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微浓再次向原澈告假。
她原本是想等师父冀凤致到黎都之后再行动的,可等了四个月,师父没有半分消息,她实在忍不住了。这一次她有了筹码,她要光明正大地去见流苏。
傍晚时分,微浓草草用过饭便换了男装出门,直奔如意坊的晚香楼,点了流苏作陪。
流苏也没多问,径直推了一桌客人,在雅间设宴款待微浓。当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时,她们才意识到,这是彼此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照面。
微浓终于有机会认真地打量流苏,她想起四个字来——淡雅脱俗。她不是没见过比流苏更漂亮的女子,事实上明丹姝、姜王后乃至云潇,容貌上都要比流苏高出一筹。但她莫名觉得流苏气质绝佳,不像是青楼女子,也许这身份本就是一个幌子。
微浓强迫自己止住念头,含笑道:“上次与姑娘见面,还是去年灯会时。”
流苏淡淡一笑:“是啊,转眼一年半了。”
微浓笑问:“荷花灯好看吗?”
流苏面色不改:“好看。”
寥寥几句话,彼此都听出了对方的敌意。流苏笑着替微浓斟酒。
微浓望着渐渐盈满的酒杯,直言道:“我既然来了,便是知道了姑娘的身份,还有您和楚璃的关系。”
“您误会了,流苏只为离侯效劳。”流苏斟酒的手十分沉稳。
微浓低头沉默一瞬:“是我失言。”
流苏便率先举起酒杯:“说正事之前,流苏先敬您一杯。”
微浓没多做矫情,与其碰杯一饮而尽。饮尽的一刹那,她看到流苏因喝酒而微微仰起的脖颈,白皙、修长、线条流畅、锁骨清晰,有一种诱人的优雅。
她忽然没了兴致再迂回曲折,搁下酒杯,道明来意:“我想见云辰一面。”
流苏抿唇想了片刻:“您去姜国了吗?还没打消念头?”
微浓听得好笑:“你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流苏面上终于变了色。
微浓这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又道:“做人,最重要是摆正位置。我是你主子的故友,你僭越了。”
流苏很快恢复冷静:“作为下属,我自然要为主子分忧。自从燕国灭楚之后,主子就不想再看到您了。”
微浓听罢默然须臾,才半真半假地道:“我知道他来宁国的目的,我也有他想要的东西。请你转告他,让他见我一面。”
流苏仍旧端着架子,轻笑拒绝:“既然您想见主子,为何不亲自寻上门去?您到晚香楼来,岂不是舍近求远?”
“我若直接找上门去,他不会见我的。”微浓出奇地清醒,“而且,他府上必有宁王的眼线,我不想让有心人看见。”
流苏抿唇再笑,打定了主意不接话。
微浓见状,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刺啦”一声撕掉一半,推到流苏面前:“这是龙吟剑的藏剑之地和入门机关,你交给他,看他见不见我。”
流苏脸色骤变,猛地出手去夺微浓手中的另一半图纸。
然而微浓早有防备,转身掠过面前的酒壶,将那一半图纸塞了进去。满满一壶酒才喝了两杯,图纸遇上酒水,可想而知。
微浓晃了晃酒壶,笑着盖上盖子,这次换她给流苏倒酒。
“哗啦”一声,墨色的酒水流入琉璃杯中,空气里缓缓地弥散着浓重的墨香,遮住了美酒的原味。
微浓看着对方,轻轻一笑:“我在此处敬候佳音。”
一个半时辰后,云辰姗姗来迟,他的白色衣袍上还沾染着些许酒意,应是从哪个酒局中途跑出来的。
而看见微浓,他一点也不意外。
整整十五个月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碰面。微浓以为他至少会寒暄一句,但没有,他径直讽刺:“去了一趟姜国,你还没死心?”
