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龙次子杨可栋自幼身子骨便弱,这些年杨府上的大夫储了一批又一批,杨应龙遍寻天下名医也未见他的病有何起色。凑巧秦邦屏的上级是杨应龙的旧部,又听说过忠州秦家几位儿女的事,知道秦家老二秦邦翰医术了得,曾给郡主瞧好过疑难杂症,还得到了王爷的赏赐,所以秦邦屏的上级便找到了秦邦屏,想让他请秦邦翰去播州走一趟。这上级想着杨可栋的身子骨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若侥幸有了起色,他也可以跟着讨到些便宜,若是没有起色,那杨应龙也是习惯了,顶多是打几板子便放走了,自己也吃不到什么亏。如此便有了秦邦翰将要去播州出诊一事。
“我听说骠骑将军喜怒无常,二哥你不如将这差事推了。”秦良玉有些担心,生怕秦邦翰吃亏。
秦邦翰揉了揉秦良玉的头顶,柔声道:“二哥这么大的人了,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日后回了军中要多加注意,姑娘家家的,有些事能避开就避开。”
秦良玉应了一声:“那二哥你早些歇息。”行至门口她又转头问道,“二哥,那玉牌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秦邦翰点头:“我妹妹送的,我都喜欢。”
隔日,天还未亮,肖容便起床如厕。外面雾气昭昭,肖容刚出屋门,远远便见秦良玉的身影隔着重雾出现在门口,不由加快了步子追上她,开口打招呼:“玉玉起得倒是早。”
孰料秦良玉听到他的声音后,浑身一颤,面容登时惨白起来,脚下不由加快了速度,逃似的跑出去相当远的一段路程,回头确定肖容委实追不上她了,这才敢喘口气。
肖容莫名地望着远处,隔着雾气喊话:“你跑什么?”
秦良玉连头也不敢回,摆了摆手,而后身影一闪,消失在大门处。
“有病啊。”肖容冷嗤一声,掉头朝茅房方向去,路过厨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稀里哗啦”的湁一阵声响,似是盘子落地的声音,下一刻便有丫鬟哭了起来。厨房的管事婆子大骂:“没用的东西!再哭便让你去听肖公子唱山歌!”
肖容嘴角一僵,果然屋里再没有哭声传来。少顷,那丫鬟抽噎着道:“婆婆,那您还是将奴婢卖给山贼吧。”
眼下这世道,山贼一事的确已是迫在眉睫。
前几日那伙山贼在石砫惨败之后,近日又有山贼将目标对准了重庆卫,连日对重庆卫进行大规模的抢夺,打得重庆卫各军士四下奔逃,只是眼下尚不确定这几伙山贼是否同为一伙,毕竟放眼全大明,四处皆有山贼流窜。当然,这事朝廷也知道,但若是派人带兵东征西伐,必然会损耗朝廷兵力,届时朝廷守备减弱,外敌便可乘虚而入。这一系列的事串联起来,不得不使人起疑,这些山贼背后是不是有一只大推手,在密谋着一切。
重庆卫连连失防,迫不得已紧急召回各营主将等官兵,召开作战会议。不得不说,这一批的山贼比起之前那批还要棘手一些,此番进攻的山贼中不乏擅行军布阵之人,重庆卫这方若一个不当心,那必然会损失惨重。
秦良玉回了重庆卫,她供职重庆卫右翼所,任千户一职,手下有千余人,此番回到军中参与会议,听卫指挥使将眼下形势分析了一遍。
山贼发动进攻之后,不知是否是抢够了本的缘故,他们这次撤退到成都府就再无动静传来。卫指挥使之意乃是敌不动我不动,加强防守,先瞧瞧对方是什么意思。其余官员并无反对之意,毕竟谁都不想白白送死,既然卫指挥使发了话,那大家跟着响应便是,左右届时追究下来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秦良玉瞧见自己的同僚都是这么个反应,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失望和怒意,她冷声道:“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若这么坐以待毙下去,迟早要被山贼端了老窝。”
秦良玉是新调任来重庆卫的营指挥官,年纪小且官微言轻,再加之她又是女儿身,所以这些老油条自然不会将她放在眼中,有一人不屑道:“你竟然质疑卫指挥使的能力?”
秦良玉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而后从椅子上起身,单膝跪地:“属下愿亲率右翼所奔袭,拿下山贼,一雪前耻!”
屋中一时肃静下来,端坐主位的卫指挥使瞧着秦良玉的头顶,道:“只可惜中军所主将马千乘有事不在,若他也在,此时定是与你有同样的举动。”见秦良玉依旧跪在原地不动,他叹了口气,“好,你既然如此说,那本官就当你有十成的把握,便依你的意思。但本官将丑话说在前头,对方比我方装备精锐且人数众多,若此战你输了,一干责任全由你承担!”
秦良玉抱拳,声音平静:“属下遵命。”
秦良玉领命之后,回到右翼所,因前些日子重庆卫被袭,士兵们的士气普遍不高,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秦良玉命人将右翼所军士集合在营校场之中,她站在高台上,俯视众人,待人声渐寂后,朗声道:“既是堂堂儿郎,便勿要拘泥于过往成败!尔等皆是风华正茂、出类拔萃之辈,区区一次失败便令尔等耿耿于怀,岂能成大事乎?”话落,秦良玉踱了两步,“尔等是重庆卫中的精锐,大明的山河与百姓,与尔等紧密相关,这一树一花一草一木皆是由尔等来守护!听听外面老幼妇孺的笑闹声,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尔等一刻都不曾放弃他们,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开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们甘愿将这大好山河拱手让于猪狗不如之辈?”
