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定义侯返回燕国的同时,微浓也找到了墨门总舵。作为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老巢,墨门总舵藏得很隐蔽,她是根据师父冀凤致留下的各种线索,才最终发现了所在地——幽州境内的泰烟山脚下,靠海的一处小岛上。
穿过泰烟山抵达海边,微浓举目四望,方圆十里之内只能看到一座海岛,而且四周布满礁石。这简直是个天然的防御之地,更不要说隐藏在水中的各种暗礁,任何人若想上岛,除了要熟知路线之外,还须掌握涨潮退潮的时间,否则一个不慎就会触礁而亡。
饶是微浓水性极佳,也没有把握能一口气游到海岛上,她站在海边前看后看,不禁踌躇起来。就在这时,一只小船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船夫站在船头,迎着风浪高声问她:“姑娘要往何处去?可须乘船?”
微浓上下打量这船夫,他个子不高,精干瘦小,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挡住了其面容样貌,也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不过凭借直觉,微浓认为他是个练家子,而且是这海岛的“守门人”。
微浓决定假作不知,兀自指着远处海岛,笑问:“船家,我想去那儿,不知您是否方便载我一程?”
这话一口出,微浓便感到一道逼人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她抬手捋了捋额角碎发,借此掩饰表情,再次笑问:“怎么?船家不方便吗?”
船夫的声音随即一沉:“姑娘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微浓点了点头:“是墨门总舵。”
“姑娘要去做什么?”
“寻人,”微浓坦然答道,“我的师父名唤冀凤致,我的朋友叫作璎珞,我要去找他们。”
船夫再一次打量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抛不开胸中乾坤,何必登仙岛把酒?”
“什么?”微浓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墨门的接头暗号。可是……可是师父和璎珞,从没对她提起过啊!
微浓面有难色,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船夫便重复了一遍:“抛不开胸中乾坤,何必登仙岛把酒?”
微浓只好讪讪地笑:“贵门门主还真是个风雅之人……我师父没提过这暗号。”
她想了想,后退两步,甩出袖中两支峨眉刺,双手并用在沙滩上画下一个符号,伸手一指:“船家,我是循着这个符号找过来的,您可认得?”
那船夫瞄了一眼微浓画的符号,语气变得柔和一些:“姑娘是个实在人,上船吧,老朽送你一程。”
然而微浓却迟疑了,对方这么爽快地让她上船,会不会是什么陷阱?
船夫见她犹豫,笑着摇头叹道:“你这手峨眉刺乃是墨门的绝学,看你方才翻转手腕的动作,老朽便知你是冀先生的徒弟。上船吧!他先前交代过你要来。”
师父诚不欺我!微浓大喜,立即向船夫道了谢,纵身跳上船只。
这船非常小,除了船夫之外,至多能再容下两个人,而且不是坐着,是站着。如微浓先前所观察,海里到处都是暗礁,故而这船只的行进路线也是七拐八拐,甚为曲折。再加上海面风大,吹得船只摇摇晃晃,微浓只觉得自己也随着那船只不停摇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是前所未有的难受。
她不禁佩服为墨门选址的那位高人——这里礁石遍地都是,只能容小船经过,也就注定了不会有大批人马同时上岛。而这路线也是曲曲折折,就算上得岛去,也会被折磨掉半条命,什么别有居心的歹人都会杀伤力减半。这简直是一个无敌的防御办法!
微浓如此想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整个人难受至极。而那船夫却显得轻松自在,一边划着船,一边还唱着歌,那歌应该也是什么暗号,总之微浓一个字也听不懂。
终于,海岛近在眼前了,船夫也唱得更加响亮。不多时,岛上似乎传来隐隐的回应,看来是接上头了。靠岸时,微浓几乎是头晕眼花地走下船。她只觉得自己若在那船上多待一刻,恐怕就要吐出来了。
船夫把船拴好之后,见她脸色煞白胃部不适,便随意地从她脚边拔下两株小草,递了过去:“含在口中,立刻就会减轻晕船的症状。”
微浓半信半疑地接过草药,发现这东西自己从没见过,医书里也没讲过。她将那小草放在鼻端闻了闻,一股清新的气味立即窜入肺腑之中,只一刹那,方才的作呕之意已经消失大半。微浓这才将草药含在口中,说来也奇怪,当真是压制住了头晕,胃里也舒服多了。
“含一刻钟,”船夫没再多说,转而从怀中取出一条宽大的黑布,“姑娘,得罪了。”
微浓明白规矩,二话不说闭上眼睛,任由船夫将自己的双眼蒙住,领着自己朝前走。这一路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能听到彼此轻轻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但微浓有种感觉,这条路上应该不止他们两个人,四周一定还有很多人都在注视着她,防备着她。
也不知走了多久,微浓只觉周身越来越冷,眼前的黑布冷不防被人解开。光亮豁然刺入眼中,她稍感不适,半晌才勉强睁开双眼。
面前的景象,令她叹为观止。这是一座极其宽敞的大厅,屋顶极高,呈圆拱形,墙壁四周镶嵌的窗户全部是用水晶制成,而窗外是深邃的蓝色。她走到窗户边向外看去,蓝色的海水赫然弥漫了她的整个眼底,各式各样的鱼儿在海水中来回游动……
这座厅堂居然是建在水下的!微浓定睛细看,竟还能隐隐看到海面上的起伏波浪,一束阳光射入水中,折射在水晶做成的窗户上,绚丽的光彩瞬间照亮整座大厅。
人生中头一次,她见识到了建在水下的屋子!不不,是宫殿,一座别样的宫殿!
