时，另一边……

“请问这位小哥要点什么？”

“两团棉花。”

“好的，两团棉……两团棉花？”

“这里也没有吗？没有就算了。”

“别走啊，我又没说没有。”

“那就是有了？来二十团。”

“……您刚刚不是说只要两团的吗？”

“我怕你没有才这么说。”

“……”

一炷香的功夫后，顾美人抱着一大包东西回到客栈。

“美人买到了吗？”元掌门一见顾美人走进来，立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问道。

顾美人将那包东西往桌上一丢，说道：“从别人冬被里掏出的，省着点用。”

“冬被？这也行！？”元掌门不可思议道。

顾美人耸肩，要不是现在快夏日了，冬被早已被收起，没准被子里的棉花早被掏光。

元掌门见此换了个话题，“了了那里，还没好吗？”

“她最近迷上了制药。”顾美人陈述事实，“说要制一味‘银嗓子喉宝’。”

元掌门：“……”

勉强抑制住吐血的冲动，元掌门压低嗓子说：“让她玩玩就歇了吧，这都快成鬼嗓子喉宝了。”

鬼嗓子喉宝？这名字还真是……恰到好处啊。

顾美人眼角抽搐，无奈道：“鬼吼狼叫，总好过百鬼夜行吧！？”

百鬼夜行……也对哦，以顾了了的个性，对鬼吼狼叫腻味了，没准真会来个百鬼夜行。

元掌门自觉地闭了嘴，拍拍顾美人的肩膀，顺便从那包棉花中揪出最厚实的两团，递给顾美人，“美人啊，武林大会在即，为了解救天下苍生，你一定要努力啊。”

顾美人：“……”去他娘的天下苍生，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

自从顾了了发现了一种可以改变声音的迷药后，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投身于药方搜集中，将枫丹城大大小小的药铺逛了个遍，采购到所需药材后便闭门不出，开始了如火如荼的科学实验。

而她的实验助手，当仁不让的便是那位千面手同学。

在受到顾了了毒药攻势的无情威胁后，千面手同学含泪签下了若干卖身求活的不平等协议，答应为顾了了以身试药。作为交换条件，顾了了给以其一定的人身自由。因此，枫丹城每晚传出来的鬼吼狼叫声，其实是千面手在服用变声药后，调试声音时所发出的。

最初是普通的对话，但顾了了嫌声音太轻听不出效果，便要千面手吼一嗓门。后来千面手干脆每次服用药前药后都干脆大吼一声，以免去那唠叨之苦。只可惜的是，顾了了对于实验结果不甚满意，变声药还没研究出来，千面手的嗓子已差不多可以寿终正寝驾鹤西游了。

所以现在顾了了又在制作治疗嗓子的药草，美其名曰“银嗓子喉宝”。

顾美人推开房门，见千面手正瘫软在地上，没精打采的，如一具死尸。

“又在装死。”顾美人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死人”。

千面手同学抬起头，一脸疲惫，开口时声音沙哑不堪，“美人呀，你们就饶过我吧，死人都比我过得好。”

顾美人点头，“的确如此。”

千面手：“……”

顾美人转身，看到桌上的药瓶，见房间里空荡荡的，不由奇怪，“怎么没人了？”

千面手瞪眼：我不是人吗？

顾美人耸肩：抱歉，你在我眼中是顾了了的玩具。

千面手掩面泪奔。

“顾了了去厨房了。”半天他才闷闷回答道，瞅了瞅顾美人，双手撑着下巴趴在地上，开口问道，“你们干吗要在别人面前互换身份，换来换去的，不累吗？”

好几次他躲在屋子里看到外头人叫顾了了“美人”，叫顾美人“了了”，而回到屋子里顾了了又变回了“了了”，顾美人自然还是那个“美人”。

弄得千面手也跟着糊涂起来，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搞什么花样！

明明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却鬼精得很，他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盗圣竟然就这么生生栽在两个不知名的小毛孩手中，一想起来就觉得肉疼哪！