众人心中都清楚重庆卫右翼所委实不算精兵一级,精锐之军全在马千乘的中军所,之前他们堂堂朝廷正规军被区区山贼打得落花流水,已是天大的笑料。原以为待秦良玉回来后定然会大发雷霆,而后再赏一通板子,他们都已做好打算,若是秦良玉当真那么对他们,他们便罢工,左右秦良玉在军中没什么威望,即便他们罢工,想来也不会怎么样。但他们却未料到她非但没有责罚,相反,却还来宽慰鼓励,这让众人提在嗓子眼里的心终是落回腹中,心中只余感动。
底下肃静万分,良久之后,位于前排的一人振臂高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一人声起,百人齐和,众军士的豪言壮志穿云裂石,直奔云霄,震得丛中百鸟展翅惊飞,余音袅袅,经久不绝。
如卫指挥使所说,山贼人数多且装备精良,若要按寻常的打法,那定然是右翼所还未近身便被山贼的火铳射成了筛子,所以此战只能靠奇袭取胜,最好是出其不意。思来想去,秦良玉以为只有奔袭才有胜算。因要长途奔袭,所以对众位军士体力等方面的要求极高,近些日子右翼所的训练时间比其余营队都要长,且训练通常是在夜间进行。秦良玉每时每刻都与众人在一起,吃穿用度也与众人一样,此番举动令大家对她的尊敬之意又增了不少,大家都觉得这个女娃娃也并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不堪。
十日之后,右翼所军士的训练成效显著。当日,秦良玉便整军自重庆卫出发,昼伏夜出,于第三日的夜晚抵达成都府。
天公作美,右翼所到达成都府之时,正赶上风雨交加,空中电闪雷鸣,黑压压的云压在头顶,大雨瓢泼而下,转瞬便将众人浇了个精湿。众人借着这恶劣天气的掩护,悄悄摸进山贼营地埋伏好,伺机而动。
秦良玉的位置离贼窝最近,所以瞧得也是最清楚。山贼的盘踞点虽小,但兵器库、粮库等地方一应俱全,并有重兵把守。当然,这些装备和粮食不用多想,都是前些日子从重庆卫抢来的。
众人心中甚感愤怒,皆提起了拳头狠狠地瞪着前方提着灯笼巡逻的山贼,但因没有得到秦良玉的命令,也只能耐着性子待在原地静候指示。
大雨下了近一个时辰才停,此时山贼们睡得正香,秦良玉引燃火铳,左臂向前一挥:“上!”
右翼所众军士提着各自的武器从草丛中一跃而起,如离弦之箭,冲向山贼老窝。
站哨的山贼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发蒙,少顷才想起胸前佩戴的轻哨,正要放到嘴边吹响,便被一人从后面勒住脖颈,而后以刀弑之。
右翼所众军士分工明确,连弩为掩护,长刀盾牌为先锋,只一会便将把守粮库同武器库的山贼放倒在地,遍地陈尸,血流成河,众人深感快慰。
尚在休息中的山贼们不乏机警之人,听到屋外有异响,从通榻上跃起,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一边叫起其余山贼一边向后院跑。后院有高台,若眼下命人守住那高处,而后万箭齐发,右翼所一时也无法近身。理想总是十分丰满的,但那只是理想,山贼刚从后门露头,便被右翼所的军士一箭刺穿头颅,大睁着眼轰然而倒。
秦良玉负手站在后院的高台处,淡淡地瞧着毫无章法的山贼。他们尚抱有侥幸心理,仍是顽死抵抗。有一手无寸铁的山贼,蹑手蹑脚地走近正要砍杀山贼的军士身后,正要偷袭时,秦良玉顺手摘下身旁一截枯枝,发力朝那人甩去,只见半臂长的树枝自山贼胸口穿过,而后山贼再无声息。
战斗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除去山贼统领与其副手被生擒,其余山贼全死在战中。
秦良玉手握长剑,问:“你们是谁的部下?”
统领朝秦良玉的脸上啐了口唾沫:“我不会告诉你的。”
秦良玉不恼,用剑鞘狠狠地撞了统领的下颌一下,一声微弱的响声过后,统领的下巴再也闭合不上,牙齿也掉了几颗,满口污血。
“说,你们是谁的部下?”秦良玉又问了一遍,视线扫过面上已无血色的山贼副手时,扯出了抹笑,“说了,我便留你们一条命。”
副手咬了咬牙:“是四川……”话未完,他便被突然使力挣脱钳制的统领一拳砸在胸口,竟当场便死了。
“想从我这套出话来,你痴心妄想!”统领抽出身旁军士的长刀,一边后退一边警惕地望着秦良玉。
秦良玉不屑地冷哼一声,挥出手中未出鞘的长剑,剑乃精钢所制,两边锋利无比,但见长剑凌厉如风,呼啸而过,统领的上半身从身体分离,重重地落在地上,双腿仍呈站立之姿,良久才缓缓跪下。
成都府一战,重庆卫右翼所一千一百余人取山贼共近两千人,其中只有七人受了轻伤,并如数讨回之前山贼从重庆卫夺走的粮食与武器。
此消息一经传出,坐镇重庆卫内的一众等着瞧热闹的官兵皆闭了嘴,再也笑不出声。重庆卫指挥使又派左翼所前去接应秦良玉,两营人马四日后押解钱粮等物资安全抵达。
秦良玉立了功,不日朝廷便传旨擢升秦良玉为从四品宣武将军,任重庆卫中军所佥书一职兼右翼所千户,她现下的职务说得通俗一些便是,在带着中军所的兄弟们下田种地、发家致富的同时,还要管着右翼所打仗斗殴的事。当然,若她要强硬插手制约中军所的人,那也是有权利的,虽然这事瞧起来有些牵强,但重庆卫中牵强的事也不只一桩,比如这千户应当是世袭,但马千乘不是,再比如这千户的官阶应当是正五品,但马千乘不是,再再比如说这千户所属应当千余人,但中军所却不是。
重庆卫中的精兵皆在中军所,上面这道圣旨一下,军中哗然一片,唯有右翼所的众军士振臂高呼,面上带着由心而发的喜悦。秦良玉站在人群最前,皓齿微露,唇角也绽出抹笑,笑容如穿云之光,如春回之暖,瞧着一同出生入死的众位兄弟,秦良玉的心头亦是轻松不少。
接旨后,秦良玉隔日前往中军所主将处报到,门口侍卫见了秦良玉,恭敬地行了一礼。
“宣武将军稍等片刻,将军刚刚起身。”
秦良玉抬头瞧了瞧天色,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之时,这马千乘身为一营主帅竟才起身,未免太视军纪如无物。她沉着脸又在门外等了片刻,这才听到里面传来允进声。推门而入,入眼是一道颀长的身影正低头扣着腰间玉带,她拱手行礼:“属下参见明威将军。”
马千乘扣好玉带,这才轻笑一声转过身来,笑意盈盈地瞧着秦良玉:“玉玉啊,几日不见,生分了不是。”
秦良玉闻声猛然抬头,而后倒退两步,指着马千乘道:“你……”
“唉!”马千乘轻轻将秦良玉的手握在手中揉了揉,“我知道你想念我,我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秦良玉奋力将手从马千乘手中抽回,有些难以接受眼前这无赖竟是自己心中英雄一事,当下失魂落魄,跑了出去。
马千乘在屋中朗声而笑,心情甚好。
一路向北的秦良玉只觉双腿发软,脚步虚浮,面上破天荒地带了些绝望。直到此刻,她仍接受不了偶尔跑到自己梦中的顶天立地的英雄,会是方才屋中那臭不要脸的无赖,这与她的想象严重不符,她拒绝接受这个事实。秦良玉一口气跑到井边,矮身坐在井沿,自井里飘出的丝丝凉意使她清醒了一些,再一想到先前自己还有过非他不嫁的念头,秦良玉当真是想一头栽进井里。
自打成都府一战,山贼受创严重,好一些时日未再出山为非作歹,倭奴们亦是老老实实地窝在自己地盘,许久都未再惹出什么是非。大明承平,最为开怀的当属百姓们,前段时日日渐冷清的街道,此时又有回暖之象,各商贩重新开门纳客,孩童们当街穿来跑去,好不热闹。因是非战时,军士们也重操起自己的主业,下地种田,自给自足。众人身为正规朝廷军,插秧的本事竟盖过以此为生的百姓,说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秦良玉跟在马千乘身后,走在田垄之中。
“许久未有此太平盛世了。”马千乘似有感叹。
经过几日的调整,已慢慢从打击中恢复的秦良玉抬了抬眼皮:“这些都是表象,若不将山贼背后那人制伏,日后形势怕是更为严峻。”
马千乘步子一顿:“玉玉啊,你怎么就不能阳光一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不容易没有仗打了,我们说些轻松的。你挑个日子,我们把亲事办了。”
“属下告退。”
秦良玉抱拳,而后转身便要走,被马千乘一把扣住手腕:“你姑娘家家的,怎么如此不懂情趣?我们再聊几个铜板的,我有些闲得慌。”
秦良玉冷眼瞪着马千乘:“将军自重。”
“嗯,你这个问题倒是将我难住了,我并不知自己有多重。”马千乘说完顾自弯腰笑得眼泪直流,抬头见秦良玉还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尴尬地收起笑意,撇了撇嘴,“不解风情。不过话说回来了,你嫁不嫁人与打不打仗有何干系呢?你若嫁给我,我只会成为你的后盾,而非绊脚石啊。”说完他又怕真将人气走了,识相地转移话题,“马上便是重阳佳节了,你说你送我些什么礼物好呢?”