“微浓。”一个声音将她唤回神来。
微浓循声看去,正是她的师父冀凤致站在门厅处。而那船夫已经不见了,厅内就只有他们师徒两人。半年未见,微浓有太多话想要对师父说,甫一见了面,眼眶便是隐隐泛热。
冀凤致察觉到她情绪激动,连忙上前:“四五个月前,我接到盈门客栈掌柜的消息,说你已经从宁王宫顺利逃出,返回燕国去了。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微浓没有心思答话,只拽着他的衣袖亟亟问道:“师父您先告诉我,他……他是真的死了吗?”
冀凤致显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遂向四周看了看,道:“你随我来。”
微浓立即随师父离开大厅,来到一间宽阔的两进屋子里,看样子这便是冀凤致的住处。微浓大致环视了这屋子一周,发现窗户外就是海岛风光,他们已经从海下回到了海面之上。
冀凤致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微浓,落座问道:“你是听说了假死药的事?”
微浓点头:“我只想知道,您是不是给他用过这药?他是不是真的……真的死了?”
冀凤致叹了口气:“当初我的确骗了你,给摄政王用了假死药……”
微浓听到此处,心中霎时涌起一阵喜悦,却听冀凤致又遗憾地道:“只可惜他的确死了。”
微浓心头一痛,只觉得呼吸困难,一句质问尚未出口,便听冀凤致续道:“那天原澈闯进主帐行刺,湛儿当场死亡,摄政王却还存有一口气。当时他已意识到有奸细,便交代我注意防备,还嘱托我照顾你。”
“我见他临死前一直念着你,一时冲动,便问他愿不愿意保住最后一口气,或许还能等到你回来。他说愿意,我便找了借口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悄悄给他喂了假死药。后来,我又怕他身体不腐会被奸细发现,便谎称是军医翻看了你的医书,找到了尸身不腐之法,这才蒙骗住所有人。”冀凤致终于说出了当日内情。
“所以棺材里的那股异香,根本不是防止尸身腐烂的秘药,而是墨门的假死药?您阻止连庸来查看他的尸体,也是怕连庸发现这个秘密?”微浓连忙询问。
“对,”冀凤致承认,“墨门中人都学过龟息术,服用假死药过后便可在百日内呈现假死之象,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但其实是像正常人一样有睡有醒,醒着的时候也会有意识。而且药效只有百日,百日过后若是不服用解药,人便会真正死去,即便醒过来,也需要长期调养。正因这药对身体损伤太大,不到万不得已,墨门不会采用这个方法。”
“那如果不会龟息术,服用假死药后会怎样?”微浓忍不住追问。
“就是摄政王那个样子,脑中有意识,身体却无知觉,会一直保持着清醒状态,根本无法像常人一样入眠休息。”冀凤致似不忍再说下去,“意志力强的,大约还能强撑个把月;意志力弱的,会因熬不下去而彻底死亡。”
听了这番话,微浓整颗心都颤抖了起来:“也就是说,当时我见到他的‘遗体’时,其实他是有知觉的,我说过的话他都能听见,他有感知对不对?”
冀凤致点了点头。
“那您为何不早告诉我?!”微浓情绪猛然激动起来,痛声质问。
“因为军中有奸细。”冀凤致无奈地道,“而且我答应过摄政王,在你面前保密。”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瞒着我的,”不知何时,微浓眼底已盈满泪水,“他也想见我一面,他为何要瞒着我?”
“因为他当时虽然没死,却也没活。”冀凤致耐心解释,“摄政王已经身中奇毒,即便吃过假死药,还是难逃一死。他之所以同意吃药,只是为了延续最后一口气,等着见你一面。他的愿望实现了,毒发之日一旦到来,他还是必死无疑。既然如此,告诉你又能有什么用?你还要再一次面对他的死亡,不过徒增痛苦而已。”
微浓颤抖着嘴唇,竭力掩饰着悲伤与失望,她似乎还是难以面对事实,泪水涟涟以致语无伦次:“我原本以为,那会是他的棺椁……宁王会救他一命……”
“棺椁?宁王?”冀凤致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微浓抽噎着,将自己逃出宁王宫后,在元宵节当晚所见之事复述了一遍,包括她后来与明尘远去验尸的事,也如实相告。
冀凤致听后眉峰紧蹙,喃喃自语:“难道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微浓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冀凤致回过神来,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宁王的确知道假死药的事。你可还记得,去年咱们去宁王宫时,宁王曾留我单独谈话?”
微浓点头:“我自然记得。”
“就是那天,宁王告诉我他和摄政王的关系,还问我是否给摄政王用过假死药,我承认了,但也将摄政王身中奇毒之事告诉了他。”冀凤致边回忆边道,“我问宁王如何得知假死药,他说是湛儿生前告诉他的,不止假死药,他还知道很多墨门的秘药,逼着我把药方写出来给他。”
“您答应了?”
“我不答应不行。湛儿生前,宁王曾要求墨门与他断绝联系,但那天遇刺的情形你也知道,那么多杀手在场,此事根本瞒不住。宁王得知墨门私下与湛儿联络,觉得墨门忤逆,扬言要灭门,除非我们献上秘方。”
冀凤致面上难掩担忧之色,声音也越发沉重:“即便墨门再强大,也只有数千门众,绝不可能和一国君王对抗。无奈之下,我向门主去信请示,门主答应了,我只好将几个秘方全都告诉宁王……包括治他心疾的药方。”
当冀凤致说到此处时,师徒两人都感到万分不对劲。宁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此事与聂星痕是否有关?若说无关,时间上也太巧合了些。
“无论如何,既然你们已经验过棺,摄政王已死之事想必是假不了了。”冀凤致唯有安慰微浓,“逝者已矣,你就放下吧!摄政王在天之灵,若看到你如此执着,恐怕也难以心安。”
其实早在验尸那日,微浓便已经死心了,诚如冀凤致所言,聂星痕身中奇毒,即便原澈不行刺,他也只有半个多月的寿命。今日这番询问,不过是她抱着对假死药的最后一丝希冀,但她心里也明白,这希冀甚是渺茫,大约只是痴心妄想。
冀凤致见微浓神色伤痛,唯有再行安慰:“宁王心机深,老奸巨猾,这么大张旗鼓地买药材,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也许是与和谈有关?你不要多想了。”
说起和谈,微浓又想到燕国众人逼迫她嫁人之事,便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冀凤致,话语之中难掩愤怒与委屈。
从始至终,冀风致一直静静地听着,直至微浓讲完所有,他才问了一句:“你是真的不想嫁,还是不想被云辰左右你嫁?”
