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盈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宁鸣的呢?
本科前两年,她对宁鸣毫无印象,直到大三,他以一种大义凛然、慷慨作死的姿态,摔进清华登山队。每一次,缪盈从训练馆岩壁顶部俯瞰着宁鸣坠下时,歧视感就油然而生:这货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十二年考进清华的终极意义——难道是为了找摔?
什么时候有了不同?就在她和他严丝合缝合体悬吊在冰缝里时,急速降温、神志模糊的宁鸣突然说了句之前没有一丝铺垫、之后也没有任何后续的话——
“就算为你死了,也是最好的归宿。”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缪盈听得清清楚楚。剩下等待救援的时间里,她抱着除了书澈外第二个和自己如此之近的男孩,在记忆里搜寻有关他的一切,豁然开朗,明白了宁鸣的一切,皆因她而起,可他从未对她吐露过一个字。
之后遭遇世贸天阶跨年夜的“无名氏表白”,各种花式求爱,缪盈见得太多,从不为所动,何况,表白者还是个不肯亮名的货。但这次与众不同,因为视频最后的文字暴露了“作案凶手”,那句“即便不能和你在一起,爱你,也是最美的事情;就算为你而死,也是最好的归宿。”让缪盈锁定了:“他”——就是宁鸣!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因为,只有缪盈听他说过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没有印象。
随后不久,宁鸣来到音乐教室,似乎为她专程而来。在书澈出人意料地回国,突然出现在那里前,缪盈已经明白无误,预感到宁鸣即将要出口的话,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宁鸣看见书澈后,眼里瞬间熄灭的光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缪盈和宁鸣,回到各自轨道上,还原为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因为缪盈也是一条看得见来路、看得见去向的河流,她的人生注定流向书澈,没有任何分岔,毕业典礼后,她将漂洋过海前往美国,与他会合。
本以为就这样不言一句、不语一字地结束了。但今天,宁鸣再一次向全世界亮明他的爱,又再一次在旋涡中心置身事外,以轰动而缄默的方式对缪盈说:再见,我的爱!
缪盈穿过众人、投向宁鸣的眼神,望了很久,都得不到哪怕只是一瞥的对视;那个又傻、又逗、又牛的宁鸣,那个除了在神志不清状态下露过一句、此外四年铁嘴钢牙的宁鸣,始终不抬头看她。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那个人是他。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大学,就这样毕业了。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宁鸣对缪盈刻骨铭心的暗恋,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大学毕业是狼奔豕突的,狼奔豕突滚出宿舍,狼奔豕突四处觅房,狼奔豕突被HR挑拣,狼奔豕突被撵到社会的门口。在一片狼藉、人去屋空的男生宿舍里,宁鸣正打包自己的行李,然后,最后一个离开。他感觉门外来了一个人,挺身回眸望去,缪盈站在宿舍门口。
在毕业典礼的正式告别后,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见面,两人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
“嘿。”
“嘿。”
缪盈走进宁鸣宿舍:“都走了?”
“都走了,我是最后一个,一会儿也走。”
“你去哪儿?”
“蹭住在一个哥们儿那儿几天,一直在找房子,适合我的房子不好找。”
“你工作落实了吗?”
“也在找。”
宁鸣无一确定的处境,让缪盈的关切无处落脚。
宁鸣把话题从自己转移到她身上:“你什么时候走?去美国?”
“8月6日,中午12:20起飞,国航CA985。”缪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飞往美国的日期、时间、航班号说得这么清楚。
宁鸣知道这真是他和她的最后一面了:“真好!你盼了四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牛逼闪闪的斯坦福,还有牛逼闪闪的他。”
缪盈又把话题移回到宁鸣身上:“你未来有什么规划?”
“我?没有规划,等着被规划,一眼可见当码农,一眼可见的平凡,不是谁都像你那样生而不凡。”
一条清楚可见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他们对此都无可奈何。
缪盈只能由衷祝愿:“我相信你会很好!”
宁鸣的祝愿更加真切:“你一定更好!”
他伸出手,想最后握一下她的手,她却一步跨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抱住他,须臾,迅速松开,向门外后退:“我走了。”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什么,“差点忘了为什么要来找你,你有没有在音乐教室捡到过我的陶笛?”这是缪盈为自己主动来找宁鸣寻找的一个理由。
“没有。”宁鸣撒了谎,因为他自私地想留住一件铭记她的信物。
“还有,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四年,你就没遇到过一个让你喜欢的女孩子?”
宁鸣心里回答:遇到了,又怎样?两条平行线能相交吗?
他的答案是:不能。
她的答案也是:不能。
宁鸣望着缪盈,说了一句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如果不能让你喜欢的女孩子幸福,你的爱就没有意义。”
所以,就这样吧。
“那就这样,再见。”缪盈转身离去,走出了宁鸣的世界。
缪盈抽走了世界的全部色彩,再也没有为之亢奋的光亮和为之迷醉的斑斓,宁鸣坠落在自己的凡尘,每天,每时,每刻,行走于凡世的角落,履行着凡人的历程。他并不灰败颓废,也不寂寥潦倒,因为他并不为自己的出身和家庭自卑,只是有一种面对现实的理性。现在,他服从理性,流向他该去的生活。
四处面试求职、辗转奔波于互联网公司和人才招聘会之际,“2013年8月6日12:20”,这个时间每每让宁鸣心跳加速、灵魂出窍,他不知道它为什么像烙铁一样烙在了记忆里,也不知道自己要拿这个被镌刻过的时间节点怎么办。
2013年8月6日10:30,宁鸣坐在招聘公司的面试现场,等待招聘主管翻阅完他的个人简历,眼睛不时瞟上墙上的挂钟。就在招聘主管抬头张嘴问他:“你对薪金待遇有什么希望和要求?”显示面试进入实质阶段时,宁鸣突然站起,冲出面试场,冲出电梯间,冲出写字楼,冲出CBD的钢筋混凝土森林,在机场快轨即将关闭车门的一瞬间,冲进车厢。
奔跑吧青年,这也许是生命里的最后一次撒欢!