微浓瞥了一眼他身后的流苏,只道:“我想单独与你谈谈。”
“不必,她是自己人。”云辰表情自若,转身招呼流苏,“重新上一桌酒菜,我与微浓姑娘喝几杯。”
流苏应声退下,临去前淡淡瞟了微浓一眼。
微浓就势垂下长睫,对云辰问道:“我在姜国受伤的事,你知不知情?”
“知情。”
微浓猛然抬眸。
“若非我同意,没人能调得动竹风。”云辰神情坦然,“抱歉,我习惯先震慑后安抚。”
“先震慑后安抚?”微浓恍然一笑,“所以‘去姜国’那三个字,是你的陷阱?”
云辰默认,又从袖中掏出那一半图纸,澄清的目光中闪现着不悦:“既然王姐全都告诉你了,你还来做什么?”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微浓锲而不舍,“楚璃,我知道是你。”
她的盈盈目光已近偏执,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似要从他面上看出什么端倪。
云辰却倏然起身:“你有完没完?你想害死我?”
“只要你告诉我实情,我立刻离开,绝不破坏你的大计。”微浓近乎乞求地望着他,“楚璃,我只要你一句话。”
“你想要什么话?”云辰怒极反笑,“是你心目中的天人尚苟活于世,还是他为了生还,让孪生兄弟去替他送死?”
微浓丝毫没被他的情
绪所影响,执着地望着他。
“你把王兄当成什么人了?他宁愿去死也不会忍辱偷生!”云辰一把甩出手上的图纸,指着门口,“不管你想做什么,拿着你这鬼画符的东西滚出黎都!”
微浓静静地听他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你赶我走,是怕我被人盯上,也怕你自己被人掣肘。”
云辰冷笑:“你还真会想象。”
微浓就像没听见一般,兀自又道:“如今想想,我可真是傻。当年楚琮扶灵回国,无论如何不让我看你一眼,我就不该相信你死了。后来知道你们是双生子,我……”
云辰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目中满是戒备。
微浓喉头哽咽,也没再往下说。
云辰又扫了一眼那半张图纸:“你从何得来?”
“我在魏侯京邸做女护卫,偶然探知了龙吟剑的藏地。你上次与原澈酒后打赌,我猜你是想要龙吟剑。”微浓如实回道。
“我不需要。”云辰的态度坚决。
他话音甫落,流苏已端着酒菜走进来,一一摆上,又给两人斟了酒。这之后,她便没再出去。
微浓只得当着她的面道:“可是我方才拿出藏剑图纸时,流苏姑娘出手抢夺,可见你很需要。”
“她会错意了。”云辰神情冷淡。
“那她后背的刺青是怎么回事?”微浓甩出袖中的峨眉刺,重重拍在桌案上,“我不介意当场比对一下,看看是谁在觊觎四大神兵!”
此言一出,流苏大惊失色,云辰也终于蹙起眉峰。
青鸾与火凤的光泽交相辉映,照得屋内既流彩又诡异。
微浓步步紧逼:“怎么?被我猜中……”
她余下的话语淹没在了流苏的惊呼之中——是云辰突然发力,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墙壁之上。
云辰面上浮起狠戾之色,澄澈的目光杀意凛凛:“你知道得太多了。”
微浓感到呼吸困难,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流苏却立即跑过来,扯下腰带捆住她的双腿,又将她的双手钳制住。
身后是冷冰冰的墙壁,身前是云辰风清月明的身姿,可他宽大温热的手掌正紧紧扼着她。微浓感受着咽喉处的窒息,瞪大双眸看向他,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这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云辰想置她于死地。
“既然你想死,我可以告诉你全部实情。”云辰的手劲突然一松,面上戾气却重了三分,“你一直觉得王兄对你很好?别做梦了,一个燕王的野种,出身低微,姿色平庸,他为何厚待你?难道你没有想过?”
微浓身子一震,云辰已脱口而出:“他是为了你的峨眉刺!”
楚璃是为了峨眉刺?!微浓不相信,拼命地摇着头,可心里有个声音却在怂恿着她:听下去!听下去!