微浓愣了一愣,意识到冀凤致话中之意,不假思索地回道:“不想嫁。”
冀凤致也无话可说。
微浓气愤地再道:“燕国偌大的基业,他们不想着如何争取更多的福祉,而是想着投机取巧,用我的终身去平衡各方利益!这简直自私到了极点!”时隔多日,她仍然能想起当时那些人的嘴脸,“他们都不敢对我说,也没有脸对我说,才推了云辰出来做这个恶人!”
“他们的确是没脸对你说,尤其是镇国侯与杜将军。他们从前都为摄政王效力,深知你二人的关系。”冀凤致饮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这才强调,“但是微浓你要知道,摄政王已经死了,说句难听的话,你不能要求他们和你一样,去守着一个死人。君臣君臣,君若死,臣子尽忠的义务便已完成,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而不是从此断送仕途。
“当然,若是臣子忠于君王,愿在其死后守住基业,的确是件美谈。可事实摆在眼前,燕国内乱至此,没有人能守得住,你难道要让他们以死相拼吗?”冀凤致沉声反问。
微浓闻言握紧茶杯,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要他们一直忠于谁,他们有各自利益的考量,这很正常。但我无法忍受他们用我的婚事做筹码,即便‘人走茶凉’,也没有凉得这么快的!”
“那你到底是想指责什么?是指责他们自私?他们忘恩负义?”冀凤致纠正她的想法,“你说他们没有为燕国百姓谋福祉,这也错了。你做皇后,就是燕国百姓最大的福祉。百姓要的是什么?不过就是没有战乱、安居乐业,一旦你入新朝为后,各方势力都能达成目的,战乱休止,这岂不是百姓最大的福祉?”
微浓听得糊涂了,诧异地问道:“师父,您到底是在帮谁说话?”
冀凤致并未正面回答,只捋了捋胡子,委婉地道:“你也做过和亲公主,难道你还不明白?联姻就是一种高明的政治手段。通过一个女子的婚事,便能不费一兵一卒而结下两国之谊,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小的牺牲了。”
冀凤致兀自说着,眼见她情绪不对,又补充道:“当然,从你的立场看,这的确是个自私的决定;可站在大局上看,能以最小的牺牲博取最大的利益,再划算不过,所以他们虽有私心,却也算是为国考虑。”
微浓听后黯然。
“其实,你心里也理解他们。你生气,不是因为他们自私,而是因为他们不再念及摄政王,还要摆布你的婚事。”冀凤致一针见血。
师父如此了解自己,微浓唯有沉默。
“作为你的师父,我不希望看到你孤独终老。”冀凤致语重心长地表态,“作为一直浪迹江湖的老头子,我更加不愿意看到九州继续分裂。”
微浓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笔直而僵硬,半点不回应。唯独下唇微微颤抖,能看出她竭力压抑的情绪。
冀凤致摇头再叹:“我也知道,原澈不是最好的人选,若有一丝可能,我更希望云辰来照顾你。”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也明白,经过这么多事之后,他们两人是绝无可能了。
“也许是云辰自知无法照顾你,才会为你安排这样一个归宿,你该相信他才是。”冀凤致唯有再劝。
微浓垂下眸子,仍旧不接话,表情也越发冷漠。
冀凤致也不愿
勉强爱徒,便停下这个话题,正想着该如何安抚她的情绪,此时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师徒二人的思绪:“微浓!”
是璎珞,她身穿一袭白裙站在门外。
时光飞逝,一晃四年未见,璎珞与微浓印象之中大有不同。她不再是一袭黑衣,不再是锋芒毕露,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面容,沉静的气质,略显丰腴的身段。若将从前的璎珞比作悬崖边怒放的野蔷薇,如今的璎珞则是花圃中盛放的白茉莉,变化之大令人惊讶。
甫一见到故人,微浓自然喜不自胜,可看到璎珞这身打扮,又是心头酸楚,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而冀凤致见到璎珞,却似惊讶非常:“你怎么下床了?”
璎珞微微一笑,走进屋内:“无妨,活动筋骨罢了。”
微浓连忙关切:“璎珞,你生病了?”
璎珞摇了摇头,转而对冀凤致道:“冀师伯,我与微浓多年未见,想说些私房话,行吗?”
冀凤致似有些为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微浓,终是点头:“也好,不过你要当心身子。”
“多谢师伯。”璎珞径直走到微浓身边,一把将她从座椅上拉起:“我们走吧。”
微浓强忍心中酸楚之意,随她离开。
两人相携走出冀凤致的房间后,璎珞的笑容立即收敛:“你们方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微浓,要嫁就嫁你喜欢的人,除此之外,谁都别嫁!”