宁鸣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北京—旧金山,CA985”的国航值机柜台前,把九曲十八弯的旅客长龙的每一张面孔过了几遍,没有找到缪盈。最后一丝机会都不给予——这是上天对他的终极安排,宁鸣决定放弃。
转身掉头离开的瞬间,他和身后一个低着头、正从双肩包里往外掏护照和纸质机票的女孩猛烈相撞,对方“哎呀”一声惨叫。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仰面朝天躺倒在地的,反而是宁鸣。被他撞到的女孩好好站着,手里的双肩包倾倒在地,包里东西散落一地,她身后不远停着一辆行李车,上面叠放着两只超大个儿的行李箱,行李箱之上,还摞着一个装被褥的透明手拎袋。
她叫萧清,这个夏天也刚从北大法学院本科毕业,拿到了斯坦福法学院JD AD,即将踏上缪盈同一班飞机,飞往旧金山,开始一只留学狗的生涯。如果没有宁鸣这一撞,萧清和缪盈、和书澈,或许永远都是各不相交的平行线,但是这一撞,把她的未来、她的人生、她的辛酸苦辣和悲欢离合,永远地,和他(她)们撞在了一起!
萧清见宁鸣躺在地上起不来,走过去拉他起来:“是你肇事,还这么不禁撞?”
宁鸣赶紧道歉:“对不起,你没事儿吧?”
“你有事儿吗?”
“没事儿。”宁鸣帮萧清捡拾散落一地的物品,“对不起,我刚才急着找人,没往身后看。”
“我也没看路,不算你全责。”
宁鸣捡起护照和机票,正要把它们交还萧清,却一眼瞥见机票上的航班号:“CA985!你去旧金山?”
“你也坐这班?也去留学?”
“不是我,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去美国留学,和你坐同一架航班。”
“哦,那你是来送行?找着人没有?”
“没有,可能已经进安检了。”
萧清把护照、机票揣进随身衣兜,背上双肩包:“走了,拜拜。”
宁鸣望着她推动那辆庞然大物的行李车往前走去,突然心生一念,在身后呼唤她:“哎——你能帮我带句话吗?”
萧清止步回头:“啊?我又不认识你要找的人,怎么带话啊?”
“你上飞机,就找一个叫缪盈的女孩儿,她和你我一样年龄。”
“一架飞机两三百号人,你让我怎么找?难不成满飞机嚷嚷‘谁是缪盈’?”
“要不这样,我把她手机号给你。”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给她?”萧清看看表,“离起飞时间还早呢,她手机肯定还没关。”
“我……”
萧清察言观色,冰雪聪明的她瞬间洞悉了宁鸣的支支吾吾里面藏着一场欲语还休的爱情:“你来送行,可惜造化弄人,与她失之交臂,但你都不肯打个电话给她……你到底想不想让人家知道你来过?”
宁鸣无言以对,被萧清一语说穿——他一路狂奔赶到机场又不知道来干什么,想见缪盈却不知道见了还能说什么、能做什么——的纠结心情。
“就这样悄无声息走了吧你又不甘心,心里还是有话想对她说,却百转千回说不出口,然后撞到我,就想借别人的嘴曲折婉转地表达出来,是这个心理轨迹吧?”见宁鸣脸上一个大写的“服”字,萧清扬扬自得,“你有没有一种被X光穿透的感觉?行!我铁肩担道义,这忙我帮了,要给她带什么话?你说!”
面对如此善解人意和古道热肠的受托人,委托人反倒卡壳了:“你告诉她……”
没等宁鸣张嘴,萧清一掌封堵住他的嘴:“如果非常肉麻,还是请你写下来!你好意思说,我还不好意思听呢。”
这一堵,彻底冷却了宁鸣的热血:“算了,我什么话都不带了。”
“啊?!又不带了?你要连句话都不说,她可不知道你来过,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最后连你仅有的一点存在感也烟消云散,一切归于尘埃。”
宁鸣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讪笑:“我……本来就归于尘埃。”
刀已拔出鞘,求助人却要闪退?萧清伸出的援手缩不回,做着最后的努力:“要不这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也有办法把你的心情传送给她。”
“我叫什么……不重要,来没来过……也不重要。”
宁鸣这般自我放逐、自我消亡,让萧清彻底没词儿也没辙了。
“不麻烦你了,谢谢你有闲心听我说……你明白我心里想什么……你这人挺好的……我特别……反正你懂我的意思,是吧?一路平安!”语无伦次的宁鸣像逃兵一样,从萧清面前落荒而逃。
“什么鬼?!”举着无处安放的热情之手,目送宁鸣远去的背影,萧清重新推动行李车,继续踏上她的留学之旅。
萧清已经站在值机柜台前一米线后,马上就轮到她办理了,依然不见父母的身影,她神情焦急频频回首,终于在上一位旅客离开柜台、女值机员招手示意她上前时,看到何晏和萧云一路小跑奔向这里。
何晏、萧云穿过旅客长龙,频频致歉,挤到柜台前和女儿会师。萧云手抚胸口,平息一路赶来的气喘吁吁:“谢天谢地,总算让我们赶上了!”何晏抱怨一句:“你妈这一路催得我呀,只恨开的不是直升机。”不抱怨还好,一句话引起萧云的清算:“就知道双规别人,不知道今天你也是被双规的吗?规定时间,规定地点!飞机可不等你理完万机才走。”何晏语带歉意对女儿说:“好在终于赶到了。”
“你们不来送行也没关系,爸,我知道你今天的行动重要。”
“再重要我也必须来!送你出国念书的意义,对我比对你更重大,从小到大,我缺席了你太多太多重要时刻。”
父亲正要弯腰把女儿庞大的行李箱提上传送带,被萧清一把按住:“爸,从现在起,我一切自理。”何晏含笑退后,敬请女儿自理。最大尺寸容量的托运箱像小山一样,堵塞住了行李传送带入口,萧清两条纤细的胳膊合握住箱子把手,一声“走你”,行李箱被搬上传送带。
萧云谴责丈夫:“她不让你帮,你还真不帮啊?那你来干吗?咱还能帮她拎几回行李?”
