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狭路相逢,兵不厌诈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翌日,祁湛秘密起程前往幽州,奉宁王之命去打探聂星痕的情况。由于幽州已经被燕军占据,饶是他身手绝佳,混进来也费了不少功夫。

而聂星痕人在燕军大营,身边又有重兵把守,祁湛深知,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根本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于是,他决定借助墨门的力量。

墨门总舵位于幽州境内,建在泰烟山下的海岛之中,位置偏僻隐蔽,易守难攻,尚未受到燕军波及。因此,祁湛并不担心墨门的安危,且他自信于门人的身手,也相信聂星痕短期内不会来找墨门的麻烦,因小失大。

时隔经年,再次回到墨门,祁湛感慨万千。入岛的方法没有改变,总舵依旧伫立于海下。只是门中又多了不少生面孔,而与他同批出师的杀手,如今活着的已不到百人。

听说祁湛回来,门人们大多态度冷淡,并无趋炎附势之心。而门主祁连城因患有痨症,身体每况愈下,眼下正在闭关,门中大小事务,都交由他的亲传弟子和璎珞共同主理。

祁湛去见了璎珞。

五年前,她追随祁湛前往黎都,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落得一身情伤回来。此后,她便不再做杀手,改为协助门主打理门中琐事,如今野性与戾气尽散,气质也越发冷清。

时隔五年再见,两人心头皆是万般滋味。彼此相对半晌,终究是祁湛先开了口:“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多谢王孙殿下关心,民女很好,”璎珞态度冷淡,“门主正在闭关修养,不知您突然前来,有何要事?”

如此公事公办的语气,令祁湛颇不是滋味:“璎珞……我们大可不必如此说话。”

璎珞面色如常:“如今您身份不同,民女不敢逾越。”

祁湛蹙眉:“你还在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当初隐瞒了真实身份。”

璎珞沉默了,又突然轻笑一声:“是该怪你,你若早点告诉我你的身份,我必不会追着你去黎都。如今想想,当初我真是自不量力。”

“璎珞,”祁湛欲言又止,“抱歉,是我耽误了你。”

“并没有,”璎珞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门主没告诉你吗?我已经成亲了。”

“成亲?!”祁湛无比震惊。

“怎么?只许你成亲,不许我成亲?”璎珞故作轻松。

祁湛连忙跑到她面前,难以置信地追问:“你和谁成亲了?什么时候?”

“三年前,和门中一位师弟。”

祁湛突然觉得心中一抽:“是谁?叫什么?”

璎珞却没再回答,低下头去,面露黯然。

祁湛见她如此,心中又是一轻:“你在骗我!”

“没有,”璎珞整理好情绪,抬头看他,“我真的成过亲了。”

祁湛打量她半晌,见她神色肃然不似说谎,心中竟觉得怅然若失。然后,这怅然渐渐扩大,变成了伤感,变成了心痛。

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璎珞的陪伴,即便她后来不在自己身边,他也始终知道,有个女人在天涯海角惦记着自己。可如今他才知,那些青梅竹马的情分早已随风远去,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婚事,各自的前程。

忽然间,祁湛有些羡慕那个男人,也许还有嫉妒。

他试图平复情绪,用和缓的心情笑道:“那真是太好了,难怪我此次见你,觉得你丰腴了些。”

璎珞回以一笑,意味不明。

祁湛心中难受,只得勉强再笑:“你成婚怎么不告诉我?即便……即便我人回不来,礼还是要送的。”

“心领了。”璎珞话语寥寥。

祁湛强忍心痛:“对了,妹夫在哪儿?我也该见见他。”

“你想见他?”璎珞面露抗拒之色。

祁湛没看懂她的意思,强颜欢笑:“那是自然,我一直将你当作妹妹,如今妹妹出嫁,我怎能不叮嘱妹夫一番?”

他说着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枚羊脂玉佩,递给璎珞:“我此次出来得急,没有准备贺礼,这玉佩……是我常年戴在身上的,勉强充作贺礼吧。”

璎珞没有拒绝,伸手接过,只觉那玉佩通体流白,触手生温,其上刻着“天命”二字,一看便不是凡品。她素手抚摸着,唏嘘道:“果然,一切都是天命。”

祁湛默默看着,越发觉得心痛。他不会告诉她,那玉佩是他父亲昭仁太子的遗物,是历代储君获封时,由宁王赐下的信物之一。这些年他一直佩戴在身上,沐浴涤发也从不离身,无他,做个念想罢了。

而今,他将这念想给了她,不算是冲动,更不是计划已久。只是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这么做,毕竟她值得。

璎珞也没多做矫情,将玉佩握在手中:“这贺礼我收了,多谢。”

祁湛略感一丝欣慰:“应该的。你还没告诉我,妹夫是谁?可配得上你?”

“他很好,”璎珞握紧玉佩,“不过他不在这里。”

祁湛以为璎珞的夫婿外出执行任务了,便道:“既已成婚,何必叫他再出去冒险,不如对舅舅说说,将他调回门中吧。”

“此事不急。”璎珞说得含糊,转身拿起烛台,又道,“天色不早了,说正事吧,你回来做什么?”

祁湛不想让璎珞牵扯进来,便道:“舅舅呢?我想和他说。”

“门主正在闭关,我已经禀报过了,可他不想见人。”璎珞答道。

祁湛知道舅舅是在生气,气自己做了五年的王太孙,对墨门不提拔反压制,还让宁王把宫中的眼线也找了出来。不过,舅舅虽不肯见他,却让璎珞出面,可见还是愿意帮他的。想到此处,祁湛便问道:“其他主事的师兄弟呢?”

“你和我说就成了,”璎珞神色冷淡,“怎么?嫌我是个女人?”

“不,不是,”祁湛别无他法,只得说出来意,“我想要一百人,随我走一趟燕军大营。”

“你要杀聂星痕?”璎珞猜测。

“不,只是暗中查探,绝不动手。”祁湛解释,“最近有传言说聂星痕受了重伤,王祖父不信,便派我去燕军大营一探虚实。你也知道,这种事我信不过别人,论武功、论计谋、论经验,我只信得过同门师兄弟。”

璎珞听完这番话,没有立即答应,只道:“事关重大,我还须与另两位师兄商议。你先在此歇息一晚,我尽快给你答复。”

当晚,祁湛留宿在了墨门,还住在从前的屋子里。他如今身份尊贵,璎珞便特意拨了一名老仆去侍奉他。那老仆年轻时也是墨门的杀手,后来年纪越大、伤势越多,便从一线的行当退了下来,留在门中养老。

祁湛与那老仆本就认识,便仔细询问了璎珞成亲的前因后果。

那老仆也没隐瞒,如实说了:“五年前,璎珞姑娘随您离开墨门,没过几个月又回来了,还说了您的真实身份。门中上下都很震惊,门主却说她擅自泄露门中机密,将她判了重罚。但后来……”

