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 凉生子夜后

我一直都不喜欢两个地方，一个是机场，一个就是医院。

这两个地方，一个会让我想起生离，一个会让我想起死别。

我到病房的时候，护士刚给曹子夜处理好伤口。护士拿着托盘，冲我点点头，跟我擦肩而过。我在曹子夜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问他：“伤口还疼吗？”

曹子夜趴在床上，声音有些闷：“已经不疼了。”

来的路上，我似乎有好多想说的话，可一见到曹子夜，我却又什么都不想说了。我很累，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我想回家，我想去找杜健生，我想去看我的儿子七星。

“你妈妈的事情，你都知道吗？”我问他。

曹子夜点点头，他趴在床上，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一起：“我知道。”

“我刚才去看过她了。”我深吸一口气，“等你能下床了，你也去看看她吧！”

“好。”

我坐在他的病床边看他，曹子夜趴在病床上看我。

他眼神里透出的澄澈，一如往昔。

曹子夜是谁呢？他可是医学系的高才生，他怎么会不清楚到底谁才是他的父亲？

王芳骗他的话，他已经信了太多年。所以就算是知道了我们血缘关系的真相，他也仍旧固执地继续将自己困在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谎言之中。他所有的妄想和执念，击溃了他原本该有的理智与坚强。

加上父亲的冷酷、母亲的背叛，他宁愿去相信，自己的执念是对的。

我能体会到曹子夜的心情……如果一个人一直坚定不移地做着一件事情，突然有一天全变了样子，无论多强大的人也会承受不了。

可是，长久的等待与执着过去后，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你在等的到底是什么？

是时间？是契机？还是那个苦苦守候的人？

可能，都不是。

你在等的，不过是一个让自己放手的理由。你要找的，也不过是一个让自己放弃的借口。你想着，等到哪一天，你能再一次重新拾回自己的骄傲。

你也可以对着那个人潇洒地说：你看，都过去了，我不爱你了。

又可能，一切都不过只是氛围。

如果没有外界创造的氛围，如果没有氛围将我们都推到一个情绪的制高点，如果没有我们一遍遍去勾勒描绘自己的坚持与爱……没有肾上腺素多巴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就不会有青春岁月里一次次的执着与妄想。

时间已经够残酷了，再加上揣摩不定的变故，终归将一切毁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时光一去不复返，哪怕可以再次回到原点。我们带着的，也不是当时的心情了。

时间从来都证明不了什么，证明不了爱情，也证明不了不爱。

唯一能去证明的，也就只有你自己。该怎么取舍，该怎么退步。

放下心中的执念后，你不再苛求别人，同样也不再难为自己。

忽然之间，我所有劝说的话语都显得有些苍白好笑。

我问曹子夜：“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还没有想

好。”曹子夜的语气轻飘飘的，“可能迟先生将我打清醒了吧……等家里的事情都解决了，我可能会再回学校上学。要不然的话，就去当交换生……我是医生啊，病好了，还是要去治病救人的。”

虽然已经很疲惫，但我心里却觉得很轻松。

我说：“家里的事情，我会跟着你一起去面对的。”

曹子夜再次点头。

“哥，”我对他笑得没心没肺，“从我来曹家的第一天，我就这么叫你。从今以后，我也会一直这么叫你。”

曹子夜也笑了：“好。”

从病房出来，我几乎是拉着眼镜先生一路狂奔。

“你这是怎么了？”眼镜先生的眼镜都跑得歪斜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事儿！”我哈哈大笑，“开车，我们回家！”

我想马上回去看杜健生，没有什么太多想说的，只是单纯想看看他而已。

眼镜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对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五月的天气，阳光明媚，就连眼镜先生的唠叨听起来都悦耳多了。

车还没完全停稳，我就急着跑下车。进了电梯，我内心不断地催促着。

快一些，再快一些……快点让我见到杜健生吧！

可等我打开门，他却不在家里。

杜妈妈抱着七星，笑着说：“你回来了？健生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他没回来吗？”我内心深处的不安再次被放大，“你不是给他打电话，说七星在哭……”