听闻此言,微浓心中是说不出的感动。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聂星痕的死、燕国的动荡、五万将士的被困,还有改嫁之事……每一桩都是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口。所有人都告诉她,要顾全大局,要牺牲自我,要顺应形势……好似她若不同意嫁给原澈,就是燕国的罪人。
这是她头一次听到支持自己的声音,不禁拉过璎珞的手由衷说道:“谢谢你,璎珞,只有你知道我的感受。”
璎珞安抚似的拍着她的手背:“同为女人,我怎么可能不理解你?男人们自私,就想通过女人来成事。说不准这主意就是宁王出的,你若真的嫁过去,还不是要受他的摆布。”
听璎珞这般一说,微浓脑中闪过一瞬的疑惑。是啊,璎珞说得没错,杜仲他们就算想让她做皇后,也得经过宁王首肯才行。而云辰既然也劝说她嫁,可见他和宁王已经达成了共识。
这就奇了,宁王明知她与聂星痕的关系,而聂星痕又是他的外孙,从伦理上讲,他又岂会同意自己嫁给原澈?尤其,宁王对她并无好感。
难道是宁王知道了那个传言?所谓的皇后命格?
微浓正胡思乱想着,忽觉璎珞停下脚步。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人已经驻足在一间屋子前,还未进门,一阵淡淡的香火味便已送入她的鼻中。只见璎珞抬手推开屋门,率先走了进去,对她招了招手:“进来吧。”
微浓跨进门内放眼看去,一片素缟。她看到了祁湛的灵堂,如她所料,香火气就是从此而来。微浓看了璎珞一眼,低声道:“我想为他上炷香。”
璎珞也没拒绝,点了香递给微浓。微浓虔诚地鞠躬三次,把香插在香炉上。两人站在祁湛的牌位前,不约而同地想起在十万大山的初遇,皆是感慨不已。
严格说起来,祁湛数次利用微浓,两人并不能算是朋友,后来立场相悖,反而敌对。但祁湛是为了聂星痕而死,只此一点,微浓便觉亏欠他。可惜逝者已矣,所有恩怨都随着燕宁的和谈而结束了。从此以后,人们会渐渐忘却宁国曾有一任短命的王太孙,“墨门第一杀手”的传说也将消失于江湖之中。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微浓自然而然地开口询问。
“我还能去哪儿?”璎珞轻笑。
当初璎珞爱惨了祁湛,自己则是一味抗拒聂星痕。谁料到两个男人死后,反而是自己一直走不出来,璎珞已经能笑着与她说话聊天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璎珞独自泊岸,她却仍在漂泊。
气氛正有些伤感之际,隔壁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啼哭,璎珞神色一变,连忙跑了过去。
微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跟在她身后,却见她匆匆迈进门内,从床榻上抱起一个小小的婴儿,轻声低哄着。
微浓目瞪口呆:“这是……这是你的孩子?!”
璎珞点了点头:“我和祁湛的孩子。”她低头哄着那小小的婴儿,补充道,“还没足月。”
也就是说,璎珞是刚生下孩子,还没出月子!难怪方才师父让她注意身子!微浓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你和祁湛……何时……”
“去年,就在他去燕军大营之前,我们在一起了。”璎珞面色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去年……是了,去年祁湛是率领墨门去夜探燕军大营的,在那之前,他肯定见过璎珞了。
终于,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微浓看着璎珞柔和的面容,看着她抱着婴儿的模样,忽然很想哭。祁湛死了,至少他还有一个骨血留在世上,可聂星痕呢?他什么都没留下。是她耽误了他,害了他!
“我竟不知,是该为你欢喜还是难过。”微浓如此说着,眼泪却已流了下来。
“自然是该为我欢喜的。”见婴儿不再啼哭,璎珞将他放回到床榻上,轻轻笑道,“我从没想过要跟祁湛回宫,即便他活着,在我心里也像死了一样。如今他留下一个孩子给我,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是啊,真心相爱过,有过感情的结晶,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微浓擦掉眼泪,由衷地替璎珞感到欢喜:“这孩子有名字了吗?”
“还没有,我是个粗人,不会取名。”璎珞索性坐到床边,朝微浓招手,“你来取个名字如何?”
“我取?”
“对啊,你是他的姨母呢。”
微浓有些心动了,忍不住去看那婴儿。由于还未足月,他一张小脸皱巴巴的,但也是粉雕玉琢、可爱至极。微浓不禁问道:“是个男孩吗?”
“对,男孩。”璎珞边说边伸出一根食指,去逗弄婴儿的脸颊。
婴儿无声地笑了起来,裹在被子里的一双小手不停地晃着,高兴至极。
微浓越看越是欢喜,思索片刻,道:“不如,就叫他祁念如何?想念的念。”
“祁念,念儿。”璎珞喃喃重复,面上划过一丝黯然,旋即又笑,“好名字,就叫祁念吧!”
两人话到此处,璎珞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忽地严肃起来:“微浓,念儿的事没有外人知道,你要替我保密。”
璎珞这般一说,微浓恍然意识到这个孩子的重要性。祁湛之死一直使宁王耿耿于怀,因为昭仁太子再也无后,若是这个孩子被宁王发现,他一定会把孩子抱走的!
微浓忙问璎珞:“你打算将孩子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会一辈子跟着我,但我不会让他做杀手,更不会让他和宁王相认。”璎珞紧紧握住念儿一只小手,“微浓,他是我全部的寄托,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活不下去。”
“我明白,”微浓感同身受,却又为这对母子的未来万分担忧,“你领着念儿在墨门生活,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消息迟早会走漏?”
“不会的,门主已经下令让所有人对这件事守口如瓶。”璎珞神色坚定地道,“如若传出去,我拼死也不会让宁王带走他。”
“关键是要门主愿意帮你。”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墨门门主祁连城,为何要答应璎珞把孩子留下?难道他想故技重施,再上演一次当年祁湛的戏码?
这般想着,微浓心头一阵紧张,忙出言提醒:“璎珞,祁湛的身世乃是前车之鉴,你要注意提防门主……”
“璎珞。”微浓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现在门外,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师兄有事吗?”璎珞抱着念儿问道。
“门主听说岛上来了贵客,想请贵客前去一叙。”
晦暗的室内弥漫着些许药味,微弱的咳嗽声传到微浓耳中。这是一间建在水中深处的屋子,水晶做成的窗户折射进深邃的蓝色,屋内并无太多光亮。
借着微弱的烛光,微浓一眼便看到正对屋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对联:
抛不开胸中乾坤,何必登仙岛把酒?
