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无路可走,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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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月,聂星痕亲自出马与姜人谈判两次,终于赢得姜国民心。燕军长驱直入渡过猫眼河,与宁军正面对峙。

因有聂星痕亲自坐镇,燕军士气大增,再加上姜国百姓积极襄助,已将宁军逼退二十里。宁王不得不对外宣称:宁军是来协助姜王后平定内乱的,只要王后点头,宁军撤退绝无二话。

偏巧就在此时,姜国王宫传来王后病重的消息,她似乎打定主意不闻不问,坐看宁、燕两国斗狠。

与此同时,聂星痕派去孔雀山寻书的心腹也秘密返回,不负众望地带回了藏书。当四十二卷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微浓面前时,她亲自打开了油纸包,发现折叠的痕迹并无变化,可见这些藏书没有被动过手脚,甚至没有被打开过。

这不得不让她感叹聂星痕驭下有方:“你那些手下,可真是无条件忠心。”

聂星痕也毫不掩饰骄傲之色:“若没有十分把握,我不会派他们进山寻书。”

微浓没说话,心里却想起云辰,想起他的一众手下似乎都喜欢自作主张。

也许这就是处于巅峰和低谷的区别。强者之所以越强,是因为他站在了一定的高度,有人崇敬、有人追随,进而更能得到助力攀越巅峰;而弱者之所以越弱,皆因追随者没有信心,人心不齐,自然无法走出低谷。

若干年前,聂星痕处于低谷,云辰算是处于巅峰;如今,两人似乎颠倒了过来。这些日子,微浓随着燕军行进,眼见聂星痕大获人心,击溃宁军。她知道,他是真的打算履行诺言,还政姜人了。

“大军何时返程?”她问。

“还早。”聂星痕回道。

微浓发现他似乎另有筹谋,问道:“宁军已经决定撤退,而你也说过要‘还政姜人’,你难道打算……食言而肥?”

“没有,但也不能平白送给姜国这么大的人情。”聂星痕毫不隐瞒自己的野心,“如今姜国国内,废黜姜王后,甚至驱逐她出境的呼声越来越高,我若不趁机扶持个傀儡做姜王,岂不是愧对那些战死在姜国的燕军将士?”

微浓立即反应过来,暗叹聂星痕这一招实在太妙。姜王后是异族,又把姜国搞得如此动荡,已经无路可走,他趁机提出“还政姜人”的口号,一方面抵抗宁军,另一方面也是在煽动姜人反对姜王后。当宁军被击溃之时,就是燕军威望最高之时,更是姜王后最岌岌可危之时。

聂星痕只需做出“还政姜人”的样子,趁机扶植个傀儡做姜王,便能把姜国内政握于手中了。有姜王后做对比,无论是谁上台当了姜王,只要是个地地道道的姜国人,就足以安顿民心。聂星痕再在背后施舍点好处,帮助姜人重建家园,一切就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日后,即便宁国敢来进犯燕国,有姜国这道天然屏障,有宁、姜两国之间这层旧怨,姜人也一定会与燕国齐心协力共同抗宁。

这个算盘,聂星痕打得太绝了!微浓难以自抑地感叹出声,心中有称赞、有震惊,也有后怕。

而三国的局势,的确朝着她所预料的方向发展了。半个月后,宁军宣布撤退,声称与燕军开战乃是一场误会,是以为燕军要攻打姜国才出兵襄助。

对于宁王的这个决定,微浓颇为不解。在她眼中,宁王老谋深算,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逼上绝路,可见是个权欲极强之人,绝不会轻易服输。这样一个在位超过六十年的君王,怎么可能没有后招?即便燕军势如破竹,姜国的民心偏向燕军,宁王也不应该撤退得如此之快,除非宁国国内发生了什么大事,或者宁王另有算计。

