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书澈家门,缪盈看到等在路边的保时捷驾驶座上的宁鸣,他伸手给她打开车门,她刚坐进副驾驶座,手就被他握住。
“书澈好点没?”
缪盈摇头轻叹,宁鸣跟着她叹气。
“萧清到底是为什么呀?”
“书澈都猜不透,我们就更想不明白了。”
“这算是我生活里发生过的最诡异的事儿了。”
缪盈突然扭头问宁鸣。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萧清这样不辞而别,你会怎么样?”
“我?没问题!因为我训练有素,一秒恢复随时放下一切、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去追你的模式。”
“不辞而别就是为了不让你找到我,我真的一去不回,你彻底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那我就当……现在和你的日子,是我做的一个美梦。靠着回忆这个美梦,支撑我等到你让我找到。”
一天后在校园相遇时,书澈告诉缪盈他做了一个决定。
“我刚跟安德森教授请过假,考完这门课,趁周末我飞回去3天。”
“回去找萧清?你认为她回国了?”
“我不知道她是在美国还是回国了,但她父母在北京不会失踪,就算她不联系我、不联系你们,也不会不和她爸妈联系,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找到她的途径。”
“你认识她父母?知道她家住址?”
“不知道,只见过她爸一面,安德森教授给我一个她爸的手机号码,萧清失踪后,那个手机一直关机打不通。”
“那你打算怎么找他们?”
“去北大法学院,从她本科母校找起,争取找到萧清爸妈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或者工作单位,找到他们,可能就有萧清的下落了。”
“3天,飞来飞去,很辛苦。”
“不回去,我不甘心。”
“什么时候走?”
“周五一下课,直奔机场。”
成伟走出伟业大厦,刚坐进后座,驾驶座上的汪特助就递过来一个文件袋。
“成总,这是你要的关于萧清的调查。”
成伟迫不及待,立刻打开文件袋,抽出一摞打印纸迅速浏览,翻过前面几张萧清的个人简历,停在一页上,让他魂飞魄散的这一页,是萧清父亲的身份介绍,何晏身穿检察院制服的证件照旁边,赫然标注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侦查一处处长”的职务!
汪特助对成伟的心理变化一无所知,还语气轻松地和他聊天。
“我粗粗翻看了一下,这女孩她爸居然是反贪总局的检察官,而且女儿和爸还不是一个姓,整得挺神秘。您为什么查她?是不是对她和书澈、缪盈和成然关系太近感觉有点不踏实?”
他抬起目光望向后视镜,只见镜里成伟面色凝重、不苟言笑,他被上司的表情吓到了。
“成总,您是不是不舒服?”
成伟吐出几个字。
“尽快送我回家。”
调查结果水落石出的时刻,成伟就知道——他们完了!
萧清原来是书望受贿案专案组组长何晏之女,河清海晏,虽然女儿没有随父亲的姓,两个名字出于同一个成语,将父女两人巧妙而隐秘地联系在一起。
书望和成伟的处境已经一目了然:萧清到刘彩琪家,印证了——何晏和刘彩琪已经建立联系,被拿走的硬盘的文件袋——就是刘彩琪交给何晏的证据。
仅仅比刘彩琪被杀提前了一小时。
就是这一小时,他们满盘皆输!
成伟手拿文件袋疾步走进家门,直奔书房,手忙脚乱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备用手机卡,换到手机上,拨通了弗兰克的电话。
“弗兰克,我们完了!”
“您慢慢说,怎么回事?”
“你拿过来的刘彩琪家的监控视频里,在她死前一小时,有个女孩子去过她家,拿走了一个硬盘和一个文件袋。”
“她是谁?”
“萧清。”
“萧清?是成然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缪盈的好朋友?”
“你知道她爸是什么人吗?反贪总局侦查处处长,这次调查我们的专案组组长。”
弗兰克那边长久不语,手机两端都死一般沉寂,这边的成伟一脸灰败。
“她仅仅只比安迪早到了一小时,就是这一小时,让我们满盘皆输!”
“还能补救,我让安迪立刻改名换姓,跑路藏起来。”
“刻不容缓,立刻让他走!离开美国,逃到中美警方都抓不到的地方!这件事全权拜托给你,弗兰克,咱们两个的性命都在他手上,只要找不到安迪,就永远没有指控我指使杀人的证据。”
“放心!我保证他从此人间蒸发。”
“至于你,早晚也会被这边检察院调查,到时候不要慌,守口如瓶,一推干净。就算被怀疑,他们也没有证据指控你。”
“您放心!我这里不会出丝毫差错。成总,您是不是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我是该走了……”
挂断电话,成伟冲进卫生间,把和弗兰克通话的手机卡扔进马桶,放水冲掉。
拎出旅行箱,把要带的东西一股脑儿扔进去。
来不及安顿,甚至都来不及回望一眼他的家业和江山,成伟踏上了逃亡之旅。飞驰在首都机场高速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频频通过后视镜观察是否有车辆跟踪自己。站到头等舱安检台前,递上护照,接受出境检查,这是最后一道关卡,走过去,他就逃出是非之地。
安检员翻开护照看了一眼,对成伟说了声:“抱歉,请稍等。”起身离开座位,进入安检通道内。这个细节变化让成伟的神经猛然抽紧,好在墨镜遮挡住他一半的脸,外人看不到他闪烁的眼神。
另一名安检员接替上岗,坐到对面,发出指令:“请您摘下墨镜。”成伟摘掉墨镜,安检员看一眼他,看一眼护照,来回比对,抬手一指摄像镜头:“请您看这里。”这是一个允许放行的信号,成伟暗中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对摄像镜头露出微笑。然而,拍完照,他正准备取回护照,安检员的话让他勃然变色。
“抱歉,我们不能放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接到指示,您不被允许出境。”
“谁的指示?请给我一个合理解释!”
“警察同志会给您的。”
安检员抬手一指身后,成伟掉头望去,四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向他走来,排队的旅客们都面露惊诧,现场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成伟。完了!成伟闭上双眼,一切喧嚣声远去,他只能听见四名警察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坐在机场“小黑屋”里,身边一左一右肃立着两名警察,成伟不知道坐了多久,从被扣押的一刻起,他就失去了时间概念。
“我在等什么?”
对于成伟的提问,两名警察沉默不答,不予回应。门终于开了,一位一级警司手拿一个文件夹走进来,走到成伟面前,不苟言笑:“成伟先生,请您起立。”翻开文件夹,开始诵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八十条之规定,决定对犯罪嫌疑人成伟执行刑事拘留,送北京市朝阳看守所羁押。北京市公安局,2014年12月3日。成先生,您被拘留了,请您在被拘留人这一栏上面签名。”望着递到面前的《拘留证》,成伟接过笔,俯身在上面签上名字。
“我要见我的律师。”
“本案为特别重大贿赂案件,经侦查机关许可后,可以安排你的律师在看守所与你见面。”
手铐来到眼前,成伟举起双手,在四名警察押解下走出“小黑屋”。他对自己的被捕并不意外,只要美国警方抓不到谋杀刘彩琪的保镖安迪,就永远没有指控他指使杀人的证据,但是行贿罪的指控,他无法避免、在劫难逃。
书澈、缪盈、成然三人的命运,走到了一个共同的节点,遭遇到一场共同的灾难,又因为这场灾难,他们的人生都永远地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书澈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京,手机响了,一看是“北京家”打来的。
“喂?妈?”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却不是书妈,而是书家的保姆。
“小澈,我是阿姨。”
“阿姨?怎么是你打来的?有什么事儿吗?”
“家里来了一帮人,你爸妈……刚刚被一起带走了……”
缪盈家的公寓门铃被急速按响,打开门,书澈的表情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缪盈一眼看出他的异样。
“书澈,怎么了?”
“缪盈,我们害怕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所有人再次齐聚到一起,书澈、宁鸣、成然、绿卡,缪盈一直在联系父亲,却始终联系不上,打成伟的手机,传来“您好!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的语音提示,打给汪特助,还是“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缪盈的表情越来越无助,越来越绝望,又拨通另一个号码,对方终于接起:“孙世伯,我是缪盈,抱歉打扰您。请问这两天我爸去过公司吗?什么?你们和他失联三十八小时了?!汪特助也不见了?!”她捂住嘴抑制哭声,眼泪却奔涌而出。伟业高董的信息证实了成伟的失踪,而他的失踪与书望、书妈被捕之间的联系,不言自明。
死一般寂静,空气都凝滞了。
书澈开口说道:“他们应该是……同时被抓了。”
缪盈:“或许,我爸更早。”
书澈:“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它来得还是比我预料的更早。”
成然:“后果会怎么样?有多严重?”
缪盈并不回避,坦白说出未来即将发生的灾难:“咱爸可能会付出惨重代价,包括自由,伟业将遭遇集团创立以来最大的灾难和危机,能否挺过去,是个未知数。对家族、对企业、对我们,注定是一劫。”
成然被姐姐预言的可怕前景吓到了,倒吸冷气。
书澈:“我爸的结果恐怕会比你爸更糟,不知道他会在监狱里待多少年。政治生命、个人仕途、聪明、才智、努力、奋斗毁于一旦,一夜成浮云……”
缪盈充满自责:“对不起,书澈,我爸是发起的那个人,我替他向你、向你爸、向你们家道歉!”
书澈摇头,伸手握住缪盈的手:“你没做错任何事,我们也没做错任何事,永远不要为别人的错误道歉!”
这句话让缪盈热泪盈眶,成然干脆用手蒙住脸哭了,绿卡紧紧抱住他给他安慰,一直在网上订购回国机票的宁鸣走到众人面前。
宁鸣:“缪盈成然的机票搞定了,明天和书澈同一班飞机回去。”他不放心,担忧缪盈羸弱的肩膀不堪重负,“要不,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回去……”
缪盈制止他:“不要!你陪着回去意义不大。现在情况不明,这次回去,我们不知道要在国内待多长时间,可能会很长很长,不得不向学校请假、休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在这个灾难降临之夜,在每对情侣的分别前夜,所有人无法入睡。
在缪盈床上,缪盈依偎在宁鸣怀里。
“缪盈,我知道我无能为力,我知道你远比我了解的强大,但我还是不放心,想陪你回去,时刻守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一个精神支撑也好。”
“宁鸣,你在这边,好好上课、好好生活、好好完善你的传感器,对我而言,就是莫大的精神支撑。”
“可我不在你身边……”
“你知道吗?就算一切都毁灭、都坍塌,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一段爱情、一种平凡简单的生活,可以做我的归宿;有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就不是最糟糕的,我就不会一无所有。”
在成然床上,绿卡则像守护小鸡的母鸡,用一种万事有我的豪迈,把成然拥在怀里。
“没什么大不了,就算你家倒了、玩儿完了,还有我!还有我家!老金家可以给伟业注资,力挽狂澜。”
“我家一上市集团,涉足钢铁、制造多个领域,和外资企业合作,要你家一退休煤老板的钱?还力挽狂澜?”
“雪中送炭胜过100次锦上添花,知道不?危难之际见真情!我就是告诉你:我!就是你坚强的后盾!就算墙倒屋塌,还有我这最后一片屋顶,为你挡风遮雨。我的店就是你的店,我的事业就是咱俩的未来……”
“我爸出事儿,不代表企业就此倒闭关张了,也不代表地铁车厢就不造了。一栋将倾的大厦等我扶呢,一份未竟的事业等我挥斥方遒呢……当然,一堆烂摊子也等着我和我姐去收拾,一路跌停的股票还等着我们救市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一败涂地,大不了,就是从你的床睡到我的床,从这屋搬到那屋。”
“老婆,你永远是抄底收容我的那一个,对吗?”
“必须是呀!谁敢收你,从我尸体上迈过去!”
“不要那么残暴血腥,我现在完完全全属于你一个人!”
“亲,只要咱俩在一起不分开……”
“就没有什么过不去!”
书澈床上,只有一座凝固的雕塑,突然他动了,伸手到身下摸出一个发卡,那是萧清遗落的,他攥住发卡,想起他们最为炽热时她对他说的那句话。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就算你怀疑一切,都不要怀疑——我爱你!”
