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看看,多像去病啊!”卫子夫笑意盈盈将怀中婴孩凑近刘彻。刘彻放下手中竹简,看到襁褓中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心底柔了起来,“比他父亲长得还好些呢!”
“可不,静儿真是不容易。听说到今天都起不了身,这苦可受大了!”卫子夫偷眼看看刘彻脸色,刘彻默然良久,“让太医院去好生照料!毕竟是朕的家人,又为去病一举生男!”
卫子夫笑着把孩子交给身边侍女,“皇上,要不您开金口给这个孩子取个好名字!”
刘彻略往后靠向坐榻,“去病取了吗?”
卫子夫欲言又止,打量一下刘彻脸色默默坐到一边。“听说他连看都没看这孩子一眼!”刘彻轻揉太阳穴,没有接口。卫子夫膝行上前帮刘彻揉按,“皇上,臣妾见识浅,但静儿毕竟是去病正妻,一直恭良,这冠军侯府若无她焉何能够井井有条?去病蒙您重用,不过毕竟年轻,您还是要帮着多管管啊!”
“这些是平阳公主让你来说的?”刘彻没有睁开眼睛,卫子夫心里一颤,润润嗓子,“这些都是臣妾的肺腑之言!去病是臣妾内侄,看他得此重用臣妾心中感念皇上的器重,却也心忧这孩子脾气毛糙。”
“去病年纪轻轻却能为朕分忧,朕看着很好啊!”刘彻挡过卫子夫的手,继续看竹简。卫子夫愣在一边,有些尴尬。“你回去和平阳公主说一声,为女子者忌妒便犯了七出。去病贵为列侯,有些事做得过了也难怪人家翻脸!”
“皇上教训的是!”卫子夫心下委屈,红了眼圈向刘彻行礼。
“至于这孩子,是去病的世子,朕就亲自取名吧!”卫子夫猛地抬头,有些适应不了刘彻的行云流水。“就叫霍嬗吧,希望他能承继他父亲的才能,早日为大汉栋梁!”
“皇上!”李倩从帷幕深处款款步出,看着卫子夫远去的脚步,目光平静。
“倩儿,平阳公主此次做得太过分了,朕不得不罚!”刘彻向李倩招招手,轻抚她腹部。“不过平阳府虽不对,去病身为三军统帅亦不能过于寡情,有些祖宗章法还是不能乱!”
“那伊宁公主呢?皇上为何不喜她?”李倩眼波流转。
“朕从来没有不喜她,但朕也无理由偏袒她!”刘彻目光坚毅,他知道霍去病内心所向,但乌孙伊宁毕竟为外族,曹静再不对,却与皇室休戚与共,她的儿子为世子更稳妥。“倩儿,你最近身子看着有些虚弱,好好安胎,给朕生个与你一般漂亮的皇子!”
“男孩漂亮干什么,要像皇上这么明理才好!”李倩淡淡一笑。刘彻含笑抱过宠姬,“只要倩儿生的,朕都喜欢!”李倩轻柔地靠向刘彻,心下不知为何竟烦扰起来。
“父亲,你怎么不让儿子亲自去接您!”霍去病扶过霍仲孺,瞪了霍光一眼。霍光满头大汗,但见霍去病脸色不豫,低垂了头。
“草民叩见大司马!”霍仲孺连日赶路本已气喘吁吁,一见霍去病,推开霍光和霍城,竟跪倒向霍去病行大礼。
“父亲!”霍去病大惊,立即跪下。
“草民说过,愧对父亲称谓!”霍仲孺有些吃力地起身,看着霍去病一脸无措跪在中庭,心中诸多感受皆泛了上来。
“父亲,无论您怎么说,对去病而言,您是生身父亲!”霍去病心中一酸。
“这汉人皇帝真好笑,既然同时封了霍去病和卫青为大司马,干什么还特意要说霍去病与卫青同尊,这岂不反落了痕迹!”夏朵给伊宁揉腰,伊宁微闭了眼睛。“你啊,还是看书太少。皇上设了大司马这一统辖全国兵马的位置,虽去病与他舅舅是同时受封,但从军爵上看,大将军依律比骠骑将军尊贵,若皇上不言明了,去病应比他舅舅矮上半截!”