此事祁湛也略微知情,当时璎珞得知他的身份,满是伤情地返回墨门,他出于关心,还曾让师兄弟们盯着璎珞,每隔三月汇报一次她的情况。据说她回来之后,舅舅怒她擅自离开,又泄露了他身为王太孙的身份,要对她加以重罚。

但就在那时,他的母亲,即门主的妹妹突然重病弥留,璎珞尚未领罚,便被拨去侍奉母亲。再后来母亲去世,师叔冀凤致回来奔丧,也替璎珞求了情。于是,她的重罚便不了了之,门主索性让她去照顾受伤的师兄弟。再然后,他便不知情了。

“再然后,璎珞姑娘便留在了内堂,专门照顾伤员。门中许多人都知道她对您……对您的心思,自然也都让着她。直至有一次,万丰外出执行任务,回来时受了重伤,璎珞姑娘照顾了他一整年。他伤好之后,便向门主求娶了璎珞姑娘。”老仆边回想边道。

万丰此人,祁湛倒也熟悉,算是同辈之中的翘楚。他记得万丰比他还小几岁,应和璎珞年纪相仿,两人在一起倒也般配。

祁湛想到此处,心思难免抑郁:“璎珞呢?她愿意嫁吗?”

“自然愿意,两人是商量好了才告诉门主的。”

祁湛心中一抽,又问:“那万师弟现在人在何处?两人……可还美满?”

这个问题,老仆没有回答。

祁湛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确信:“万师弟他……他不会是……”

老仆点了点头,叹气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竟然死了!祁湛一时语塞。

只是,万丰怎么会死?璎珞当时该有多悲痛?祁湛有许多问题要问,然而出口却是:“万师弟……可留下骨血?”

老仆摇了摇头:“他们根本就没圆房,哪里来的骨血。”

没圆房?祁湛倏然起身:“究竟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老仆见瞒不住了,索性全都说了:“其实这桩婚事,门主初始并不同意,但拗不过璎珞姑娘的意思,还是答应了。按门主的意思,他们的婚宴一切从简,两人便摆了几桌筵席,请门中上下喝了杯喜酒。”

“但就在成亲当晚,门中出了叛徒,想趁着婚宴之际刺杀门主。”老仆说到此处,渐渐面露悲色,“当时万丰和璎珞姑娘正在向门主敬酒,几个叛徒突然杀过来……误将万丰刺死了。”

误将万丰刺死了……老仆寥寥几句话,让祁湛觉得惊心又痛心。他几乎能想象到当晚的情景,想象到璎珞经历的大喜与大悲,想象到婚宴上的刀光剑影。

难怪舅舅会让璎珞掌管墨门大权,难怪她性情大变……原来如此。祁湛缓缓合上双目,任由悲伤浸透心房。

是他辜负了她,害她到了这个地步。倘若当年他勇敢一点,坚持一点,将她留在黎都……也许,他们今天会有不同的结局。

“你下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祁湛最后说道。

“是。”老仆没有多问,转身离开,然而刚推开房门,险些与璎珞撞了个满怀。

幸好老仆有功夫在身,稳稳站定,不禁叹道:“姑娘这身子骨越发结实了。”

璎珞揉了揉被撞疼的手臂:“温伯说笑了,你比我结实。”

老仆不禁笑出声来,转头又看了一眼祁湛,道:“我正要告退,你们慢聊。”

璎珞点了点头,目送老仆离去才走进祁湛的房间,说道:“我方才和几位师兄商量过,你……”

她话还没说完,忽被热吻堵住了嘴唇。那吻很轻很柔,渐渐加重,终至忘我。璎珞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立即挣扎,却被祁湛紧紧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他吻了她很久才放开手,璎珞立即一掌打在他脸上:“祁湛,你做什么?”她抚上自己微肿的嘴唇,厉声喝问。

祁湛牢牢地捉住她的两只手,再次将她拉入怀中,喑哑着道:“璎珞,对不起……”

璎珞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也不再挣扎,自嘲地笑了:“你在可怜我?”

“不是。”祁湛紧紧拥着她,“其实自你离开后,我一直在后悔。”

璎珞僵直了身子,无言以对。

祁湛闻着她发丝的香气,深深嗅着那久违的味道,似是无比满足:“这些年来,王祖父不断催我生子……可是我一看到我那位妻子,便会想起你……我总是想着,若你在我身边,也许……”

“太晚了。”璎珞似乎无动于衷。

三个字,令祁湛心痛难当。他死死地搂着璎珞,唯恐一不留神,她便会从他怀中消失:“方才你说你已经嫁人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多嫉妒……可听到他的死讯……”

祁湛停顿片刻:“虽然这么说很无耻,但我很庆幸。”

“庆幸什么?”璎珞眼眶渐渐的泛红。

“庆幸一切还来得及。”祁湛看着她,无比诚恳地道,“以前是我太自私了,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便一再拒绝你。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多离谱。”

“璎珞,再给我一次机会,”祁湛替她拭去即将掉落的眼泪,认真地说,“我不想在王宫里孤独终老,我想你陪着我,行吗?”

“你再说一次。”璎珞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我想你永远陪着我。”祁湛重复道。

“你真的不是可怜我?”

“不是可怜,是真心。”

是真心……璎珞终于还是流下了眼泪,为这迟来的一颗真心。

从前是她爱得太早,他懵懂拒绝;如今她想要抽身,他却执着挽留。他们之间谁都没有错,只是错过了时光。

也许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光。

同一晚,燕军大营。

幽州府一战,聂星痕被微浓下药迷昏,醒来后便听说她已领军从正面进攻,但也给他留下了两万人马。他立即明白,微浓是想从正面吸引云辰和原澈的注意力,好让这两万人马从西门突袭。于是,他清醒之后拖着乏力的身躯,亲自率军穿越了泰烟山捷径,攻入幽州府。

只可惜他纵万分小心,还是中了一箭,伤在腰部。其实他有铠甲在身,伤势并不严重,但因为中了连阔的蛊毒,伤口流血不止,再加上微浓的药效刚过,攻城又耗费了体力,这才导致昏迷过去,一睡就是五天。

岂料刚一醒来,便听说微浓被宁军带走,下落不明。幸而将士们当时看得清明,知道微浓是被云辰和原澈掳走,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他当即便修书一封送给宁王,愿以一万宁军俘虏交换微浓平安回归,可宁王尚没有任何回应。

为了巩固胜利成果,聂星痕又做出决定,将燕军大营移师幽州府城外,并修书告知明尘远。在捷报传来的当晚,明尘远已按捺不住拔营赶路,十天后便与聂星痕的人马顺利会师,直叹当初的二十万大军,如今只剩十五万。

此后,明尘远忙着收敛将士们的尸骸,还要监视宁军俘虏,忙得脚不沾地。直至今日,他才有空关心一下聂星痕的身子,以及商议下一步作战计划。

此时此刻,两人就在帐中,看着聂星逸亲笔写来的书信。

“楚地起义真会挑日子,一定是云辰的诡计!”明尘远笃定地道,神色恨恨。

聂星痕腰部的伤势虽已遏制,但生肌很慢,故而虚弱无比。他捏着奏报看了半晌,冷静地分析:“云辰是有备而来,起义绝不是一蹴而就,此事他至少准备半年了。”

“呵呵!看来他早就等着咱们与宁国打起来。”明尘远嗤笑一声,又道,“不过微臣觉得很奇怪,遇上这等事,聂星逸为何不派兵镇压,好端端的搞什么和谈?”