萧清,你的气味、你的温度还留在这里,可是你在哪儿?
一天后,书澈、缪盈、成然一起起程回国,踏上归来之旅,这一趟,他们将目睹父亲受审和家族倾覆。像上次回家一样,书澈风尘仆仆地站在书家别墅大门外,按响可视对讲,屏幕上出现保姆的脸,一见到他就哭了:“小澈,你可回来了……”
书澈和蹒跚跑来迎接的保姆紧紧拥抱在一起,迈进家门,人去楼空,一片萧瑟,家还是过去的样貌,却是一个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家。走上楼梯,轻轻推开父亲书房门,这里是书望最常待的地方,一切还是他没离开时的样子,写字台上扔着他的老花镜,一本《时间简史》被翻扣在桌上,可以想见,主人正在看书,就被带离了这里……
书澈拿起父亲的老花镜,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
书澈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约见书望的辩护律师陈兆明,他急于了解父母在看守所中的情况。
“陈律师,我爸他还好吗?”
“一个人从云端坠落,好得了吗?他失眠心悸严重,看守所配备了专门的医务人员,随时监控他的身体和情绪状况,每天大量吃药。”
书澈感到一股椎心的疼痛。
“我妈呢?”
“我还没有见过她,你父亲对检察院指控他的全部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担了全部责任,澄清受贿事实均与你母亲无关,她也并不知情。因此,你母亲等待检察院进一步确认她被免予起诉后,会被释放。这算是个好消息。”
“检察院的指控,我爸都认了?”
“是的,我和他沟通顺畅,意见也统一,我们律师团队本着有罪辩护的方针策略,把辩护重点集中在质疑公诉方证据来源的可靠严谨性上,同时强调嫌疑人积极认罪、主动悔罪的态度,从而达到减轻量刑的最终目的。”
“能不能请陈律师转告我爸一句话?不管检察院指控的受贿金额是多少,请他全部上缴,不要给我留一分钱,争取最轻量刑。”
“好,我转告给他。”
走出律师事务所,书澈走在冬天北京的街上,这座城市在这个季节,有一种万物萧瑟的苍凉,让失意惆怅的人更加郁郁寡欢。走着走着,来到北大校门外,驻足停步,他完全是在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家里一出事,书澈就凌乱到放下了寻找萧清,但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潜意识里牵动着他。
书澈走进北大校园,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北大学子,想到和自己相遇之前的萧清最闪亮的四年就在这里,这座校园就像是她的一部分,顿时让他对她的思念泛滥成灾。迎面走来一群女生,其中一个,分明就是萧清!书澈直愣愣望着她和她们走向自己,走到面前,这才看清那只是一个很像萧清的女孩而已。
找到北大法学院学生处,他向一位老师自我介绍。
“老师,您好!我姓书,是美国斯坦福商学院和法学院的双硕士。”
“学霸呀!请问你有什么事儿?”
“我想打听一下咱们法学院一个叫萧清的女毕业生的情况。”
“萧清?听着耳熟,她哪一年毕业的?”
“2013年本科毕业。”
学生处老师打开档案文件柜门,抽出一本名册翻阅,找到了萧清的学生档案,并从证件照上认出了她。
“原来是这个女孩儿,你看看是她吗?”
“就是她!萧清也在斯坦福法学院读JD,是高我一级的同门学姐。前不久,她不知道因为什么请假休学,和所有人都失联了,我们很担心她,又没有她国内地址和联系方式,所以今天来她母校,想找到能联系上她的办法。”
“登记表上家长一栏有个萧云的手机号码,是她父亲吧?不对,写的是母亲。到底是她爸,还是她妈?”
书澈从学生处老师手中接过名册,见萧清的学生登记表上,父亲一栏空缺,只在母亲一栏写了萧云的手机号码。
“老师,我能记一下这个号码吗?”
“可以。关于萧清的信息,学生处只有这么多,你也可以去问问今天在校的老师或者是高年级学生,她才毕业一年半,应该有很多人熟悉她、记得她,比我知道的情况要多。”
“谢谢您!再见。”
北大之行有所收获,书澈拿到了萧云的手机号码。一回家,他就拨打了这个电话,听到话筒里嘟——嘟——嘟——拨通的声音,他精神一振,随即听到一个女声的询问。
“哪位?”
书澈努力控制因为惊喜而颤抖的声调。
“请问这是萧云萧叔叔的电话吗?”
“萧叔叔?我是萧云,但不是叔叔,你是哪位?”
书澈听得有点蒙圈。
“您……怎么是位女士?”
“你是谁?”
“我叫书澈,是萧清斯坦福的同学。”
萧云立刻知道对方是谁了,她早已从丈夫的讲述中了解到女儿和书澈的一切。
“哦……”
“不好意思,我从北大法学院打听到您电话,还以为萧云就是萧清的父亲,我和他在旧金山见过一面。请问您是萧清的什么人?”
“我是她妈。”
书澈这才恍然大悟。
“哦!阿姨,您好!原来萧清随的是您的姓。”
“对。”
“抱歉,萧清从来没告诉过我她随您姓,所以叔叔来旧金山时,我一直叫他萧叔叔,他也没纠正过我。”
“书澈,你现在人在哪儿?”
“我回到北京了,家里有点事儿……”
萧云当然知道,书家遭遇的变故她也了如指掌。
“哦……你还好吗?”
“还好。”书澈刻意回避关于自己家的话题,“今天我去了北大,从萧清离开,我一直在找她,杳无音信,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您知道她的下落吗?她不可能和家里、和你们都没有联络吧?”
“萧清……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在一个地方休养。”
“她病了?!”
“没有,不用担心她身体。”
“那是什么原因?”
“不方便透露。”
“我能问问她为什么不联系我吗?”
“或许……以后她会给你一个解释。”
“以后是多久?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书澈看不到在电话另一端,萧云也因为洞晓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所以听到他的询问,表情悲伤,为女儿,也为这个无辜的男孩。
“也许……不会太久。”
“真的吗?您的意思是我很快就能见到她?”
书澈误会了,以为萧云暗示着一个好消息,他喜悦的语调听得她揪心,只能沉默以对。
“阿姨,请问您现在是和她在一起吗?”
“没有。”
“那您能经常见到她吗?”
“也不能,只是偶尔去看看她。”
“抱歉,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未来你会明白的。书澈,时间会告诉你一切,先把萧清放下吧,对你会更好。”
“我很担心她……”
“其实,她更担心你。”
“担心我?她知道我的情况吗?”
“我想,不管是否了解,她都会时刻惦记你。”
书澈的喉咙被一团忧伤堵塞,平静的声调失控了。
“见到她,您能替我转告一句话吗?”
“你说。”
“请您告诉她,不管因为什么,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等她回来!”
电话两端,书澈的眼睛湿润了,萧云也湿了双眼,她怎么能忍心拒绝?
“好,我转告她。”
“我可以再给您打电话吗?”
萧云一声叹息,还是不忍拒绝。
“可以。”
“谢谢阿姨,再见。”
“再见。”
因为意外接到了书澈打来的电话,萧云有了一种想见女儿的迫切感,萧清自从回国就处于严密保护之下,不能和父母随时见面,但是想女儿的时候,萧云还是有见她的自由。这天傍晚,她开车前往卫戍部队大院,停在守卫森严的闸门外,取出特别通行证,出示给站岗的武警岗哨,被允许放行,驶入大院。她在一栋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建筑前停车,这栋楼唯一一个入口外也肃立着两名站岗的武警战士,见到萧云,齐齐举手敬礼,她微笑还礼,走进楼门。
拎着给女儿带的大包小包,穿过一条长长的、静寂的走廊,来到一扇门前,举手敲门,一脸惊喜的萧清开了门。母亲给女儿带来一桌子自己亲手做的饭菜,让萧清欢呼雀跃。
“哇!馋死妈的手艺了,我吃部队的饭菜都快吃吐了。”
“今天把这些都给我吃光,就当是庆祝了。”
“庆祝什么?”
除了好吃的,萧云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你爸今天悄悄透露给我,说专案组的内奸抓到了,已经把他逮捕了。”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住了?”
“不可以!在庭审宣判前,任何意外危险都可能会发生,你必须待在这里,有人保护,才最安全。”
“妈,我在这儿待得都没有时间概念了,每天下楼散步,身后永远拖两条尾巴,和犯人没有两样儿,日子长得一天像过了几天,不像我在美国,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半儿,嗖一下,一天过去了,嗖嗖嗖,一周就过去了……”
说到美国,萧清的眼神瞬间黯淡,情绪低落,萧云怜惜地望着女儿,犹豫着要不要和怎么告诉她书澈的来电。
“清儿……今天书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果然,萧清的反应就像被电击了一下。
“他怎么知道你电话?”
“从北大法学院查到的。”
“他回来了?!那就是知道家里出事儿了。”
“但还是对你为什么离开一无所知。”
“他对你说什么了?”
“一直追问你下落,问你为什么失踪失联。”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就说时间会告诉他一切,也许以后,你会向他解释。”
萧清抬手拨弄头发、擦鼻子、抹嘴,一个接一个无目的的琐碎动作,全都是在掩饰内心的波澜。
“他让我转达一句话。”
“什么?”
“他说不管因为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他会一直等你回去!”
萧清的眼泪喷涌而出,分别的孤独思念、对未来的忐忑忧心、对书澈对朋友无法言说的内疚,百感交集,在这一刻爆发,她哭得无法控制。萧云坐到女儿身边,无能为力,怜惜地搂住她。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在他家的灾难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当他再见到我是在什么场合……”
“他早晚会知道你不是有意欺骗他,你也不希望这样儿……”
“如果时间能停下,他什么都不知道,永远也不知道就好了……”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但它并没有如萧清的愿停下来,只是停下了她和书澈、缪盈的留学学业,他(她)们待在抽丝拉线的时间里,一起等待着同一天的到来。
北京的初夏突然而至,结束了漫长萧条的冬天和仓皇短促的春天,萧清被困在卫戍部队大院的斗室里,已经超过半年。
检察院对书望涉嫌受贿罪的侦查取证进入尾声,即将向法院提起诉讼,这也意味着失踪半年的萧清作为证人走上法庭、出现在书澈和世人面前的时刻来到眼前。
这天,萧云如常来探望女儿,没想到何晏风风火火闯进门,不苟言笑地径直走到萧清对面,妻子和女儿都知道,这是他面对工作最严肃的样子。
“清儿,我必须和你谈一谈,这件事事关重大!”
萧云拉丈夫坐下:“你坐下说。”
何晏坐到萧清对面的形态,像是要盘问犯罪嫌疑人。
“今天汪特助供述了一个我们之前没掌握的新情况,可能会牵扯出新的犯罪事实。”
萧清心里一惊,隐隐约约猜到了汪特助的供述涉及什么。
“他供认,成伟曾经出资,通过各种掩人耳目的手段,在美国注册了一个风投公司,向书澈的田园科技投资300万美金;之后不久,又通过牵线搭桥、促成合作的方式,授意伟业在美的合作伙伴把业务指定承包给书澈公司,并支付远远高于报价的费用,让书澈赚取巨额利润。成伟用投资、经商等手段乔装改扮,变相向书望行贿,把书澈公司变成了行贿受贿的资金周转平台。”
书澈终于被牵扯进来了,萧清一直对何晏隐瞒的部分,被揭了出来。
“你担任过田园科技的法务,公司合同经由你手,账目收支你也不会一无所知,这些情况你了解吗?”
女儿的沉默不答,印证了父亲的判断。
“你全都知道,对吧?明明知道我在侦办此案,明明知道检察院正在搜集汇总成伟、书望行贿受贿的犯罪证据,却对你掌握的重大线索知情不报,你是怕书澈被牵扯进来吧?书望不说,成伟不说,书澈和你也不说,如果不是汪特助今天立功心切、想把自己摘得更干净,这么重大的一部分犯罪事实、具有反侦查能力的新型行受贿手段就被掩盖住了!萧清,你的专业是法律,你是未来的法律从业者,‘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早晚也会成为你的信条,对事实隐瞒不报,无异于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萧清一言不发,萧云看不过去,挺身维护女儿:
“你别忙着上纲上线!凭什么清儿必须都知道?她负责法务,又不是财务,照你说的,既然是具有反侦查能力的新型行贿受贿,既然是用开公司、投资经商的高明手段乔装改扮,在合同账目上找不到法律漏洞,他们那些桌面下的勾当伎俩,清儿怎么会知道?”