秦良玉正要答话,偏头便见一人从东面小跑过来,而后一头扎在两人身前行礼:“属下见过明威将军、宣武将军。”
马千乘抬了抬手:“起来吧,有什么事?”
那军士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石砫宣抚使马斗斛马大人来信,交代明威将军尽快阅览。”
军士走后,马千乘面色凝重地瞧着秦良玉:“我的右眼皮怎么一直跳?”
秦良玉睨着他,声音低沉:“大约是有好事要来到。”
马千乘冷哼一声,愤然转身,背对着秦良玉将信拆开,一目十行地从信头瞧到最后落款,而后将信朝秦良玉手中一塞:“你说的好事,你瞧一瞧。”
秦良玉展信粗略地瞧了瞧,原来是谭彦相前日被人从狱中劫走,至今下落未明。
秦良玉拍了两下巴掌:“这份重礼,虽说不是属下送的,但不知可对将军胃口?”
马千乘转瞬换成副笑面:“对极了我的胃口,忘了同你说,你当日离开石砫之后,不是给徐时留了封漏洞百出的书信吗?这事最后还是我给你善的后,我说你乃可塑之才,所以将你调往重庆卫,跟在我身边历练,此番我回去找谭彦相,你这近身伺候的近卫,是不是应当同往?”
秦良玉摊手:“属下并未有正当的理由与将军一同去,所以……”
马千乘拦住秦良玉的话,双眼弯成月牙:“不过是编个理由,这事包在我身上。”
马千乘与秦良玉去到石砫已是一日之后的事情,柳文昭收到秦良玉要来的消息,躲在游廊转角处,咧着嘴偷笑了好几个时辰。
秦良玉此番来石砫,顶的是马千乘近卫的帽子,所以他们父子团聚吃饭时,秦良玉不便上桌,柳文昭闻讯只差笑得背过气去,亲自下厨做了好些饭菜,而后偷偷将秦良玉带到自己的房中,将饭菜朝她手旁一推:“这是我做的,快尝尝。”
一整日的奔波使秦良玉饥肠辘辘,此时再见满桌佳肴,秦良玉道了谢后,提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她吃得正开怀,外面便传来了马千乘略带伤怀的声音。
“文昭啊,这么些年,我从未见你亲自给少爷我做顿饭,我当真是白疼你了。”
秦良玉被菜噎了一下,听柳文昭哀怨道:“将军啊,幼时你被先生罚抄的兵法,可都是奴家代写的呢。”
马千乘面色讪讪,挪步进来,矮身在秦良玉身边一坐:“不吃就不吃。”而后他又催促秦良玉,“你吃快些,怎么吃得这么慢!”
柳文昭暗地里撇了撇嘴,又给秦良玉碗里添了些饭:“姑娘,你赶路想必是饿坏了,再吃些。”按她对马千乘的了解,若眼下当真有事,他定不会如此悠闲的。
如柳文昭所想,其实此番马千乘叫上秦良玉同往,只是出于那颗寂寞而又空虚的心,以及讨人嫌的本性。反正眼下只要是秦良玉不喜欢的事,马千乘都觉得十分喜欢,只要秦良玉面无表情地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站,他这心便能舒坦。
见秦良玉吃完了,柳文昭殷勤地将桌子收拾整洁,而后红着脸托着餐盘倒退出了屋子。马千乘斜眼瞧了许久,见柳文昭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开口:“我父亲说今日已发现谭彦相及其余党的踪迹,现已派人追击,眼下应当正处战中,让我去瞧瞧。”
秦良玉闻言正要起身,又被马千乘按回了座位:“你做什么?”
秦良玉眼神严肃地对上马千乘的视线:“不是要出发吗?”
“谭彦相已是败军之将,正是穷凶极恶之时,我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你就在这待着吧,等我回来找你。”马千乘趁机在秦良玉光洁的手背上摸了一把,被秦良玉一个巴掌抽出了屋子。
旌旗招展,屹立在滚滚浓烟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地上亦是一片狼藉,三五步便有一铠甲,上面染着斑斑血迹。离得老远,秦良玉便能瞧见驻地此时的黯淡光景。
马千乘径自朝主帅帐篷走,秦良玉不便跟进去,只能同帐篷外的士兵守在门口。
马千乘掀帘而入,此时徐时正盯着沙盘出神,听闻响动抬头一瞧,见是马千乘,急忙行礼,并将眼下形势如实汇报。
“也不知他是从哪找来的援兵,但好在这伙人远远没有我方人数多。将军,下一步我们该如何?是否乘胜追击?”