顾美人一手捏着药品，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眉头微蹙，“变声药还没研制好吗？”

提起那变声药，千面手顿时露出凄惨的表情，他被这药害苦了！现在一提到“变声”二字就禁不住浑身颤抖。好在那小妮子还有点良心，做了一副“银嗓子喉宝”，虽然嗓子没有完全恢复，但也不再疼得那么厉害。他现在正处于恢复期。

“大概……还没吧！？”千面手有气无力道。

“什么还没？”伴随呼啦一声推门声，顾了了嘴里叼着包子走进来，含糊不清地问道。

“变声药。”顾美人摇了摇药瓶。

“哦，那个呀，”顾了了一面嚼着包子，一面说道，“已经研制得差不多了。”笑话，这么久的实验若还没做好，岂不是太小看她顾了了的实力。

千面手听到“差不多”三个字，顿时来了精神，研究得差不多，是不是代表自己不用再鬼吼狼叫了？

“为了配合这药，我还特意为你取了一个新名号，以后行走江湖时可以用得上。”顾了了冲着千面手微微一笑，那笑容，让千同学不寒而栗。

以他对顾了了多日相处后的了解，知道她笑得越是灿烂，结果便越是凄惨。

千面手额角默默流汗，很想说：可不可以不要。不过，他没有回绝的余地。

“当当当，听好了，你服用变声药后名号就叫——百变面首！”

噗——千面手被狠狠地噎住了。百变……面首，可不可以不要后面两个字啊？

千面手虚弱地举手问道：“为何不叫百变千面手？百变小千也可以啊……”

顾了了一口解决掉包子，双手叉腰极有气势道：“万一被人误会成楚公子就不好了。”

千面手泪流满面，就他这形象，能被误会成楚千觞简直就是奇迹中的奇迹。我不要面首啊……我不要面首……千面手碎碎念。

顾了了似看出他的纠结，狞笑，“谁叫你取这个名号。”

千面手挠头，“我本来想取‘千只手’的，后来有人说听起来像千手观音。老子为非作歹惯了，才不想被人误当做那悬壶济世的观音，所以将‘只’改成‘面’了。”

顾美人凉凉地插一句，“面首。”

千面手怒，“请连名带姓叫我。”

顾美人笑得一脸灿烂，“那怎行，你刚才叫我‘美人’，我怎能如此生疏地叫你全名，你说是不，面首哥。”

千面手打了个冷战，苍天啊，大地啊，你为何让我一下子遇上两个极品。

“咱、咱俩不熟……”千面手泪水逆流成河。

顾美人挑眉，“哦，是吗？”

寒意袭来，千面手禁不住战栗起来，立马狗腿地叫道：“不不不，咱俩是好哥们，好哥们。”

顾美人这家伙，比顾了了还要恐怖十倍。顾了了是明着来，而他是暗着来，让人防不胜防啊。

正说着，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细碎的对话声。

“楚公子来了！？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就在下头呢，据说是应邀来抓鬼！”

“抓鬼！太好了！楚公子出马，一定能将那鬼抓住，到时候，嘿嘿……”

……

门内的千面手抖了抖，一时间竟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干瞪着顾了了和顾美人，随即连翻白眼，身子一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完蛋了，惊动了楚千觞楚大神，估计他真的离死不远矣！

顾美人和顾了了对视一眼后，顾美人又踹了千面手一脚，“面首，收拾一下，我们下去。”

千面手：……请叫我全名！

“为何我要下去？”千面手不解道，平时他们都让自己在屋子中，避而不见其他人

。

“笨啊，楚千觞知道你在我手中，你若不下去，不是显得很可疑。”顾了了白了他一眼，顾美人也露出鄙夷的神情。

千面手：……他竟然被两个小毛孩鄙视了。

“那我要如何向别人介绍自己？”总不能告诉其他人，他就是那个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盗圣——千面手吧！？不过，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就是他亲口承认了，估计也没人会信。