“我肯定她知道!萧清,事到如今,你不能再对我有丝毫隐瞒。法律规定:每个知情的公民都必须履行做证义务!你必须接受检察院和检察官的正式盘问,坦白你担任法务期间,经手了解的书澈公司的合同账目状况。”
“你还真把咱闺女当嫌疑人审呀?”
“于私,你也要告诉我,你和书澈的关系到什么程度?这点至关重要,决定了你在案件中的身份和立场。因为证据确凿的话,书澈就算不被追究法律责任,事实上他也参与了犯罪,成为他父亲索贿受贿链条上的一环。”
萧清抬头面对父亲,现在,她只能也必须向何晏坦白一切,和盘托出她知道的一切。
“爸,你想了解的真相,我全都知道。因为知道,我才百分之一百地确定书澈的行为丝毫不触犯法律!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没有告诉你成伟曾经试图利用书澈的公司变相向书望行贿的事实。”
“书澈有没有接受成伟幕后出资注册的风投公司的300万美金投资?有没有接受伟业伙伴公司的承包业务并赚取巨额利润?”
“有,风投注资和华隆OA系统升级两个合同都是我亲自经手。”
“那还没有触犯法律吗?!”
“没有!因为书澈把300万美金风投和承包华隆业务的170万利润,一分钱不少退还给两家了。至于这些钱,如何回到隐藏在幕后的真正出资人成伟手里,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因为书澈的拒绝,成伟把他公司变成替他父亲受贿之手的企图没有实现!你们可以去查,田园科技的账目会清清楚楚地印证我说的事实。”
何晏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诧异地反问:“书澈一分不少地退还了?”
“没想到吗?谁也不会想到,就连和书澈一起并肩创业的拍档和团队都无法理解他的退款行为。因为在众人眼里,这是来得光明正大的投资和利润。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书澈为了彻底斩断成伟利用他公司行贿的可能,不顾全公司反对,暂停了田园科技的业务,甚至不惜停止千辛万苦研发出来的域名解析服务器的市场推广。”
萧云在一旁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这孩子,真干净!”
“请你们去调查团队每个成员,让他们告诉你,书澈做了一件在别人眼里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让安妮告诉你,她如何百思不解却不得不执行书澈指令,亲手将两笔款项打回风投和华隆的账号,导致田园科技的账目一夜归零,甚至负债,发不出员工薪水。”
何晏被女儿讲述的真相深深震撼。
“我陪书澈经历了所有的一切,亲眼所见,开始他对父辈的权商勾结一无所知,直到对唾手可得的钱感到不安、受之有惑,专程回国向他爸追问究竟,终于确认了令他恐惧不安的事实,为此承受了极大的纠结痛苦,最后做出忠实于自己价值观、独善其身的选择。他的每一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些,除了我,他不能对任何人倾诉,甚至不能和曾经的女朋友说。经历过这些以后,我发现,这样的他,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没办法阻止父辈车轮滚滚的事业结盟和利益捆绑,他对畅通无阻的潜规则无能为力,但他至少做到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们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至少可以不被改变!”
听萧清说完,一家三口陷入长长的沉默,过了很久,何晏才缓缓起身。
“清儿,现在你是书望受贿案至关重要的证人了!因为你既要证明——刘彩琪提供证据的合法性,也要证明——成伟通过投资书澈公司变相行贿,更要证明——在这一片泥沼里,� �澈保持纯洁不染的独立性。你是这场国家诉讼的胜负手,同时,也只有你能证明书澈的清白!”
“但是,当我作为公诉方证人出庭时,他会怎么样呢?”
萧清不敢想象她和书澈那一场注定的重逢,那一天越临近,她越沉重忧伤。
因为汪特助供述出了新的行受贿犯罪事实涉及田园科技的经营,书澈被检察院约谈,面对两名检察官,接受问询。他不知道就在约谈室的隔壁,何晏正坐在电脑屏幕前,盯着实时监控,全程监听这一场对他的约谈。
检察官走到书澈面前,把一摞打印文件递给他:“这是田园科技过去两年的银行流水,每一项收入支出都有清晰显示,请你确认一下。”
书澈接过银行流水单,浏览翻阅,抬头回答:“我确认没有问题。”
“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将300万美金退还风投?以及为什么退还170万给北美华隆?”
“因为我怀疑这笔风投融资和成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他可能就是幕后出资人,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至今找不到证明它的证据;至于华隆的业务,他们连遮掩都不做,直接说那是伟业送给我的大礼。”
“从公司运营和账目来看,这些钱的来历没有问题,为什么你选择不要呢?”
“我心里清楚它们是什么,我只听从自己内心。”
两名检察官交换了一个眼神,饱含着对书澈的欣赏。
“最后一个问题:这一切,你父亲书望知情吗?”
何晏注意到,面对这个问题,书澈有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没听清?我们问的是:你爸是否知道这些事?如果知道,他对这事的态度是什么?”
书澈缓缓摇头,回答道:“他不知道。”
两名检察官再次对视,这一眼含着质疑。
“你确认?”
“我确认。”
检察官再次起身走到书澈面前,递上一份笔录:“这是你和我们的谈话笔录,请确认无误、没有篡改你的话,之后请在上面签名。”
书澈在笔录上签上他的姓名。
“现在你可以离开了,谢谢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望着监控里书澈走出约谈室,何晏欣慰之中又有一丝隐忧,欣慰的是,书澈自己的说法和萧清的证词,以及他们对田园科技其他员工的问询调查得到的说法都完全一致,因此被汪特助供认出来的这部分犯罪事实很有可能被认定因为未发生或者终止而免于起诉;而一丝隐忧,则源于何晏知道,出于对父亲的保护,书澈在书望是否知情这个环节上撒了谎,一旦检察院做出将成伟利用田园科技的经营、通过书澈之手向书望行贿这部分犯罪事实纳入起诉范畴内的最终决定,那么,书澈的隐瞒就有可能涉嫌提供伪证。
书澈从检察院回到书家别墅,刚巧看见一辆车驶来,停在面前,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位女警,随即,书妈被女警搀扶下车。书澈大步奔向母亲,在分别隔绝半年之久后,母子两人抱头相拥。检察院做出了对毓文免于刑事诉讼的决定,她恢复了自由,被释放回家,书澈至少迎回了一个亲人。
书澈接受检察院问询当晚,何晏来到卫戍部队大院萧清的房间,把问询结果告诉给女儿。
“书澈今天被请到检察院约谈了,他的陈述和你的说法一致,与我们对田园科技账目及公司员工的调查结果也互为印证。”
萧清刚感到一丝安慰,何晏就继续说道:“除了一点。”
“什么?”
“书澈说,书望对这一切不知情。”
“他想保护他爸,尽量为他减责。”
虽然惊讶,但萧清理解书澈的行为,何晏也表示理解。
“书澈不会被追究责任了吧?”
“和书澈约谈之后,我们和检察院碰头,统一了一下意见,鉴于有足够证据证明书
澈全款退还了变相贿赂金,他不会被追究任何刑事责任,更不会被起诉,但这部分事实仍然会被列入起诉书,作为成伟行贿未遂的证据。”
“法院什么时候开庭?”
“很快,清儿,作为公诉方证人,你要做好出两次庭的准备。”
父亲的说法让萧清十分诧异,甚至本能地抵触。
“为什么要出两次庭?”
“第一次,是公诉方举证刘彩琪的证据时,你必须出庭证明其真实性,证明它们经由你手、来源于已经死亡的刘彩琪本人;第二次出庭,要求你陈述担任田园科技公司法务期间经手的合同和了解的账目情况……”
“这些你们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还有安妮、彭一他们的证人证言,为什么一定非要我上庭做证?”
“因为除了你,没有其他人能证明书澈撒谎,说他爸对此不知情。”
萧清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们要我在法庭上戳穿他?”
“因为这一点影响到书望的最终量刑。”
“爸!你让我把书澈只对我一个人分享的隐私、秘密,把他对我的信任、依赖,把我们的爱情,都当成反击他的证词、制裁他爸的法律武器?”
女儿的质问一语道中本质,相爱的信任一旦被拿来当作制裁一方父亲的法律武器,正义得以彰显的同时,美好则被碎成齑粉,这是怎样的残酷无情?!何晏无言以对。
“爸,你让我在法庭上怎么面对他?!以后怎么面对他?!如果我那么做了,我和他的一切就毁掉了!”
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书望涉嫌受贿一案正式开庭审理。
众目睽睽之下,书澈、缪盈、成然三人走进刑事审判庭,走到旁听席第一排,并排就座。因为庭审对社会公开,法庭准入的媒体摄像机镜头齐刷刷对准三人。成然心理脆弱,先扛不住了,低下头,恨不得藏起自己。缪盈瞥了一眼弟弟,伸手握住他紧握交缠的双拳,给他勇气。成然抬头看了一眼姐姐,缪盈脸上是那种大气浑然、心平如水的淡定,她冲弟弟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坐直,面对一切。
几名书记员走进法庭,落座于书记员座。首席书记员起立宣布:“全体起立,请审判长、审判员出庭就座。”
审判长率领合议庭人员,从法官通道步入,于审判台就座。审判长敲下法槌:“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一庭对北京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人书望涉嫌受贿一案,现予公开审理,传被告人书望到庭。”
书澈、缪盈、成然把目光投向被告人通道,书望在两名法警的押解下走向被告席。书澈凝视父亲,尽管面无表情,但哽咽的喉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情感。书望走向被告席,全程视线低垂,不向旁听席投来一眼,站上被告席,尽管沦为被告,他依然器宇轩昂、衣冠楚楚,不失风范、不输气派。
审判长宣布:“现在进行法庭调查,请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席上的人民检察官起立宣读起诉书:“被告人书望,在其担任北京市副市长期间,于2011年至2014年,利用职务之便,接受伟业集团董事长成伟请托,为其谋取利益,在伟业集团取得市政地铁项目投标地铁车厢制造权的过程中提供帮助,非法收受成伟贿赂的财物、房产,共计折合人民币5624万元,数额巨大。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五条、第三百八十六条之规定,应以受贿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审判长向书望提问:“被告人,你对起诉书中指控你的犯罪事实及罪名有无异议?”