马千乘扫了眼沙盘,右手抚过左手掌心,而后抚到手背,笑道:“先拖他几日,慢慢折磨着,待他弹尽粮绝,精疲力竭之时,再将他就地剿杀。”
这一拖便是十余日,谭彦相等人对石砫士兵这种不扎针、不吃药,就是坐这同你耗的无耻手法十分熟悉,一时间觉得天塌下来了些。
马千乘对此手法则乐此不疲,觉得眼下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准备正式出兵,剿杀叛贼。
见马千乘从帐篷内出来,已无所事事了好几日的秦良玉道:“此战已拖了十数日,谭彦相本就处劣势,此时怕是早已精疲力竭,即便是逃也逃不出多远了,若你此时追上前去,他们不过是背水一战,所以我们胜算极大,不如速战速决。”
马千乘剜了她一眼:“我这便要出发了,一会你跟好了,这深山老林中可是有猛兽的。”话落他突然想起先前在鸣玉溪听说的有关秦良玉空手斗猛虎一事,又默默地补了一句,“或许你又要多几件衣裳料子了。”
秦良玉托腮:“属下衣裳多,若当真有那老虎皮,属下可以给将军做个遮嘴布。”
如秦良玉所说,此时谭彦相的人马不过是苦苦支撑,被马千乘追上时,谭彦相正率着他的残兵在吃饭。马斗斛之前便已盗了他们的粮草,所以此时他们吃着的只能说是残羹冷炙,也说不准是哪顿剩下来的,一眼望去,甚是可怜。尤其是谭彦相,他蹲在队伍最前方,正一心一意地朝自己嘴里塞着已干得掉渣的馒头,也是心大得能装下天。
两支军队相遇在鱼木寨后方不足十里处,此处两边皆是悬崖,若细听还能听见沙砾时不时落下悬崖的窸窣声。眼下正是日薄西山之时,余晖洒在众人身上,瞧着像是带了一抹悲壮。谭彦相的大军眼下只剩三五百人,马千乘所率士兵人数比他的又多了几百,所以在气势上,谭彦相便输了。他内心已近乎崩溃,不禁愤愤道:“你们何苦咄咄逼人?我龙阳峒为石砫所辖时,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眼下有更好的去处,我为何还要依附于你们?”
马千乘安静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嘿嘿”一笑:“士不出境,违背了祖训你便只能死,要怪便怪你贪图享乐,利欲熏心。”
谭彦相倒也不反驳,只不动声色地朝身后退了退,准备伺机而动。
马千乘不再多话,抬手下令放箭。秦良玉此时也早已忍
不住,极其配合地狠狠拍了个巴掌,此时两军本就是箭在弦上,又被秦良玉这突然的一声响动惊扰,双方登时便厮打在一起。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两箭,厮杀声不绝于耳,双方士兵黑压压地搅在一起,形成旋涡。马千乘手持短刀,手起刀落间便是一颗叛将的人头落地。不多时,他的身上便披了厚厚的一层血浆,有无眼刀剑频从他面上擦过,皆被他险躲开来。待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尸体。至此,谭彦相已是全军覆灭,马千乘的部下遍寻尸山,却独不见谭彦相的影子。
鱼木寨通往万县并没有第二条路,所以马千乘立即下令沿着悬崖两边找。
“等等。”秦良玉叫住了马千乘,而后附在他耳畔低语,“他一个人怎么也不会跑得太远,说不定趁方才两军拼杀时已混入你的队伍中。你不要声张,一会下道密令,咱们在军中慢慢找。”
马千乘也觉得秦良玉的话有理,假意向前行了不远,便下令部队折返回营,只留几十人继续沿着悬崖搜查。
回去的路上,秦良玉走在最后,悄悄打量着众人,马千乘的部下皆是训练有素之人,步伐整齐划一,脚步落地声亦是十分统一。她瞧了半晌,突然瞧见中间偏后处,有一人步伐略慢,似是有心事,又好似在观察周边地形。她留了心,拾起脚边一颗石子,朝那人后颈弹去,那人惊呼了一声,周围的士兵却依然目视前方,置若罔闻。马千乘回头,一眼便发现了那个异数,从马背上凌空跃起,足尖点过众人的肩膀直奔那人而去。他一记鹰爪抓上那人的肩,一抬手那人便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而后重重落地,头上军帽掉落在一旁,露出了谭彦相那张饱经风霜的面颊。
谭彦相此时已是一脸灰败,恨恨地盯着马千乘:“你年纪轻轻便如此心狠手辣,日后定然不得好死!”说罢不待马千乘出手,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架在脖颈上,“我在黄泉路上等你。”而后他手上一用力,颈间鲜血喷涌而出。
龙阳峒一战,石砫大获全胜,马斗斛大摆庆功宴,杨应龙同马家交情甚好,受邀也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一同带来的还有杨应龙前些日子花重金买来珍藏的昆吾刀。昆吾刀乃名器,传闻切玉如泥。他知道马千乘一贯喜欢这些名器,也不在意花大价钱替他收集,他此番来,便是欲将这令世人垂涎的昆吾刀赠送给马千乘作贺礼的。
筵席摆在郊外,往日空空如也的荒郊此时已是灯火通明,中间那一大片空地上多了数十张桌子同长凳,围成个圆,圆的中心是烧得正旺的火堆,火光在晚风中忽明忽暗,映得每个人的脸上神情各异。
秦良玉坐在最角落处埋头吃着桌上的佳肴,身旁坐着的都是些士兵,因常年打仗,所以也许久未吃上一顿饱饭了,又加之马斗斛早在开席前便下令“今夜百无禁忌”,大家便敞开肚皮豪饮,觥筹交错,葡萄美酒齐聚。期间秦良玉抬头朝正中间的位置瞧了瞧,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了安安静静吃饭的马千乘,他身旁坐着的是他的弟弟马千驷,细瞧之下发现,马千驷同他的样貌还是有几分相似的。马斗斛时不时伸手给马千驷布着菜,只间或瞧马千乘一眼,再夹些菜到马千乘碗里。秦良玉一早便发现马斗斛为马千乘夹的菜,皆是马千驷动都未动过的,心中不禁有些气愤。即便是宠溺幼子,也当有个度才对,但马千乘却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状似毫无所觉。秦良玉突然觉得菜吃在嘴中味同嚼蜡,直接摔了筷子站了起来,想着去湖边吹吹风,散散心中突如其来的郁气。
晚风轻抚,湖面上晕开圈圈涟漪,秦良玉在湖边站定,凝神瞧着前方,忽而听到身旁那一人多高的荒草地里传来交谈声。
“罢了,先歇一歇,这么些日子也累了,派人盯紧着他便是。”
另一人迟迟不出声,许久之后才道:“那东西说不定还在他身上,他此番与大人您一副平常的模样,或许是心中另有想法。”
先前那人声音中带了怒意:“我说先歇歇,怎么?你还有异议?”
那人急忙道:“属下不敢!”