“不,这是聂星逸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聂星痕如是评价。

“怎么讲?”

“云辰在楚地谋划起义,未必就是真的起义,或许是扰乱人心的障眼法。倘若聂星逸贸然派兵镇压,即便此次起义平息,云辰还会不断煽动新的祸事。而且,我们会落下楚人的埋怨。”聂星痕再看了一眼手中书信,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如今停战和谈,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在和谈期间双方是不会动武了,也能为我们争取时间考虑对策。”

聂星痕说到此处,很是感慨:“也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不动武力。”话虽如此,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明尘远心中亦有。

能这般委婉地以柔克刚,又能想出不落人话柄的法子,除了长公主不做第二人想。

“可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若是咱们一直不出兵镇压,云辰极有可能顺势复国,宣布脱离燕国控制。”明尘远仍旧有所顾虑。

“还没有这么快,如今他毕竟担着云辰的身份,不是楚王室的人。”

“但您别忘了,他还有个弟弟,楚琮。”

经明尘远这般一提醒,聂星痕才想起这个人来,心中不免沉了一沉。

明尘远又提醒道:“也许云辰会推楚琮在前复国,他自己在幕后操控。”

聂星痕捏信的手指渐渐收紧:“你说得有道理,如此一来,咱们不得不防着了。”

“宁王呢?他会是什么态度?幸灾乐祸?乘虚而入?”明尘远越想越觉形势严峻。

“宁王……”聂星痕闭上双目,回想着九州地势,“宁国与楚地接壤,宁王想帮云辰很容易,想害他也很容易。”

“那眼下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看着自己‘后院起火’啊!”明尘远看着聂星痕越发苍白的脸庞,担忧之色愈来愈浓,“还有您的身体……”

聂星痕没往下接话。他如今面对的情形,的确是从没有过的严峻,比他当年夺权之时更严峻百倍。在云辰和宁王面前,当年的赫连璧月简直不值一提。

而且,幽州府的胜利并没有根本改变他的处境,看似一时的胜利,也极有可能被宁军反噬。即便他坐稳了幽州的地盘,宁国还有三个州和京城黎都在等着他去征伐。

可是他的身体已经等不及了,当初的雄心壮志、野心勃勃,都被这愈见虚弱的身体消磨着,他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大的挑战——生存。

最令他困扰的是,他迄今都没有找到方法解毒,还要忍受微浓不在身边的痛苦。然而这痛苦却还不能对外人说,一旦被天下人知道燕国摄政王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后果将不堪设想。

骑虎难下。

“云辰和微浓眼下在何处,你可打听到了?”聂星痕忍不住问道。

明尘远摇了摇头:“据说幽州府一战后,原澈是独自回黎都复命,云辰和郡主都没跟着。本来微臣以为,云辰必定还在宁国,也许原澈会知道他的下落。可是探子近日传回消息,说是原澈也在找他二人。”

话到此处,明尘远叹了口气:“云辰会不会带着郡主回楚地了?”

“这么短的时间,他跑不回去。毕竟楚地还是燕国的地方,这岂不是自投罗网?”聂星痕表示怀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云辰根本没将聂星逸放在眼里。”明尘远反驳道。

聂星痕沉默半晌,也觉此事难以追踪。如今他只能笃定云辰不在姜国和燕国,因为姜国是从燕到宁的必经之路,但姜人毕竟是异族,若云辰与微浓突然出现,目标实在太过明显。

幽州府之战已过去整整一个月了,宁王被战事分走精力,若是云辰有心,他极有可能从宁王眼皮子

底下逃回楚地。聂星痕越想越觉焦虑,腰上的又开始疼痛难忍。

“殿下!”明尘远察觉到他的异样。

聂星痕捂住腰伤,大口喘着气,半晌情绪才稳定下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仲泽,我想派你去楚地看看。”他打着商量的语气。

明尘远大惊:“殿下,这时候我怎能离开您?”

“无妨,还有冀先生和简风在,我没那么容易倒下。”聂星痕朝他摆了摆手,“我在想,既然分析出云辰会在宁、楚两国,我们不如化被动为主动。我必须要留下坐镇,也会趁机寻找云辰行踪,唯有劳烦你去楚国一趟,与我分头找他。”

“可是……”明尘远没再往下说,因为余下的话太不吉利。聂星痕只剩下两个半月的寿命了,自己此去楚地,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是做最坏的打算,也许彼此就会……

天人永隔。

明尘远从未像此刻一般抗拒:“殿下,眼前征讨宁军才是头等大事,云辰势单力薄,未必能翻起什么风浪,微臣想与您共进退。”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闹不起什么风浪,但云辰……”聂星痕没再往下说,转而叹道,“当年我能一举攻下楚国,侥幸胜他,如今想来已是个奇迹。”

明尘远试图说服聂星痕改变主意,但又不敢提他的身体状况,只能劝道:“咱们拿下幽州,宁王必定大怒,再者郡主找到的兵书也在宁王手里……您让属下去楚地,属下担心……”

“正因如此,你才更该去。幽州之外还有三州,燕宁还有无数硬仗要打,对于云辰,我们防不胜防。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任何人能阻挡得了他。微浓若真的在楚地,我也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聂星痕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已经喘不过气,腰伤愈发疼痛。

许是不想再多做劝说,又或许是怕明尘远不愿意去,他缓了缓气息,终于吐出一句:“仲泽,这是军令。”

明尘远望着聂星痕近乎透明的苍白脸色,心里酸楚难当,却无言以对。身为将领,他必须时刻牢记的原则就是——军令如山。

聂星痕见他终于领命,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案:“你替我磨墨,我要写几个字。”

明尘远没多想,径直过去研了墨,又将聂星痕扶到案边。后者开始提笔写字,可刚写了两个字,他便觉得笔力不足、气势稍弱,便又换了张纸重新写。如此足足写了三遍,他才略感满意。只是八个字而已,他已累得满头大汗,精神不济。

聂星痕亲自动手封缄信件,又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写下“云辰亲启”四个大字,交给明尘远:“若你在楚地找到了云辰,就把这封信给他。若是没找到……就替我烧了吧。”