“你们在医院那么忙，我哪能打电话叫他回来呀！”杜妈妈似乎也觉得事情不太对，“就算是七星哭，他一个大男人，回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啊……”

“宋文！”我跑过去，不断地捶打着眼镜先生，“杜健生呢！他干什么去了？你不是说他回家了吗？”

眼镜先生一脸无奈的表情：“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呀！他还跟我说，你看完你爸出来要去看你哥，就让我发条短信给他……”

“新凉！”

我推开门就往外跑！

他不在家里，也不在楼下，不在医院，也不在超市……

杜健生，不见了……

我拿着手机，边跑边打给他电话。一遍一遍，却总也打不通。

内心的不安与惶恐让我的手脚冰凉。天大地大，我到底该去哪里找他？

我不知道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上一次他住院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的情况。现在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仍然不知道他的情况。

我不知道杜健生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平时喜欢去哪里，甚至连他比较要好的朋友我都不怎么认识。

从他出现开始，我就习惯了他来找我、他在等着我、他会来救我。

现在杜健生突然不见了，我的世界瞬间也就坍塌了。比知道曹子夜是我哥哥的那一瞬间，还要塌得厉害、塌得彻底。

我身体的气力还没有恢复得太好，跑了没多远，就跌坐在地上。手掌蹭到水泥地上，疼得我哇哇大哭。

哭了大概有一分钟，掉在不远处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

我

连哭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接。

“新凉……”

杜健生刚一叫我，我又开始号啕大哭：“杜健生，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杜健生的语气听不出好坏，他只简短地说，“我马上就要上飞机了，所以我想最后给你打个电话。”

“你是要去哪儿？”

杜健生说：“到处去走走看看吧……我看到迟先生手里的那份鉴定报告了，你跟曹子夜不是亲兄妹，是吗？其实，是不是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要选择那一天吗？”

“我记得，”我抽噎了一下，“但是你没告诉我。”

“我在你的身边，等了你有一年了。我这一生，都没等过一个女人这么长时间，以前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了。”

“这一年来，我有无数个想要去看你的理由，却终究没有一个能去看你的身份……知道你和曹子夜是亲兄妹后，你想象不出我有多高兴。所以那天，我觉得我比曹子夜更加有优势。所以我觉得，你其实心里也是可以有我的……所以，我要了你。”

“但是没用，”杜健生叹气，“就算是你有了我的孩子，你也还是舍不得曹子夜。新凉，我是真的累了。而现在，我也没有借口继续骗自己了。恭喜你，你可以跟曹子夜，在一起了。”

“我曾经庆幸的事情，却变成了我最大的致命伤。”杜健生的语气由阴转晴，“你知道我现在庆幸的是什么吗？在这不算太长的时间里，你终于磨光了我对你的全部耐心和爱。”

电话另一端的广播提示：“去往巴黎的旅客，准备开始登机。”

杜健生似乎是要挂电话了，我急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杜健生，你别走！”

我急忙说：“我傻，我笨，我缺根筋。在我看到迟先生拿着的鉴定报告时，我才真的想明白。即使曹子夜跟我不是亲兄妹，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以前，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去爱一个人，我又总是忽略了你对我的爱……现在你好不容易教会我怎么去爱一个人了，可是你为什么又要走？”

杜健生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跟你表达我现在乱七八糟的心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我有多么喜欢你……我只是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跟你一起做。不是因为任何原因，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我不想你跟我说再见，我也不要你对我说谢谢。”我都不知道杜健生到底能不能听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从今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多花五分钟的时间去考虑你的处境……就算是这样，杜健生，你也还要走吗？”

电话另一端的空姐在提示杜健生关闭移动设备。

时间似乎过了好久。

久到我都已经开始绝望的时候，杜健生才轻微自嘲地叹了口气。

他在电话的另一端，轻轻地对我说：“新凉，你现在在哪里？”

我看着满大街的车，放声痛哭。

终于有一天，我们都过了耳听爱情的年纪。然后，我们开始去向往爱情中最平凡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