“都是一家人,皇上也忒小心了!”夏朵嗤嗤笑了出来。伊宁叹了口气,看着门外鲜妍缤纷的樱花,“朝政毕竟不同于家事!两者牵扯在一起也非幸事!”伊宁想起远在乌孙的哥哥和侄儿们,心头烦扰,轻声咳嗽起来。
夏朵愣了一下,“不过这卫青似乎从漠北回来之后就没来过,一家亲骨肉是生分了不少!”
“去病呢?”伊宁挣扎着起身。
“听说侯爷父亲从平阳过来了,正在内进厢房说话!”夏朵侧首想了一下。
“哦?”伊宁睁大眼睛,心下明了霍仲孺会说什么。
“哼,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会生儿子!抱着那小孩到处炫耀,作了亏心事还赖着不走!”夏朵突然甩手站了起来,脸色冰冷。
“夏朵,你是我身边的人,下次说话仔细点!”伊宁淡然摇头,目光落在霍去病让人给她摘来的大捧鲜花上。“去病一直不肯去看自己的儿子,说出去我总免不了被人编排离间骨肉!”
“你也真是的,老劝霍去病干什么!曹静他们活该!”夏朵气冲冲坐到床沿,“他们差点害死你和孩子!”
“夏朵,你不懂!”伊宁知道刘彻现下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虽不喜平阳府难缠却得看着点卫青的面子,霍去病现下身份不同了,做事自然更加要考虑周全。“我无需去病用侯位和正妻之位来表
达他的爱,他现在对我一心一意,我已经知足!其他的,随缘!”
“大司马,草民本无脸面来过问您的家务事,但草民是过来人,不想您有朝一日与我一样!”霍仲孺定定看着面前的茶碗,一阵风吹来,看得枝头轻颤,几片粉色的花瓣飘进屋子。卫少儿立于门侧,朝丫头挥挥手,一人独自在屋外。
“父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儿子一定照办!”霍去病眉头一皱。
“草民不敢!”霍仲孺站起身子,负手看着屋子一侧书架。“年轻时,我们总会觉得什么都无需珍惜,因为我们什么都能再得回!当日我轻言离开,让你母亲伤心了半世,也使得你在没有父亲的苦楚下成长。”霍仲孺闭上眼睛,门外卫少儿忍不住泪湿襟衫。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春日,一颗□□初识了爱的美好,当日霍仲孺插于自己发间的山樱仿佛又绽放鲜妍的生命。卫少儿轻轻靠向墙壁,浑身抖得几乎无法站立。
霍去病脸色煞白,他几乎听得到门外母亲汩汩流血的伤口。他是无父的野种,这一耻辱的称号成了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霍去病抬首看向父亲不复挺拔的背影,手紧紧握拳砸在膝盖。霍光无言地跪坐一边,自己母亲是兄长成为私生子的原因,兄长虽然贵为大司马,霍光似乎觉得自己欠他一个童年。
“去病,我不想有一天你与我一般觉得无法面对嬗儿!”霍仲孺缓缓转身,眼角闪动着泪光。“对你的亏欠,这一世我已无法偿还,但你还有机会。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吧!他身上流着霍氏的血脉!”
“父亲!”霍去病咬紧牙关,脑海一再闪现年幼时与曹静追逐春天的纯真、伊宁弯弯的笑眼和她垂死挣扎的痛苦如一盆冷水让霍去病几乎想放声大喊。霍光眼神复杂,眼角偷瞄霍去病变幻的脸色,心中暗叹。
“只要一想到她曾经这样对待伊宁,我真的无法原谅!”霍去病一拳砸向案几,垂首无法面对父亲的目光。“伊宁腹中的也是我霍去病的骨肉!”
霍仲孺仰天一叹,“去病,有些恶并不一定能算到她身上,却绝对算不到嬗儿身上。你手握大汉军部大权,很多事老夫无置喙的余地,只望你别对自己儿子太过寡情!”霍仲孺缓缓走出厢房,卫少儿泪流满面看着他,良久朝他颔首行礼。霍仲孺闭上眼睛,抿紧嘴唇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青春不在的初恋情人。
“父亲,去病陪您去看孙儿!”霍去病抬步走出厢房,屋外明媚的春日刺伤了他的眼睛,他忍不住按住胸口。一阵春风抚过,满园的樱花开始飘落,霍去病茫然看着一片落英。突然一个粉色的人影在回廊另一边朝自己绽开最美丽的笑容,霍去病眼圈湿润了,看着伊宁依旧惨白的面色。伊宁眼波闪动,略指指主屋的位置,朝霍去病鼓励一笑。
霍仲孺看向霍去病目光的焦点,只见一个如樱花一般美丽的倩影朝自己这边微笑,在一片花雨中霍仲孺看不清她姣好的容颜,直觉得她是自己见过最明媚的丽人。霍仲孺无言轻拍霍去病的肩膀,“有时候,女人的胸怀比天空还宽广!她们尚未烦扰,我们又何须替人烦扰!”