“殿下……”明尘远亲眼看到他写了什么,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竟是潸然泪下,“您这是……这是……”

聂星痕反倒显得很平静,笑言:“你哭什么,我这是计谋而已,以退为进,兵家之道。”

闻言,明尘远唯有假装配合,擦掉泪水,笑着附和:“原来如此!殿下英明。”

明尘远刻意的言行,反倒使聂星痕无限伤感:“仲泽今夜陪我喝一杯吧,明日你点兵四万起程,顺便让聂星逸增派援军。记住,去了楚地之后不要硬碰,先以安抚为主,消磨楚人烈性。”

“微臣领命。”

十八日后,明尘远的四万人马全部抵达楚地,开始与楚人进行谈判。同日,燕宁双方再次开战。这一次换了宁军主动出击,因为幽州失守之故,宁军受了刺激勇猛无比,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转眼开战半月有余,大小战役经历四场,燕宁各有胜负。燕军既没有多占领一寸土地,宁军也没有多收复一寸失土,双方在闵州与幽州的交界处对峙,皆是严阵以待、寸步不让、杀敌心切、枕戈待旦。

祁湛身在墨门,自然打听了战况,得知这四次战役中,聂星痕都没有露过面。这也更加笃定了他的猜测——聂星痕受了伤。

但兵不厌诈,他还是决定去探一探虚实。好在墨门鼎力相助,拨给了他一百名杀手,随他前往幽州府的燕军大营。

九月十九,祁湛带着人马来到幽州府城外,此时早有人扮成百姓模样,带着十个箱子在指定地点等候。祁湛指着箱子里的东西,对墨门的杀手们说道:“这是从燕军身上扒下的铠甲,每人挑一件,等进了燕军大营后,伺机换上。”

他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墨门的杀手们皆知,燕宁已经交战数场,这些铠甲必然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但杀手们见惯了腥风血雨,故也没人在意,纷纷上前挑拣合身的铠甲。

甚至还有人说起玩笑:“嘿,这铠甲材质不错。”

这一句话瞬间将祁湛带到了数年之前,那时他外出执行任务,时常与同伴们说几句荤话、笑话,自我排解紧张情绪。霎时间,祁湛感到无比亲切,提足了劲头对同门承诺:“今夜,请诸位师兄弟暂时忘掉我的身份,还将我当成祁湛。我也向兄弟们承诺,此次我们是秘密行动,绝不与燕军动手。万一事发,你们可自行逃离,不必顾及我。”

“那怎么行,璎珞要找我们拼命的!”为首一人回道。

众人随即爆发出笑声,不知是谁又说:“王太孙可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

“这是自然。”祁湛一口应下。他已经想好了,此次不论是成是败,他都要带璎珞回宫见王祖父,请旨将她纳为侧妃。从此之后,彼此常伴于宫中,再也不分离。

想到此处,祁湛不禁笑了。众人又对他一番调侃,直至暮色已沉才收敛起来,匆匆用了饭食,向燕军大营进发。

是夜,月黑风高,一队黑衣人陆续从四面八方跳入燕军大营,落地无声,然后迅速换衣,在东营马厩会合。不多时,便见这一队人马整整齐齐地从马厩里走了出来,每人浑身都散发着臭气,手中还各自拎着一个水桶。

毫无疑问,这是燕军军营中最下等的一队士兵,专职喂养战马。他们所到之处,值守的士兵们都忍不住捂住鼻子,以表嫌弃。

“咦?你们何时进的马厩?我怎么没看到?”有人见他们从马厩里出来,立刻拦下询问。

问话之人是个队长,虽然穿着一身铠甲,却把头盔抱在手中,露出寸草不生的脑袋,看样子至少有四十岁了。

值守时摘下头盔,本是军中大忌,祁湛下意识地就想飞出横刀取其项上人头。但形势所迫,他还是忍住戾气,回道:“天没黑就过来了,是摄政王殿下派人吩咐的,说是明日一早要用一万匹战马。”

从傍晚到现在,营地已经换了三拨值守人马,或许是下值的士兵忘了交代。那秃头队长也未多想,仍旧用手捂着鼻子,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祁湛等人立即拎着桶,头也不回地往西营马厩所在地走去。

东西营的两个马厩,各有战马一万匹,专供中军使用,故而也把守得格外严苛。祁湛先前专程探过路,无论是去找聂星痕还是去找粮草,西营这里都是条捷径,故而他才打扮成了洗马兵,想要浑水摸鱼。

往西营走的这一路上,皆无任何异样,祁湛带人顺顺当当地通过了各种盘问。可刚走到西营马厩附近,却再次被值守的士兵队长拦下,这个队长看似十分严苛,祁湛预感到他不好对付。

果不其然,那冷面队长质问他们:“马厩不是刚进去一批人吗?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刚进去一批人?祁湛生出疑惑。他明明已经提前打探清楚,每日戌时过后马厩房都会落锁,今晚怎么例外了?

祁湛脑中飞速转着弯,衡量着该如何回答。此刻若要进入马厩,必然会碰上真正的洗马兵;但若是就此退缩,又会引起燕军怀疑,外头值守的士兵如此之多,他们还没接近聂星痕的营帐就会打草惊蛇了。

退,今晚的一切前功尽弃;进,里头只是百余洗马兵,凭他们墨门的身手,大可无声无息地将这些洗马兵做掉。

如此一分析,祁湛立即提起精神回道:“殿下让丑时之前备好一万匹战马,这不时辰快到了,西营这边还没搞定,我们打东营马厩干完活儿,特意过来搭把手。”

冷面队长面露疑惑之色,打量着祁湛,再问:“你说你们是从东营马厩过来的?”

祁湛点了点头:“正是。”

“这个时辰应该是安秃子值守东营,”冷面队长伸手指着一个士兵,吩咐道,“你去找他打听打听。”

那士兵立刻称是,一溜烟儿地跑了。祁湛等人便拎着水桶和沾满马粪的刷子,站在原地等候消息。

不多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那士兵骑了匹马跑回来。刚一下马,他脑门上便挨了一巴掌,但听那冷面队长斥责道:“军营重地,夜深人静,你还敢骑马?不要小命了你?”

那士兵颇有些委屈:“是……是东营的安队长说,战马是大事,不能误了摄政王殿下的大计,才让小的骑马回来报告。”

队长冷哼一声:“他就会装好人!怎么说的?”