有时女人的直觉不得不令人叹服,三日后王拓传递来的消息,证实了她的想法。宁国国内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国事,宁国北部天寒地冻,发生了数十年难得一遇的雪灾,牲畜冻死一片。饲养战马的几个草场虽有所准备,但也损失不小。

第二件不知算是国事还是家事,魏侯世子原澈声称,王太孙原湛曾多次暗算于他,两人在朝堂上公然打了起来。最后,宁王勒令原澈返回封邑。

第三件事是宁王与云辰进行了彻夜长谈,但两人究竟谈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所有人只知道他们长谈过后,宁王宣布退兵,并向燕军提出两个要求:其一,遣送姜王后楚瑶到宁国;其二,重金交换楚琮,即楚璃的幼弟,燕国现任永安侯。

经过深思熟虑,聂星痕同意了宁王的要求,回信的同时,还附带了赠品——四十二卷藏书之中的五卷,全部都是八卦推演之术,而且都是誊写的副本。

聂星痕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亲笔信,一并送去了宁国黎都。那封信辞藻华丽、文采非凡,大意是指宁王年岁已高,必定对于养生及天命推演很感兴趣,因此他特意送上前朝孤本,祝愿宁王身体安康。

封缄之前,聂星痕特地让微浓读了一遍书信,后者几乎是捧腹不止:“你何时学得这么会损人?”

聂星痕对着她一拜:“老师近在眼前。”

微浓反手指向自己,睁大双眸:“我?我哪有这么坏?”

“你送惊鸿剑回去,难道还不够坏?”聂星痕笑着调侃。

微浓反驳:“那不一样,我是为了救原澈脱困。”

“我也是为了让云辰好过。”

微浓立刻不说话了。

聂星痕看她表情,立即话锋一转:“收拾行囊准备返程吧,若是动作快,还能赶得及回京州过年。”

“这么快就要返程?”微浓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不是要扶植新君吗?”

“人选已经找好,路也铺好了,我总不能等到新君即位再走吧?那就太明显了。”聂星痕顿了顿,“至于姜王后,仲泽自会差人押送,不需我操心。”

“我总担心宁王会有后招,”微浓略显忧虑,“真的这么快就要走?”

聂星痕并未因此烦扰,反而笑言:“此间事了,不走还能做什么?总不能留下等着宁王算计我。再说,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是啊,作为一国摄政王,聂星痕在姜国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微浓咬了咬下唇,没再说什么。

聂星痕看出她在犹豫,便问:“怎么?你不想走?”

“不是,”微浓沉默须臾才道,“我想见姜王后一面。”

聂星痕看着她,毫无反应。

微浓连忙解释:“你别误会,我不会让你为难,我只是……想借此机会了断一些事情。”

聂星痕笑了:“我没误会,我只是在想,是该让她过来,还是送你过去。”

“听说她病了,还是我过去吧。”微浓神色复杂,“你率军先走,我去苍榆城见她一面,然后快马追上大军。”

“还是我陪你去吧,”聂星痕一瞬间已经有了决定,“你的要求,我从来都无法拒绝。”

时隔近两年,第二次来到姜王宫,微浓的心情已然大不相同。上一次来求证云辰身份时,她是迫切、紧张、充满怀疑的;这一次来做了断,她则是沉敛、镇定、从容不迫的。

姜王已经驾崩八个月了,王宫内仍旧挂着素白挽幔,入眼是一片无力与苍白。聂星痕执意要同微浓一并去见姜王后,被她婉言谢绝,他便给了她一把剑,意思再明显不过。

拜月殿内,姜王后一身素缟、不施粉黛,竟比两年前苍老许多,两鬓已经隐隐霜白。她见了微浓,第一句却是开口感叹:“岁月真是优待你,你一直都是二十岁的模样。”言罢她抚摩上自己的脸颊,面露哀伤。

没有女人不爱惜自己的容颜,美丽的女子更甚,也许对姜王后来说,面对这般憔悴的自己,要比死更难受。微浓深知这个道理,更知岁月之残忍,遂道:“王后娘娘谬赞了。”

姜王后左手轻摆,带起飘舞的白色衣袖:“我一个

将死之人,你还来做什么?”