堂堂盗圣，会栽在孩子的手中，传出去真要笑掉大牙。

“就说，你是我的护卫好了。”顾了了思忖了片刻，说道。

千面手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顾了了和顾美人下楼，果真，楼下围满了人，楚千觞和倾城山的教主坐于其中，两侧元掌门、齐掌门和其他几位掌门垂手而立。看来那楚千觞的地位，堪比倾城山教主。顾了了心一动，踮着脚，探出头，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可惜前面的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加之议论声不绝于耳，顾了了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倒是顾美人和千面手二人面色平静，双手抱臂靠在楼梯口，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隔了一会儿，听到顾了了自言自语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四面突然安静下来。

抬头，见倾城山教主起身，手一挥，顿时没有人敢说话，都等着教主开口。

“各位，想必大家都听说了，近日来枫丹城闹鬼一事吧。”教主一言，惹得众人再度窃窃私语，不少年幼的弟子闻之色变，满脸惊惧。

“楚公子，便是为捉鬼一事而来。”第二句话一出口，议论声渐渐变成叫好声。人们在听到楚公子亲自捉鬼后，脸色迅速由恐惧担忧变为兴奋，甚至有人跃跃欲试，提出希望能追随楚千觞，为此次武林大会的召开、为江湖的安定出一份力。

楚千觞微微一笑，在教主和众人希冀的目光下缓缓起身。一袭白衣胜过腊月寒雪，面上和善的笑意又似三月的春风，薄薄的唇角如新月弯起，低沉而动人的声音便从那唇中吐出。

“楚某在此多谢各位。在下的确需要几个帮手，不知教主是否同意？”

教主连忙点头，笑道：“楚公子只管挑人，能为楚公子效劳，是我等的荣幸。”

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在了楼梯口人最少的一处。他含笑指了指那儿，说道：“就请这三位吧。”

众人只道楚千觞会挑倾城山中武艺最高强的弟子做帮手，却不料他挑了两个孩子和一个外人，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连教主也疑惑地皱起眉头，“楚公子，您要两个孩子？”

“不可以吗？”楚千觞笑着问道，他在笑，但眼眸中透着星星点点的寒意，让人不敢质疑。

教主擦汗，颔首，“楚公子请便。”

众人自动让出一条小道，楚千觞走到顾了了三人面前，神色淡淡说道：“你们三人，可愿意随我去捉鬼？”

都已经到这份上了，还有说“不”的余地吗？顾了了向来没心没肺，忙不迭点头称愿，顾美人无所谓地耸肩，剩下的千面手同学只得含泪，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于是乎，捉鬼四人组，便这么定下来——楚千觞，顾了了，顾美人，千面手。

顾了了还为其取了一个非同凡响的名字——捉鬼面首帮！

多少年后，江湖曾流传下来一个传说。传言，捉鬼面首帮四人中有两个就是孩子，但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生得举世无双，武功无比强大，比那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还要厉害百倍。

甚至江湖中出现这样的口号——信面首帮者得永生。

一般来说，有些事情比较适合在夜间进行。比如，行人伦之礼，还比如，那些要去捉鬼的茅山道士。但这只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楚千觞楚大公子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

所以对于他反其道而行之大白天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大人去捉鬼这一行径，人们除了投以崇拜的眼神，不再会想到其他。

四个人走在大街上，光是楚千觞那出尘脱俗的气质，无论站在哪儿都能吸引无数目光。

千面手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得不躲在顾了了身后，借以躲避那些灼热的视线。

“小祖宗啊，能不能挑个人少的地方走？”千面手忍不住在顾了了耳边叨念。

顾了了白了他一眼，“你找个人少的地方给我看看。”

千面手目光巡视一周，悲剧地发现无论哪儿都很多人。或者，更确切点说，只要有楚千觞的地方，就不会缺少人气。他的存在，简直如同一只超大号裂缝鸡蛋，引无数苍蝇君竞折腰。

“那挑个没人的地方先避避？”

顾了了还没开口，楚千觞便回过头来替她作出回答，“正好我有些事要问你。”