放得下眼前生死,方可借刀剑笑谈。
横批——以杀止杀。
这不就是自己来时,那船夫问过的接头暗号吗?原来暗号就光明正大地挂在门主屋内。微浓默默记下这几句话,视线顺势往下,看到横批匾额的阴影之下,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他似乎被病痛折磨得不轻,给她一种“时日无多”之感。她不知这是假象还是真的,因为在她印象里,墨门门主祁连城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即便他真的病了,也不该将这副样子示于人前。
“怎么,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很惊讶?”祁连城咳嗽一声,打断微浓的思绪。
她不知该如何答话,祁连城也不需要她回答,已是自顾自笑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规律,无人能够逃脱。”
微浓仍旧没有接话。
祁连城又笑了:“你和你父亲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瞧不上我。”
这话从何说起?微浓心生警惕,开了口:“门主言重了,是微浓口拙,不知该说些什么。”她顿了顿,决定把握主动权,“您召我前来,有何吩咐?”
“怎么?到了我墨门的地盘,按礼你不该来见见我?”祁连城一句话堵回去。
按照礼节,微浓的确是该来这一趟,毕竟她是客,岂能不拜见主人?但她是真的没顾上,而且在她心目中,祁连城应该不会计较这些世俗之礼。
见微浓不说话,祁连城又是虚弱地笑:“按照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师伯。你父亲夜凉晨、你师父冀凤致,都是我的师弟。”
然而微浓根本叫不出口。或许他说得没错,她的确瞧不上他,瞧不上他当年对祁湛母子的所作所为。
于是,她冷淡回应:“门主说笑了,我父亲、师父均已脱离墨门,这一声‘师伯’我实在没有资格唤出口。”
微浓如此无礼,祁连城倒也不见生气,唯独双目闪过犀利的精光,直直射向她。饶是屋内光线暗淡,微浓也能感到他的目光似两道锋刃,仿佛要在她身上割肉削骨。至此,她终于明白,祁湛那双鹰隼般凛厉的眸子是继承了谁。
屋内气氛正有些沉抑,祁连城的目光却倏然收回,他执起手边茶盏啜饮一口,垂下眸子问道:“既然说起你的父亲和师父,那你可知,当年他们为何要离开墨门?”
就算微浓说“不想知道”,祁连城也还是会说,于是她便洗耳恭听。
果然,祁连城又是一声咳嗽,缓缓开口:“家师乃上任墨门门主,门下弟子无数,得他亲自教导的却只有四人。我排行第一,你父亲行二,你师父行三,璎珞的师父最小。这四人中,你父亲功夫最高,我最奸诈。”
说到最后两个字,祁连城自己先笑了。
微浓倒是听师父提起过此事,说是上任墨门门主武功高绝,擅长多种兵刃,峨眉刺是他的绝活,四个徒弟都学。除此之外,他的其他几样功夫则分别传授给几个徒弟:祁连城学的是子午钺和梅花镖;她父亲夜凉晨学的是刀剑与锦套索;她师父冀凤致学的是软、硬两剑;璎珞的师父则擅长吹箭、袖箭和双枪。
四个徒弟,功夫各异,平分秋色。
微浓虽不喜欢祁连城,但前任门主却是她实打实的师祖,她这手峨眉刺也是受益于他,故而也生出些敬意,出言赞叹:“师祖乃武学集大成者,寻常人哪怕学到他一样绝活,便能纵横江湖了。”
“倒也不是,”祁连城客观评价,“家师虽擅长多种兵器,但所学繁杂,难免博而不精,唯有峨眉刺出彩。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才会让徒弟们分学几样,方便钻研。如今除了峨眉刺无人能超越家师之外,其他几样绝学,我们师兄弟四人都已发扬光大,功夫早在他之上。这当中,尤以你父亲资质最佳,功夫最高。”
微浓见祁连城多次提及自己的父亲,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确实对父亲知之太少,也愿意听一听,便没再打断。
但听祁连城续道:“你父亲在墨门二十余年,任务从无失手过,乃是墨门第一人。只可惜他空有超群武艺和狠绝手段,为人却太偏执孤傲,习惯独来独往。执行任务时,他从不肯与人合作,故而与门中弟子关系紧张。
“相反,我功夫虽不如他,但有个好人缘。”祁连城喘了口气,又笑。
“所以师祖多番考虑之下,将门主的位置传给了你,我父亲心有不忿,就离开了墨门?”微浓替他说了出来。
“他心有不忿是真,但没有离开。”祁连城没再往下说,反而问道,“你觉得,你师祖的决定对吗?”
微浓沉吟片刻,回道:“主导一个帮派,尤其是杀手组织,除了要有超凡的武功,更要有绝对的权威,否则就难以服众。我父亲人缘没您好,做了门主也不会有人听他的,师祖选您是对的。”
祁连城听后“哈哈”笑了两声,又引得自己咳嗽不止,他捂着口鼻平复良久,才点了点头:“不错,在这一点上,你比你父亲看得透彻。”
这种夸奖微浓听听也就罢了,她更关心父亲离开墨门的原因,遂直白问道:“既然我父亲没有立刻离开,后来他又为何要走?是您对他做了什么?”
“你真是个急性子。”祁连城无奈地摇头,“这件事还得从湛儿的身世说起。”
“我知道他的身世,您拣重要的说吧。”微浓直言不讳,“您肺疾太严重,要少说话。”
祁连城再次眯起眼睛看她:“你如何知道我肺疾严重?”