“您是心病,见到云辰自然就会痊愈。”

“哦?所以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姜王后面露讽刺,“还是你有话要我带给他?”

“都不是,”微浓面容沉静,“我来告诉您一声,那四十九卷藏书,有四十二卷被我带走了。”

“你给了聂星痕?”

“嗯。”

姜王后早已猜到了答案,眉目渐厉:“那你还敢只身来见我?不怕我杀了你?”言毕她右腕稍作翻转,袖中已露出一支纯金袖箭,在她五指之间流金溢彩。

微浓右手持剑静静而立,没有回话。

姜王后也坐在凤座上没动,人却仰面大笑起来:“你是笃定我不敢杀你?”

“我不确定。”微浓坦诚地道,“但若死在姜王宫,我也算死得其所。”

“哦?”姜王后似有好奇。

“倘若我死在这里,便能让燕军再无顾忌地攻进来。”微浓淡定续道,“说来惭愧,我身为燕国人,却执着于楚王室这么多年,最终徒劳一场。今日我若能以死谢罪,亦算于心所安了。”

姜王后闻言,竟然沉默了一瞬。

微浓也不顾她在想些什么,径直说道:“比起现在,其实我更喜欢四国各自为政,相安无事的时候。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四国为何要战,天下为何要统一?”

“如今你想明白了?”姜王后口中问着,也慢慢收回了手中袖箭。

“没有,我还是不明白,”微浓直起脖颈,背脊挺得笔直,“但我想通了一件事——既然无力阻止乱世,那就尽力促成统一!”

“你想做女皇帝?”姜王后觉得好笑,又觉得惊讶。

“不,”微浓断然否认,“我只想保护我在意的人,他们分属四国,所以我必须走下去。”

姜王后点了点头:“是啊!当你站在足够高的位置上,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了,这就是权力!天下分分合合,皆是权力驱使!”

“看来你还不曾真正尝过权力的滋味。”微浓看得通透。

姜王后并不否认,神色黯然:“我一直受制于人,受制于感情。”

“是你要得太多。”微浓望向姜王后不再平静的面容,犀利地戳破,“你早就不是楚王室的人了,若不是你存有私心,意图为楚王室复国,姜国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姜王后闻言一愣,算是默认,她抬起那双保养精致的手,望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笑问:“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教训我的?”

“不是,”微浓也不再隐瞒,直白问道,“我想知道一件事,我在藏书之地找到两张羊皮卷,后来被琉璃偷走了,那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姜王后切切地笑,“绝不!”

“所以云辰的目的,自始至终就是那两张羊皮卷?那些藏书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是啊,”姜王后点头,“我知道琉璃已经得手了。”

饶是微浓已经猜到内情,但此刻听到姜王后亲口承认,还是气愤难当。一种被隐瞒、被利用、被欺骗的愤怒涌上心头,她大声质问:“值得吗?为了两张羊皮卷,琉璃委身于人,甚至杀了朱向!你知道的,她必死无疑!”

“我从没想过要侵占你们的东西,云辰想找什么,大可直接告诉我。”微浓合上双眸,握紧手中藏剑,极力平复着情绪,“这么多年,他始终不肯信我!”

“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姜王后没再多言。

“我的确不明白,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如果复国是让更多人流血,是背弃至亲至爱,那复国还有什么意义?!”微浓掷地有声,“余尚清、琉璃……你们利用臣民的愚忠来满足你们的私欲!这根本不是复国,是你们想恢复王室身份,想挽回失去的尊严和手中的权力。”

“你懂什么?”面对微浓的斥责,姜王后倏然起身,指着微浓痛斥,“你是燕人!是刽子手!你没有资格置评!”