“安队长说,半炷香之前,东营的确放行了一队洗马兵。”

听到这回答,祁湛默默松了口气,再次赔笑:“您看,咱们可以进去了吧?耽误了摄政王殿下的大计可就不好了。”

岂料那冷面队长仍旧不松口,反而举着火把上下打量祁湛一番:“我看你眼生啊,以前可没见过。”

祁湛只得干笑一声:“小的这队人马,是跟随镇国侯从苍山过来的。”

明尘远的确是在聂星痕拿下幽州府之后才率军过来的,此事燕军之中人人皆知。只不过明尘远来了没几天,又被聂星痕派去楚地平乱了。至此,冷面队长才相信了祁湛的话,朝他摆了摆手:“你们进去吧,可别误了殿下的大事。”

祁湛立即出声告谢,朝身后的杀手们招了三下手:“都听到没有,加紧干活,千万别误了殿下的大事!”

他这看似简单的三个手势,其实意思不尽相同,乃是墨门的三个暗号,意思是:前方有敌、速战速决、悄无声息。

不过这三个手势在外人看来无甚区别,也无任何异样。祁湛边说边领着人往马厩里走,刚走了几步,又听那队长在他们身后喝道:“慢着!”

这一声听起来格外狐疑,祁湛也谨慎起来,暗中握紧袖中兵器。他慢慢转过身,笑得已经十分勉强:“队长还有什么吩咐?”

那队长再次打量他一番,却连上前一步都没,大手又指向另一个士兵:“去,你去马厩里问问老王,看是不是他找来的人。”

祁湛心中“咯噔”一声。今夜从始至终,他都是冒认镇国侯手下的洗马兵,理由也是随口胡诌,若真要进入马厩对峙,他岂不是要当场露馅?

本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可他万万没想到,在燕军大营里,就连无人在意的洗马兵都要接受如此严格的盘问。也不知是聂星痕治军有方,还是这冷面的队长看他不顺眼。若是后者,他唯有自认倒霉;若是前者,他则不得不承认,聂星痕在军务的管理上要比宁军强一点。

祁湛正想着该如何应对眼下情形,但见那士兵已经应声进了西营马厩。这一次照例没让他等太久,士兵便从马厩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道:“报……属下问过王队长了,他们的确是侯爷带来的洗马兵,约好了今晚来帮忙。”

至此,那冷面队长才彻彻底底敛去狐疑之色,朝祁湛道:“行了,你们进去吧!”言罢他还不忘低声嘀咕,“镇国侯手下真是人才济济,这么好的气质去做个洗马兵,可惜了。”

祁湛自然不知那队长心中所想,此刻他已经疑惑到了极点——方才他不过是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缘何西营马厩里的人会承认?难道他们真的约了明尘远麾下的洗马兵过来帮忙?

想到此处,祁湛的脚步稍加停顿,再次朝身后的杀手们做了个手势,提醒他们务必小心。百余人纷纷握紧袖中兵刃,放轻脚步悄悄往马厩里走,力求速战速决。

然而,这边厢马厩的门还没打开,那边厢门里的人已经在喊:“怎么这么慢啊?人还没到啊?”

“反正活也干完了,他们来了也是做个样子。”

“嘿!上次老杨说来帮忙,这么晚才来,岂不是偷懒!”

此言甫罢,马厩里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看样子是西营的洗马兵打算出来了。祁湛想了想,能不起冲突自然最好。于是,他又打了个手势命众人收起兵刃,装成低眉顺眼的样子,站在门口等着与对方碰头。

“吱呀”一声,马厩的门从里头开启,熏天的臭气扑鼻而来。幽暗火光中,只见一队人马懒懒散散地走了出来,当先一人两手空空,大腹便便,应是那值守队长口中的“老王”无疑。

饶是祁湛忍耐力极强,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也忍不住闭气片刻,才笑着招呼:“王队长,我们来帮忙了。”

那姓王的队长抬头看他一眼,疑惑道:“咦?你不是杨队长,他人呢?”

根据祁湛打听的消息,明尘远麾下的洗马兵队长并不姓杨,他恐其中有诈,便谨慎笑回:“您说笑了,我们队长怎会姓杨?”

那王队长闻言立即来气,啐了他一口:“我呸!你们队长不姓羊难道姓马?既然来了,就别在这儿给老子装蒜!”

难道是队长换了人选?祁湛眼珠子一转,也顾不上想太多,根据直觉笑回:“方才是开个玩笑而已!我们杨队长今晚上不舒服,才派小的带人过来帮忙。”

“呸!他就知道偷懒!”王姓队长哼笑一声,翻了翻白眼,“罢了,反正里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回去告诉老杨,这次的人情可不算完,下次得让他加倍偿还!”

王队长说着就要伸手去拍祁湛的肩头,祁湛极其敏感地后退一步,“嘿嘿”一笑:“我们刚从东营出来,身上脏,别脏了您的手。”

王队长听后“哈哈”大笑,指着祁湛:“都是在马厩干活的,谁比谁干净?你小子不错,老子看得上,走走走,一起喝杯酒去!”

祁湛正打算出言拒绝,哪知王队长竟不合时宜地放了个响屁,捂着肚子“哎哟”一声:“不行了,我怎么忽然肚子疼呢?我得去趟茅厕啊!”

他边说边在原地打转,一副忍耐不住的样子:“不成了兄弟,哥哥我得先走一步了啊,这怎么回事儿啊,怎么突然肚子疼啦?”

祁湛巴不得他赶快走,连连点头,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见他身后的士兵们也都各个捂着肚子哀号起来,似乎都吃坏了东西。

“一定是今晚安秃子拿的叫花鸡有毛病!”王队长骂骂咧咧着,也没再多说,领着一队闹肚子的兄弟们撤了。

祁湛回头看去,只见七八十个臭气熏天的士兵统统捂着肚子,动作一致地往外跑,边跑边喊:“快快!茅厕数量有限,先到先占坑!”

祁湛觉得这群洗马兵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遂偏头询问同伴:“你们觉得有何不妥吗?”

他旁边一名杀手回道:“是有不妥,马厩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祁湛心头一紧,忙道:“走!快进去看看!”

说来也怪,偌大的马厩的确静悄悄的,但马匹都无甚异样,只是偶有几声嘶鸣。

“嘿,燕军的战马可不行啊!没杀气。”有人出言调侃。

祁湛大致看了几匹马,庆幸地道:“幸好这些马不认生,否则还得了?趁着西营守卫没发现,我们快走吧!”

当祁湛一行迅速穿越西营马厩之时,方才那群真正的洗马兵也一窝蜂地涌到最近处的茅厕,只不过坑位有限,他们一次只挤进去了四十余人,另外三十人只得守在外头着急跺脚。

不远处值守的士兵看到他们这狼狈模样,都忍不住嘲笑起来。

洗马兵们也跟着笑,只不过他们笑得有些怪异,纷纷朝内催促:“好了没?快点!兄弟们憋不住了!”