“青鸾、火凤、龙吟、惊鸿,这四大神兵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有我们楚王室知道。数十年前四大神兵散落各地,我们花了无数工夫,才查出青鸾、火凤流落到燕国聂星痕手里,而他却转赠给了你!”
云辰的面容渐渐浮现出巨大的讽刺:“你以为你和他的丑事能瞒得过去?若不是为了你手上这对峨眉刺,王兄怎会让太傅去燕国提亲,钦点你做太子妃?你配吗?!”
是,她不配!微浓一直知道自己不配。那个宛如天人的男子,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微浓渐渐停止了挣扎,任由云辰扼着自己。
她死也要死个明白!
“不过苍天有眼,你成了燕王的私生女,这省了王兄不少工夫。”云辰的手劲又是一紧,仿佛有巨大的怒意无处发泄,“只可惜阴差阳错,联姻之后我们才得知,你把青鸾、火凤当掉了!王兄立刻出面买了回来,又发现聂星痕一直在寻找峨眉刺的下落。为防他怀疑,王兄便誊抄了图样,把峨眉刺重新卖给了那家当铺。”
云辰眸中的阴郁越来越浓,像是墨入清水,渐渐浑浊:“青城公主,也不瞧瞧你残花败柳的样子!与亲兄长有染,还妄想得到王兄的爱护?真是异想天开!”
这一席话,让微浓如遭雷击。多年以来,她一直觉得疑惑,从见到楚璃的第一面开始,他就对她温柔体贴,他们是陌生人才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待。
而今日云辰的一番话,就像是星星之火,燎起了她心中那片耿耿于怀的荒原。当年楚璃为何会有她的画像、为何会让沈觉携画求娶,原来这就是真相!是为了她的峨眉刺!
“还有,当年惊鸿剑从天禄阁被盗,王兄为何去看你?并不是担心你的安危,他是怀疑你盗了惊鸿剑!我们都在猜测,是不是燕国发现了这个秘密,特意让你在母后薨逝之时趁机盗剑!”
云辰抬起无力的左手,狠狠给了微浓一巴掌:“而你做了什么?若不是为了燕、楚两国邦交,为了你的清誉,你早在八年前就被处死了!和亲公主还未过门就私藏钦犯,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你怎么有脸做得出来?”
自己不知廉耻吗?微浓心中惶然,拼命地想要呐喊否认,奈何她咽喉上的手时紧时松,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然而云辰却继续在她心口上捅着刀子:“今日既然说开了,我索性全都告诉你。当
年王兄把惊鸿剑转赠给你,也是一种试探,无非是想看看聂星痕的反应,看他是否知道这个秘密。”
云辰朗声大笑着,笑声却渐渐悲愤:“楚国降了之后,我见过你两次,就是想取回惊鸿剑。可惜你太蠢,回国就行刺聂星痕,让他把剑拿走了!怎么?你真以为我是受王兄的嘱托照看你吗?真是可笑,他为何要念着你这个不忠不贞的荡妇!”
不忠不贞的荡妇……也许在楚国国破之时,微浓还能底气十足地反驳这句话。但如今,在她改嫁过聂星逸之后,她还能反驳吗?不!她再也没有资格了!
想到此处,微浓的眼泪更加汹涌,几乎要忘记脖颈上的疼痛。那些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云辰的手背上,像是灼烫了他的肌肤,他猛然松开手,任由微浓跌坐在地,大声咳嗽起来。
“不是的,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微浓喉头疼痛难忍,呼吸几乎凝滞,就连放声大哭也哭不出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流泪,难以想象从前楚璃对她的种种美好,竟然都是处心积虑!
他明明如此体贴温存,明明对她万般呵护,明明到了交战的最后关头还在保护着她……她忽然不敢去想,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为何同样一件事在她和云辰的眼中,动机竟是天壤之别!
那些支撑她到如今的信念、回忆,轰然崩塌!