千面手：“……”这算不算给自己挖坑跳？

楚千觞果然做事很有效率，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在一家小茶馆中坐下。

小二上了一壶喝不出味道的茶，顾了了闻了闻便嫌弃地推到一边。可怜千面手同学抱着杯子牛饮，也不管那茶水好不好喝，只为了逃避楚大公子的质问。不过他的运势在遇上顾了了之后就只走下坡……

“关于枫丹城闹鬼一事——”楚千觞刚开了一个头，千面手浑身哆嗦起来，立马不打自招了。

“楚公子，这是个误会，是个误会啊……”鉴于顾了了和顾美人在场，他强忍着抱住楚千觞的大腿哀号公子饶命的冲动，勉强保持着镇定说道。

“误会？”楚千觞挑眉，嘴角微微一翘，似在等千面手继续。

“不、不是误会……”千面手背脊直冒冷汗，舌头开始打结。

“那是什么？”

“是……”

这个对话显然陷入了一个死角，无法再进行下去。顾美人委实看不下去了，干脆替千面手全部招了。

“关于闹鬼一事，楚大人应当都知道了吧？”会这样拐弯抹角将他们拉到此地，只会有一种可能，他已经猜到背后是谁在捣鬼。

楚千觞颔首，看向顾美人的眼神带着稍许赞赏。

“那为何不当面戳穿，还要将我们带到这里？”这才是顾美人真正想问的，方才一直憋着不问，只为了证实楚千觞知晓真相这一点。

“我需要你们帮我调查一件事。”楚千觞直言道。

鼎鼎大名的楚千觞，竟然求他们帮忙？这在顾美人和千面手二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江湖将楚千觞其人说得神乎其神，似乎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根本用不着其他人的帮助。

至于顾了了嘛，她向来关注的焦点比较特别，嗯，比较特别……

她突然冒出一句，“帮你有啥好处啊？”

顾美人：“……”可不可以说他们不熟？

千面手：“……”可不可以说不认识她？

楚千觞顿了顿，眼中划过有趣之色，微微一笑，“好处嘛，自然是有的。”

若干年之后，当有人采访顾了了对她的师父——江湖第一美男楚千觞有何感想时，顾了了非常经典地吐出三个字，“老狐狸”。

传说，这三个字最后落到了楚千觞耳中，楚千觞轻轻一笑，令所有在场者痛哭流涕。

楚大人，您能不能不要笑得这么诡异好不好？大家不是都像您的徒儿顾了了，没有那么好的承受能力。但是，用“老狐狸”三个字来形容楚千觞，再适合不过。

大多数人都被他温润俊美的外表、高贵不凡的气质所蒙蔽，无法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对于顾了了而言，接受过十几年的唯物主义教育，深受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影响，她深谙一个道理，那便是——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要将对人的认识从感性层面飞跃上升到理性层面。

而此刻的他们，正停留在感性认识的阶段，还没有上升为理性认识，更没有透过楚千觞温润的表象看到他狐狸一般的全黑本质。

顾了了一听到楚千觞说“好处自然是有的”，顿时两眼放光，江湖第一美男允诺的好处啊，想想就觉得兴奋。

“什么好处？”她追问道。

楚千觞抿唇淡笑，“等你们帮忙之后我自然会给的。”

顾了了想了想，只要是好处就成，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成交。”

还生怕他会反悔，伸出爪子贼兮兮笑道：“我们击掌为盟。”

击掌为盟？楚千觞忍住大笑的冲动，视线停在顾了了身上，觉得她不止是有趣，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常人少有的生命力。灿烂至极的笑容，没心没肺的话语，犹如冬日里最温暖的那一抹朝阳，让她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汲取温暖。

他很好奇，顾冥磊究竟是怎样培养出这么一个古怪的孩子，好似在六年之前，她身上便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息，让他为之停顿驻足。