“我也略通医术,听您说话的中气,还有闻这药味……大约能猜到您是肺疾,而且是沉疴旧疾。”微浓顿了顿,又道,“您若信得过我,我可以给您把把脉。”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先不论上一辈的恩怨,也不论祁连城人品如何,单看他肯收留璎珞母子,并保守那孩子的秘密,她也愿意尽心一试。
奈何祁连城警惕心太强,上下打量微浓几眼,到底还是笑着拒绝:“不必了,我这病已经耗了十余年,我自己心里有数。”
“怎么?您怕我害您?”微浓有意激他。
“你还杀不了我� �”祁连城朝她摆了摆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年纪大了,耳根子不稳妥,已经杀了好几个大夫。万一你说我‘时日无多’,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杀了你。”
微浓倒不觉得害怕,但也没再坚持。她多少能理解祁连城的心情,做了一辈子的门主,掌握过无数人的生死,尊严大约比性命更加重要。所以他不愿别人去评价他的身体,更不愿让别人把握他何时生,何时死。
“还是接着说湛儿吧,”祁连城执意说道,“你只知他的身世,但不知当年的内情,这也关乎你父亲和你师父离开墨门的原因。”
微浓知道这故事很长,便自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祁连城发出长长一声叹息,这一声叹,也将他瞬间带入回忆之中:“三十五年前,我们接到一桩生意,要去刺杀时任宁国太子原真。当时我刚坐上门主之位,见此事非同小可,本打算推掉。但后来,买家给出了一个极其丰厚的允诺,不光是我,连你师父也动心了,唯独你父亲极力阻止,但我与他向来不和,便没听他的。”
“是谁要刺杀宁太子原真?”微浓较为关心这个问题。
“我随后再告诉你。”祁连城回得模棱两可。
微浓想了想,又问:“那对方到底出了什么条件,让您动心了?”
“你在套我的话?”祁连城笑着反问。
微浓没有否认:“我只想知道,此事与燕国、楚国是否有关。”
“无关。”祁连城回得很干脆。
微浓这才放下心来:“那您继续。”
“刺杀宁国太子这个任务,我本打算交给你父亲,但他坚决反对,说原真在政务上颇有建树,不该杀。”祁连城捂着胸口,“喀喀……你父亲不肯去,我只好带着墨门一干杀手亲自出马,我的妹妹暖心也参与了此次任务。
“结果你也知道了,宁太子早有防备,且武功高强,我们行刺失败,暖心被困宫中。我多次派人前去营救,前后耗费两月才将她救回来,但她已被宁太子奸污,而且有了身孕。”祁连城说到此处时,话语中明显含有愧疚。
而这也是微浓最不能认同的一点,这个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世上,就算把他生下来,也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何况据微浓所知,因为生下祁湛,其母祁暖心精神失常了。
察觉到微浓的不认同,祁连城也没否认自己做过的事:“当时暖心和你师父有婚约在身,出了这样的事,她和你师父都深受刺激,要求将孩子打掉,但我不同意。你父亲夜凉晨得知内情,怒斥我冷血无情,愤而离开墨门,无论我如何挽留都不行。”
“我父亲一定与祁湛的母亲感情不错,因此恼恨于你。”微浓笃定地道。
祁连城点了点头:“但这并不是他离开的真正原因。”
“那他一定是看到您对亲妹妹如此狠绝,担心自己也会遭您毒手,所以早走为妙。”微浓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祁连城闻言又笑:“你说得没错,不过还有一点,我也是在他离开之后才想明白的。当年我行刺失败,他觉得我能力太差,不愿屈居在我手下办事。”
父亲会是这样争强好胜的人吗?微浓私心里并不认可父亲的这种形象。但回想祁连城所说的话,父亲在墨门时与其争夺门主之位失败,离开墨门之后又选择去做燕王的贴身侍卫。也许他真的不甘心做个寂寂无名的杀手。
“我虽与你父亲不和,但也必须承认,他的武功、谋略、忍耐力、意志力均在我之上,他不服气我,也是情理之中。”祁连城话中难掩赞许之色,“墨门成立百年以来,从无一人能活着除名,你的父亲还是头一个。”
这话听着虽轻巧,微浓却不敢深究。父亲是经历了怎样的酷刑才能活着离开?她不是墨门的人,永远猜不到那些刑罚的可怖,也不想去猜。
“想必他走得很艰难。”微浓唯有如此感叹。
“的确,墨门十种酷刑,他全都试过一遍。不过最后两种酷刑是暖心悄悄放了水,否则他绝无可能活下来。”
微浓只觉得脑后升起一丝凉意,她不敢去想当时父亲受刑的情形。
“你父亲走后没多久,湛儿出生了。又过了几年,你师父也选择离开,但他受的刑罚,要比你父亲受的刑罚轻得多。”祁连城缓缓再道。
“那是因为你对我师父有亏欠,你破坏了他的姻缘。”微浓毫不客气地指出。
祁连城没否认:“墨门是他的伤心地,他想离开,我不会阻拦。”
想起师父终身未娶,想起祁湛的母亲孤苦一生,微浓突然觉得很愤怒。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门主做的好事!可几十年过去了,她也不想再做无谓的争执,转而问道:“后来呢?我父亲为何做了燕高宗的侍卫?”