萧清抬手制止母亲,再次双臂合力、力拔山兮:“走你!”另一只箱子也被搬上传送带。
值机员瞄了一眼两个双胞胎行李箱,不苟言笑做出判决:“超标了。”
萧清胸有成竹地解释:“不能够!美加航线允许每位乘客托运两件行李,每件行李三边之和不超过158厘米,这两个箱子都是标准规格,不信您量。”
“规格没超,重量超了。”
“每件托运行李规定允许的最大重量是23公斤,对吧?”
值机员一指行李箱重量显示:“规定吃得很透嘛,来看看,你这俩箱子一个24.7,一个24.9。”
萧清笑容可掬:“两三公斤少量超重,都在弹性许可范围之内。”
值机员冲她翻了个白眼:“连弹性都研究过了?弹不弹你说了算?”
萧清报以嬉皮笑脸:“当然是您说了算。”
值机员当即黑脸:“必须我说了算!开箱!一个减重1.7,一个减重1.9。”
萧清瞬间露出法学生据理力争的口才底蕴:“我遵守规定,以科研态度来装这两个箱子,每件单品都精挑细选,掂了又掂,称了又称。我知道您心里一定这么想:‘什么东西在美国买不着?’”
值机员着了萧清的道儿还浑然不觉:“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两大箱都非带不可?那就给超重部分交钱!”
萧云站在一边着急,掏钱包上前平息争端:“清儿,咱交钱,别跟人家抬杠。”被何晏一把拉住:“让她自理,你就当这是一场庭辩。”萧云拿这对轴父女一点辙都没有:“有毛病吧你们爷俩儿?走哪儿都庭辩,不够给我现眼的。”
萧清凝视值机员,执拗而诚恳,进入了这场“交锋”的决胜阶段:“您看到我护照是学生签证,我去美国不是旅游,是去留学读研。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独自一人出远门儿,漂洋过海去一个人生地不熟,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地方,我要在那儿度过三年,或许更久。每个假期我不一定有经济条件回国,下次回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您看来,这两个箱子里装的不过都是生活日用品,每一样都可以在美国买到,甚至更便宜。但是,我在美国超市买不到家的味道!到了异国他乡,每一件从家里带过去的东西,都会陪我抵御孤独和无助,是我想家时赖以呼吸的氧气。所以,箱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我都不想放弃。”
站在他们身后排队等待值机的旅客中,有为数不少的赴美留学生家庭,都被萧清的话触动了离愁别绪,忘了等待的烦躁,一个同龄女孩眼泪夺眶而出,转头就对父母说:“妈,咱们回家,我不去
美国了。”
一段话,一石二鸟,值机员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也被触动了,表情和语气都回归舒缓,说了一句揶揄、其实是安慰的话:“咱这是去留学,不是去流放。”
这句反馈让萧清红了眼圈:“没错,留学就是先有舍、后有得,舍财、舍情、舍家,这是每个留学生都要承受的代价。抱歉耽误大家时间,如果您坚决不给我这个弹性,那我情愿——给超重部分付费。”
值机员用手一指何晏脚边、装着被褥的透明手拎袋:“那是你登机携带的?也是家的味道?”得到萧清确认,她大度开恩,“得!今儿我就弹一回。”启动传送带,两只超大行李箱被送进登机通道,递还登机牌、行李签和护照时,值机员问萧清,“你去旧金山读哪所大学?什么专业?”
“斯坦福,法学院。”
“名校呀!怪不得。”值机员知道自己嘴上输给一个学霸并不冤,“好好学!”挥手放行。
“谢谢您体谅,再见!”萧清转向父母,何晏冲闺女竖起大拇指,萧云朝女儿翻白眼,萧清一手挽住一个。她又一次运用了法学生特长,不但达成目的,还顺带被温柔照顾了。
一家三口走向国际出发厅入口,临别前最后这一段并肩而行,父母还在各抒己见、针锋相对,抢夺最后的话语权,灌输道不尽的叮嘱。
何晏说:“咱闺女文能辩论,武能搏击,走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萧云:“得了吧你,我最担心的就是她遗传你那个‘寸理必争、锱铢必较’的劲儿,招多少明枪暗箭!清儿,记住妈给你的十四字箴言:忍气吞声做大事,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动不动就跟人抬杠、和人较真儿。”
萧清:“妈,我学的就是一个抬杠较真儿的专业,美国是个法制健全的国家,鼓励‘寸理必争、锱铢必较’。”
萧云:“美国还持枪合法呢!”