楚千觞伸手，意思一下地和顾了了击掌，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四周，端起茶杯吹了吹，不紧不慢道：“还是关于枫丹城闹鬼一事，半夜的鬼吼狼叫可是你们的杰作？”

顾了了和顾美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了千面手的身上，巨大压力下千面手慌张地灌了一大口茶，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吼了两声……吼了两声……”

“只是吼了两声而已？”楚千觞似在确认什么。

“的确如此。”顾美人替千面手答道。

楚千觞颔首，“我明白了。”

停了片刻，他蹙眉低声道：“如果只是半夜吼叫，不至于弄得满城风雨。”

“你的意思是闹鬼之事另有其人？”顾了了顺势接口道。

“的确。”楚千觞没有隐瞒，“都说城西闹鬼，半夜鬼吼声不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城西，因此其他地方发生的一些怪事便没人注意到。”

怪事？顾了了一下子被挑起了好奇心，急忙问道：“什么怪事？”

“闹鬼。”楚千觞吐出这个已经被人说滥了的词。

顾了了不由自主地“切”了一声，闹鬼，这还用他说吗？

“我是说，闹鬼一事另有其人，只是因为你们动静太大而被忽视了。”楚千觞微微一笑，补充道。

另有其人？顾了了、顾美人和千面手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楚千觞手指扣着桌面，嗒嗒嗒的响声传出，似极有耐心，慢慢解释道：“其实在我们来枫丹城之前，已经有关于闹鬼的传闻了。就在离这里不远处的一座歌楼，听说每到夜里，都能听到其中传出的歌声。”

“歌楼里传出歌声，这有什么奇怪的。”千面手不解道。

楚千觞轻笑一声，眸中流动着别样的光

彩，让千面手自觉闭上嘴，不敢出声。

“如果是别家歌楼，自然不奇怪，而这座歌楼，早在二十年前已被废弃，何来歌声？”

一语落地，不止是千面手了，连顾了了也跟着抖了抖。

楚千觞话语平淡无波，好似与自己毫不相干，仅仅在陈述一件事，不带丝毫感情。

偏偏就是这样的冷漠，加上话语中隐隐透出的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二十年前，为何被废弃？”唯有顾美人，保持着理智，咄咄问道。

千面手不禁投以崇拜的目光，了不起啊。楚千觞面前，莫说他了，换做其他人估计也要退避三分，这小孩儿才不过六七岁，就如此镇定。镇定得……简直有些过头了。

楚千觞微微诧异，偏着头看了一眼顾美人，仿佛在赞赏他反应之快，点头道：“曾经，有一名女子在歌楼上自缢，这歌楼之后渐渐就被人废弃。”

自缢……“那不就真的是闹鬼了？”顾了了双手抱肩，说道。

明明是大白天，为什么她会觉得背后阵阵阴寒？让她毛骨悚然。

“也许吧……”楚千觞笑了笑，眼底划过一丝狡黠，“此次来枫丹城，不止是参加武林大会，也想顺便解决这一事。”

顺便啊，顾了了抬头，望见窗外明媚的阳光。生命是如此美好，她怎会没事想不开要跑来抓鬼？就算好处有，生命价更高啊。连普希金那么伟大的诗人都发出如此感叹，她顾了了自然是举双脚赞成。

“那……我们就不打扰您办正事了，先走一步告辞了。”

顾了了非常没有骨气地回了一个媚笑，跳下凳子就准备开溜。

楚千觞挑眉，刚才是谁口口声声问他要好处还和他击掌为盟的？

“这么说你打算出尔反尔？”虽然这个“出尔反尔”的只有七岁，不过作为自己未来唯一的弟子，楚千觞有意想要试她一下。

“对啊，美人啊，你刚才还和公子击掌为盟了。”千面手不知死活地凑了一句，心中却暗暗笑：顾了了你个小家伙，总算栽在楚千觞的手中了，也算帮自己出了口恶气。

顾了了额角冒黑线，恨不得将楚千觞、千面手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扭曲着面庞，狞笑说道：“是……是哦，你看我这记性，唉……”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抚额叹息，似在感叹年华易逝，岁月如斯。

