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愿她幸福

此去经年，兜兜转转这么久，好像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他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自己最初的地方。白衣少年熟门熟路地走入一个院子，这里，曾是他居住了十年的家。

里面每一处都和离开前一模一样，甚至书卷摊开，来不及收起来，毛笔搁在砚台上，宣纸上留着他练了一半的字。很丑，歪歪扭扭，一点都称不上美观。

他却记得，有一个人的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那个人，曾皱着眉头，对他说：“了了，你还要多练练字。”那个人，曾在夜晚时，手把手，教自己写字。再没有一个人，会如那个人一样，和自己靠得那么近、那么近，仿佛一抬手、一低头，都是他的气味、他的温度。

少年指尖颤抖得厉害，眼底一片氤氲，连身后的脚步声也未曾察觉到。

“了了，欢迎回来。”

少年吓了一大跳，猛然转身，见身后站着一名红衣少年，不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美人，好久不见。”

顾美人颔首，“是，两年不见。”他什么也没说，却让顾了了愧疚地垂下了头，不敢抬起。当初，是她一意孤行，远走高飞，不留一点消息。所以现在回来时，内心忐忑不安，害怕会被责怪，会被怨怼。

“他……现在如何？”无措之际，顾了了偏生挑了一个最不好的问题，问道。

顾美人神色微变，那个“他”指的是谁，他当然知晓。只是，两年过去，她的心意，依然没有改变吗？

“我只是好奇，他为何不参加武林大会了。”顾了了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之处，慌忙替自己找理由开脱。

顾美人轻笑，所谓解释便是掩饰，此刻顾了了慌乱的眼神，已是最好的说明。心底的涩然淡去，不复过去那般沉闷，而像彻底走出。此时残留于心间的，不过是不甘罢了。

不甘心，未曾开始过，便白白便宜了那一个人。更何况，自己陪伴她的时间，有十年之久。

“我以为你都知道，楚王殿下自动请缨，镇守边境。”

顾了了怔了怔。的确，她游历之时，时常听人提起过。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镇守边关，这几年，边疆多是非，也不知他有没有受伤，过得好不好。

见顾了了露出难过的表情，顾美人心下恻然，“既然这么担心他，当初为何不早些回来？”

顾了了双手捂住脸，颤抖的双手透出她此刻的心情，“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只是一心想离开，总觉得继续留在他身边，会更难受……可是离开之后才发现，原来最难过的是想他，却再也见不到他……美人，我真的好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多年积在心中的话，一瞬间，倾泻而出。

顾美人动容，他伸出手，似要抱住顾了了，却在一半时，生生停下来。真正有资格的，从来不是他，而是那个人呀。

他目光游移片刻，最终在一扇窗户上停下来。外面，似乎有一道影子晃过。

半个月之后，武林大会正式召开，由安王容顾，也就是玉凤山庄庄主顾美人主办。

顾了了作为神秘嘉宾，一道出席大会。许多年前，她也曾幻想过，自己站在那个擂台上，取得榜首之位，而今虽错失机

会，但看到顾美人、凤曦、苏叶等人在比武台上一展风采，顾了了不禁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甚至，她看到凌霜霜连胜几场，拿到秘笈榜第五的位置。这于她而言，非常不易。

大会上，她还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三宝师兄、王师姐……只是她担心自己突然出现会引起他人的好奇，所以故意易了容，躲在观望的人群中。

没有楚千觞参加的武林大会，最后顾美人一举夺得兵器榜榜首，也算是为顾冥磊出了一口多年积的怨气，并顺利接下“江湖第一美男”的封号。顾了了很久以后听说，顾冥磊在得知的当日放了三封爆竹，以示庆贺。

其实关于顾美人被封为“江湖第一美男”时，当时还流传出不少小道消息。据悉，官方原打算将他封为“江湖第一美人”，结果被红衣罗刹连夜挑了老巢，主办方老大吓得屁滚尿流，形象全无。后来官方继续维持原来的封号，但随之又衍生出新的江湖八卦号外——《男扮女装、情系一生——顾美人与顾了了不得不说的禁忌之恋》。对此，两位当事人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大会结束时，顾了了来向顾美人道别。

“不去见见你的师叔师兄们吗？”顾美人问道。

顾了了摇了摇头，脸上却扬起淡淡的笑意，“我都已经见到了，他们很好。”这已经够了。

她若是再度出现，该以什么立场呢？琉璃宫，甚至更多人眼中，她是那人的徒弟。师徒之间的恋情，本身不为常人所容。

“大家都以为顾了了失去记忆，所以还是别记起的好。”她低下头，喃喃道。失去记忆的顾了了，自然不记得自己曾是楚千觞徒儿一事。若有一日，若真有那么一日的话……

“只要你高兴便好，”顾美人颔首，“不过有一个人，如果可以，你还是去见一见他吧。”