萧清只好嘴头服软,安慰母亲:“行行行,听您的,不抬杠、不较真儿。”
何晏利用这一段短暂路程,较着最后一点真儿:“清儿,你在斯坦福读研这三年,爸希望你专注于国际法、行政法、刑法和民法……”
萧云不由分说打断丈夫的高瞻远瞩:“我再叮嘱一遍:JD第一年学业最重,拿到足够学分、给第二学期应聘实习律所打好基础是重中之重,你没有精力顾及其他,不要惦记打工、给家里省钱,为了芝麻丢了西瓜。”
何晏努力拉回高远的话题:“现在年轻人学法都着眼于经济收益,对公司法、娱乐法和商法热情高涨,终极目的只想做一个赚钱的法匠。”
萧云再次斩断丈夫话头:“做法匠有什么不好?人家每分钟咨询都有人付费,谁为你的理想情怀买单?清儿,你爸工资够我俩日常开销,我的工资加上辅导学生赚的外快,每月至少保证给你汇2000美元生活费,不能大手大脚,但不短你吃、不短你穿。一言为定,咱家三口分工明确:你负责好好学习,我负责努力赚钱,你爸嘛,就负责为了法治理想一身高洁、两袖清风!”
何晏:“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现在你就应该开始思考:未来留在那边,还是想回到这边?”
萧云第三次腰斩丈夫的话题:“她还没走呢,你扯什么回来不回来!我嘱咐的都是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你云山雾罩、高屋建瓴地捣什么乱?”
何晏对妻子一笑:“咱俩不一直是我抓形而上,你抓形而下吗?”
“爸,我懂,未来摆在我面前有三种从业选择:一、做个把法律当生意、以赚钱为目的的法匠,要么纵横华尔街,要么弄潮CBD;二、进入美国主流司法界,冲破华人律师发展天花板;三、回国参与法治进程,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
萧云抢在丈夫拉女儿下水前警钟长鸣:“前两条光明大道随便你走,最后一条绝对是羊肠小道。清儿,以你爸为鉴,谨慎禁行。”
何晏的优点就是从来不为妻子所扰,永远心平气和,继续对女儿语重心长:“中国法治建设还在路上,尚待完善,正因为这样,才有律师的施展空间,才是所有法律从业人员的历史机遇……”
萧云急了:“女孩子家,管什么法治建设!商法、公司法吃香,就业前景光明,这是现实所向。她JD学成,还回什么国?当然是去华尔街律所。女人的终极追求就是安身立命,不是名垂青史。咱家为中国法治建设捐出你一个,足够了!我坚决反对女儿毕业回国……”
这是何家打了千年的老架,每次萧清都被父母南辕北辙的两种人生观车裂。但此刻,她笑看着他俩,不加干涉,因为在未来很长很久的日子里,她再也听不到这种标志着“家”的拌嘴……
几乎缺席了女儿从小到大一切人生大事的何晏,这一次到机场送行,已经是史无前例。何晏身份特殊,他是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总局的一名检察官,更早时候,他是冲在一线的刑警。因此,萧清一出生,就随了母姓,父亲的身份和工作是她从小到大的忌讳,所有同学和朋友都不知道她有一位检察官父亲,更没人了解:萧清立志学法,是顺理成章的家世熏陶和不二选择。
萧清一不小心,泄露了心底的恋恋不舍:“下次再听你们俩拌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得萧云鼻子一酸,潸然泪下,她张开手臂抱住女儿,一家三口紧紧相拥。
萧清坚决不允许自己在父母面前流泪,把送别变成一场黏黏糊糊的流连,她断然挣脱出父母的怀抱,灿烂地微笑:“就在这儿告别吧,爸、妈,我走了!”然后大步流星,洒脱而去。
萧云想去追赶女儿的背影:“清儿,妈还没叮嘱完呢……”被何晏一把拉住:“咱们永远也叮嘱不完。”他们看不到萧清脸上,眼泪终于还是决了堤。
CA985冲上云霄,载着萧清和缪盈以及她们的理想,飞向美国。来自同一座城市、乘坐同一架航班、飞往同一个地方、就读于同一所美国名校的两个女生——缪盈和萧清——本来彼此不识,无缘谋面,一个坐头等舱,一个坐经济舱。如果不是一场突发意外,她们将永远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没有了从此以后的缠绵纠葛和命运跌宕。因为这场偶遇,两个女孩和她们的恋人、家人的命运,于这个节点,拐去了另一个方向。
航班进入夜间飞行,经济舱里一片昏暗,所有乘客里倒歪斜,都在沉睡。套着颈枕、戴着眼罩的萧清,上身以匀速向过道倾斜,栽到极限,扭曲成一个可笑的折角,终于把自己别扭醒了。她揉着僵硬的脖子,起身在过道里做伸展运动,然后,视线定在分隔经济舱和机舱前部的布帘上,一条缝隙透出一道微弱的光亮,前面的豪华经济舱仿佛伸出一只小手,招引着萧清“快来、快来”。
布帘缝隙被萧清鬼鬼祟祟的小脑袋撑大,探头探脑、贼眉鼠眼地扫视一圈,偌大的豪华经济舱空空荡荡,只有一名乘客躺在最后一排相连四座位上睡大觉。因为性价比低,位于公务舱和经济舱之间的豪华经济舱经常空载,没有乘客,这给了萧清可乘之机。前后左右勘查一遍,确定没人注意她此刻的不法行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进入豪华经济舱,蹑手蹑脚溜到最前排,把相连四个座位的座椅扶手一一抬起来,上去躺下,垫好枕头,盖好毯子,心满意足地在自制“床”上伸展僵硬的四肢,然后热情讴歌自己:“免费升舱就是这么简单!”