霍光微张着嘴,他并非第一次见到伊宁,却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他常年居住在兄长身边,对侯府暗潮汹涌的争宠心知肚明,伊宁于他不过是哥哥的宠姬,虽听闻不少她的事,直到今日他方理解哥哥对她的爱。
“进去吧,你要是再吹风,霍去病要杀人了!”夏朵轻笑扶过伊宁,伊宁扭身,轻抚腹部。“孩子,母亲也不想父亲疼别人生的孩子,不过霍嬗毕竟是你的哥哥,我们不小气哦!”夏朵似笑非笑看了伊宁一眼,“别教坏我的小主子啊!小主子,等你出来可不学你娘,死死霸占你爹啊!”
熏炉喷出的气息氤氲了整个屋子,霍去病轻手轻脚步入内室,夏朵一见他进来端起水盆,朝他点点头。霍去病坐到床沿,伊宁双颊泛起些许潮红,长长的卷发牵牵绊绊直缠绕到霍去病心尖。
霍去病手势轻柔抚摸伊宁小腹,似乎听得到里面孩子心脏的跳动。霍去病微微一笑,想象自己和伊宁的孩子该长成什么样。霍嬗粉嫩的小脸闯进心田,霍去病不知为何竟然就是不想抱自己的儿子,霍嬗一看到自己亦嚎哭不止,弄得一屋子人都很尴尬。“乖孩子,父亲就疼你一个,你可不准再折腾你母亲!”霍去病解下靴子,轻轻躺到伊宁身边。伊宁微皱起眉头,身子轻侧,立即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依偎到霍去病怀里。
“缠人的小东西!”霍去病满足地抱着伊宁,亲亲她的头发。
“嬗儿睡了吗?”曹静看向奶娘,脸上露出微笑。
“小侯爷只要一看到夫人就乖了,睡得可安稳了!”奶娘李氏笑得很高兴。“小侯爷长得真好,把您和侯爷最漂亮的都生到脸上了,以后可一定有大出息!”
曹静淡淡一笑,心间却涌起苦涩。“希望如此!”日间霍去病虽然迈进自己屋子,脸上的表情却让暮春时节都能冰封,霍嬗与他也不投缘,刚沾到他身子就痛哭不已。
“小姐,公主的信!”茜儿碎步入房,递给曹静一块绢帛。曹静打叠精神细读,脸色突然惨白。“小姐,怎么了?”茜儿认识
不了几个字,偷眼看看绢帛,依稀能认得上面有个药字。曹静迅速将绢布揉成一团,“公主吩咐了什么?”
“公主说现在她不方便过来,说过几日皇后会让你和小侯爷到宫里略住,她到时会到宫里看您!公主让您宽心,小侯爷世子的地位是皇上亲口定的,大将军和她都会在一边替您守着!”茜儿快口学着平阳公主的话,心下却有些吃不准曹静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没事了,你们下去吧!”曹静恢复平静,朝奶娘和茜儿挥手。听得脚步声渐远,屋内的蜡烛熄了大半,整个屋子霎时变得逼仄异常。曹静抱膝坐在床上,仿佛变成了木头人,听得沙漏的细响。啪,一滴眼泪润湿了锦被,氤出一个模糊的圈。
“去病哥哥,今年你没有给静儿带上春花,你是不是再也不会给静儿摘下最美的春花?”曹静把头埋入臂弯,肩膀越抖越厉害。“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让你遇见她,她本不属于这里,上天为什么要这般捉弄静儿!”
霍去病翻了个身,略睁开眼睛骇然发现伊宁睁着眼睛。“怎么了,夜深了却还不睡!”
“去病,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侧影很迷人?”伊宁鬼鬼一笑,“我刚才不小心醒了,结果看着自己夫君的脸竟然舍不得闭眼了!”