书望回答:“没有。”
审判长:“现在由控辩双方举证,首先请公诉人向法庭出示证据。”
公诉人开始举证:“公诉人向法庭出示第一组证据,证据内容为:5份证人证言、4份亲笔证词、2份银行存单、13个书望与成伟的电话录音、3个书望与成伟的视频录像,以上证据均为证人刘彩琪提供;以及证人毓杰的亲笔供词,被告人书望的亲笔供信和自书材料。该组证据证明了被告人书望收受成伟现金贿赂的贿赂款来源、行贿受贿的过程以及贿赂款去向的事实。具体而言,2011至2013年上半年,刘彩琪担任成伟的特别助理、和书望建立情人关系期间,曾作为经手人,以书望妻子毓文堂兄毓杰的名义,在瑞士银行开设私人账户,将成伟给予的现金,分两次存入毓杰的瑞士银行账户,共计人民币4000万元。”
公诉人向法庭出示第二组证据,内容为:3份证人证言、境内银行信用证及银行账户存单、境外多家地产公司的注册登记证明、收支明细、银行对账单、财务报表等资料,以上证据也均为证人刘彩琪提供,证明被告人书望收受房产贿赂。具体而言,2012年9月9日,被告人书望在维京群岛设立3家地产公司,用于购买位于希腊克里特岛的度假别墅,该等地产公司分别收到合计231万欧元、折合人民币1624万元的资金,该资金系成伟向书望支付的购房款项。为掩人耳目、避免追查,成伟精心设计了一套以公司名义、股权关系和交易结构极为复杂的公司购房方案:通过在海外注册多家公司,利用复杂的股权结构,用以隐瞒书望在海外拥有房产的事实。检察机关调取相关转款财务账证,证明了购买该别墅的出资人是成伟;而刘彩琪提供的房屋产权、公司注册、自书材料等文件证据也清晰显示:为购买这套别墅,成伟在境外注册了3家公司,至少涉及4家外国公司和1家外国银行,房产由刘彩琪代持,但实际上所有权人为被告人书望。
公诉人向法庭出示第三组证据,内容为:成伟现任特别助理汪若楠、书望之子书澈、田园科技公司财务总监安妮的证人证言,以及成伟的亲笔供述材料,证明:在向境外汇款受到国家监控、贿赂门槛和操作难度提高后,成伟又出资在美国注册风投公司,以投资名义注资300万美金给被告人书望之子书澈创办的田园科技公司,并促成田园科技承包北美华隆OA办公系统升级业务,授意北美华隆支付高于田园科技报价的巨额承包费,让书澈赚取净利170万美金。以经商之名,行贿赂之实,两项合计金额为470万美金,折合人民币3243万元。后被书澈察觉出其真正目的,将以上款项悉数退还给风投公司和北美华隆。
当审判长宣布“法庭进入证人质证阶段,法庭传唤公诉方证人萧清出庭做证”时,旁听席上的书澈、缪盈和成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狐疑目光中印证了自己的听觉没有发生误差,他们共同听到的名字,就是——“萧清”。
证人通道门打开,书澈立刻扭头望去,低头缓缓走进法庭的女孩,看上去,那么像萧清。他紧紧盯住她,等待她抬头扬脸,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通往证人席的路程,在萧清的自我感觉中,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从迈进法庭的一刻,她就感受到书澈箭一般射向自己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和他对视,她怕一旦迎上那道目光,积蓄半年的勇气顷刻就会土崩瓦解,但是,身体里还有另外一种力量怂恿着她望向他,那是堆积半年的思念……
在距离书澈最近的地方,萧清驻足,抬头,向他投来一瞥。
两人对视,一眼万年。
书澈不愿意相信眼睛,因为眼睛传导给他一个万难接受的真相:她就是自己深爱的萧清!
他的脸,震惊、疑惑。
她的脸,苍白、哀婉。
萧清从书澈脸上收回视线,走上证人席。
书澈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困惑里,完全不明所以。缪盈和成然向他投来担忧的关注,虽然姐弟俩也一脸困惑,和他一样百思不解:萧清为什么会在失踪那么久之后突然出现在审判书望的法庭上?
审判长对萧清说道:“证人应当如实提供证言,有意做伪证或藏匿罪证要承担法律责任,听清楚了吗?”
萧清回答审判长:“清楚了。”
审判长宣布:“由公诉人向证人发问。”
公诉人起身问询:“萧清,你认识证人刘彩琪吗?”
萧清回答:“认识,不过我和她只见过一面。”
书澈和缪盈交换了一个充满疑问的眼神:萧清怎么会认识刘彩琪?
公诉人继续问询:“证人刘彩琪提供的证据,成为起诉书中第一组指控被告人收受现金贿赂、第二组指控被告人收受房产贿赂的重大依据。作为成伟曾经的特别助理以及书望的情人,她的多重身份确保了其证人证言的真实性。但是非常不幸,她在2014年11月27日于美国家中身亡,无法到庭履行证人义务。为了证明刘彩琪所提交的证据的真实性,公诉方请另外一位证人萧清到庭陈述,她本人如何在刘彩琪死亡前一小时,被其约到家中,并向证人萧清交付了今天公诉方提交法庭的刘彩琪的全部证据。”
书澈这才明白了萧清出庭做证的缘由:原来她是刘彩琪死前最后见过、亲手交接证据的人。但为什么是萧清?她是如何前往她家获取证据的?
“2014年11月27日下午3点整,我按照约定,来到美国旧金山富人区刘彩琪居住的别墅……”萧清陈述了刘彩琪死亡当天自己前往她家,亲手拿到存有证据的硬盘和文件袋,又在一天后将硬盘和文件袋交给了反贪总局检察官的事实经过,“离开刘彩琪家的第二天,我通过媒体报道得知她的死讯,随即……”
萧清在此停顿了一下,因为她说到了和书澈分别的那个早上。
书澈全神贯注,倾听着萧清离开他的那个早上的真相。
“我被采取保护措施,离开旧金山回国,直到今天出庭。我确认并保证:刘彩琪死亡当天亲手交予我的证据,完好无损地递交给司法机关。”
审判长:“下面由被告辩护人向证人发问。”
书望的辩护律师陈兆明起身质询:“我想请问证人萧清,你的身份,只是一名在旧金山斯坦福法学院就读硕士学位的普通留学生,为什么是你去刘彩琪家获取她准备提交司法机关的本案证据?为什么你有关系和渠道把这些证据交给负责侦查被告人书望的专案组检察官?”
这个问题,也正是书澈急切地想问萧清的。
萧清必须回答,她知道整个法庭,尤其是书澈,都在等待这个答案。
“因为……我应检察官本人要求,替他前往刘彩琪家拿证据,虽然事先谁也没有告诉我那是什么。”
“检察官为什么要求你替他前往?”
“因为他当时来不了旧金山,但出于保护证据的目的,他和刘彩琪达成共识:把证据交给我暂时保存。”
“专案组检察官为什么这么信任你,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辩护律师抛出这个问题后,过了十几秒,萧清始终沉默。
法官在等她回答;
辩护律师在等她回答;
缪盈和成然在等她回答;
书澈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萧清的答案……
萧清抬头,说出了这一生她最难出口的一句话。
“检察官……是我父亲。”
缪盈和成然目瞪口呆。
书澈更是瞠目结舌。萧清的父亲?不就是那个来过美国、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萧叔叔”吗?怎么会是调查书望的专案组组长?他低下头,脑子里像有一把电钻在轰鸣,嗞——
辩护律师接下去的质询声显得遥远而空灵:“一起重大案件的取证,通过一对父女过家家一样的内部传递,这些证据的真实性,难道不应该被质疑吗?”
嗞——书澈的脑鸣越来越响,盖过了法庭上的一切声音,他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试图逃避这杀人的轰鸣。
证人席上的萧清,转头向书澈投去一瞥,却没有和他的目光相遇。
审判长宣布:“请证人退庭。”
走出法庭,萧清感觉自己像死过了一次。
第一天庭审结束后,书澈来到北京医院高干病区的病房,靠在病床上的书妈见儿子来了,赶紧起身,她急于了解庭审情况。
“你爸他看着还好吗?”
“很好,站在法庭上,腰杆儿挺直,器宇轩昂,就像过去一样。妈,虽然我和他无法对话,但我知道他想让我告诉你:他很好。”
书妈频频点头,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庭审中,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吗?”
“没有,一切正常。”
书澈有一瞬间晃神儿,迅速回复常态,他隐瞒了萧清出庭做证这一重大意外变故,避免刺激母亲脆弱的神经。
“下次开庭时间公布没有?等身体稍微一好,我也要去……”
“不要!妈,你只管好好静养,对你来说,现在平静大于一切。一分钟庭审的煎熬我也不会让你受,有我在,你放心。”
安抚好母亲,书澈离开医院,就接到了缪盈想见他、急于和他谈一谈的电话。他们一起聚在书澈家,需要彼此的帮助和陪伴,才能消解白天的庭审给他们造成的震撼和混乱。在法庭上重逢萧清,方才得知她在整个案件中的位置和重要性,进而得知她是调查成伟书望行受贿案的侦查专案组组长的女儿,犹如一万点暴击,把三个人都砸蒙了。震撼之后,是困惑;困惑之后,是理所当然的愤怒。
成然是三人中反应最过激的一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萧清有个在反贪总局当检察官的爸,她从认识我们那天起,就一直对书澈、对我姐——对所有人隐瞒这一点!”
书澈:“今天她在法庭上出现,解答了我心里对她的所有疑惑,现在我只剩下一个问题想问问她,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隐瞒我、欺骗我、帮助她爸搜集指控我爸的证据?是不是她来应聘法务时,就已经心怀叵测?”
成然的脑洞又开了:“说不定更早!早在她和你认识之初,对了,她和我姐在飞机上认识、热情援手,就是一直在寻找搭讪机会,千载难逢终于被她抓到了,于是以阳光热情、胸无城府的形象,顺理成章地被你们接受,之后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接近我姐、接近你,最后扳倒我姐、成了你的新女友……这一切,都是一个预先设计好的巨大阴谋!甚至有可能——她考进斯坦福,就是奔你们来的!她是她爸安插在咱们身边的一个卧底!”
缪盈:“成然,你写间谍小说呢?!萧清是什么样的人,我有我的判断和坚信,我不信她是心里能藏那么多秘密的人!我觉得,她向我们隐瞒她爸的真实身份,是出于检察官的职业纪律要求,也出于对司法人员家属的一种保护,她可能从小到大都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她爸的身份和工作,这个可以理解。至于说她什么时候知道她爸正在对我们两家展开调查,我觉得,应该也不会太早,毕竟反贪部门的工作属于机密,不会向任何人,也包括检察人员家属透露。但可能在某个节点,机缘巧合,萧清得知了她爸的秘密工作恰巧是针对我爸和你爸的专案调查,于是她陷入了痛苦纠结……书澈,你觉得她什么时候开始云山雾罩、让你捉摸不透的?”
书澈:“就是在……她爸来旧金山,只待三天就走了之后。”
缪盈断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书澈顺着缪盈的逻辑继续推理:“那么,她爸来旧金山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调查,他可能是为了见刘彩琪。”
缪盈:“我也这么想,萧清从那时候开始,才得知她爸在调查我们两家。”
书澈:“我懂了,没错,她爸走了以后,她就郁郁寡欢,和我在一起时总是心不在焉,闪烁其词。”
缪盈:“一边是爱情和友情,一边是亲情和正义,情感与理智,两下撕扯,又什么都不能说,无人分担,萧清的处境太纠结了,换成谁,都身不由己,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缪盈对萧清的解读,得到了书澈和成然的认同,毕竟他们都对她感情深厚,缪盈所言,应该就是事实的真相吧——身为检察官的父亲的调查对象居然是自己爱着的人的父亲——对于萧清的纠结,他们渐渐开始感同身受。今天他们在法庭上重逢萧清有多意外,她当初得知何晏到旧金山联系刘彩琪就有多震惊;他们对她成为证人有多困惑,她对自己卷入其中就多有无奈;他们对她有多愤怒,她就有多痛苦……
书澈:“但我有个担心,我有一种预感,明天开庭,萧清会继续出庭做证,推翻我说我爸不知情的证词。”
缪盈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又隐约认同书澈的预感。
书澈:“因为——除了你,只有她知道我专程回国向我爸追问究竟这件事,我只对她讲过我和我爸的谈话内容。现在,我对她讲过的所有事、倾诉过的全部秘密,都会被他们父女作为呈庭证据,成为指控我爸的利器。”
成然愤怒地一跃而起:“如果这样,那她就太混蛋了!你和她的感情算什么?我们和她的感情算什么?是不是打着正义的旗号,她就可以随意出卖我们的信任、枉顾我们的感受、伤害我们的情感?”
缪盈:“书澈说的非常有可能,是的,萧清可以轻易推翻你的证词,用你过去的话证明你现在说了谎。成然,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可能,你根本没有想过……”
成然:“什么?”
缪盈:“今天在法庭上,你们应该都注意到了,公诉方和萧清的说法是:在刘彩琪死亡前一小时,萧清去她家取证据。还记得美国媒体怎么报道刘彩琪死亡吗?警方推断她可能服药过量导致晕厥,在浴池里溺水身亡,因为她家的监控录像显示那天没有人去过她家,排除谋杀可能。”
成然:“萧清去过呀!就在刘彩琪死前一小时。”
缪盈:“所以,警方拿到的监控录像……”
书澈脱口而出:“是假的!”
他俩同时预知到了一种可能,书澈也印证了一直以来他对于刘彩琪蹊跷死亡的迷之不安。
成然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有跟上缪盈和书澈的逻辑推理:“为什么录像是假的?”
缪盈:“因为真的被拿走了,因为要掩盖真相。”
成然:“真相是?”