两人不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一下下活似踩在了秦良玉的心尖尖上。她环视四周,见除去那片一人多高的荒草地外,实在没有可以用来藏身的地方,总不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迎上前去,对那二人道:“嗯,二位大人甚巧甚巧,你们也是特意绕了一段路来这解手的吗?”秦良玉觉得,她若当真这么说了,那是会出事情的。眼见那片杂草晃动的地方离她越发近了,秦良玉叹了口气,转身便投入湖水之中。
此时已快进入初冬时节,又是夜里,所以湖水的刺骨程度自然不可小觑。秦良玉一个猛子扎入湖底,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一阵乱蹬,生怕游到一半再遇上个腿抽筋,这命若交待在这里那可真是窝囊至极。待日后她的后人问起她时,旁人会答:“你祖宗是在湖中游水,腿抽筋淹死的,那可真是颜面尽失。”思及此,她的腿蹬得更是拼命,所幸这湖并不是十分大,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已触到了岸边。慢慢从水中探头一瞧,岸上无人,她心下松了口气,双手撑着地面一跃上岸,带起一湖的水花。此时她已是浑身湿透,被风一吹更是凉爽得打紧,她不禁打了几个寒战,回头又见隔岸突然通亮一片,还伴着朗朗的训话声:“一个人都找不到,要你们有何用?都给我下水去找!还有那边的!给我往前追!”
随即响起的便是一阵接着一阵的跳水声以及众位士兵的感叹:“嘶!忒冷了!”
饶是秦良玉被湖水冻伤了脑袋也知对方是在找自己,她当下撒腿便跑。虽说这么瞧来她当真是一点气节都没有,但其实气节这种东西,必要的时候,适当地抛弃那么一下,也没什么。她不敢回马府,也不知该往哪去,身后追兵渐近,她想了想,转头便扎进身侧一处老林之中。乘着月色狂奔,甚是有情调。她一路只顾注意身后,全然未看脚下,待跑至半山腰处,突觉脚下一空,再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霎时漆黑一片。她抚着后脑勺躺在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挖的捕兽陷阱之中,觉得人生有些小忧伤。方才她在下落时,悉心留意了一下她落地时的声音。寻常姑娘若不幸掉在这陷阱中,想必那声音皆是轻柔的,甚至是没有什么声响的,待轮到她时便是“扑通”一声,活似巨石从山顶滚落,似是能将地面砸出个坑一般。她又在地上躺了半晌,忧伤够了,这才揉着腰从地上站起来,抬头打量着这一人半高的陷阱。若搁在平时,她只需提气一跃,借陷阱侧壁缓上一脚便能出了这个深坑,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她方才摔下来时毫无防备,连姿势也没来得及摆好,所以落地的时候伤了腰,眼下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她咽了口唾沫,在心中将挖陷阱的人的祖先赏了好几军棍。
眼下大声呼救是行不通了,声音若小,那便是无济于事;声音若大,再将那伙追兵引来,她更是没有活路。她正想试着小幅度地向上爬一爬,突闻上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虽说那走路之人已是极力将脚步声放轻,但在这静谧的夜中,仍是不难分辨。其中有一脚步声似将众人落得稍远,已逐渐接近陷阱,秦良玉侧身贴紧墙壁,尽量将身形隐在黑暗之中,屏气不动。
脚步声在陷阱口处便停了下来,接着一个人的影子从上面投到秦良玉脚前,那人借着火把的光朝底下扫了扫,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秦良玉的头顶,片刻后,对身后赶来的众人道:“这里没有,继续搜。”
“是!”回答他的声音起码有二十人以上。
秦良玉听到脚步声渐远,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不少,她摸着下巴,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那人看情形绝对不是她这一伙的,但是却出手帮了她。那么问题来了,既然都帮她瞒过那一众人了,怎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待那些人走远了,然后伸出援助之手将她从坑里拖出去呢?秦良玉蹲在坑底,有些孤独,眼下已月上中梢,她再这么冻一会,或许连向上爬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又冷又难受,灵台一时有些混沌。
今晚杨应龙一直在与马千乘交谈,字里行间全是对四川总督李化龙的怨怼,眼下因里甲不完善,朝廷也只是表面风光,内里几乎快成了空壳子,连皇帝打赏的钱都拿不出,所以眼下宫中十分常见皇帝赏白条,待日后再兑现这一现象。地方官见朝廷发不下钱,拼命向各地土官敛财,杨应龙作为一方大土司,亦不能幸免。四川总督李化龙一直在提税,数额高到令� �发指。杨应龙说到激动处,竟拍案而起:“老子有钱也不是养他的。”
马千乘面前的酒杯被震得掉落在地。他闻言,心中也对李化龙有些不齿,但也不便接话,生怕说得多了挑拨起杨应龙的怒火,杨应龙的性子本就冲动,届时莫要再闹出什么不可收场之事。
杨应龙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今日是喜庆日子,我们不说这些。”而后又他仰头干尽杯中酒,“我与你父亲说一说话去,便不耽误你们年轻人了。”
马千乘今日喝了不少酒,想起那日在秦家听见那管事婆子的话,生怕自己又在军中唱山歌,见杨应龙走后,便面色煞白地捂着嘴一路狂奔回府。他正要将门窗关死,以防自己控制不住跳出去找人听他唱歌,忽听外面有细微声响,他停了动作侧耳细听,那声音却像是幻听一般,只那一瞬,便再无声息。马千乘推门而出,院外除去漫天繁星之外,并不见可疑人影,他皱了皱眉,转身之际,见自己屋檐下钉着张字条,当下提气飞身上屋檐,将字条摘下,展开读过内容后,便飞快朝郊外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秦良玉似乎听到头顶有人轻唤她的名字,她将头又埋深了些,惊诧自己竟然都出现了幻觉,可见她是遭受到了多么大的伤害。再者说了,眼下荒郊野外的,即便是当真有人叫她,怕也是野鬼索魂。
“玉玉。”那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些焦灼,“你在下面吗?”
秦良玉登时精神了,竖起耳朵又听了听。
上面那人继续道:“玉玉,我是马千乘,你若在的话便回我一声。”
秦良玉仔细辨认了那人的声音,果然是出自马千乘,她立时站起身来,但因方才蹲得久了,又加之寒冷,身上便有些发僵、发麻,起身之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再度摔回原地。
马千乘听见响动直接从坑上跳了下来,见秦良玉衣裳尽湿,额前几缕碎发也散落在耳边,心中不禁一紧,急忙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手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臂,只觉冰凉一片,直接将她揽在胸前,提气一跃,带着她便出了这个一人半高的坑。
秦良玉缓了片刻才有力气说话,只是牙齿依旧打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马千乘揽着她未松手:“方才我在府上,听见门外有响动,等我出去只瞧见了张字条,说你在此处,我便来了。”说罢他皱了皱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狼狈?”