“听说是他奄奄一息之时,意外被当时的燕太子聂旸所救。”
再后来的事,微浓也都能猜到了。父亲夜凉晨为了报恩,也为了彻底摆脱墨门,才会改名良夜,做了高宗聂旸的侍卫。之后又在随同聂旸微服期间,与她的母亲产生感情,并生下了她。或许是怕聂旸知道真相以后恼羞成怒,又或许是担心自己仇家太多,总之父亲没有认她,而是拜托同样脱离墨门的师弟冀凤致将她抱走,暗中照料。
于是,她有了姨母姨丈,有了镖局大小姐的身份,也有了一个名震江湖的师父。她过了十五年无忧无虑的时光,然后阴差阳错被当成聂旸的私生女,进宫、和亲……
直至父亲出于对聂旸的愧疚,或者是出于侍卫的义务,在楚国行刺时替聂旸挡了剑,才在临终前说出了她身世的真相。
从前微浓对于亲生父母的种种不理解,到了今日终于能够彻底释然。她应该感谢墨门,虽然在聂星痕的生死之谜上她失望了,但这也是另一种收获,可以稍稍抚慰她贫瘠的内心。
微浓由衷地对祁连城道:“多谢您相告实情,让我发现自己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从前我还以为他是贪图富贵才去做了燕高宗的侍卫,今日才知,他是为了报恩。”
祁连城似有笑意:“可惜他报恩也报得不彻底。”
他言下之意,是指她的身世来历了。微浓一听这话,不禁冷道:“门主,您今日见我,若是为了羞辱我们父女,也未免失了身份!”
“你和你父亲真是一样的脾气,”祁连城摇头失笑,“我难道说的不是事实?”
微浓瞬间回击:“那您卖妹求荣也是事实!”
祁连城果然有些不悦:“三十五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我留下湛儿是有野心,你的父亲、师父,甚至暖心,都唾骂我贪图权势富贵,不齿我的作为!卖妹求荣,这个骂名我已经背负三十多年了!”
“难道你不是?”微浓反问,她亦是不齿祁连城的所作所为。
岂料祁连城真的理直气壮地否认:“我不是。”他此刻已经累极倦极,但还是强撑着道,“你可知当年要我刺杀宁太子的人是谁?”
他方才说了,此事与燕国、楚国无关。那还有谁想让宁太子去死?微浓脑海中闪过一个人选:“是宁太子的手足兄弟吗?”
“是宁王第三子,原殊。”祁连城径直说了出来。
果然是原澈的父亲,微浓心底一沉。
“你应该知道,墨门是个敏感的门派,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在王室也为君王所忌惮。”祁连城剧烈地咳嗽几声,摸出一粒药丸填入口中,续道,“所以我当了门主之后,一直在忧虑墨门的前程。”
“魏侯是不是许诺,一旦墨门替他杀了原真,他就能够坐上宁太子之位,届时他会提高墨门的地位,让你们在宁国境内立足无忧?”微浓几乎可以想到魏侯提出的条件。
“不错,你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祁连城点头承认,“所以酬劳事小,这个许诺才真正令我下定决心。”
“但是后来你行刺失败了,怕魏侯恼羞成怒对墨门不利,又怕宁太子会查到你头上,恰逢祁湛的母亲怀有身孕,你便想留下这个血脉,万不得已时,作为保住墨门的筹码?”微浓一针见血。
她话音落下,屋内无人接话,过了很久,祁连城才唏嘘道:“想不到我隐忍三十几年的苦衷,你竟是第一个看透的。”
微浓也是唏嘘不已,突然之间感到心潮汹涌:“祁湛的存在,你是何时告诉宁王的?”
“原真最后一名子嗣病故之后。”祁连城感慨不已,“比我想象中要快。”
“那你供出魏侯了吗?宁王是什么反应?”微浓很想知道。
“都是他的儿子,他能有什么反应?唯有装作不知道吧。”
果然,宁王十年前对魏侯护短,十年后对原澈也护了短。宁王室手足相残这种戏码一再上演,全因为他的变相纵容!微浓大致能猜到宁王给出墨门的条件:“你用祁湛的存在,换来墨门往后几十年的稳定繁荣?”
“是,”祁连城再次咳嗽,“所以根本不是我有野心,我从没想过要掌握多大的权力,我只想把墨门保住。暖心怀孕是个意外,我顺势而为,这有错吗?”
“无论对错,你牺牲自己的妹妹总是实情。”她由心而道,“我只能说,我不赞同这样的手段。”
听闻此言,祁连城突然变得激愤起来:“墨门从建立到现在,就是用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你以为只有暖心被牺牲了?我也有!为了求她留下这个孩子,我答应她永不娶妻、永不生子,把湛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我花费了所有的心血培养湛儿!让他成为顶尖的杀手,让他能够适应杀人不见血的宫廷!”
祁连城说完,浑身似脱力一般瘫软在了座椅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安静的室内不停回荡着他的咳嗽声,好似也带着一腔悲愤,无处抒发。
“直到暖心去世,她也没有原谅我,因为恨我,她连湛儿也不多看一眼。”祁连城摊开双手,自嘲地笑着,“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湛儿死了,我一切的心血都白费了!你也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病入膏肓,连个送终之人都没有。”
微浓做不出评判。
“那你现在后悔吗?”她唯有轻声询问。
祁连城摇头:“没有,从我坐上门主之位开始,这就是我的使命。”
“使命……”微浓喃喃重复这两个字,至此,她终于明白祁连城见她的用意了。
“人一旦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只考虑自己。我肯为了墨门而绝子绝孙,云辰也肯为了天下太平而放弃复国,我们的理想,殊途同归。”祁连城重重落下最后这句话。
他知道,微浓已经完全听懂了。
理想、使命、牺牲……这几个字在微浓的脑海中不停盘旋,致使她眼眶一热,想哭却又想笑:“您强撑身体说了这么多,原来是在劝我做新朝皇后。”
“你若不嫁,湛儿和聂星痕的死,才会变成一场笑话。”祁连城的面容隐在晦暗之中,最后劝道,“生逢乱世,个人的荣辱根本不值一提,比起云辰,比起墨门,你牺牲一段婚姻又算什么?”
是啊,比起他们,她又做过什么?她的牺牲实在太渺小了。微浓越想越是心潮翻覆,无比煎熬,唯有强忍着泪水再问:“您劝我做皇后,是想让我保下墨门吗?”