缪盈:“刘彩琪不是意外死亡。”
成然一脸惊骇:“难、难、难道是谋杀?谁要杀她?”看到书澈缪盈都一脸凝重,他终于恍然大悟,“不会是咱爸吧?!杀人灭口?!”
没有人回答他,屋里一片死寂,但是缪盈书澈的共同沉默给了成然答案。
缪盈:“只有萧清,能证明刘彩琪不是死于意外。”
成然也预见到了父亲被追究杀人罪的可怕前景:“她会坑死咱爸吗?”
还是没人回答成然,他一腔愤懑无处发泄,抄起一只玻璃器皿狠狠摔向墙壁,啪!粉碎之声,震耳欲聋。
书澈终于想通了所有的前因后果:萧清有一个反贪检察官的父亲,她一直对他隐瞒这一点,何晏是调查书望的专案组组长,父亲指派女儿替他联络证人、保存证据,女儿则向父亲提供证据。而他对她讲过的所有秘密、倾诉过的所有心结,都可能会被他们父女作为呈庭证据,成为指控自己父亲的利器。
书澈几乎认定:萧清和自己的交往就是一场阴谋,直到今天在法庭上,他才看到对方揭起的底牌……
忍痛割爱离开缪盈,是为逃避一场阴谋;而他一厢情愿认为单纯平凡的爱情,竟是一场更大的阴谋!
萧清给了书澈,比缪盈更痛的伤!
明天的第二次出庭做证,比第一次更折磨萧清。她向法庭陈述田园科技经营状况时,必然会被问到书望对成伟借书澈之手向他行贿是否知情的问题,如果她如实提供书澈曾为此专程回国询问父亲、最终发现书望默许他代替自己受贿的绝对隐私,就将证明书望知情和书澈撒谎的事实真相。但是,一旦将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公之于众,萧清背叛辜负的,就是书澈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感情。
又到了一边是“应该怎么做”,另一边是“想怎么做”的何去何从时,怎么选都是错,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长夜。一桌饭菜纹丝未动,早已凉透。萧清坐在窗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她的视线投向窗外的黑夜,像一座凝固在窗口的雕像。
何晏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通知,他看完告知女儿:“明天上午八点,检察院接你出庭的车会在楼下等你。”
萧清置若罔闻,毫无反应。
何晏离开前回头说了一句话:“老爸不该用‘应该’来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儿,如果你决定拒绝出庭做证,我能理解。”
第二天早晨八点,萧清伫立在窗前,看到检察院接她出庭的汽车开到楼下,停在两名武警战士守卫的楼门外。
等候在车前的检察官扭头看见什么,打开车门,两名武警战士齐齐举手敬礼,萧清才一步一步,缓慢走出楼门,走向检察院的车。
开往法院的一路,萧清一直望着车窗外,从昨晚到此刻,她始终是魂不附体、灵魂出窍的状态,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距离九点的开庭时间还差几分钟,书澈、缪盈和成然已经并排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等待开庭。成然抬手看了下腕表,突然起身,低声对缪盈说道:“我去趟卫生间。”
“马上开庭了。”
“很快就回来。”
成然离开旁听席,缪盈和书澈谁也没有在意他这个动作有什么诡异,更看不到走出法庭的他脸上有一种诡异的阴沉,这是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成然。
检察院接送萧清的证人专车停在了法院后门外,两名检察官陪同萧清下车,走向后门,守候在门旁的两名法警为他们打开闸门。
突然听到一声呼喊:“萧清!”
萧清和所有人一起循声望去,只见成然大步流星,几乎是以冲锋的姿态奔她而来,风一般刮到面前,近在咫尺。
就在法警预感到危险、从后门冲过来准备保护……
就在两名检察官出手阻拦、准备从身后挡在萧清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成然扬起刻意隐藏的右手,手里攥着的一把短刀亮了出来!
在两名法警、两名检察官扑过来之前,成然和萧清之间,仅仅只有两秒钟的无遮无挡,萧清完全有能力用一个躲闪或者后退逃掉这两秒钟的危险。诡异的是,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躲、不闪、不防、不避,心如止水地迎接着这一刀的来临。
到位的法警和检察官将成然扑倒在地时,萧清身不由己,瘫软在地,她肋下的刀入处,洇出了一片血红。
萧清躲在深沉的昏迷中。
醒来一下,发现自己在疾驰的120急救车里,眼前晃动着的都是给她止血的120急救人员的身影。
又醒来一下,发现自己在奔驰的急救床上,天花板上的顶灯快速移动,四面八方围绕着医务人员,手里举着她的输液瓶和输液管。
最后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静谧得只能听见手术器械声的无影灯下,周遭的一切都是雪白的,身边走动着几个绿色的身影。总之不是在法庭上,她嘴角牵动,溢出一个美丽的微笑,随即因为麻药生效,彻底失去了知觉。
从来没有一个像萧清这样挨了刀还暗自欢喜、心怀感激的人吧?成然那毫不致命的一刀,缓了他自己心里的痛,更解了她的困,终于让她逃离了漫长的纠结,从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安然躲进没有痛感的黑洞,藏在从此不再被理智和情感撕扯的地方,长长地睡上一觉了……
在这个长长的觉里,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本院认为,被告人书望身为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成伟赠予的财物和房产。公诉机关指控书望受贿人民币5624万元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其行为已构成受贿罪。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予以采纳。被告人书望如实供述罪行,认罪悔罪,主动上缴全部赃款赃物,其家人代为抵缴受贿所得赃款,可从轻处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五条第一款、第三百八十六条、第六十一条、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第五十九条、第六十四条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书望犯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20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书望得到了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他的判决,仰天长叹,当庭表示服从判决、放弃上诉。
在对书望的庭审宣判之后,成伟也被法院判处行贿罪,缪盈独自一人到庭,听候了父亲的判决。
“本院认为,被告人成伟在经济往来中,违反国家规定,给予国家工作人员以财物房产,数额巨大,以不正当手段谋取利益、获得政府投标。北京市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成伟犯有对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的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罪名成立,本院予以支持。本院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九条第一款、第六十七条第三款、《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贪污贿赂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九条,判决如下:被告人成伟犯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8年。”
就在法院宣判成伟行贿罪名成立的时候,美国警方传来消息:刘彩琪生前雇用的保镖安迪吴在美国南部的藏匿地点落网,加州警方正式展开对刘彩琪死亡真相的调查,成伟另外一桩指使杀人的罪行也呼之欲出……在行贿罪的8年刑期后,还有一个更漫长的刑期在等着他。
成然因为刺伤萧清,被判处故意伤害罪,服刑3年。
尘埃落定后一个静寂的清晨,所有人都没有醒来的时刻,书澈身背一个巨大的行囊,悄然走出了书家别墅大门,从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了,他既没有返回美国,也没留在中国,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他只给书妈留下一封信:“妈:儿子不孝,在你需要支撑的时刻,我自私地走了。很抱歉,面对坍塌的一切,我选择了——逃避。请给我一些时间,说不清会是多久,让我重建起一些东西,比如相信,比如希望……照顾好你自己,还有我爸。儿子澈。”
书澈走得干干脆脆、一了百了,扔下了他的学业、他的事业、他的亲人和他——一次被利益、一次被正义毁掉了两次的——爱情。
萧清伤愈出院时,再也不用回到卫戍部队大院,再也不用被寸步不离地保护,回到家中,她可以随心所欲去所有想去的地方、做一切想做的事。2015年的整个夏天,即使身体已经� ��醒,她也让灵魂继续睡着长觉。因为在梦里,她就可以继续冲淡、疏远和逃避梦外面的那些惨烈,就感觉不到——书澈走了——那种椎心刺骨的疼痛。
夏天临近尾声时,萧清结束半年休学期的申请得到了斯坦福的回复,安德森教授热烈欢迎她重返校园、继续学业,萧清开始收拾返回美国的行装,准备再次出发。
和她同时结束休学、恢复学业的还有缪盈,起程前,伟业董事会经过全体投票表决,以15票赞成、0票反对、0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选举公司新任董事长的议案》,正式做出了罢免成伟、由缪盈接任集团董事长的最终决议。缪盈从继承人变成了领导者,接过了伟业这艘商业航母的掌舵,虽然这艘航母正行驶得摇摇欲坠。在年轻的新任董事长上就职会议上,全体董事热烈鼓掌拥护,缪盈在众望所归的目光中站起。
“感谢各位前辈董事的厚爱。我知道,在这个时刻成为伟业集团董事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承担更大的压力和责任。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如你们所望成为一个拯救者,但我愿殚精竭虑,做一个学习者、一个从谏者,请各位前辈董事不吝训斥,不吝赐教;同时,我也会与前任董事长的管理作风迥然不同,在做出某些重大决策时,或许,我会成为一个改变者、一个颠覆者,提前请各位包容海涵。一周后,我将返回美国,继续完成MBA剩下两年的学业,不在任期间,我指派委托副董事长傅成先生主持公司日常事务。”
出发前往美国前,缪盈最后一次前往监狱探监,向父亲告别。成伟身穿犯人制服,被押进探视室,和女儿一窗之隔,他拿起话筒,冲她微笑。
“缪盈,没有比你更让我放心、更适合继任掌舵伟业的人了,祝贺你!”
“没什么好祝贺的,你知道这不是我的理想。”
“但你是我女儿,你责无旁贷。”
“爸,你后悔吗?”
“后悔?我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成伟的回答令缪盈感到诧异。
“怎么可能没想过呢?”
“真的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世界就是那样,如果不遵循那种规则,你不会被抓,但更会一事无成。”
缪盈摇头,沉默却坚定地否定了父亲的“人生认知”。看到女儿频频摇头,成伟居然感到莫大的欣慰。
“但是你不一样,你要把我当成前车之鉴,凡是我主张的,都是你要反对、反其道而行之的,因为你们——最终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还有,你回到美国,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
“找到刘彩琪的墓,有时间,就买束花,帮我去拜祭一下。其他事我不后悔,但对她,我会用后半生去忏悔。”
成伟把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投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缪盈听到了他内心的悔罪。
向萧清刺出一刀之前,成然就已经预知到了今天的结果,但他并不为之后悔,因为刺出了那一刀,他对她的爱和恨才有了出口和去处,否则,搅缠不清的感情会让他原地爆炸。所有人似乎都理解这次激情犯罪的缘由,没有人过度苛责成然。但是,萧清有权利因为受到的伤害,永远地拉黑成然,以这样的方式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画上句号。对于成然而言,即使糟糕,至少还算是一个干脆的了断,所有的爱和恨,如果带来的只有折磨和煎熬,那就不如了断。
绿卡又来监狱探监了,隔着一道玻璃窗,两人泪眼相望,成然心心念念依然记挂着萧清的伤势。
“萧清……她还好吗?”
“听说早就出院,没事儿了。你那一刀扎得不深,更不是要害部位。你心里还喜欢她吧?恨她、怨她又爱她……”
“扎了那一刀,我总算能把她放下了。”
成然凝视着绿卡。
“你看我,一分钟也没变好过,商婚、代课代考、被大学开除、离家出走、花天酒地,现在又作进了监狱。”
“不过才三年,出去以后,把之前所有不好都归零,你的人生可以开机重启,更何况,你还有我、我们的家和我们的店。”
“我这种人渣,还值得你要吗?”
“你不是人渣,值得我要!”
“傻吧你就!智商该充值了。”
“我就傻到底了,怎么着?!”