秦良玉想了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马千乘简略说了说,而后有些忧心:“我总觉得他们那话说得不简单,但那两人是何人我并未瞧见。”
马千乘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不在意道:“这些事待发生时再想也不迟。”而后见秦良玉的面色委实不算好,他收紧了手臂,“走,我先带你去瞧大夫,其余的日后再说。”
秦良玉很是配合地打了个喷嚏,而后跟在马千乘身边下了山。两人不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回马府,只得先到街上找家尚未打烊的浴场供秦良玉泡个澡驱驱寒气。
不只是秦良玉自己,连马千乘都很是佩服她,即便是这么折腾,除去摔到坑底那一下,腰尚有些疼外,秦良玉竟然都没有生病。所谓强身健体敌百病,古人诚不我欺。
从浴场出来,秦良玉早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此时城门未开,街上空空荡荡的,唯有几家勾栏燕舞笙歌,听着甚是热闹。
马千乘见秦良玉眼中有向往之意,碰了碰她的手臂,打断她的神往:“玉玉啊,你瞧瞧今夜这事,其实便是老天在明示你。”
秦良玉正在瞧着路边那人影绰绰的勾栏院,闻言收回视线,以为马千乘是要说什么要事,比如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类的,可静待半晌,却不见他继续开口,遂问:“嗯?”
“你今夜跌落陷阱,老天派我来救你。”马千乘得意地笑了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
秦良玉:“我先走一步。”
秦良玉与马千乘此番来石砫,为的是剿杀谭彦相,眼下谭彦相已死,两人不便在石砫久留,隔日一早,马千乘便拜别马斗斛,与秦良玉折返。因不似来时匆忙,两人往回走时,速度便减缓了许多,马千乘为了不那么早回到重庆卫,特意改乘马车。
车厢内,秦良玉同马千乘各据一处,两相沉默。
马千乘斜躺在软榻之上,瞧着翻看兵器谱的秦良玉,突然道:“玉玉,你瘦了。”
秦良玉抬头,掩卷冷觑着马千乘,一本正经道:“将军,属下随将军来石砫,是为了黎民苍生,并不是来贪图享乐的,所以瘦了也属正常。”
马千乘淡然地抹了把面上秦良玉的唾沫:“你误会了,我是说你这衣裳瘦了,来时并不是这样的。”
托了马千乘这句话的福,余下的路程,任他使尽浑身解数,秦良玉都未再开口一次。
马千乘窝在软榻上,以袖掩面,笑得花枝乱颤,打心里觉得秦良玉的性子委实不错。抛去性子不提,再说她这样貌、品性、本事,样样皆不落人后,若是有朝一日他要娶妻,他想,那只能是秦良玉。
回到重庆卫已是两日后,秦良玉前脚刚踏进右翼所的门,后脚便有侍卫呈上书信。不得不说,马千乘前几日接到的那封信在秦良玉的心中留下了阴影,她眼下瞧见信封便有些紧张。
待侍卫一走,她展信一瞧,而后提着的心终是落回到腹中。
“玉玉,你在瞧什么呢?”马千乘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门口响起。
秦良玉急忙将信一收,坦然道:“一封家书罢了。”
马千乘冷嗤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陆景淮中了举人?”
秦良玉挑眉:“确实。”
马千乘又道:“是不是家里来信让你回去庆祝?”
秦良玉点头:“确实。”
马千乘朗声一笑:“我与陆景淮也是朋友,你此番回去,是不是要带上我?”
秦良玉应了一声:“确实。”
趁秦良玉未反应过来,马千乘脚底抹油从右翼所的大门跑了出去,任凭身后的秦良玉连声让他留步,他都装作未听见。
近日乡试放榜,陆景淮拔得头筹,秦家便门庭若市起来。毕竟秦家素来出武官,此下眼见着要出来个文官,秦载阳亦是十分心痒,特意在家中摆了宴席宴请众人,以此来为陆景淮庆祝。
秦府内外皆是红绸高挂,一派喜气洋洋。秦载阳同容氏以及陆景淮站在门口迎来送往,满面笑容。
重庆府众位官员皆来祝贺,秦载阳应接不暇,还是容氏眼神好,离得老远便瞧见了秦良玉与马千乘,推了推身边的陆景淮:“老三啊,你瞧瞧那是不是良玉与肖容?”
陆景淮瞧见跟在秦良玉身后笑成朵花的马千乘后,原本端着的笑脸登时敛了起来,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朝马千乘行了一礼,问:“你怎么来了?”
马千乘掩面一笑:“三哥这话言重了不是,我们可是一家人,我来给三哥祝贺祝贺不也是在情理之中吗?”
陆景淮不苟言笑道:“如此说来,要谢过肖公子了。”
马千乘摆手:“三哥客气了。”
此番秦家摆宴,除去老三与老四,秦家另外几个孩子并未回来。秦良玉坐在桌前,面容严肃地问陆景淮:“二哥一直没有给家里来信吗?”
陆景淮摇头:“不曾。”
秦邦翰虽因行业之故,一向在外四处游荡,但平素都是三日一封信,可今次去给杨应龙的次子瞧病,一直未有消息传来。想起外面有关杨应龙的传闻,秦良玉的心有些沉,推了推手旁正在吃菜的马千乘:“将军,听闻你与骠骑将军交好,能否替我打听一下,我二哥在播州如何?”
马千乘将菜吞入腹中:“玉玉都开口了,这些自然不是问题。”
陆景淮坐在一边,筷子上的菜掉回碗中,他扭头瞧着马千乘,问秦良玉:“你说他是?”