正要任性地进入安眠,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压抑的呻吟声传来:“嗯——嗯——”听上去很痛苦。萧清被惊醒,侧耳倾听,“哎哟——嗯——哦——”呻吟声近在咫尺,清晰可闻。她躺不住了,起身努力辨别声音来源,终于发现呻吟声来自一帘之隔、更前面的公务舱。
萧清重新下地,掀开通往公务舱的布帘,往前探视,整个公务舱乘客不多,也都在睡觉。呻吟声又起!萧清循声寻找,锁定声音来自公务舱最后一排、和自己的“床”仅一帘之隔的座位,那里只有一个女孩,身体蜷缩在座椅上,手捂肚子,呻吟声就是她发出的。
萧清轻手轻脚来到女孩座位前,俯身询问:“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座位上的女孩仰起表情痛苦的脸,是缪盈,她和萧清就这样相遇了。
“我肚子痛,抱歉打扰到你。”
“没有没有,我听到声音就过来看看,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
缪盈为在独自痛苦的时刻有人前来关心而感动,勉强而虚弱地冲萧清微笑:“谢谢你!”
“疼多久了?”
“几小时前开始,越来越严重。”
“大姨妈还是肠胃炎?”
“都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原因。”
萧清热情的铁拳又拔了出来:“来,告诉我你哪儿疼?怎么个疼法?”
“你学医的?”
萧清像煞有介事:“略懂。”
缪盈用手示意自己腹部:“刚开始痛在肚脐周围,但是很奇怪,痛点不固定,一直在移动,这会儿蹿到右下了。”
萧清伸手按压缪盈下腹几个位置,引发了缪盈反射性的大声呻吟:“哎哟!抽筋儿似的跳着疼。”
“我按哪儿,哪儿疼吗?”
“奇怪,你按左边,疼的是右边。”
“这是典型的按压反射性疼痛。”萧清伸手摸缪盈额头,“低烧,身体里有炎症。”她心里有数了,“我大概知道了,你别再装女汉子了,硬撑下去有危险,你需要帮助和治疗。”说完,她按响了呼叫铃。
空姐应声闪现,走向她们,立刻发现缪盈状态不对:“缪小姐,您是哪儿不舒服吗?”
萧清替缪盈回答:“她小腹转移性疼痛,我判断可能是急性阑尾炎。”
空姐问萧清:“您是医生?”
“不是,我在医疗急救夏令营里受过专业训练,她的状况符合急性阑尾炎的典型症状。”
“请问我们应该怎么做?”
萧清布置空姐:“麻烦你拿杯温水、湿巾、呕吐袋过来,另外,请与地面指挥中心联系,告诉他们机上有名乘客突发疾病,请地面准备好救护车,等飞机一落地,马上接病人前往医院救治。”
空姐按照萧清指示,迅速拿来所需物品,萧清扶缪盈慢慢坐起,把温水送到她嘴边。
空姐询问:“机舱备有止疼药,需要吗?”
萧清:“医生没做出确诊前,不能随便给她吃止疼药,万一我判断错了,吃药减轻了痛感,反而检查不出原因来,如果真是阑尾炎,她可能需要进行手术。”
空姐通报情况:“机长说马上和旧金山地面塔台联系,做好飞机一降落、救护车直接送缪小姐去医院的准备。还有将近四小时飞机才能降落旧金山,缪小姐,您能坚持吗?”
“我尽量。”
空姐问萧清:“请问您是和缪小姐一起的吗?”
“不是,我座位在后面经济舱。”
“我们人手不够,能否请您留在这儿照顾她,一有需要就叫我们?”
正中下怀,萧清斩钉截铁,一口答应:“没问题。”
等空姐走开,萧清扶缪盈重新躺下,在心理生理的双重安慰下,缪盈感觉疼痛感减弱,萧清的出现无异于雪中送炭。
“你一出现,我就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疼了,谢谢你!”
“互通有无,托你福,我还升舱了呢,又升一级,强啊!”萧清一屁股坐进和她相邻的宽大座椅,握拳欢呼。
缪盈含笑望着这个可爱的女孩,自我介绍:“我叫缪盈,你叫什么?”
“萧清。”报完自己名字,萧清随即反应过来,“缪盈?怎么这么耳熟?……哎呀,你就是缪盈?”
缪盈对她的反应感到纳闷:“你认识我?”
“请跟我穿越回十小时前的首都机场,我被一个失魂落魄的男生撞到,他告诉我他是来送行的,但没有找到他要送的人……”萧清一边叙述,一边醒悟,“怪不得他在经济舱值机那儿找不到你,因为你走的是头等舱通道。”
缪盈听得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他来送的人是我?”
“本以为相撞只是一个插曲,突然,他叫住我,因为他看见了我的机票,知道我也坐这一趟航班,所以他请我——给你带句话。”
“给我带话?他说什么?”
萧清摇头:“什么也没说。”
“啊?”
“我终于答应替他带话了吧,他又说什么话都不用带了,谜之画风。”
“他叫什么名字?”
“我问了,结果他说:‘我叫什么不重要,来没来过也不重要。’我好心劝他:你都来了,还不让人家知道,她走了,你可就归于尘埃了,结果他说他本来就归于尘埃。”
缪盈苦笑出来:“我知道他是谁了。”
“你男朋友?”
“不是,我男朋友在旧金山等我呢。”
“哦,那他是备胎?”
“不是。”
“连备胎都没混上?我深表遗憾,我觉得他挺好的,虽然是个怪咖。”
“的确是怪咖,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你对他就没有一点点动心?”
缪盈摇头:“没有,因为我——12岁就托付终身了。”
“啊?!旧金山那位是何方大神?!”
“我一上初中就遇到了书澈,我们在北京同一所国际学校上学,我初一,他初三。认识他以后,我眼里就看不见其他人了。高中毕业后,书澈拿到了斯坦福的Offer,就去美国留学了。”
“他也是斯坦福?”