“我是燕人又怎样?难道就不能过问楚国的事了?你一个楚人,不照样做了姜国的王后?”微浓冷声反驳,“如果今天,你是因为姜国而落难,是为了姜人的地位、自由而战,我会由衷敬佩你!但你身为姜国王后,滥用手中的权力光复楚国,你愧对姜国,你让我唾弃!”

丹墀上的姜王后脸色铁青,竟无力反驳。

“云辰是背负了多大的压力。”微浓的声音渐渐哽咽,“你们为了复国,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被仇恨扭曲的怪物……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他这辈子已经毁了!”

“你没资格说这番话!若不是你,楚国怎么会亡?”姜王后终于失控起来,对着微浓开始大叫,“这世上谁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唯独你没有!没有!”

“你们明知道,我也是燕、楚之战的受害者,但还是把罪责强加到我的头上。因为你们弱小胆怯,没有实力和燕国抗衡,就想让我来背这个千古骂名?”微浓冷静地道,“从前我的确很愧疚,但现在我不会了,我问心无愧。”

姜王后冷笑着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你们如此看得起我,我也不能再让你们失望了。”微浓深吸一口气,“十二卷《国策》我不会要,聂星痕也不会,我们还给楚国。”

“我们?”姜王后重重咬下这两个字,目露讽刺之色。

“是的!我们!”微浓目光澄澈,铿锵有力地说道,“燕、楚有别,云辰非要与我撇清干系,那就请你转告他,下次再见,只有家国之别,再无私人恩怨!”

听闻此言,姜王后哈哈大笑,径直走到微浓面前,愤愤质问:“他自然要与你撇清干系,不然你想怎样?让他爱上你,接受你,与你出双入对,共商复国大计,然后等着聂星痕醋意大发,再把他杀了?还是让你夹在燕、楚中间,成为双方的筹码?”

姜王后说着,脸色越发地难看:“你是造成楚国灭亡的罪魁祸首,我们的五千死士、我们渴望复国的数万臣民,都恨不得杀了你泄愤,又怎能容你站在他身边,日日夜夜看着你这张脸,叫你一声‘夫人’,看你诞育流淌着楚氏血脉的孩子?你简直是在做梦!”

是啊!微浓曾经真的做过这样一个梦,奢望着能与云辰重新开始。然而惨痛的事实摆在她的眼前,他拒绝了,他的下属、心腹、追随他的部下,都不会允许。否则,一切就成了笑话。

在家国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前者,这无可非议。

也许是因为想明白了,微浓竟没有感到一丝心痛,她只是垂下双目,话语平静:“如今我只想知道,那羊皮卷究竟是什么?”

话音落下,她便听到姜王后在她耳畔嘲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死也不会!”

姜王后刚说完这句话,口中突然溢出两行鲜血,她捂着心口踉跄后退,唇畔仍旧挂着笑:“这是你的报应,报应!”

微浓抬眸见她如此,震惊非常:“你服毒了?”

随着这句问话,姜王后的面容慢慢呈现出诡异的青色,而后渐渐变紫,最终她瘫坐在地,勉力笑道:“我在姜国这么多年,只给自己种过这一只蛊……”

“你疯了!”微浓惊惶不已,连忙上前扶起她,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殿门随即被踹开,聂星痕与连阔齐齐冲了进来,便看到微浓扶着满口是血的姜王后,后者已经脸色青紫,全身抽搐不已。

连阔立刻上前为她把脉,片刻,脸色沉凝地道:“是蚀心蛊,已经来不及了……”

微浓霎时变得哽咽,不禁伸手替姜王后擦拭血迹:“你这是何必!你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云辰和楚琮……和你的两个弟弟团聚!”