成然嘴一咧,失声痛哭,他哭着把手掌按在玻璃上,她把自己的手掌按上去,两掌相合。
绿卡放下了经营状况正在改善的买手店,每天远程办公,就为了留在国内陪成然服刑;每一次探监,她风雨无阻、从不缺席;她从只会买买买的富家女,到往返奔波在去监狱路上的犯人家属,人生也翻天覆地,但最核心的一件事从来没变,就是和成然死磕到底,万变不离其宗,万变只为其宗。
对成然不离不弃的人,从来,始终,都是绿卡。
2015年暑假后的新学期,萧清终于回到旧金山和斯坦福,继续法学院JD的学业。她下了Uber网约车,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合租别墅,就像走过万里长征,跋涉千山万水,终于走回了旧金山这条小街里的“家”。
别墅门开了,莫妮卡怀抱半岁大的Baby,走出大门,站在门口,迎接萧清的归来。她们向对方展颜而笑,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萧清走到莫妮卡面前,张开双臂,抱住她们母女,她们紧紧拥抱。
和莫妮卡重逢的一抱,像打开了萧清身体里的某个开关,把她从长觉中唤醒,所有自以为模糊淡化了的知觉,瞬间都回到了她身上。萧清这才知道,疼痛从未离开,它们永远留在了她的身体里……”
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让萧清想起书澈,立刻摧毁她的情绪,他们一起上课的教室、他跟踪过她的僻静路、书澈的家,她会随时随地热泪盈眶或者潸然泪下,只要没能及时刹住回忆或者遏止思念。
萧清也会在校园不可避免地遇上缪盈,每次她远远看见她,恨不得立刻遁形,疯狂逃窜。她认定缪盈无论如何不会原谅自己,更担心她的出现会破坏她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平静;缪盈似乎也了解萧清的心情,也对她刻意回避。她们同在一校,避而不见。
除了莫妮卡,萧清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又回到了当初来美国的那种孤独里,但她不为自己的独来独往自怨自艾,就把孤独当作对自己的惩罚。
终于有一天,她和缪盈不期而遇。
萧清走出卫生间,刚走到门口,就见缪盈朝这里走来,此时出去势必和她迎面相遇。她下意识退回来,听见缪盈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赶紧拉开一扇隔间门,藏到里面,避免和她照面。
缪盈走进卫生间,四下打量,没发现萧清,走到洗手池前,扭开水龙头洗手。其实,她已经看到了走出来又折返回去的她。
两个女孩,一门之隔。萧清站在隔间里,听着外面哗啦哗啦的水声;缪盈洗了一个漫长的手,才关上水龙头,走出卫生间。
萧清刚要推门出去,听见脚步声又折返回来,赶紧重新关门。
果然,缪盈返回卫生间,站在萧清藏身的门外,对她说了一句话:
“萧清,我一直想对你说句话:不要为自己没有做错的事抱歉和内疚。”
听着缪盈的脚步终于走远,萧清慢慢蹲下,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这刻以后,她似乎才止住了因为书澈引发的随时随地的悲伤。
她们最终的和解发生在不久以后的又一次相遇。萧清冲到正在合拢的电梯外,完全来得及冲进去,脚下却一个急刹,定格在门外。因为缪盈独自站在电梯里,见她过来,伸手按下开启键,正在关闭的电梯门重新敞开。但是萧清一动不动,没有进入电梯的意思,她俩你看我,我看你。
缪盈开口问:“要上吗?”
萧清摇头拒绝。
缪盈伸手关门,电梯合拢下行,萧清像是突然清醒,使劲拍打着电梯按键。两部电梯此刻都很繁忙,她干脆冲进楼梯间,飞奔下楼,追赶缪盈。
下到一楼,缪盈走出电梯,向图书馆外走去,就听身后一声呼喊:“缪盈!”萧清气喘吁吁追到了身后,缪盈等她走近,等她开口。
“你怎么恨我都行,可是我……真的不能连你也都一起失去了……”
没说完,萧清已经泪流满面,缪盈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我们永远是朋友。”
她们从来没有失去过对方。
还记得宁鸣对大家宣讲过的那个可穿戴压力传感器吗?在这半年多
时间里,宁鸣把近乎完美的样品做了出来,产品正式命名为行动监控仪,缪盈不但根据这个产品的来历为它起了一个“守护爷爷”的品牌名称,还制定了完善的市场推广方案,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进行产品推广,寻找客户。
在缪盈的一手牵线和大力促成下,硅谷的一家新兴美国科技公司购买了行动监控仪的发明专利权,负责将这个产品投放美国市场,第一步先和慈善基金合作,由基金买单,让行动监控仪率先服务于全美境内成百上千家的老人护理院。
在“守护爷爷”行动监控仪的专利授权仪式上,美方科技公司CEO向宁鸣和缪盈表达敬意和感谢:“我代表美国Young公司和团队,向‘守护爷爷’品牌行动监控仪的发明人——宁鸣先生表达崇高的敬意和诚挚的谢意,感谢你对Young的信任,把充满爱和人文关怀的伟大专利发明授权给Young生产和推广!我代表Young向宁鸣先生和缪盈女士承诺:两年之内,我们会让全美数以千计的护理院里的老人,都佩戴上宁鸣先生的行动监控仪!‘守护爷爷’会成为宁鸣先生和Young的标志和骄傲!”
全场掌声雷动,宁鸣罕见地穿上西装革履,帅气冲天地走上台,缪盈坐在台下嘉宾席的第一排,用自豪的眼神凝视着台上的男友。
宁鸣走到话筒前:“对于Young公司和团队成就了我的梦想,我充满感激。‘守护爷爷’的创意,源于一年前我爷爷身患阿尔茨海默病时的一次离家出走,这是一个亲情的发明,更是一个——”他把目光投向台下的缪盈,“爱情的创造!愿天下所有亲人不再离散!最后,我想说的是……奶奶我们也管的!”最后的亮点结语令全场爆发出哄堂大笑,缪盈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宁鸣和CEO共同签署了专利授权合同,随后CEO把一张300万美金的巨额支票交到了他手上。媒体的闪光灯闪瞎了宁鸣的双眼,缪盈在台下,为她爱的人拍红了巴掌。
半年多前,听宁鸣宣讲产品创意时,只是缺了萧清,其实也不缺,因为她就站在窗外;半年后,这个产品正走向美国各地,书澈和成然,却一个不知所终,一个身陷囹圄,缪盈、萧清、绿卡和莫妮卡手中的几只红酒杯撞在一起,为宁鸣辉煌的创业开端庆祝喝彩。
绿卡突然发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感慨:“可惜……要是成然和书澈在,就更好了。”
一句话出口,冻结了欢乐的气氛,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尤其是萧清。
绿卡赶紧自责:“我可不想引泪啊!对不起,我自罚一杯。”
缪盈按住绿卡的手制止她,起身给每人杯中重新倒上红酒,然后举杯:“这一杯,为了——他们早日归来。”说完一饮而尽。
萧清沉默地干了杯中酒。
吃完饭,女生们聚在客厅里说说笑笑,逗着莫妮卡的Baby玩儿,缪盈发现宁鸣不知何时不见了,就起身四处寻找他,最后在后院泳池边发现了他的背影,她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我需要安静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确认——我现在的生活是真的,不是梦。”
缪盈笑出来,把头靠在他肩上。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梦?”
“因为我这一年的生活像个奇迹,即便我每天都要一再确认它是真的,但还是有一种梦幻感。”
“只用一年,你就实现了四年规划,现在,你有了让你爱的人幸福的能力,你没有借口让我抛弃你了。”
“缪盈你知道吗?就在一年前,我还认为成功遥不可及,我就算靠粘得紧、赖得长,得到了你的爱情,但我没有一分钟相信自己有能力缩短我和你的差距、跨越我们俩之间的阶级。”
“可是你做到了。”
“因为不信自己能成功,我没有去追过成功,拼命在追的,只是爱。追着追着,仅仅做好了努力爱你,成功它就来了。”
“青年才俊宁鸣先生,请问: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宁鸣咧嘴傻笑,回答了一个字:
“爱。”
“这个鸡汤,我给十分!现在你有了300万美金,请问你打算怎么花?”
“我没、没有……打算给你买爱马仕。”
“OK,有没有别的打算呢?”
“豪宅你都有了,表和珠宝首饰也太贵。”
“OK,不在乎贵贱。”
“我打算把这300万,全部用来……”
缪盈等着他的下文,宁鸣清了一下嗓子。
“呃!投资书澈的田园科技,我想做他的天使投资人,重启域名解析服务器的市场推广和持续研发,所以,真的没、没有包。”
缪盈愣了半天,一把抱住宁鸣,深情亲吻他,好像,他这个礼物比送她任何东西都要更好。于是,曾经被书澈解散掉的田园科技原始团队成员:威廉、彭一、Robin、安妮等等,当然缺不了萧清,被重新召集在一起,聚在离开了一年之久的原办公空间里,大家或站或坐,围绕着宁鸣,听他讲话。
“我不是你们的投资人,我只是书澈的朋友,希望继续做他想做的事,让中国人用上自己的域名解析服务器,从此不再受制于人。现在你们都知道了书澈被迫暂停田园科技的真相,他从来没抛弃过这个团队,只是更忠实于自己的价值观!就算他此刻不在这里,让我们继续他没有完成的事业,等他回来吧。”
在宁鸣领军下,田园科技涅槃重生,域名解析服务器再度起航。在新田园的股权分配上,全资投资人宁鸣给书澈留出了35%的原始股份,得到了整个团队的拥护,也让萧清深深感动。
萧清从未放弃寻找书澈的努力,她一边利用社交网络向全世界发布寻人信息,一边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口耳相传,双管齐下,不放过一丝可能找到他下落的线索信息。父亲的人脉帮助显然更给力,何晏通过关系查到了书澈的海关出入境记录,终于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
“清儿,我托了海关的关系,查了书澈的出入境记录。”
“有记录吗?”
“还真有,他果然出国了,不在国内。”
“查到他去哪个国家了吗?”
“他的出境记录显示,庭审结束后,他一路游历过好多国家,最后一站,到了柬埔寨。”
“柬埔寨?!”
“之后他还有过一次返回北京的入境记录,在柬埔寨领事馆申请到了工作签证,随后又重返柬埔寨。”
“工作签证?他在柬埔寨做什么呢?”
“我也托关系询问过驻金边的中国大使馆,使馆朋友帮忙确认了书澈两次入境柬埔寨,之后一直没有离境,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找到他。”
“怎么样才能找到他呢?”
“使馆朋友答应继续帮忙寻找,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们。”
书澈去了柬埔寨?他在那里做什么?如何能找到他?萧清一筹莫展,但至少,她知道了他的下落。在此后的两年时间里,她对这个中南半岛的东南亚古国的古往今来逐渐了如指掌,除了祖国和美国,那里成了第三个她的魂牵梦系之地,因为他在那里。
2017年的夏天,萧清从斯坦福法学院、缪盈从商学院、宁鸣从旧金山大学网络工程学院,同年毕业,他们的留学生活结束了。留下还是回去,成了每个人必须面对的选择。”
萧清凭借JD法律博士头衔以及优异成绩和安德森教授的推荐,拥有光明的留美就业前景,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她既没有选择回国,也放弃了MTA律所提供给她的正式工作职位,偏偏申请了一个半年期、无薪的联合国实习生职位,实习地点就在——柬埔寨首都金边。所以,在向恩师汤普逊律师告别时,萧清不得不一直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吐槽。
“放弃美国律师资格和MTA正式工作岗位,去争取一个半年期、无薪,连来回机票、食宿都要自费自理的联合国实习生,就为了去柬埔寨找一个人?!我不能理解。”
汤普逊看到女弟子始终一脸海涵的微笑,知道自己的抱怨也就是发泄一下,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决定了?”