顾美人和千面手习惯了顾了了作怪模样，早已见怪不怪了，可怜楚千觞没做好准备，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险些被噎得喘不出气起来。若真是如此，脸便丢大了……

眯眼打量这正在耍活宝的顾了了，楚千觞摸摸下巴，暗自思忖，当初一时兴起收她为徒，今日看来，真不知那时候的决定是好是坏呢……

“你要我们做什么？”顾美人很快打断了楚千觞的沉思，问道。

楚千觞收起笑容，正色道：“做什么啊，其实很简单……”

“就是，去歌楼装鬼。”他目光扫过千面手时，面无表情地吐出“装鬼”二字。

千面手浑身剧烈地颤抖，两眼一翻，知道这回自己又完了！虎穴还没出，又要陷龙潭哪。

“可不可以请病假？”千面手弱弱地举手。

“什么病？”

“……例假。”

“不可以。”这次回答他的是三个人，难得顾了了、顾美人和楚千觞竟会如此有爱的异口同声。

“最好，你能换上女装。”楚千觞又笑笑，丢出一句让千面手足够吐血而亡的话。

这要传出去了，他千面手今后要怎样在江湖上混哪！

有句话说得好：强权之下，必有狗腿。面对楚千觞的强权，顾了了的威胁，顾美人的冷漠，千面手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欲哭无泪，自己啥时候沦落至如此境地？若是让其他盗友看去了，大概会被耻笑至死吧！？左思右想，千面手不甘心地再度举手抗议，他一个大男人扮女装，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真伪。再加上他的五官，如此刚硬，如此有男人味，要扮女装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头上啊。

要说，他们之间就有个现成的可以去扮女装，虽然身材比他更男人更有味道，不过那张脸啊！理云鬓、贴花黄之后还真不知是啥模样。

千面手隐隐期待地看着楚千觞，那念头占满了脑后，竟一时忘记了害怕，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楚公子，其实您比小的更适合啊。”

话音一落，寒意逼人。千面手顿时被冻醒了。他狂乱地抖了抖，牙齿咯咯直颤。

“是、吗？”楚千觞微微笑道，眼中的笑意犹如和风三月，让人感觉不到盛夏的酷热，满身满心全都是严冬残留下的冰霜。

“不不不——”千面手急忙否认，内心则深深唾弃鄙视自己的行为，“男扮女装，舍我其谁？”

“很好……”楚千觞点头，满意地勾起嘴角，那笑容比顾美人还顾美人。

千面手默默哭泣，一个顾了了加一个顾美人已经够了，现在又冒出一个楚千觞，他的前景堪忧啊堪忧。

当初要是知道会有今日，他一定不会踏入顾了了的房间，更不会对风月剑起异心，更不会走向顾了了床边……如果一定要给这份保证加一个时间期限，他希望是永生永世。

“那就今晚吧！”楚千觞拍板定下时间，扭头问顾了了和顾美人，“你们觉得呢？”

顾美人冷漠依旧，“随便。”

顾了了笑靥如花，“好啊。”

千面手：“……”他们根本不是去帮忙的，他们是去看热闹的！

说定了时间，接下来自然是布局了……千面手悲催地发现，楚千觞明明身边带着一个三姑娘，却搁在一边冷落不用，偏偏要他去穿女装，扮女鬼，这不是本末倒置、舍近求远、颠倒黑白、强人所难吗？无奈他已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在顾了了笑眯眯的注视下和顾美人饶有兴趣的目光中，颤巍巍地跟着三姑娘进房间打扮去了。

“公子难得发话请你帮忙，不要不知好歹！”三姑娘絮絮叨叨说道，“你可知道，公子在江湖中威名远扬，一般人想帮还帮不上呢！”

千面手：他可不可以把这难得一遇的机会让给其他人？

脸颊上厚厚的胭脂，眼眶涂上深深的眼影，嘴唇抿上红红的朱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千面手瞬间圆满了。他终于明白了神话故事中的妖魔鬼怪形象取自于哪里！