“催什么催!快好啦!”茅厕里传来一声回答,随即便安静下来。方才还捂着肚子的四十几人,此刻竟纷纷直起了腰,熏天的臭气之中银光一闪,正在如厕的两名士兵就被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了。

见此情形,方才还颐指气使的王队长吓得双手抱头,两腿直打战,哆哆嗦嗦地道:“大大大……大侠……小的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您……您放了小的行吧?”

“恐怕不行,你还得回答几个问题。”洗马兵中走出一人,眉目冷冽,一看便是首领,朝他问道,“我问你,方才那群人到底是不是燕军的洗马兵?”

其实聂星痕和明尘远所率部下之中,根本没有姓杨的队长,两队洗马兵中更无此姓。方才是王队长自己耍了个小聪明,想给同伙们暗中报个信,岂料来者顺着他的话编了下去,可见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洗马兵。

是该说实话,还是留一手?王队长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做了回英雄:“回大侠……他们的确是……是镇国侯带来的洗马兵。”

“哦?那他们今夜为何不请自来?”一把利刃横在了他脖颈之上。

王队长立刻感觉到了,索性双眼一闭,随口胡诌:“小的和杨队长处得不错,我们时常……时常小赌一把,然后再一起喝酒。前天他……他赌输了,答应来帮小的刷洗战马。”

听闻此言,首领一挑眉:“这样啊,那别的就不用问了,你和你的兄弟们下去团聚吧!”

“团聚”二字一出,首领已挥刀割开了王队长的喉管,后者连一句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地抽搐着断了气。

首领面上划过冷冽之色,将袖刀收起,转而看向一众手下:“世子方才交代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吗?”

“都听见了。”众人低声回应。

“很好,今夜再跑一个马厩,将巴豆分量放足。明日,教燕军的战马统统死光!”

说完这句话,首领头也不回地从茅厕里走了出来,外头把风的三十余人知道事情已成,也装模作样地跑进去“解决”一番,将几具尸体处理干净。

天色太晚,茅厕周围尤其昏暗,当这一队“洗马兵”在茅厕门外再次聚齐时,四周值守的士兵谁都没有发现,他们之中已经悄然少了几人。

同一时间,祁湛等人也迅速穿越马厩,一路上再也没有遇见难缠的士兵。他发现今夜洗马营的人走动格外频繁,大

约是聂星痕真的下过命令要洗刷战马,反倒教他们混在其中占了便宜。

祁湛领着杀手们又到了两处马厩,都十分顺利地进去查探了地形,连马匹的嘶鸣声都未惊起。一连查探了四处马厩,祁湛眼见四下无人注意,忙吩咐道:“方才走过的路线,都记住了吗?咱们兵分两路,一路按原计划在外接应;一路随我去找聂星痕。大家动作要快,咱们迟迟不从马厩里出来,估摸西营的人快要发现了。”

今夜既然前来,这些杀手必然是听从祁湛调遣,故也无甚异议,迅速分成两队,分头行事。

临行前,祁湛又叮嘱众人:“若我被抓,你们就分头逃走吧,千万别想着救我。”

“这怎么行?”其中一人言道,“你身份尊贵,不能出事。”

“放心,我是宁国王太孙,他们不会轻易杀我。”

祁湛此言一出,众人也不再耽搁,分成两路各自行动。

祁湛所领人马,立刻将手中水桶、毛刷悄悄扔掉,伪装成巡逻的燕军,边走边寻找聂星痕所在的主帐。在祁湛的印象之中,主帐很好找,军营之中最高、最大、守卫最严的地方就是了,通常设置在军营正中的方位,周围会有重重护卫。

凭借经验,他没多久便找到了地方,远远望去,是一处篝火熠熠之地,地方敞亮、帐篷宽大,一看便是主帐无疑。祁湛本以为主帐前必然布满守卫,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越靠近主帐,守卫竟然越少。

其余的杀手也发现了这处蹊跷,忍不住发问:“这么少的守卫,会不会有诈?”

祁湛也拿不准,只道:“也许是空城计。总之大家小心,可别中了陷阱。”

“若真是陷阱,应该做得更像才是,为何还要撤走守卫?”

众人对此议论纷纷,有人主张进去看看,有人主张继续观望,都等着祁湛来拿主意。

而就在祁湛也犹豫不定之时,他突然看到一人从那帐篷里退了出来,躬着腰,恭恭敬敬的样子,背后还背着一个箱子。那人看起来像是个……军医?

其余的杀手也看见了:“看来聂星痕是真的受了伤!”

难道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受了伤,才故意撤走守卫?祁湛心中如此猜想。眼见离天亮的时辰越来越近,他心知无法再耽搁下去,便当机立断:“过去看看,小心一点!”

众人皆应,纷纷挺直腰板装成巡逻兵,慢慢朝主帐逼近。但众人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四周寥寥的守卫就像看不见他们似的,别说盘问一句了,就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难道是因为天色太暗,还是他们伪装得太好?

可燕军连洗马兵都盘问得如此严格,难道主帐附近凭空多出一支巡逻兵来,就无一人觉得怀疑?

“沉下心思继续走,不要四处乱看。”祁湛恐众人不能安心,忍不住低声提醒。

但不知为何,这般走了一阵子,主帐的灯火却渐渐看不清了,甚至连个士兵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四周只有数不尽的小帐篷,在黑夜里泛着诡异的白色。

“咱们走错路了!”一个杀手低声喊道。

“可方才明明只看到了一条路啊!”祁湛辩解。

“还是原路返回吧!一定是有岔路,方才没看到。”

话虽如此,可在场五十余人都是墨门顶尖的高手,江湖经验充足,难道会连一条岔路都看不到?

深知不是争论的时候,众人也只好按捺下心中疑惑,朝原路返回。可这一次,他们根本没有走回原处,眼前的场景如此陌生,不曾来过。

“难道是鬼打墙?”几个杀手自言自语起来。

“军营里怎么会有鬼打墙?应该是有高手布阵。”

祁湛也觉得这路有问题,忙问:“你们谁有追踪粉?撒一点,咱们再走一次。”

比起方才,众人都更加小心谨慎,唯恐错过任何一点线索。可这一次,他们仍旧没能找到主帐,撒过追踪粉的路也不知是在何处。事实证明,他们确实遇到了迷阵,而且是高手布下的乾坤阵。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难怪聂星痕这么大胆,主帐外根本不放守卫,原来是有高手相助!”众人暗自愤慨。

祁湛更是脸色铁青。他知道,聂星痕根本没有什么“高手襄助”,这迷阵一定是出自那些藏书。原澈和微浓三年前在姜国找到的藏书。据说,那七七四十九卷藏书之中无奇不有,而微浓独吞了一多半。她拿走的那些书里,就有奇门遁甲之术。

一定是微浓!是她把藏书给了聂星痕!

可祁湛万万没想到,聂星痕竟然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参透了那些书籍,还利用营帐的方位,在燕军大营布下了一个乾坤阵。

“难怪他敢向王祖父宣战,原来是有备而来。”祁湛忍不住感慨。

其余人立刻追问:“咱们还有机会出去吗?”