“不用了,”姜王后缓缓抬手,制止微浓替她擦拭鲜血,

“我不能拖累他……”她抽搐着,努力朝微浓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愧对姜国百姓。你告诉他们……楚瑶……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此时此刻,微浓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她不断擦拭姜王后的唇角,不停地重复:“你不会死的,姜国这么多高人,我还有藏书……藏书要交给你!”

“藏书呢?藏书在哪儿?”微浓边说边睁大双眼,四处寻找聂星痕。

“微浓!你冷静一下!”聂星痕立刻上前按住她的双臂,蹙眉劝道,“你先让开,让连阔看看。”

微浓几乎是被聂星痕拖走的,连阔把姜王后平放在地砖之上,不断按压她的脉搏、穴位。然而于事无补,她口中的鲜血涌出得越来越多,渐渐将她襟前染红,像是胸口处绽放了一朵冶艳的花蕊,瑰丽无比。

姜王后似乎还想说什么,艰难地朝微浓伸出了手。微浓立刻挣脱聂星痕的钳制,跑到她面前,将头贴近她的唇畔:“你想说什么?”

姜王后抽搐得越发厉害,已经无法完整地说出话来:“三个心愿……连庸师徒……交给他。”

饶是姜王后语不成句,微浓还是听懂了,遂点头:“好,我答应。”

“还有……我想……葬回楚国……”话音落下,两行清泪从姜王后眸中流出。在她逐渐涣散的眼神之中,微浓看到了她无比浓重的思念之情。是的,她到底还是把自己当成了楚国的公主,即便被遗弃,即便有愤恨。

微浓唯有重重应诺:“我答应你,把你葬在楚王身边。”

这一次,姜王后无力地摆了摆手,气若游丝地道:“不,我想埋在……御花园……”

“好,我一定做到。”微浓克制着话音中的颤抖,一口答应。

姜王后笑了,再次呕出一口鲜血,用仅剩的力气嘱咐:“我的遗物……披风……是我亲手做的,你给……给他。”

她拉着微浓的手,似有一丝遗憾与歉意,断断续续地笑:“其实……你很好,但你们……不可能……”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微弱,弱到再也没有了气息。连阔伸手探过她的脉搏,良久,面带悲痛地道:“王后娘娘去了。”

微浓缓缓直起身子,抬手覆上姜王后的眼眸,泪水终于簌簌而落:“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如果我不见她……她不会死!”

“不是你的错,”聂星痕上前将微浓揽在怀中,急切地安慰,“她死志已明,即便你不来,她也不会去宁国。”

可微浓根本听不进去,仍旧自责痛哭:“是我说话太重,是我刺激了她……”

“不是,”聂星痕任由她血迹斑斑的手拽着他的衣袖,“她不想成为云辰的负担,这才是她的死因。”

微浓想要擦干眼泪,她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严格说起来,姜王后待她并不好,甚至暗算过她,害她落得一身伤疤。但真正到了这一刻,她竟是如此无力。

姜王后是对的,她和云辰之间横亘了太多条人命,因而注定成仇。他们的感情在重如山的责任面前,注定不堪一击。

微浓倚着聂星痕,慢慢站了起来,环顾拜月殿里的挽幔,再看姜王后的一身素缟,她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这并不是为了祭奠姜王,这是楚瑶给自己安排的结局。

作为姜王后,她或许并不合格,但作为楚国的公主,她已经做出了超乎能力的贡献。从“双生子诞”的预言开始,直至现在,她一直在履行身为楚国公主的责任。

“我收回方才的话,”微浓对着楚瑶含笑的遗体说道,“你是值得尊敬的。”

聂星痕原本打算回燕国过年,但因为姜王后猝然自尽,他也只得滞留姜国,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善后。他其实对姜王后没有半分同情,不仅没有,还觉得服毒自尽这个把戏非常拙劣。姜王后就死在他面前,让他无法洗清迫害她的嫌疑,还要让燕国背负上“出尔反尔”的罪名,无法给宁国一个交代。再者,他总觉得姜王后是在以死相逼,想彻底断绝云辰和微浓的关系。