“你也是?”
“法学院,JD。”
“我也是,商学院,MBA。”
“学霸致以学霸的敬礼!”
两个女孩热烈握手,从此,她俩的命运将紧密相连。
“书澈2007年出国到斯坦福读本科,2011年又考上商学院MBA,今年是他硕士最后一年,明年毕业;我本科在清华经济管理学院,因为我爸要求我必须学商,他又认为美国的商学本科除了沃顿,其他都很菜,留学读硕博才有价值。所以,我和书澈一个这边、一个那边,分开了六年。这六年,我们没有因为异地恋分手,反而比和在一起时更坚信:我的人生,注定会流向书澈。”
“真羡慕你,一到美国就有了爱情,我去那边是孤家寡人。”
“你男朋友在国内?”
“不在。”
“那他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萧清撇嘴自嘲,“因为——我非常失败,还没有谈过恋爱。”
“这算什么失败?恋爱又不分早晚。”
“可我给自己定过几年规划呀,18岁前,我计划把初恋留在高中,没留成;上了大学,我下定决心必须把初恋留在本科,结果还是没留成。生生把我妈的心理疾病,从怕我早恋的失眠、恶化成怕我不恋的焦虑,可我还是没有和谁触过电。刚才飞机起飞的一刹那,我突然万念俱灰:竟然没有把初恋留在祖国!这还不是人生的失败?”
如果不是病痛,缪盈简直要哈哈大笑:“好饭不怕晚,就当自己在憋一个大招儿,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就在不远的未来等着你。”
“借你吉言。”
两个女孩相视而笑
,缪盈不知道她对萧清的 爱情送上吉言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爱情一语成谶。
穿过舷窗的晨光落在缪盈脸上,唤醒了竟然安睡了三小时的她,她看见隔壁的萧清正面对雪白餐布上一桌丰盛的西式早餐,举着闪亮的刀叉,吃得仪态万分、飘飘欲仙。萧清一扭头,看见缪盈正笑看着自己装腔作势的吃相,典雅一秒崩盘,一脸囧相。
“不许笑!实话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坐商务舱,原来,商务舱是用钢刀叉,还用真杯子喝咖啡啊。我是不是很丢人?”
“丢人?你考上的可是全美前五的法学院!还不够傲人?”
“不够!面对一个和哈佛并列第一的商学院白富美,我显然还不够好。因为斯坦福法学院JD不设全额奖学金,我还要爸妈负担每年5万美元的高额学费,还有每月生活费,他们一年至少要背六七十万人民币的经济负担。所以第一学期,我给自己设立的目标就是拿到校方奖学金!”萧清给自己振臂加油,“你可以的!”
这样的志向,这样的女孩,叫人如何不欣赏喜爱?缪盈对萧清产生了深入了解的欲望:“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爸在……政府机关,一个普通公务员。”何晏的身份职务,是萧清从小撒到大的一个谎言。“我妈是师范大学的音乐教授,我家的经济支柱。我记忆中,每个双休日,她不是从早到晚在家给一拨儿接一拨儿上门学生上钢琴课,就是出门四处给人讲课,几年如一日,就为了给我出国留学挣学费、做经济储备。我妈平时总抱怨我爸收入低,但她一直在用自己的付出支撑这个家,更是在支持我爸。我爸可以不只有明面儿上的收入,有很多很多诱惑送上门,但他始终守着一条线。虽然心疼我妈的辛苦,但我更为我爸的清高骄傲。”
“羡慕你有这样的父母。”
“羡慕我?不能够!我还想当你这样的白富美呢。”
“那你要不要我的两个家?”
“啊?”缪盈脸上的怅然,让萧清清楚地看出这不是白富美的惺惺作态和矫情忧伤。
缪盈毫无障碍地对萧清敞开了自己的生活:“我上小学时,家就分成了两半,我妈要我,我弟归我爸,于是我有了一个我妈和我的家,还有一个我爸和我弟的家。上大学时,我妈生病走了,这一半儿家,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家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完整。我爸是那种——无论我因为挫折、无助、沮丧,还是因为快乐、想念、关心,去找他,他就只会给我钱,但有一条从未改变过:我必须服从他的意志,听从他的安排,因为——我背着他的姓氏,注定是他的女儿。其实被人羡慕,只是因为你们不肯相信:得到财富的同时,也得到捆绑;我拥有越多便利,就会失去越多自由。”
缪盈说出这些关于自己的宿命的话时,萧清并不能完全理解个中含义,更无法预知:这些话里,蕴含着缪盈和书澈的未来,竟然还有——她和书澈的未来。这时的萧清,心里生出几分怜惜,把手盖在缪盈手背上,缪盈则翻转手掌,紧握住萧清的手。
她们成了知心的朋友。
机舱开始中英文广播:“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航班将在旧金山时间12点20分到达旧金山国际机场,目前飞机已进入下降阶段,请各位调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萧清帮缪盈调直座椅靠背,调正坐姿,把枕头垫在她腰部,系好安全带。
缪盈克制着腹痛又起,挣扎着嘱托萧清:“书澈会来机场接我,我把他手机号给你,下了飞机,麻烦你入境后帮我领取行李,一共两个箱子,这是行李托运签。然后你和书澈联系,他会把你送到要去的地方。”
“不要他送,见到他我就把你行李给他,让他去医院找你,我自己打车走。”
“我弟弟成然也会来接机,有他跟我去医院,你放心!让书澈送你!”