男人的粗壮被胭脂水粉刻意遮掩，却又修饰得不够彻底，或者说无法从本质上改变，所以现在的他，变成了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人妖！这个模样出去了，指不定人家都对着他喊“鬼啊”。他哪还用得着去装鬼，这就是活生生的女鬼在世，妖孽重生。由此可见，楚公子还是蛮有先见之明的。

三姑娘将千面手推出门的那一刻，外头站着的顾了了、顾美人和楚千觞全部惊呆了。

千面手抬起头、挺起胸、翘起臀，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大步走出来。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啊。”趁三个人还没回过神来，千面手不客气地瞪了一眼。

“的确，没见过。”楚千觞点头，很快镇定下来，瞥了一眼千面手。

千面手哼了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目光转向顾了了和顾美人，眉头一挑，“你们呢？”

顾美人淡淡嗯了一下，不置一词。

唯有顾了了，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面首啊，你再用这药就更完美了。”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不怀好意道。

千面手见之色变，堪堪退后一步，翘起兰花指，颤抖道：“不、不用了……”

“不用怎行？”顾了了眨眼，“我好不容易配置出来的变声药，就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人家初看你模样时也许会被迷惑，但你开口就立马能辨认出来。”

迷惑？你确定是迷惑而不是惊悚之类？

千面手那个“不”字卡在嗓子眼中，听到楚千觞发话，“变声药？……原来如此，想得真是周全。”

既然楚千觞这么说了，他还有反驳的余地吗？接过那纸包，摊开，里面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白色粉末，那味儿有生之年他都难以忘怀。千面手这辈子还没有像服变声药这般如此凶猛地用过其他药，他担心自己再这么服用下去，就不是变声了，到最后估计成失声。

硬着头皮吞下药粉，轻微的疼痛感从嗓子眼里传来，又过了一阵，平复下来，千面手再开口时，声音竟细了许多。

“啊——啊——”

听到他试声，顾了了满意地点点头，“这包药是男声变女声的，看来效果还不错。”

“还有女声变男声的？”三姑娘好奇道。

“自然是有的。”顾了了答道。

“谁来试药？”楚千觞插嘴问道。

男声变女声让千面手试药便可，但女声变男声，这试药，又该由谁来？

眼前的小人儿，一个看起来要比一个精怪，若说他们亲身试药，楚千觞决不会相信。

顾了了默然，不愧是江湖第一啊，反应如此之迅速，问题如此之敏锐，眼神如此之锋利……让人望尘莫及。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顾了了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千面手，现在他们几个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楚千觞既然知道夜半鬼叫的发源地，也没必要瞒着他。

“其实就是在面首男声变女声之后，再服用女声变男声的药，一来检测药性，二来如果成功了，还能帮他复原声音。”

“那么，成功了吗？”

看顾了了那心虚的眼 神还有千面手悲愤的表情，楚千觞了然。大概，半夜会叫得如此凄惨，有大半的缘故是源自于此。

“了——美人她配了其他药方，可以恢复部分声音。”顾美人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

顾了了感激涕零，美人啊，你真是了了哥哥贴心的小棉袄。

楚千觞哂笑，不再追问，开始谋划晚上的行动。

“既然要去抓鬼，就一定不能失手，否则以后便更加麻烦了。”楚千觞如是说道，“歌楼有正门和侧门两处，三儿，你从正门和了了一道进入，千面手、美人，你们随我从侧门进入。”

“为何？”顾了了因楚千觞的人员分配而疑惑，怎么还要分头行动。

“暗渡陈仓。”楚千觞浅笑，俊颜舒展时，狭长的眸子燃起星星点点的光芒，似九天星辰溶于其中，熠熠夺目。

暗渡陈仓啊……顾了了点头，这么说，栈道就要由她和那位三姑娘来修！？

不——不对，应该是顾美人和三姑娘来明修栈道。现在的她，占据着的是顾美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