祁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他未必是在捉咱们,但一定是守株待兔!等着外头的人自投罗网!”

在场众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此时也知怨怪无益,皆是沉下心思。有人劝道:“快别说了,天要亮了,先找路出去吧!”

幸而有个杀手略通奇门遁甲之术,就地推演了三次,但每次推演出的方位都不一样,如此艰难地算来算去,也不敢确定哪一条才是真正的出路。

祁湛自知今夜的行动必败无疑,心中不禁有些愧疚,看了看地上画下的三个方位,对众人道:“今夜之事怪我太冲动,没有打听清楚便贸然将你们卷进来。既然这三条路都有可能,你们自行选择吧,此后各凭本事,谁都不必再顾及我。”

这是真心话,众人眼看离日出的时辰越来越近,便各自选了一条路接连离开。祁湛选择的是中间一条路,小跑几步之后,才发现还有十余人跟在他身后,也不知是同他选了一样的路,还是选择相信他。

此时此刻,祁湛已经没有动容的时间了,他立刻施展轻功飞奔起来,这十余人也随他一起飞奔,在最后的夜色里寻找走出迷阵的出口。

然而事与愿违,当他们竭力想寻找主帐之时,毫无头绪;这时想寻找出口了,却误打误撞走出了迷阵,来到主帐之外。

帐外燕军虽少,却也不是瞎子,眼见这十几人闯出迷阵,不禁质问:“轮值的时辰还没到,你们是哪一营的?”

祁湛心头懊恼,二话不说给了问话之人一记飞刀,正中咽喉。

守卫们见状大惊,纷纷拔刀大喊:“有刺客!有刺客!保护摄政王!”

这般一喊,四周值守的士兵立即向主帐涌来,不消片刻便将祁湛等人团团包围。

“慢着!”就在双方即将动手之时,一个身穿朴素灰袍的老者从帐内走了出来,正是冀凤致。

自从给微浓送来医书之后,他便留在了苍山,直至幽州府一战燕军大获全胜,又随明尘远移师过来。这些日子,他放心不下微浓的安危,一直在利用江湖上的人脉打探爱徒的消息。

但他不得不承认,云辰藏得很隐蔽,即便他有墨门的追踪能力,又在江湖上交游广阔,也未能打探出云辰的藏身之地,追踪到了演州便彻底失去他们的消息。

如今微浓失踪,明尘远又奉命前往楚地平乱,而聂星痕的身体每况愈下,于公于私,他都没法子离开,便留在了燕军大营。

今夜,洗马兵们的走动异常频繁,甚至还在茅厕里杀了人……这些事情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已传到聂星痕的耳朵中,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竟然是祁湛亲自前来。

“冀师叔。”祁湛见是冀凤致现身,也很讶异,因他一直不知冀师叔人在何处。但转念一想,冀师叔就微浓这一个徒弟,人在燕军大营也不奇怪。

在场的这些杀手,资历深的几人都认识冀凤致,有些资历浅的,也都听过冀凤致大名。墨门最看重师门传承,何况能活着退出的人屈指可数,故而此刻见祁湛开口喊人,杀手们也都肃然唤道:“冀师叔。”

冀凤致颔首致意,缓缓走近祁湛,叹道:“你们太鲁莽了。”

祁湛根本不知今夜另有一队人马也混了进来,只得自嘲一笑:“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让您发现了。”

他还以为是自己在迷阵里耽搁了太久,被发现了行踪,便将错误尽数揽在自己身上:“是我低估了聂星痕,没想到他竟会布下迷阵,如今多说无益,随他处置吧。”

冀凤致无奈摇头:“既有我在,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今夜你们也杀了不少人,到此为止吧!”

杀人?杀什么人?难道是接应他的那队人马杀的?祁湛没想太多,只是冷笑:“听师叔这话的意思,是决定帮燕军了?”

冀凤致无意与他争下去,只想让他安然离开,也保下聂星痕的秘密不被发现,遂道:“湛儿,你若还当我是师叔,就听我一次劝,赶紧走吧。你若想赢,就去战场上与他分个胜负。”

祁湛沉默片刻,想起了宁王说过的那些秘事,遂道:“来都来了,我也不能无功而返,还请师叔通传,我想见见燕国摄政王。”

“这……”冀凤致蹙眉,下意识地拒绝,“两军正是交战之时,不便相见。”

他话音刚落,主帐内忽然有光影闪动,依稀可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正朝外走来,似乎就是聂星痕。

帘帐被掀开的一瞬间,男子已经含笑开口:“既是王太孙殿下亲自驾临,刀剑相向岂非无礼怠慢?”

话毕,男子也走到了主帐之外,抬手一挥,四周士兵们便将兵器都收了起来。

“是你?”祁湛立即认出他来,“今夜还真是故人相聚,一个接一个。”

来者正是简风。六年前,他暗中保护微浓去姜国解毒,曾在十万大山里被祁湛利用过一把,后来便与祁湛、微浓结伴前往宁国,彼此朝夕相处了几个月。

见祁湛还记得自己,简风上前打了个招呼:“六年不见,王孙殿下别来无恙?”

“甚好,”祁湛看着他,“我知道你是聂星痕的亲信,怎么,他不肯见我?”

“敝上的确不便相见。”简风慢条斯理地回。

“我人都到此了,他还怕什么?”祁湛有意激将。

“不是怕,”简风依旧从容地笑,“是敝上有言交代,数年前您曾有恩于他,故今夜特命燕军不伤您分毫,还请您带着人马速速离去。”

聂星痕所指的“恩”,自然是七年前,祁湛在燕王宫行刺聂星逸之事。也是因为那件事,聂星痕才能够扳倒兄长,坐上摄政王的位置。

曾经祁湛想不明白,当年王祖父为何要帮聂星痕夺权?如若有朝一日宁燕终将敌对,聂星痕可比聂星逸难对付多了。以前他一直以为,王祖父是看中聂星痕身上有一半宁国血统,后来才知,事实远非如此。

想到此处,祁湛更是迫不及待要见聂星痕一面,有些话他必须当面问他,旁人无法转达。

“他为何不肯见我?”祁湛执着追问。

简风挑了挑眉:“一则敝上忙于政务;二则两军正值敌对,此时见面难免落人话柄。”

“落人话柄?”祁湛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落什么话柄?是说我通敌叛国,还是说他卖国求荣?”