“好好好。”
空姐走来向她们报告:“缪小姐、萧小姐,地面通知我们急救车等候在旧金山机场停机坪了,请你们放心。”
直到目送缪盈被美国的医疗救护人员用担架运下飞机、抬到救护车上,萧清才放心向入境通关处跑去。当她艰难推着两个人的行李——四只大托运箱一个摞一个,最上面还放一个被褥袋——庞然大物般的行李车,七扭八拐,左冲右突,没头苍蝇一样,冲进抵达大厅时,她的手机响了,乱上添乱,她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接电话:“喂?”
一阵冷若冰霜的急冻声,穿透了萧清的手机听筒,硬邦邦砸到她的耳鼓上:“你在哪儿?怎么还不出来?!”
萧清知道这零下温度般的责问,必然来自“唯一能站到缪盈的世界里”的那个书澈,赶紧致歉:“来啦!来啦!我已经在抵达大厅了。”
“我就站在扶梯附近拐角处,旁边有个广告的柱子!”
萧清从行李车一侧探出头,看见了前方立柱边一个挺拔的身影:“看见了!看见了!我来了!”挂断手机,全身用力加速,冲向书澈。
此刻站在柱子边的书澈,突然看见一辆推车人被行李箱完全遮挡的行李车,正以所向披靡、不可阻挡之势,横冲直撞碾压过来。
萧清见柱子近在咫尺,就双手双臂运力拉拽,猛然刹车。然而行李车因为冲速太猛,下面车轮停止了,上面的行李箱还沿着高速前进的惯性往前冲。
于是,书澈看见来到眼前的行李车上的托运箱以泰山压顶之势,砸向自己!
萧清眼睁睁看着行李箱向前倾倒,做好了听到一声惨叫、然后从行李箱掩埋下救出书澈、接着再被劈头盖脸一顿暴骂乃至暴打的赎罪准备,只见那个矫健身姿,从行李车前方腾空而起,落在自己面前,就在被褥袋、托运箱倾撒一地时,一张英俊而愤怒的脸,戳到眼前。
“你在搞什么?!”书澈的教养,让他的愤怒也显得隐忍,但更加威严。
萧清只能报以没脸没皮的尴尬一笑。
书澈手推行李车,脚下生风,穿行在旧金山机场的停车场里,萧清亦步亦趋追着他解释:“很抱歉刚才差点砸到你,不过也体现了我风驰电掣的速度。我真是一路跑着通关、跑着拿行李,争分夺秒,一点时间都没耽误……”
书澈目不斜视,根本不看她,他把行李车停在自己的日本车尾部,打开后备厢,开始搬运行李箱。萧清出手帮忙,从左到右绕书澈转了一圈,也没找着插手空当。后备厢只能勉强装下缪盈的两个箱子,连书澈的车都是两个人的世界,容不下外人。
萧清给自己找台阶下:“对不起啊,你肯定没预备多接一个我。”
书澈拎起行李箱,萧清奔过去抢,又扑了空。他一言不发往前走,打开后车门,往前后座之间的空隙里塞箱子。结果箱子腿儿被绊住,书澈使了几下劲儿,都无济于事。萧清屁颠儿屁颠儿跑到另一侧,拉开另一边车门,一头钻进去,抬起箱腿儿,和书澈合力,把行李箱安放在前后座椅之间,又屁颠儿屁颠儿跟着书澈跑到车后,争抢最后一只箱子:“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两人合力完成最后一只箱子的搬运安放,书澈拎起萧清的被褥袋,眼神嫌弃:“被子也带?美国买不着被子?”
“买不着有家味儿的被子!”
书澈把被褥袋放上后座:“上车。”
萧清钻进副驾驶座。
书澈系好安全带,警告萧清:“缪盈打电话让我送你去湾区,大概一小时车程,为了不干扰我,请你尽量保持沉默。”
萧清巴结半天很辛苦,这会儿也不想再忍了:“我知道你心急,担心缪盈状况,想早点赶到她身边,我也一样,也很心急!我不用你送!带我一起去医院,等缪盈状况稳定了,我自己打Uber走。”
萧清的决定,让书澈感到意外,也缓解了他急于前往医院见到缪盈的焦虑:“你确定?”
“确定!不废话,走!”
书澈心里感激萧清改变的这个计划,他猛踩油门,汽车蹿了出去。他的日本车在旧金山高速路上一路疾驰,来回变道反映着书澈急切的心情。尖厉的警笛声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萧清吃了一惊,赶紧扭头望向车后,书澈也通过后视镜惊讶地发现:一辆警车,车顶上闪烁着警灯,正从侧后方向,向他们追近。
书澈猛然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已经超速,勃然变色:“Shit!我超速了!”
追赶他们的警车扩音器里发出警察的英文指令:“前面×××××车牌号车辆,请你尽快从前方距离最近的出口驶出高速,靠路边停车!”
书澈突然扭头问了萧清一句:“你有驾照吗?”
“有,中国照。”
“OK。”经过几秒钟犹豫、思索,书澈突然加大油门,以更快速度,向前疾驰。
书澈的反应惊呆了萧清,拒绝服从警察指令停车,他要干什么?
后面的警车扩音器里再次传来警察指令:“×××××车牌号车辆,命令你立刻把车速降下来!”
书澈置若罔闻,日本车还是超速疾驰,萧清看不懂,但她无法阻止,因为方向盘在他手里,而且是在主意坚定的他手里。直到冲出高速出口,驶下高速,把警车甩得暂时看不见,书澈才一脚急刹,把车停在路边,刻不容缓地命令萧清:“下车!”
萧清更加莫名其妙:“啊?难道不该待在车里、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等警察来吗?”
“赶紧下车!”书澈不容商榷,跳出车门,疾步绕过车头,从外面拉开车门,一把抓住萧清胳膊,拉她下车,“时间紧迫,快!”