顾美人指的那个人，顾了了很快便见到了。一眨眼三年多的时光过去，太师父一如当年，精神矍铄，牙好胃口也很好。

“太师父，原来您也是猪蹄爱好者啊。”顾了了两眼放光，立马扑向桌子。

太师父双手一挥，盘子被他藏到一边，“臭丫头，现在才知道来见太师父。”顾了了噘嘴。“才不给你吃。”太师父小心眼地说道。

顾了了上前拉着他的袖子摇啊摇，哀怨无比，“太师父。”太师父被她叫得胡子一颤一颤，最后无可奈何地分出那盘猪蹄。“了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太师父问道。顾了了抓着油腻腻的猪蹄，想了想，道：“这两个月吧。”

“有没有去看看千觞？”

顾了了默然。太师父心如明镜，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这个老头子也管不了。说实话，当初我是反对你们二人在一起的，不过看到千觞这几年过得越来越辛苦，忽而觉得师徒名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你若真想和千觞在一起，太师父第一个支持你们。”

顾了了感动地望着太师父，“太师父，您真好。”

太师父嘿嘿笑，“知道我的好了吧？！猪蹄少啃两块，都给我！”

顾了了：“……”有太师父的一席话，顾了了觉得自己的前途更加光明。尽管她不在意世人的眼光，但不希望遭到身边的人反对。

临行前，顾美人陪着顾了了走

到城门，见她上了马，突然开口道：“了了，还记得很久以前，你欠我的一个愿望吗？”顾了了愣了愣，想了许久才道：“是那一次，你帮我躲过夫子的责罚，我答应你的一个愿望？”

顾美人颔首，“我希望你回一趟京城。”顾了了望着他，没有吭声。顾美人神色不变，余光却时不时向后方扫去。“爹爹他也很想你，你该去看看他。”顾美人微笑着解释道。

顾了了点头，目光悠长，“京城那边有一位故人，我正好要去拜见。”然而凭她的直觉，顾美人故意让自己回京，似乎不止于去看小爹爹，而是另有深意。

不远处一道人影飞奔而来，顾美人嘴角扬起一抹坏笑，拉住缰绳的手猛地松开，大声道：“走吧，了了，就此别过。”顾了了嗯了一声，扬起马鞭，重重甩下。马腾起前踢，嘶鸣一声，奔向远方。

顾美人负手站在城门口，笑容一点一点淡去。直到那人走近时，他眉眼淡淡道：“你来迟了一步。”那人没有回答，怔怔注视远方消失不见的身影。

“来了，为何不与她相见？”依旧没有答复。“莫非你在害怕？”“……”“原来鼎鼎大名的楚千觞，也有害怕的时候啊。”顾美人哈哈大笑道。

楚千觞横了他一眼，道：“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便会如我这般。”“既然如此爱她，为何又要伤她至此？”顾美人一针见血地问道。

“这世上，总是先有国，才有家。”楚千觞轻声道，“我亦如此，先是容觞，再是楚千觞。”

顾美人叹了口气。这样，受伤的便不止是一个人……但让她一个女子背负这么多，承担这么多，公平吗？

“我从不后悔过去所作所为，”楚千觞目光一直追随着顾了了消失的方向，“若再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那你现在又是为何而来？”顾美人冷冷问道，“丢着边疆不管，不符合你一贯的作风呀。”

面对顾美人的嘲讽，楚千觞好脾气地笑笑，“两年的布防，如今边疆战事已稳定，不再需要我了。”

“所以你才来找了了？对你而言，她永远是次要的，对不对？”顾美人质问道，“你如今才去找她，不怕她埋怨你过去两年都未曾去寻觅她半分？”

楚千觞神色一窒，艰难开口道：“也许于你而言喜欢一个人要将她永远置于第一位，而我却希望她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哪怕是分离，只要知道她能平平安安，也是好的。”

顾美人长叹，这便是楚千觞最真实的想法吗？给顾了了一个太平盛世？不，不止于此。自小长于皇室，他所看到的、想到的，当比平常人更加深远更加宽广。

顾美人见他神色黯淡，笑了笑，“你若想要再续前缘，便一路向北去京城吧。”

“京城？”楚千觞不知顾了了为何要选择去京城。

“皇族姻亲，不是需要皇室备案，载入族谱吗？我记得，先前柳祈枫和了了的婚礼，并未记入族谱。”顾美人笑吟吟道。

楚千觞怔忡，良久方抱拳对顾美人施了一礼，道：“多谢。”

顾美人拂袖，“我如此做并非是为了你。”抬眸时，绯红的身影走远，留下一句淡淡的余音，“我只是和你一样，希望她能一直幸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