基于最后一点他乐见其成,便决定不再追究什么了,再看微浓如此难受,有些话他也不想多说,免得被冠以冷血之名。

姜王后的丧葬很简单,新君登基,谁都不会在意一个落魄的、卖国的异族王后是什么下场。微浓遵照她的遗愿,收拾了她的遗物,想让连庸师徒送去宁国。

可是连庸却以年迈为由,不愿再往宁国奔波,希望能在姜国终老;连阔也没打算走,他更倾向于跟着聂星痕去燕国。

微浓无法强迫他们,只得尽心完成姜王后的另两个遗愿。为此,她求了聂星痕。

聂星痕答应了,亲自修书一封,把姜王后自尽谢罪之事告知宁王,并以一国公主之礼迁走她的棺木,命心腹送她回楚国安葬。与此同时,他派人通知了身在燕国的楚琮,特意征询他是否要在燕国等候扶灵。

姜王后为了保持容颜、身段,一生没有生育子女,故而最合适的扶灵人选便是属楚琮。他很快就回了话,要在半路与送棺之人会合,先行返回楚国安葬姜王后。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年关,聂星痕再要返回燕国过年已经太迟。按照惯例,每年除夕之夜,君王都要登上王都城楼与民同庆,自从聂星痕做了摄政王以来年年不曾缺席。但今年,他不得不让久未露面的聂星逸代他登楼。

就在除夕之夜,当九州百姓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氛围中时,身在宁国的云辰却拿到了姜王后的遗物,还有微浓的一封亲笔信。

微浓在信上没提别的,只说了姜王后的身后事如何安排,着重说了她的三个遗愿。云辰读信之后沉默良久,竟是隐隐已料到了这个结局。

其实早在燕军提出“抗宁援姜、还政姜人”的口号时,他就已经猜到了王姐的选择,所以才急忙和宁王谈条件,希望能把王姐带回宁国,可他还是没能阻止王姐自尽的决心。

而讽刺的是,燕军提出的这个策略,是微浓的主意。

回过神来,云辰开始一件件地翻看那三箱遗物。信中特别提到一件披风是王姐亲手所做,他便翻找出来,拿在手里抚摩。

褐色的披风针脚细密,触感柔软厚实,像是王姐特别考虑到宁国的气候,在叮嘱他防寒保暖。他将披风摊开在床榻上,发现它是双面刺绣,正面是云雾缭绕的深山,内衬是川流不息的江河。

深山、江河,分别指代山川和河流。他摩挲披风良久,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拆开严丝合缝的针脚。

“刺啦”一声,披风被拆开,双面刺绣的夹层之内,赫然是一张羊皮卷。

九州山川河流布防图!王姐竟用这种方式交给他了!悲怆之感后知后觉地向他袭来,似乎有水滴落在那张羊皮卷上,形成一颗豆大的晶莹颗粒,仿若凝结了所有楚国人的血泪。

“王姐……”云辰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羊皮卷,他已经无力再去分辨什么,却又分明听到了王姐的声音在耳畔回绕。

那声音像是在说:我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不能白白牺牲!你一定要复国!一定!

他原本已经迟疑的脚步,再一次被激励。云辰眼眶通红地把羊皮卷重新叠好,妥帖收藏起来。而那件披风,他知道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烧掉,但他终究舍不得。

这一夜的最后,在喧天的爆竹声中,在无数人的欢声笑语中,在象征着新年到来的钟鼓声中,他选择烧掉微浓的书信,就如同当年他烧掉她的画像一样。

有些时候言不由衷,有些时候事与愿违,既然无法回头,他唯有默默前行,直到万劫不复。

幽微的火光影影绰绰,次第映出了他许多至亲的脸庞。当最后一个字消失在烛火中时,云辰仿佛看到微浓的身影也如这封信一般柔弱,瞬间被火舌烧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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