“听听,哪是快作母亲的人!”霍去病又好气又好笑,温柔地搂过伊宁,“听话,闭眼睛!”
“去病,我饿了!”伊宁搂着霍去病脖子撒娇。霍去病一愣,坐起身子,“等着,我让下人弄吃的!”
“不要,我吃厌了府里的夜点心!”伊宁噘嘴,“去病,我们去渭河边那个小食铺吃饺子好不好?”伊宁讨好地拉拉霍去病的手。
“不行!”霍去病说得斩钉截铁,扭头不看伊宁讨饶的表情。“说了多少遍,你要多躺,真是把你惯坏了!再说了,外面的东西脏,可不能随便吃!”
“去病,我母亲死得很早,从小没人念我!”伊宁抬手轻抚霍去病鬓角,霍去病愕然转头怜惜地看着伊宁。“我小时候很羡慕别人有母亲,即使被母亲骂在我看来都是很温馨的事情。现在你让我有了这样温馨的感觉,谢谢!”伊宁眼中的笑意越来越盛,霍去病从一脸感动渐渐变得眉头紧皱,“你的意思是……”
“乖宝宝,你父亲一个可以抵两个外祖母,你好可怜!”伊宁抚摸肚子,大声叹息。
“你别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敢打你啊!”霍去病哭笑不得,抡起拳头吓唬伊宁,伊宁笑意盈盈看着他,突然张开手臂,“去病,冷!”霍去病摆出最凶恶的眼神,却终溺毙于伊宁弯弯的笑眼,温柔地抱紧娇妻。
“去病,就一次么!求求你!就一次!”伊宁的声音柔媚地直往心口钻,霍去病认命地闭上眼睛,“皇上说我鬼迷心窍,我看自己也是!”
“怎么样,我这女鬼可看得过眼?”伊宁撑起脑袋,小手在霍去病胸膛上游移。霍去病一把按住柔弱无骨的小手,目光深处被伊宁点燃了激情。“你故意的?”
“去病,忍是心头一把刀哦!”伊宁凑近霍去病耳朵,“如果你不带我吃好吃的,我就让你冲凉澡!”
霍去病豁然掀开被子,迅速穿戴好。扭头看着躺在床上笑得很无辜的伊宁,脸色变幻良久,无语地拿起伊宁的衣服,“走吧!”
渭水依依,空中飘逸着一股甜香,伊宁兴高采烈地和烧水的大叔搭讪,霍去病一脸挫败地看着爱妻,身后侍从已经打了半天哈欠。
“肉多多的饺子!”摊主端上热气腾腾的饺子,伊宁欢呼一声,立马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小心噎着!”霍去病禁不住一脸宠溺地给伊宁倒水、拍背,摊主夫妇看着小夫妻皆笑意盈盈。
“夫人,孩子什么时候出世?”摊主老伴忍不住询问。
“八月光景!”伊宁笑眯眯的,“最好快点出来,累死我了!”
“赶紧啐掉!口无遮拦!”霍去病脸色一变。伊宁抹抹嘴巴,讨好一笑。
“呵呵,夫人一脸福相,肯定母子平安!”摊主笑了起来。
“去病,还记得你第一次晚上带我出来就是到这直市的小吃摊!在乌孙那两年,我真的发疯一样地想这里的饺子!”伊宁放下筷子,撑起脑袋看着脉脉的流水,直市两头尚未打烊的店铺将流水印出点点火光,衬着天上的明月,让伊宁觉得岁月很奇妙。霍去病轻轻搂过伊宁,陪她看向水中跳跃的光影。
“你喜欢,我经常陪你过来!”
“去病,只要你在身边,去哪里都好!”伊宁死死攥住霍去病的衣襟,抬眼看向霍去病在月光下异常温和的脸,“我们永远都不要分离了!”霍去病温柔地点头,“好!”
“去病,小时候我最羡慕浮云,觉得她们好自由,飘来荡去,没有什么能牵绊住!离开你的日子我才发现,我再也不羡慕那无根的云朵了,爱牵绊住了我,我被你捆住了!”伊宁嘴角轻轻向上,眼中流淌的柔情让霍去病不顾市集喧闹,深深吻向爱妻。听得水开的声音,摊主夫妇和霍府小厮脸上也开了锅,都不知眼睛生着该干吗。
“伊宁,你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