“若是敝上见了您,再放您走,可就不好向将士们交代了。”简风边说边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祁湛此时已打定主意要见聂星痕,遂握紧手中兵刃,神色坚定:“我不与你多说废话,去告诉你家主子,我有要紧事对他说。”

许是聂星痕提前有过什么交代,简风听了这话之后,与冀凤致相视一眼,转身返回了营帐内。所有人都在外静静等着,四面的燕军越来越多,祁湛看了看情形,突围困难。

不过好在聂星痕已经承诺过,会放墨门的人平安离去,这也让他再没了后顾之忧,决定继续等下去。

这一次等了很久,简风才重新走出营帐,神色已变得凝重:“王孙殿下,敝上有请。”他刻意停顿片刻,强调道,“只您一人。”

“不能去!”其余的杀手集体反对,“那帐子里不知有什么埋伏,不能去!”

祁湛此时反倒平静了,安抚他们:“放心,他不会杀我。”

言罢,他又恳求冀凤致:“冀师叔,这些同门也算您的小辈,另有二十余人恐是在阵中迷了路,还请您做主放行。”

冀凤致点头应诺:“但凡墨门中人,我自会照应。”

祁湛这才彻底放心,任由简风搜了身,交出身上所有兵器暗器。他长吸一口气,掀开帘帐,缓慢踱步走入主帐之内。

旭日未升,帐内仍旧昏暗,目力所及之处,唯有一盏烛火明明灭灭,就放在营帐尽头的书案上,勉强够祁湛视物。

他眯着眼睛继续朝前看去,只见烛火之后,依稀可辨有个人影独坐案前,周身都裹着厚重的狐裘,看不见长相,也看不出身形,唯有一片暗影,比这营帐还暗,令人感到无比压抑,也无比警惕。

祁湛下意识地去摸袖口,才想起暗器已被简风搜走。他只好慢下脚步,万分谨慎地朝前走,一直走到那张桌案前,帐内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他也终于看清了那裹着狐裘的人,不禁大吃一惊:“你是谁?”

这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唇色泛青、虚弱无比的人,是谁?简直像是被吸干了血肉的鬼魅!

“连你都认不得我了。”喑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调侃与自嘲。

“是你?”祁湛难以置信。眼前这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哪里会是聂星痕?从前那个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卓绝挺拔、沉稳狠辣的燕国王子哪儿去了?这与他七年前见过的燕国敬侯,简直判若两人!

祁湛看着聂星痕良久,直至确定他的五官、面容与自己的回忆能够重叠起来,才问出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聂星痕无力地笑了笑,拢紧身上狐裘,像是怕冷至极:“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不能见你了?”

原来他真的受了重伤!比想象中还要严重!祁湛终于回过神来:“你是中了毒?谁做的?云辰?”

“算是他,也不是他。”聂星痕不欲详说。

“难怪最近燕宁交战数次,你都不曾露面。也难怪这周围都是阵法,却不见几个守卫。”祁湛重重叹气。

聂星痕唯有沉默以对。

“这毒有解吗?”祁湛又问。

聂星痕摇了摇头:“太难。”

祁湛心思一沉:“你还剩多少时间?”

“一个月。”聂星痕显得很平静。

祁湛拍案而起:“我去找云辰,他这算什么?胜之不武!”

聂星痕又笑了:“我以为你更想让我死。”

祁湛径直否认:“我只想让你输,没想让你死。王祖父也不想。”

“但战事已开,我没有回头路了,除非一死。”聂星痕轻轻咳嗽两声。

“宁死也不认输?”

“难道我认输就不用死了?解药又不在宁国手里。”聂星痕态度坚定。

“但宁燕可以联手狙击云辰,一定能逼迫他交出解药!”

不可否认,祁湛这个提议聂星痕也想过,也动心过。但一想起楚王室因他而经历的种种,想起钦天监那句“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他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当年的报应。

真用这法子逼迫云辰交出解药,不是不可能。但解了毒又能怎样?他欠了宁国的情,也违背了对微浓的许诺,燕国势必要归附宁国,他也会让所有臣民失望,包括微浓。

再做一次这样的卑鄙小人,再失去一次权势与爱情,与死无异。

“还是算了,”聂星痕淡淡一笑,“从前钦天监说过,我与微浓命中相克,既然我们总得死一个,不如我死好了。”

“聂星痕!”祁湛不知自己为何会眼眶泛热,“你在说什么?微浓活得好好的,我们只要杀了云辰,这天下就太平了!”

“杀了云辰,天下也太平不了。”聂星痕冷静分析,“你是王太孙,但原澈未必服气,我也不服气。燕宁还是要争,无论谁争过了谁,都是王室悲剧。”

是啊,都是王室悲剧,祁湛只觉得心神大乱,今夜来的目的已忘得一干二净。他也曾多次在生死线上徘徊,却无法想象聂星痕拖着如此虚弱的身体指点疆场该是怎样的痛苦。他张了数次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此刻心情之复杂,令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默默感受着心头滋味,良久,又问:“微浓她……知道吗?”

“知道。”聂星痕方才的从容与平静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瞬间消失,竟破天荒地流露出一丝恳求,“你若真想帮我,就帮我找到她……也许我们还来得及见一面。”

祁湛不由自主地点头应下,当机立断道:“先停战!我主张停战!这不是小事,我要立刻修书告诉王祖父!”

“不行!”聂星痕立即否决,脸上有一丝不正常的红,像是在强忍咳意,“别告诉他……下次再见,我若没死,咱们就在战场上分个胜负。”

说完这一句,聂星痕的精力似乎已经耗尽了,开始捂着嘴低声咳嗽。

祁湛见他脸色不对劲,连忙上前扶过他,问道:“你有药吗?在哪儿?”

聂星痕却一把将他推开,艰难地吐出:“不用你管,走吧!”

祁湛此时哪里肯走,连忙朝帐外喊道:“来人!快来人!”

话音刚落,他便瞧见一群人挤进了营帐,大家都穿着一样的铠甲,也不知哪些是墨门的兄弟,哪些是真正的燕军。慌乱中,他只看到一名身穿铠甲的士兵腿脚飞快,亟亟朝聂星痕奔来,张开双手似乎想要搀扶对方。

祁湛正要退让,却见金芒一闪,那人已亮出兵刃欲朝聂星痕下手。祁湛以为那人是墨门的杀手,不禁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对方,大喊一声:“不能动手!”

话音刚落,天际红日破晓而出,帐内骤然变得明亮起来。祁湛抬眼看向那行刺聂星痕的人,正欲再度劝说,却诧异道:“是你?你给我住手……”

“咝”的一声,利剑刺入肌肤之中,打断了祁湛未说完的话语。他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倒地的聂星痕,最终,目光盯死在那行刺之人的脸上,用最后一丝力气怒吼出声:“原澈!”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至高降临她的4.3亿年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重生之为妇不仁弥天记农家娘子美又娇恣意风流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嫡女娇妃
相关阅读
宅女恋人(全)亲亲亲吻鱼(全2册)凤权录归去来凉生子夜后(全2册)我们的四十年仙侣双邪独家记忆 张超主演绝艺倾城祁连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