见萧清坚定点头,汤普逊只好起身,对她张开怀抱。
“好吧,我还是祝你找到他。”
师徒紧紧拥抱,就此别过。
缪盈别无选择,她只能也必须回国,两年来依然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伟业集团亟须她回来起死回生,回国接手烂尾盘,是她无法逃避的责任。
宁鸣毫无疑问应该选择留美,像他这样在硕士期间就有自己专利发明的产品上市,并且持股拥有科技创业公司的计算机天才,就业前景非常之好,硅谷几家巨头Facebook、Google、苹果都愿意帮他拿到第二年五月抽签的工作签证H1-B,艾瑞克教授更是极力挽留自己的爱徒留在美国。
“进入一家巨头网络科技公司,意味着你从此迈入年薪八万美金起的中产阶级,进入了美国主流社会,再加上你自己投资的科技公司也在稳步发展,宁鸣,一条一眼能看到底的人生道路已经在你脚下铺开,安全、稳定、没有阴影,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知道,如果我选择留下,就等于进了保险柜,安全,稳定,衣食无忧。”
“你的个人经历和家庭条件我非常了解,这一天,是你从一个无力实现留学梦想的工薪子弟,凭借个人天分和自我奋斗一步一步创造出来的小小人生奇迹!一个只能在美国实现的美国梦!回到中国,你会拥有稳定的收入、安全的保障和公平的市场吗?再慎重考虑一下。”
宁鸣和缪盈讨论他的未来该如何选择时,她的态度居然和艾瑞克教授如出一辙,反对宁鸣回国。
“艾瑞克教授说得对,他真是站在你的立场,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提出的建议。你应该留在这里,美国是一个鼓励自我奋斗的国家,你凭借自我奋斗,赢得了大好就业机会,未来又可以依托硅谷产业和地域优势,发展壮大田园科技。无论是对你个人,还是对田园的团队,留在美国,就意味着优越、安稳和发展,尤其是安稳,它能帮助你提高国内父母的生活质量和水平,为他们老年生活提供保障。这不就是你一直追求的吗?”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但我们的事业不在一起,人生道路也未必能合到一处。何况,我回国,是出国留学前,尤其在我爸犯罪入狱后就已经注定的结果,我别无选择。这一年多,伟业被处罚,剥夺了地铁车厢项目中标权,股票一泻千里,拖欠银行巨额贷款,经营停滞、银行催贷、薪酬拖欠,各种雪上加霜,企业苦苦支撑……我回去,面对的是一片残垣、哀鸿遍野,接手的是个烂尾盘,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可我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让它起死回生的能力。”
“所以我更想在这个时候陪在你身边。”
“那你现在拥有的事业和生活呢?这些你努力奋斗、来之不易的一切,抛下不要了?和我回国,国内行业竞争残酷,事业前景充满不确定性,发展科技公司又失去了依托硅谷的优势,我不认为这是明智之选。如果我们在一起,不能让两个人都好,甚至,因为我的不好,拖累牺牲了你的好,厮守捆绑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
缪盈的理智让宁鸣哑口无言,她想让他留下,他想跟她回去,两个人想的,都是对方,而非自己。
离开美国、回国前,缪盈最后一次来到她的礁石滩。这里——八年前,是书澈对她的思念之地;四年前,是他向她求婚之地;三年前,是见证两人痛不欲生地分手之地;现在,是她向美国、向往事的道别之地。
凭海临风,听到身后脚踩细沙的声音走近,缪盈扭头回望,宁鸣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走到面前,单膝跪下。
“缪盈,嫁给我!让我跟你一起走,过去你是我的一切,未来你仍然是我的一切,有你在的地方,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他打开手里攥着的戒指盒,献上一枚婚戒,她冷若冰霜,没有伸手,也没有动。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因为……我正要提出分手。”
“为什么?”
“你是怀着一颗自我牺牲的捐躯心和拯救一个落难公主的殉情感,才做出跟我一起回国的决定吧?我不要你这么悲壮;更何况,你高估了你对我的影响力,也低估了我的力量和伟业的财力,再步履维艰,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你牺牲自己的前途给我的陪伴,对我即将回去面对的一切没有帮助,毫无意义!”
她这句话,让他的彻骨生寒。
“我懂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对你的意义,都是杯水车薪。我和你之间的差距,从来没有一丝改变!原来你是一个继承者,现在你要回去做董事长;原来你是王储,现在你是王!过去,我和你是屌丝距离白富美,中间隔着100个中产;现在,我和你是码农距离女富豪,中间隔着100个CEO。”
缪盈沉默,不解释,就让宁鸣这样认为吧,她狠心拔腿离开跪在地上的他,扬长而去。有时候,让人知难而退,并非伤害,而是一种成全。
陪伴萧清一起来美国的两只超大行李箱,又重新敞开、摊在地上,它们将装上她的一切,再次起程,卧室里一片离开的迹象。莫妮卡靠在门上,默默地看着萧清默默地收拾东西,终于到了她们要长久地告别的时候,萧清在这里的四年,尤其在她重返斯坦福的最近两年,对莫妮卡而言,就像是“偷来”的幸福,她守着让她快乐的人,过着快乐的每一天,却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的快乐,因为,这个快乐终究不属于她,早晚会离开。现在,这一天来了。
“这回你真要走了?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吧?”
“我希望会。”
虽然这样回答,但萧清不知道她们的重逢会在哪一年、哪一天。
“我知道,无论做什么,都留不下你……”
“抱歉,莫妮卡……”
“因为怕你走,我甚至一直都在隐藏自己,从来不敢让你知道我心里的秘密。曾经很多次,你让我去找一个让我幸福快乐的人。我不能告诉你,这个人,我已经找到了,就在我身边,每天我都能看见她,守着她,我就是幸福快乐的!我不敢说,是因为我害怕一旦告诉你那个人就是你,你就被我吓跑了。一个所有人眼里的Open girl,第一次不敢暴露自己的情感,忍了这么久,可你还是要走!”
萧清知道,她全都知道,她对莫妮卡心里暗自生发的一切早就心有感知,这份不着一字却无处不在的爱让她感动,甚至觉得美丽,因为从来没有受到打扰,也无从拒绝。久而久之,萧清知道,就这样安静而自然地存在就好。并非只有得到的爱情才美丽,因为莫妮卡,在书澈离开的两年时间里,萧清也是幸福的。她知道,莫妮卡因为修复了和母亲家庭的关系和对她的感情终于摆脱了成长阴影,心里重新完整,不再残缺;她也知道,自己离开后,莫妮卡还会再爱上一个人,得到他的回应,从此幸福地在一起。但是,每一次离别,还是会椎心刺骨地疼痛。所谓成长,也包括学会一次又一次的别离。
在两岁大的Baby哭天抢地的号啕大哭中,萧清硬起心肠,把两个大行李箱推到门厅,回望莫妮卡。Baby被妈妈拽着后衣摆,动弹不得,却拼命挥舞两只小手,奋力向萧清的方向挣扎前进。莫妮卡一双泪眼凝视萧清,死活不松开Baby,不让她来牵绊萧清的脚步。Baby滑倒了,跌坐在地板上,小手还拼命抓着空气。此情此景,让萧清心如刀割,情何以堪?
一声门铃响,她们知道Uber网约车司机来了,这声门铃触发了Baby更撕心裂肺的号哭。萧清于心不忍,折返掉头,想安慰伤心欲绝的孩子,被莫妮卡断然阻止:“你走吧,总要经过这一刻的,别管她!”趁着泪崩前,萧清狠心迈出大门。
在人流穿梭的旧金山机场候机大厅里,萧清和缪盈也分别在即,她们一个要回国救家族企业于危难,一个将飞往金边到柬埔寨联合国办事处报到,两个女孩都将独自一人上路。
“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回国后,好好照顾自己。”
“到了柬埔寨,你也是。”
她们拥抱惜别,背道而行。缪盈走到登机口,突然愣住了,宁鸣从椅子里站起,正冲她微笑,她狠心让自己冷着脸。
“你干吗?”
“好巧,我们坐同一班飞机回国。”
“你怎么这么死皮赖脸!”
“我的爱情全靠粘,我的成功全靠赖!”
“我这个继承者,继承的可是几亿银行欠贷;我这个王,是个孤立无援、人人闪躲的落魄王。”
“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缪盈,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
众目睽睽下,A股市场最年轻的女董事长哭得乱七八糟,她紧紧抱住他,再也不肯放手。
萧清在金边忙成了一只狗,她服务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驻金边办事处,工作人员一个人顶仨人用,便利就是能以公谋一点儿小私。萧清迅速和同事们混熟后,请大家利用联合国遍布四处的分支机构满柬埔寨帮她寻找书澈的下落,周围的人很快都知道了她来柬埔寨工作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在希望一次一次燃起又一次一次破灭的循环里,时间过去了三个月,萧清的实习期已经过了一半,终于,有一天!
在UNESCO驻金边办事处硕大的办公间里,在电话传真此起彼伏的声音中,萧清正忙碌穿梭,和各色人种的工作人员沟通工作,她的一名中国籍男同事匆匆进来,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肩膀。扭头一见男同事的表情,她被莫名的预感兴奋激动起来,和他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一看你表情,就知道有消息了!”
“真是踏破铁鞋呀!我一大学同学,也在柬埔寨工作,他就职的优联地产是中国最大的境外地产投资公司,在国公省开发了一个‘一带一路’的大项目。他提供了一条宝贵线索,说有个叫书澈的中国人,两年前来到波洞沙果国家公园……”
萧清的眼睛瞬间被“书澈”的名字点亮,熠熠生辉。
“他和当地渔民一起,住在雨林深处。去那里之前他是干什么的?来自哪里?来柬埔寨干什么?一概不知道。但这两年,书澈一直致力于帮助当地人改善生活和普及教育,深受当地人尊重和喜爱。去年优联给当地渔民子弟出资捐建了一所学校,都是书澈一力促成的。优联得知书澈居然是斯坦福商学院毕业的名校精英后,还高薪邀请过他加入优联,但是被拒绝了。这个书澈挺怪的,他宁可和土著人生活在一起,在学校教当地小孩儿读书,也不愿回到都市文明,像个故意避世的隐居者。”
“有没有他的联系电话或者住址?”
“他没有手机电话,住址……优联的人也无法确定。”
“那我就去那儿找他!”
周末假期一到,萧清就在男同事陪同下,开上一辆越野,从金边出发,在柬埔寨乡间的砂石路和土路上开了4个小时,前往西南海岸,深入雨林,寻找书澈。一到西南海岸,他们先赶到七星海旅游度假特区的优联地产办公驻地,见到了男同事的大学同学、优联的一位负责人席总,了解关于书澈的第一手资讯。
“我们确实没有书澈的任何联系方式,他没有留给我们,他像是……不太愿意被人找到。”
萧清肯定了席总的感觉。
“他的确是这样。”
男同事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去找他?”
席总建议:“去当地人村里,他们应该知道他的下落;或者去我们捐助的学校,他一定会去那儿上课。”
只能用深入雨林原始村落这种最传统的方法找人了,萧清和男同事对视一眼:“我们走!”握手致谢席总,“谢谢您提供的信息。”
“抱歉,我们知道得有限。”
“已经很宝贵了!”
正要离开,席总追上来,自告奋勇给他们当向导。
“这一带我熟悉,柬埔寨语也会说一点,我带你们去。”
“太麻烦您了!”
有了席总的引领,萧清的寻人之旅变得轻车熟路,快艇在狭窄的河道上画出一条长长的水线,载着一行人进入这片东南亚最后一块处女地,星罗棋布的狭窄河道,仿佛是给人类进入世界第二大原生态红树林区特设的水上通道,它们万流归一,一路向西,流向进入泰国湾的入海口。
萧清坐在船头,望着这一片书澈两年来踏遍的原始之地,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在遭受了巨大幻灭后,一路辗转,最后停留在这儿。这里是最好的自我放逐地,没有他认识的人,没有认识他的人,没有人追根溯源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经历过什么,更没有人不时唤起他避之不及却挥之不去的记忆,这里适合修复,适合领悟,适合遗忘,在这里,他可以止息鼎沸的心绪,让它归于宁静,他也可以处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让它渐渐荒芜……
席总带萧清来到雨林深处的一个原始渔村,非常诡异的是,被问到的男女老少无一例外,一听到书澈的名字,就整齐划一地一问摇头三不知。席总无奈地告诉萧清:“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书澈在哪儿。”就连熟悉当地土著的他也对此感到匪夷所思。
乘坐快艇离开渔村,萧清坐在船头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
“我想明白了!”
男同事被她吓一跳:“你明白什么了?”
“当地人一问三不知,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是书澈不希望自己被找到,尤其是被中国人找到,所以,全村人成了他的包庇者。”
席总同意萧清的推断:“我就说一个人也不认识书澈没道理,他是这儿的名人。”
走到和书澈近� ��咫尺的地方,却撞上了一面铜墙铁壁。
萧清自言自语:“需要找新的突破口……”
他们的快艇经过一只停在河道里的小舢板,舢板上的两个柬埔寨少年赤裸着棕黑的上身,操作着船上的渔网,正在捕鱼。两船擦舷而过时,两少年停下手里的动作,好奇地打量这一船中国人。
萧清突然有了主意:“有啦!”