秦良玉如实相告:“他是明威将军马千乘。”
马千乘笑眯眯地瞧着陆景淮:“三哥不必如此吃惊,本将军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并不会因为你知道了本将军的真实身份而端官架子的。”说罢他将杯子朝陆景淮推了推,“来,给本将军把酒满上。”
陆景淮:“……”
秦良玉:“……”
马千乘不胜酒力,沾酒便醉,一顿饭吃下来,他的一张俊脸已是红彤彤一片。秦良玉命下人搀他回房,而后站在门口与陆景淮一起送客。因心里揣着事,她的神色比以往冷了不少。
陆景淮许是瞧她面色不好看,担忧道:“你先回去吧,我送客便好。”
秦良玉想了想,应了一声后,转身回了房。
夜里,秦良玉躺在床上睡不着,脑中反复出现的都是杨应龙与秦邦翰。此番秦邦翰去播州为杨可栋瞧病,若是瞧不好,以杨应龙的性子,秦邦翰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她直接从床上坐起,一拳砸在床边,想了想,起身去了马千乘的屋子。还不待靠近马千乘的屋前,秦良玉便能听见那高一声、低一声的调子从屋内传来,她当下便捂住了耳朵。
以往在卫中与人谈天时,秦良玉也听说过不少有关马千乘酒品的传闻,说是与马千乘交好的杨启文等人起初是很抵制禁酒令的,因非战时,一群大老爷们夜以继日地大眼瞪小眼,很是无聊,总想喝点酒尽尽兴。但自从他们同马千乘在酒肆喝过一回酒后,回家便拜了开国皇帝,连带着自家祖宗也拜了拜,觉得那军法上添了禁酒这一条,简直是明智。
院中下人明显也是听见了马千乘的歌声,全都绕道而行。秦良玉咬着牙,直接推门进屋,见马千乘正骑坐在长凳上费力地回头与自己对视。
“将军,你可否现下便去封信打听打听我二哥的情况?”秦良玉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了拳,想着若是马千乘再胡搅蛮缠,她便一拳将他揍晕过去。
马千乘瞪着双眼闷声笑了几下,而后拍了拍手:“肖穹,你出来。”
原来马千乘自懂事起便在身边养了个影卫,那影卫同马千乘年纪相仿,乃是他在街上的乞丐堆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只花了一锭银子并几笼包子。影卫的身世着实令人垂泪,他家境贫寒且自幼不被双亲喜爱,待家中添了弟弟和妹妹之后,他便被赶了出来。街上一位老乞丐瞧他可怜,便收他做了义子,只是那待他恩重如山的老乞丐并未熬过万历六年的冬天,最后葬身雪地,死前连一顿饱饭都未吃上。影卫被马千乘收留后,便一心追随马千乘,但马千乘不敢光明正大地养他,只得将他送入江湖大派拜师学艺。几年磨炼下来,方成就了训练有素、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肖穹。
秦良玉沉默间,一个人影从后窗一跃而入,身形宛若一道闪电,悄无声息地便站在了两人面前,他抱拳单膝跪在地上:“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马千乘唱累了,打了个呵欠:“你让人去骠骑将军府上看看,瞧瞧我二哥是不是还在那。”
马千乘的语气轻松得好像让人去茅房看一看一般。
肖穹领命而去。
马千乘晃晃悠悠地从长凳上起身,脚步踉跄,口齿不清道:“玉玉啊,睡……睡觉觉了。”
秦良玉沉着脸,将人扶到床上,见马千乘不老实,直接一个手刀劈在他的脖颈上,马千乘捂着脖子,委屈道:“你又……”而后身子一软,他整个人便向后倒去了。
从马千乘的屋子里出来,秦良玉这才算是松了口气,走路时,都觉得脚步轻松了不少。回到房中,她仍无睡意,索性将先前未刻好的那把木剑拿了出来,她坐在桌前盯着狭长的剑身出神,总觉得若只作剑用,这长木有些浪费。她扶额沉思,少顷,忽而福至心灵,想着若在这剑的底部嵌上个铁环的话,那这剑便成了向前可刺,向后亦可重创敌人的利器,如此一来,倒是省事了不少。
心动不如行动,秦良玉干脆动手改造起木剑来。她在桌前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待腰背发酸,太阳穴亦突突直跳时,才放下手中工具,起身远望天际。此时外头已是天光初亮,朝霞从远处腾起,满地橘黄暖意。有起得早的小贩已在外面摆起了摊子,轻烟袅袅直上青空,被晨风拂歪了轨迹。犬吠声渐起,街道上又热闹了起来。
秦良玉在院中舒展了腰身,而后赶在府上众人还未起来前出了府门。这些日子她东奔西走,已有好一段时日未曾吃到城中的小笼粉蒸牛肉了,她甚是想念。再加之她一夜未睡,有些累了,今日再想到那粉蒸牛肉竟比平日还要诱人。
眼下正逢城门初开,街上有不少行人,其中不乏赶路的。秦良玉跟在众人身后徐步而行,行至南街,才找到卖小笼粉蒸牛肉的铺子,她要了份小笼粉蒸牛肉后,在铺子里挑了个好位置静待。
掌柜的是鸣玉溪有名的生活通张大娘,倒不是因她热爱生活,精通各种小窍门,而是因这全镇人家的私事她老人家全知道
,所以镇上人皆称她是一本行走的八卦全书。大娘其实也是一位可怜人,夫家在成都府,家中只育有一子,前些年被征了兵,后战死沙场,丈夫闻讯疯了,老两口离了伤心地,又回到忠州讨生计,所以当地百姓对她格外照拂,有事没事便会来她家吃上一份小笼粉蒸牛肉。尤其是秦良玉,以往几乎是日日会来,这也是大娘格外喜爱她的原因,所以她口中的八卦皆以秦良玉为主,比如说今日。
大娘一边给其他人上菜一边道:“你们不知道吧!”
秦良玉坐在角落,听着大娘这句熟悉的开场白。
“宣武将军有一晚上不是带了个男人回来嘛,昨日秦家摆宴,我也去了,那孩子我瞧见了,生得可俊了,浓眉大眼的,嘴儿也甜,像抹了蜜似的,很招宣武将军的喜爱。只是那孩子大抵是没瞧上宣武将军,不过没瞧上也好,那孩子生得细皮嫩肉的,这要是落到了宣武将军的手里啊……唉,要我说,那宣武将军高是高了点,但是容貌生得也不差,可惜就是性子冷了些。这要是跟那个孩子成了,估计最后啊,也没什么好下场。”她一转身瞧见秦良玉托腮坐在桌前听得聚精会神,一口气没喘上来,手一松,青花碗便要往地上掉。
秦良玉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碗,沉默了会:“我什么都没听见,大娘你也莫要太慌张了。”
秦良玉是个尊敬英雄的人,她觉得大娘的儿子是英雄,眼下英雄不在了,那么英雄的家人也值得尊重。
大娘活似受了惊吓,片刻之后才连连点头,急忙躲到后厨。
秦良玉怕把张大娘吓坏了,也没有在铺子里吃,而是将小笼粉蒸牛肉带回了府上。
一路上,张大娘的话一直充斥在秦良玉的脑海中。想来马千乘已凭借他英俊的外表,在这些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可谓是好评如潮。其实仔细想一想,她之前也属吃瓜群众中的一员,所以也不便随意评价马千乘这人是好或是不好。思及人品层面,秦良玉突然想起他每次与自己见面都要提上一次的“与我成亲论”,又觉得他这人其实是不怎么好的。虽然他的话是很有道理,若是有朝一日非要成亲,那不如……
秦良玉身上一哆嗦,急忙收回思绪。惊觉马千乘这人委实危险,已快要将她洗脑。
一进家门,秦良玉远远便见管家王叔迎了过来。
“小姐,老爷今日起早去了郡学,说让您把之前他教您的那套刀法再练一练,而后教给其他下人。”
秦良玉应了一声,拎着纸包回到房中换衣裳。
提起那套刀法,秦良玉吃肉的兴致登时去了不少。那套刀法于她而言算不上简单,只是前几式她便已练了一月有余。秦载阳一直不满意,嫌弃她的动作无力,掌握不到要领。那时秦载阳在一旁验收功课,时不时便会骂上几句,秦良玉被骂得无力招架,只好灰溜溜地去找容氏避难。
秦良玉换好衣裳,去了练武场。她一身玄色劲装,青丝高束,并以玉簪固定。她一边回想着秦载阳的口诀一边挥刀,却仍是使不出那股力道。用大哥秦邦屏的话来说,便是之前的饭全白吃了,她爹教的刀法她全数还给师傅了。
“这套刀法的精髓在身体各个部位的协调以及脚下的稳定,你瞧你方才上步撩的那个动作,若我在后面偷袭,你必死无疑。”马千乘不知何时来到了练武场,手中还托着装有小笼粉蒸牛肉的纸包,瞧样子他已来了有一会了,大抵是瞧不下去了,这才开口。
秦良玉收刀看他:“好吃吗?”