萧清被强行拉下车,又强行被扯住胳膊绕过车尾,转回到驾驶室车门一侧,书澈一手拉开驾驶室门,一手推萧清进去:“一会儿警察来了,拜托请你告诉他,开车的是你,不是我。”
萧清脚下止步,用身体对抗着书澈的命令,拒绝坐上驾驶座:“你违章,为什么让我顶包?”
书澈心急火燎:“如果说是你开车,顶天儿就是领张罚单、缴纳罚款的事儿,一切罚款由我承担,另外再付你一笔帮忙费。”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串警车刹车声!追赶而至的警车在距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停下,车里的公路巡警一边下车,一边拔枪,发出英文命令:“高举双手!”书澈和萧清别无选择,只好一起举起双手。巡警确定两人手中没有枪械后,再次发令:“转身背对我,把你们的双手放在车顶!”两人乖乖听命。
书澈抓紧最后时机,请求萧清:“说你开车,求你了!”
萧清压低声音但语气严厉地坚决拒绝:“凭什么让别人替你承担过错?!对不起,我学的是法律,打不了你这个双打。”
“我这么做是没办法,我的驾照前不久刚被吊销,还没来得及去缴纳罚款、申请复照,一旦警察发现我无照驾驶就罪加一等,恐怕就不是罚款处罚了,搞不好会被诉……”说到这儿,书澈戛然而止,因为——公路巡警的枪口已经逼近他的脑袋。
然而,比枪顶住太阳穴更加惊悚的是,公路巡警操着南腔北调,唱起了跑调一样的中文:“这位大哥,我现在以涉嫌超速、驾照吊销后无证驾驶、妨碍司法公正三项罪名,逮捕你!”
书澈和萧清目瞪口呆,谁能想到美国警察会中文哪!
公路巡警例行对书澈宣读起《米兰达警告》:“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法庭指控你的证据!”
萧清万万没有料到书澈一瞬间就沦为犯罪嫌疑人,书澈束手就擒,被巡警反铐住双手。巡警转向萧清,跑调的中文又唱了起来:“这位大姐也跟我走,你有义务向警方提供证词。”
萧清瞥见书澈对她怒目而视,眼神比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更加冰冷彻骨。
旧金山警察局办公大厅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书澈的个人信息,办公桌上摆着他的驾照和学生签证ID,警察A从电脑前起身,把驾照和学生ID收进文件夹,冲身边的警察B一摆手。两人拿着文件夹,穿过人声鼎沸的办公大厅,推门走进一间问询室,书澈正独自一人,坐在里面。
两名警察坐下,把文件夹摊开在桌上,开始问询对面的书澈。
“这张驾照在一个半月前的6月20日被吊销,没有车管局缴纳罚款的记录。你对驾照吊销后无证驾驶的指控有异议吗?”
书澈用英文回答:“我有权保持沉默。”
“你因为唆使他人替你顶罪,涉嫌妨碍司法公正,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在我的律师来到以前,我什么也不会说。”
两名警察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停止继续问讯。
在另外一间问讯室里,警察把一杯咖啡放到萧清面前。
“请向我们完整描述一下你朋友书澈是如何要求你代替他承担超速驾驶责任的。”
萧清沉默不语,作为一名法律专业生,她当然知道自己有权行使沉默权,坦白事实真相还是保持沉默?她也当然知道哪一种对书澈更为有利。
“你和书澈先生是朋友吗?”
“不是。”
“萧清小姐,你要知道公路巡警听到了你和书澈的对话,不管你是否愿意提供证词,我们都有证据指控书澈唆使他人顶罪、妨碍司法公正,但如果你说了违背事实的假话,我们将不排除追究你提供伪证的可能。”
萧清还有选择吗?无论是内心认为自己应该怎么做,还是环境逼迫她不得不这么做,都只剩下一种选择了。
西服革履、在北美华人圈声名显赫的著名律师康兆辉一走进警察局问讯室,就开启了胸有成竹、不卑不亢的辩护模式,他向警察递上名片,用纯正英文强硬宣布:“我是书澈先生的代理律师,我当事人现在不会承认针对他的任何指控,一切等待法庭裁决。”然后转头对书澈改说中文,“你有权一直保持沉默。”
书澈等的,就是他的到来。
这边,萧清已被要求在她坦承事情经过的警方问讯笔录上签上中英文名字。“萧清小姐,非常感谢你的证词,最后还需要你在这份笔录上签名和按个手印,然后就可以离开了。我们不需要扣留书澈先生的车辆,你可以把它开走。”在萧清签名、按指印时,警察虚心向她求教,“唆使他人顶罪用中文怎么讲?”
“顶包。”
“我很好奇:如果不是我们那位能听懂中文的同事干扰阻止书澈,你会答应替他……”警察模仿萧清教授的中文单词,现学现卖,“‘顶包’吗?”
“我不回答你假设的问题。”
“放松放松,我只是试图了解两个国家两种不同观念,在中国人的处世哲学里,拒绝朋友这样的求助,会不会被你们认为是不近人情?好吧,这个问题你也不必回答。”警察礼貌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允许萧清离开。
萧清走出问讯室,置身于警察办公大厅,她的目光追随问讯自己的警察,见他手持笔录走进另一间问讯室,透过百叶帘的缝隙,她看到书澈坐在里面,身边站着衣冠楚楚的康律师。萧清能预见到自己的证词即将给书澈带去什么。
问讯书澈的警察,接过递来的萧清笔录,翻看完毕,起身宣布:“书澈先生,根据公路巡警的报告以及萧清小姐提供的证词,你因为涉嫌驾照吊销后无证驾驶、超速、危险驾驶、妨碍司法公正四项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