“是。”祁连城回得坦然,却不无遗憾,“以我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培养第二个湛儿,我死后,打算将墨门交给璎珞的孩子。为了墨门的前程,也是为了他们……算我求你。”
骄傲如祁连城,原来也会说出一个“求”字。
“您太看得起我了。”微浓不知是在嘲讽他,还是嘲讽自己。
祁连城并未气馁:“其实你的父亲对墨门很有感情,他若想毁了墨门,只需将湛儿的身世告诉聂旸,我的一切筹谋都将毁于一旦。可他没有这么做,只此一点,我一辈子感激。
“当然,我与你父亲敌对多年,如果你想替他报仇,我的命你可以随时拿去。”祁连城艰难地喘着气,面上带着一丝恳切,“但求你想想璎珞母子,想想你父亲、你师父……求你答应这唯一的请求,去做新朝的皇后。”
祁连城一生骄傲,却肯为了墨门放弃一切。面对这样一番劝说,微浓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一个“不”字。她的喉头似是哽住了,应与不应就在她唇舌之间,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最终,她吐出这几个字。
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回应,祁连城有些失望,但他也没有精力再劝下去了,唯有朝她摆了摆手:“好吧,但愿我还能等到你的答案。”
可是祁连城终究也没能等到微浓的回应。就在和微浓密谈后的第四日夜里,他旧疾发作,吐血而亡。临死前,他执意要再见微浓一面。然而等微浓赶到时,他已经去了,唇边、衣襟上全是他吐出的血迹。他双目大睁看着门外的方向,似有什么心愿未了。
微浓走到他身前,盯着他看了片刻,道:“门主虽有痨病,但这不是死因。”
璎珞在旁抹了抹眼角,说出实话:“暖心姑姑的癫症时好时坏,十几年前有天夜里,她突然闯进门主屋内,一剑刺穿门主的肺部。从那以后,门主都是靠着秘药在勉强维持生命。”
痨病外加肺部刺穿,祁连城还能稳住墨门十几年,个中辛苦可想而知。微浓没有再说话,缓慢地抬手为他合上双目。
一代枭雄,在外名声狠绝的墨门第二十一任门主祁连城,就此离于人世。
根据他生前的遗愿,他的死暂不对江湖公开,只在墨门范围内举行丧葬,告知墨门众人。为他主持丧葬的,是微浓的师父冀凤致,而璎珞也将在他头七过后,代替念儿暂时坐上门主之位。
祁连城下葬当日,微浓也在,待到棺木入土之后,她和璎珞、冀凤致三人同去收拾祁连城的遗物,趁势关切璎珞:“如今念儿还小,你又是女流之辈,真的要留在墨门吗?”
“祁湛死了,我总得担负起他未完成的责任。”璎珞倒是显得很平静,“当初他答应与宁王相认,也是为了墨门,虽然后来一切都变了,我总是还记得。”
世事一直在变,人都会变,难能可贵的是初心不变。
微浓对璎珞的勇气感到由衷地敬佩,但也为她的未来感到无比地担忧:“墨门全是杀手,念儿也还小,我怕你会有危险。”
“目前还好,几个师兄弟都愿意帮我。”璎珞淡淡一笑,“我想过了,以后无论谁想离开,我都会放他们自由……我要改组墨门。”
改组墨门?微浓很是疑惑:“如何改组?”
“把一个纯粹的杀人组织,改组成一个能为朝廷、君王效力的情报机构,或是人才机构。”璎珞目前也没有什么思路,“这只是我一个初步的构想,如何实现,能不能实现,我还不确定。”
“总之,墨门要传承,但我的念儿,不能再重蹈祁湛的覆辙。”璎珞重重强调,“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完成原氏子孙的使命,这也是我想改组墨门的根本原因。”
把一个奉行“以杀止杀”的杀手门派,改组成为帝王暗中所用的人才机构、情报组织,没错,这也是原氏血脉该做的事,是原氏子孙为新朝效力的另一种方式。
“原来你已经想得如此长远了,”微浓忍不住感叹,“再想想你从前的样子,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璎珞笑了:“等你当了母亲,你就会明白。”
就在这时,冀凤致突然提出:“微浓,我想留下来帮璎珞。”
如今墨门这个情形,璎珞母子的确需要有人帮忙,微浓也晓得冀凤致心意已决,自己是不可能再劝动他。于是她点了点头:“璎珞想要改组墨门,我出不上什么力,您知道我那三十卷奇书藏在何处,如果能用得上,您就拿去吧。”
这话冀凤致听得颇为欣喜:“若有那三十卷奇书,何愁培养不出人才?再加上墨门原有的情报网,基本上有个雏形了!”
“改组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成事,千万别急,我对您和璎珞有信心。”微浓笑着叮嘱,“以后我不在您身边拖累,您肯定会舒心很多。”
冀凤致听见这话,点了点头:“如无意外,我打算在墨门终老,有璎珞在,你也可以放心。师父希望你明白,我们劝你去做皇后,不仅是为了墨门的荣辱,也是希望看到你后半生有依有靠。我想即便是你父亲在世,他也会赞同这个决定。”
“师父不必再说了,”微浓终于垂下泪来,“我嫁……我嫁。”
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呢?也不能事事都为自己而活。云辰放弃复仇复国,祁连城放弃娶妻生子,就连宁王也放弃了做开国皇帝这个名垂青史的大好机会。
如果她的婚事,能换取聂星逸放弃野心,长公主放弃王位;如果她做了皇后,能保住燕王室的声誉,能让燕国百姓过得更好;如果她的妥协,能让璎珞母子平静度日,能让师父安享晚年;如果她的存在,注定是一种平衡……
她应该觉得骄傲才对,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被上苍赋予如此重大的使命。
也许,这才是皇后命格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