微浓浑身就像是泄了力气,泪流不止,心底一片哀伤。
云辰就这般负手看着她,目中的恨意有增无减:“去年你夜闯我的府邸,我是看到惊鸿剑才认出你。按理而言,你是和亲公主,又是聂星痕的女人,我是杀你千百次也不能解恨。但看在你曾维护楚王室的份上……”
云辰缓缓合上双目:“我不知道王姐为何允许你再来,但这是最后一次,你若再敢坏我的事……”
“我会杀了你!”最后五个字,他说得如此咬牙切齿,如此令人胆寒。
而微浓只是捂着脖颈,跪坐在地上凄然哭喊:“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在骗我!”
“骗你?”云辰冷笑,突然一把抓住流苏,剥下她的纱衣,“你看看她的后背。”
流苏不见半分羞涩,当着微浓的面将上半身衣裳褪下,用手轻轻挽起背后青丝,露出大片光洁雪肤。
青鸾在云海之上振翅欲飞,这逼真的图案,正是微浓手中峨眉刺的放大版。云辰沉声说道:“这图案是王兄亲笔所画,一式两份,流苏背上一幅,我手上一幅。为防止有人偷天换日,王兄在右下角留了特殊记号,你若有心,理应看得出来。”
微浓依照提醒看过去,但见流苏的右后腰方位,画了一片丹桂的叶子,很轻、很淡,已和整幅画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叶子的脉络很奇特,依稀像是一个“从”字,正是楚璃独特的笔法。
楚璃生前酷爱桂花,从前的云台宫就遍植名品桂树,他甚至还曾刻过一枚闲章,章子上就是这样一片丹桂叶子。
这图,的确是楚璃亲笔所画!楚璃,真的谋过她的峨眉刺!
微浓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
云辰冷眼看着她痛哭不止,不再说话。屋内低回着伤心欲绝的哭泣声,和屋外隐隐传来的丝竹之乐夹杂在一起,刺耳得鲜明。
“死心了?”半晌,他凉凉道上一句。
微浓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额头,唯恐自己会失去最后一丝尊严。她原本是鼓足了勇气来见云辰,也做好了准备再失望一次,她甚至能够接受楚璃已死去五年的事实。
只是她没想到,事实比想象中更加不堪。
“有些事我原本不想戳破。”云辰转而望向雅间里的琉璃灯盏,语气依旧冷冽,“今日之事让你吃个教训,往后你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让彼此落得难堪。”
是啊!她本可以拥有一段最美好的回忆,足以慰藉余生,可她偏要亲手去打破,让那个完美无缺的男人成了碎影,让她所怀念的一切都成了阴谋诡计!
她曾自认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可一转眼,却成了天底下最愚蠢的女人!
微浓凄然地笑起来,捂住流泪不止的眼睛,强迫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尊严。然后,她慢慢地伸手入怀,掏出一张轻柔的绢帕,喑哑着道:“这是藏剑之地和入门机关。”
云辰看了一眼,直言拒绝:“你拿走吧。”
“主子!”流苏忍不住发声阻止。
微浓亦是抬眸看他:“你与魏侯交好,不就是为了这把剑吗?”
“任何人的好意我都乐于接受,唯独你的不行。”云辰冷淡地道,“我们楚王室不欠你的情,更不想与你再有牵扯。”
“就当是我为他做件事……”微浓攥着手中绢帕,“毕竟,这是他的遗愿。”
言罢,微浓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将绢帕放在桌案上,没有再说一个字,默默地推门而去。
晚香楼的夜晚活色生香,上演着无数情情爱爱。微浓跨出门槛步下台阶,凄惶地转身望去,只见二楼临街的雅间里,云辰修长的身影正倚在窗边,不知在和流苏说着什么。
他究竟是楚璃,还是楚珩?已经不再重要了。
她曾美梦迷离地大醉过一场,酒醒之后却断了肝肠。
夜晚的风掠过空茫的心,头一次,微浓觉得自己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