男同事问她:“有什么了?”
“有人类的地方,就有叛徒。”
“哪儿有叛徒?”
“回头!那两个小孩儿!”
他们调转快艇,返回到两个柬埔寨少年的舢板前,在他们面前熄火停船。
席总说着柬埔寨语,笑着向两个打鱼少年打招呼,问他们:“你们认识书澈吗?知道他在哪里吗?”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经过训练似的,整齐摇头。
萧清掏出几块巧克力,分给两少年,进行赤裸裸的贿赂。两个少年接过巧克力,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显然,这个贿赂品引起了他们的情绪波动,两人无邪的脸上露出了受到贿赂后节操崩塌的软弱。
只需要最后重拳一击,萧清对席总使了个眼色,两人配合,席总言辞勾引:“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书澈,这一大包巧克力全都归你们。”萧清实物打击,把一整包巧克力塞进一个少年的怀抱。
两个少年直愣愣地盯住一大包巧克力,幸福得要窒息了,怀抱巧克力的少年率先投诚,说了一句柬埔寨语。
萧清赶紧问席总:“他说什么?”
席总笑了:“他说带我们去书澈住的地方。”
两个少年划桨,舢板逆流而上,他们向萧清挥手,示意快艇跟随,两船前行,一前一后。十几分钟后,他们前方出现了几间建在水边的木屋。舢板停住,两个少年一起指向那片木屋,说了一通柬埔寨语。席总冲他们点头,表示明白了。两少年重新起桨,载着一大包巧克力的战利品,迅速返回来路。
萧清急忙问席总:“他们怎么走了?”
席总笑着回答她:“书澈就住在前面那几间木屋里,他们怕他看见,被当成叛徒。”
萧清情不自禁地从快艇里一跃而起,站在船头眺望水边的木屋,心跳骤然加快,她终于要见到阔别两年的他了。
快艇驶近水边木屋,停靠岸边,萧清一马当先下船,踏上木质栈桥。书澈的住所此刻空无一人,这里有卧室,有厨房,还有一个水上露台,有各种简约的生活日用品,却没有一样带着屋主过去生活烙印的物品,萧清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她熟悉的和书澈相关的东西。最后走进他的卧室,洁白的被单上扔着一件卫衣,她走到床前,拿起那件卫衣,胸口上绣着斯坦福大学的校徽。是书澈!萧清鼻子一酸,把脸埋进他的卫衣,闻着他的气息,确定他真的就在这里。
夕阳西下,萧清让同事和席总坐船回去休息,她独自留在水上木屋等书澈回来,有他在的地方,她不怕危险。睡意昏沉中,突然一阵发动机轰鸣,由远及近。萧清一个激灵醒了,猛然坐起,侧耳倾听。发动机声熄灭,接着,脚步踏响木板。她一跃而起,冲出木屋,和正走上栈桥的书澈迎面而遇。
两人同时止步,定格在距离对方的咫尺之处。
四目交注,无言沉默,两年时间,像被分隔了一个世纪,不知从何说起。
她泪光闪动,走向他。
他起步,走向她。
她来到他面前,他却闪身躲避,绕过她,走进木屋,扔下无比失落的她,愣在原地,寒意袭来。
书澈始终一言不发、冷若冰霜,萧清对他说的话就像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但是,他默默地为她做好饭菜、端到她面前,为她烧好洗漱的热水。夜幕降临,他默默地为她铺好床,拿起一个枕头、一条毯子,走出卧室,她在他的床上慢慢坐下,无能为力。
深夜,萧清一刻也没有睡着,她猛然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赤脚冲出卧室。书澈也一刻不得入睡,听到木板被踩得咚咚作响,他在临时床铺上撑起上身,看见她光脚大步冲到面前,脸上有种一往无前的决绝,伸手一把掀开毯子,她不由分说扑到了他身上。
她忘乎所以地吻他,他深入骨髓、蛰伏许久的思念被瞬间点燃,伪装的外壳顷刻烧为灰烬,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融为一体,贪恋索取久别的彼此。
萧清在书澈耳边喃喃重复着那句话:“就算你怀疑一切,都不要怀疑我爱你!”
他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哭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萧清不提离开,书澈也没有撵她离开的意思。他带着她参观自己给当地捐款修建的学校,她和雨林的孩子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听他讲中文课,他们各自领军一队举行足球比赛,他开船载她进雨林、去入海口,手把手地教她在河面上建“捕鱼长廊”,收获沉甸甸一箩筐活蹦乱跳的鱼,一起回家,一起做饭,一起相拥入睡。
他们彼此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两年以前的往事,书望更是远远绕开的禁区,她给他讲这两年的斯坦福,他给她讲两年来的这里,好像他们可谈的只有这两年的光阴,过去的一切都不可触碰。
到了萧清滞留的最后一晚,两人并肩坐在水上露台的躺椅上,落日熔金,万物静寂,只有鸟叫虫鸣,时间像是停止了。她对他讲起了缪盈和宁鸣,也讲起了成然和绿卡。他始终沉默倾听,像听着陌生人的轶事,却听得专注入微。
“成然还有半年出狱;绿卡的买手店走上了轨道,在北京筹划选址,准备开第二家;缪盈回国虽然只有几个月时间,却主持伟业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宁鸣跟着她回国后,建起了销售网络和推广团队,你的域名解析服务器,每月正以惊人的销售业绩在扩张,华东华南的市场份额已经和进口服务器分庭抗礼,打败它们、垄断全国市场指日可待;同时,宁鸣也在筹划公司上市,田园科技始终为你保留着不低于35%的原始股东份额……”
讲完了所有人的现在,她问到了他的未来。
“你还想在这里待多久?”
“我习惯了这里的宁静,不知道还能不能适应大城市的那种……喧嚣。”
对话无法继续下去了,萧清又触到了书澈的那面铜墙铁壁。
此后几个月,只要挤出几天假期,萧清就从金边出发,前往西南海岸雨林,去看望书澈,和他一起度过几天与世隔绝的幸福时光,只要不触及过去和未来。半年一晃而过,结束了180天的联合国实习生工作后,萧清最后一次飞向书澈,而这次,是她最后的机会。
最后一夜,他们对彼此毫无保留,似乎只有在这个放逐之地,他们才有释放自己的自由。萧清在书澈身下,捧住他的脸,逼他面对自己:“你跟我回去吗?”和每次一样,他沉默不语、避而不答。
第二天,书澈开着快艇停靠在小型泊船码头上,熄火停船,把萧清送上岸,那里有一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通勤直升机在等着她,他们结束了在雨林的工作,顺便搭载萧清返回金边。
书澈牵着萧清的手,一直把她送到舱门前,她扶着他的手被送进机舱,坐进座椅,还是不肯松开他想要抽离的手,她的眼神像要望进他心底最深处,依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
书澈当然知道她没有出口却还想说的话,他用一句道别结束沉默的僵持。
“一路平安。”
她最后一次问他:
“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
他用力抽出在她手中的手,转身掉头,大步流星地离开。
她在他身后念道: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书澈头也不回,泪如雨下。
UNESCO通勤直升机缓缓攀升,一卷恢宏的雨林画卷在飞机舷窗上铺展开来。萧清把脸贴在舷窗上,俯瞰着下面满眼翠绿的世界,寻找书澈的踪迹,看见了,他的快艇正孤独地驶向雨林深处,在河道上留下一条悠长的水线。
2018年春天到来之际,成然服刑期满,重获自由。走出监狱大门,一眼就看见了前来迎接他的缪盈、宁鸣,还有绿卡。他走到亲人们面前,和姐姐、姐夫拥抱,刚在绿卡面前站定,就被她一把拽进怀里,旁若无人地热吻。缪盈和宁鸣笑着把视线转向别处,他们怕被眼前的景象辣到眼睛。绿卡终于松开成然的时候,两人眼里都是泪。
成然扭头看见,接他回家的车上,最后下来一个人,她是萧清。
她的出现让他手足无措、始料不及,成然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萧清了。
然而此刻,她正对他展颜微笑。
人生可以重启,因为什么都没有失去。
宁鸣目前是几个人里混得最牛的成功人士,他领军田园科技自主研发的域名解析服务器填补了国内产业空白,垄断了国内市场,并且顺利上市,成为飞速发展的新型互联网公司。
相比霸道总裁,宁鸣最擅长的身份,还是回到家里亦步亦趋追随女神脚步的屌丝青年。这天,他开着豪车回到自己和缪盈的爱巢,走进豪华别墅,穿过敞亮的客厅,见正在厨房岛式操作台前忙着烘焙蛋糕的缪盈,走过去从身后环抱住她,亲吻她的颈间,她转身面对他,却一脸寒霜。
宁鸣蒙圈了:“我又、又错了?能指示一下错在哪儿了吗?”
缪盈摆出一张清算脸:“我想了一整天,确认了一件事:你居然!从来——没有——对我表白过!”
宁鸣瞠目结舌:“不——会——吧?”
缪盈继续清算:“你就没对我说过一个‘爱’字!”
宁鸣的表情就像遭遇了史上最为难他的一件事:“要说吗?会不会很肤浅?”
缪盈郑重点头:“要说!今天,我要你把欠我的所有‘爱’字一次性补偿给我!”
宁鸣撒腿就跑,缪盈抄起擀面杖就追,他边跑边喊:“不能让我用一生来诠释吗?”
萧清在结束联合国实习生的工作以后,离开柬埔寨,又经历了一次去美国还是回中国的选择。像她这样的司法尖端才俊,中美两国都求贤若渴,她既可以选择进入美国顶级律所就职,从此跻身美国主流社会,成为彰显个人奋斗精神的美式精英;也可以选择回祖国,为中国日趋完善的法治建设添砖加瓦,成为未来中国司法界的中流砥柱。这个选择,远远没有理智和情感的撕扯那般纠结,萧清还记得出国留学前,何晏到机场送行对她的那段叮嘱:不希望女儿只是成为一个赚钱的法匠。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书澈选择归来,他归来的,也是中国,不是美国。所以,如何选择,并不艰难。
回国后,萧清被一家著名律所吸纳,成为一名职业律师,从此开启披星戴月、走路带风的日常节奏,一跃成为何家三口人里最忙碌的一个。
这天,在与客户的面谈会议结束之后,律所还安排了萧清参加新员工的招聘面试。见完客户,已经迟到的她匆匆赶到面试会场,等候在门外的HR给她递上一摞今天所有应聘人员的个人简历。
萧清推门走进会场,无暇顾及正在面试的应聘者,径直走到面试官席落座,赶紧向其他几位低声致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和客户见面比计划时间多了半小时,让大家久等了。”
面试官们纷纷表示理解。
萧清头也不抬,开始翻阅HR递给她的应聘人员简历,听着其他面试官对应聘者的询问。
“你在美国一共留学了几年?”
“8年。”
这个声音,让萧清的身心和灵魂都为之战栗,她的手刚好翻开一页个人简历,书澈的照片跃入眼帘,她猛然抬头。
坐在应聘座位上的人,正是——书澈!
他们目光相遇,再也无法分开。
萧清开口提问,谁都能听出,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你有斯坦福商学院的硕士学历,同时还有一个未完成的法学院硕士学历,为什么回国来应聘一份律所实习生的职位?”
书澈凝视着牵引他终于归来的这个人,回答道:
“因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什么鬼?所有人都没有听懂,面试官们面面相觑——除了萧清,她垂下头,隐藏起自己的眼泪。
书澈坐在监狱探视室的隔离窗外,望着窗里3年不见的父亲。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书澈,如果当初我心里有你的那种怕,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书望带着自嘲的苦笑,凝视儿子。
“你终于如愿了,我没有能力再给你任何庇护和扶持,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想让你知道,无论你给我的是荣是辱,是锦衣玉食还是粗茶淡饭,我都能够凭借自己,有一个成功的人生。”
书望突然感到非常安慰。
探监结束,书澈走出监狱大门,远远看见萧清站在艳阳下,一身阳光,正在等他,他快步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