马千乘又塞了片牛肉入口,含糊道:“好吃得不得了。”而后话题又转回到刀法上,他道,“你再从头打一遍我瞧瞧。”
他说话的语气不重,仍是嬉皮笑脸,却自有一股威严在,让人不敢忤逆。
秦良玉规规矩矩地站好,刚摆好起式,便被马千乘给嘲笑了。
“玉玉啊,你提的是刀,是要上阵杀敌,不是要自残的。”他薄唇微挑,语气严肃不少,身形一闪,已至秦良玉身前,擦了擦手,从她的手中夺过短刀,“这套刀法的下一步便是上步双杀,重心在右脚前掌,你低头瞧瞧你那站姿,若我过去推一下,你定然是要摔倒的呀!”
马千乘身形如风,动作简洁有力,长刀嗡鸣,如泣如诉,卷起地上的落英,纷舞空中,使人眼花缭乱,眼前竟幻出了十数个马千乘的身影。
马千乘落地收刀,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挑眉笑道:“玉玉啊,你的基本功十分扎实,只是口诀不熟,导致你的注意力全数集中在了口诀上。人的注意力分散后,下盘便会不稳。你若有空便去扎马步、背口诀,口诀熟了,这套刀法自然便成了。”他顿了顿,“嗯,还有,我瞧你左手回手刺的那个动作似乎有些吃力,或许你可以试着换成右手,口诀虽重要,但也不是非要一字不落地照做。”
秦良玉尚沉浸在方才马千乘那一整套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中,连他从自己手上拿走纸包都不知道。
马千乘笑得前仰后合,末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
秦良玉抬头,脱口而出:“成亲的事便莫要提了。”
马千乘初时一愣,挑着眉反应了许久才明白秦良玉的话中之意,当下扶着她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秦良玉一直木着张脸瞧他,他捧腹笑了许久才道:“是二哥的事,二哥眼下还在为杨可栋瞧病,虽没有什么太大的起色,但骠骑将军还是以礼相待,所以二哥没什么事。”马千乘一边嚼着牛肉一边道,“我们回重庆卫时,你买些这个在路上吃。”
秦良玉的面色有些不好,跟在他身边,不答反问:“这么快便有消息了?”
马千乘瞥了她一眼:“我眼下虽人在忠州,但我与播州,其实只隔了一只烤乳鸽的距离。”
秦良玉知道马千乘口中的烤乳鸽乃是信鸽,瞧他此下又变成了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自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左右秦邦翰眼下安全,她便不再搭理他,转身又回到了练武场。
马千乘在她身后吃着小笼粉蒸牛肉,话语含糊不清:“其实你方才说的成亲一事,我是认真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冬至,天气转凉。
秦良玉坐在屋中翻着营中军士近日的考核册子,颜色偏淡的薄唇紧紧地抿着,正看得仔细,忽闻门口有动静传来,她抬眼一瞧,便见马千乘面上带着促狭之意,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她的屋子。
“将军有事?”她并未起身,握着册子淡淡发问。
马千乘剑眉一挑,也不答话,整个人晃悠到秦良玉身后:“你在看什么呢?”
说罢也不待秦良玉答话,他双手撑在桌面上,将秦良玉整个人都锁在了他的胸膛与桌案之间,顺便将下巴往秦良玉的头顶上一搭,看清秦良玉手中的东西后,他不禁咂了咂舌:“哟哟哟,瞧把你用功的。”
秦良玉随手将册子一扔,身子不动声色地滑了下去些,而后又突然起身,但听一声惨叫过后,马千乘捂着嘴痛呼:“咬舌头了。”
秦良玉将袖子上的灰掸了掸,又问了一遍:“有事?”
马千乘擦了擦眼泪,一把将椅子拉开,撩袍坐下:“今日卫指挥使将我叫了过去,与我说过完年播州那边的空壳山大坝要重修,骠骑将军的人手不够,要从重庆卫再调一些过去。”说罢他笑弯了眸子,“有本将军耶。”
秦良玉笑起来亦是面无表情:“恭喜将军。”说罢她便要出门。
马千乘猛地一拍桌面:“站住!我让你走了吗?”见秦良玉步子不停,他急忙跑过去将人拦了下来,“你不羡慕我吗?我可以去瞧瞧二哥耶。”
自前段时间马千乘的人回信说秦邦翰无事后,秦良玉便也不再过于挂念秦邦翰了。只是这么些时日了,秦邦翰却一直未给家里去过信,便如马千乘所说,若能抽空去播州走一趟,瞧瞧二哥倒也不错。
思及此,秦良玉这才对上马千乘的视线:“所以呢?”
马千乘冷嗤了一声:“所以这差事还是你去吧,本将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那种粗活,本将军自然是不能做的。”话落他又瞪了神色淡然的秦良玉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没好气地将人从眼前拨开,“起来起来,莫要挡本将军的路,唉!真是……”他跺了跺脚,扬长而去。
秦良玉见马千乘走远了,唇角这才微微弯起,双眉不自觉地轻挑,复又拿起桌上的册子悠闲地翻看了起来。
早些年,杨应龙在空壳山南面的两座山头处修筑了一道堤坝,想将从三桂庄流下来的水堵起来养鱼,眼下堤坝有损坏之势,若洪水决堤,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堤坝需要重修。近几年山贼猖獗,播州的兵力全在防内贼与外寇上,眼下修坝,这人手便不够用了,只能就近从四川抽调些兵力,以便早日修好堤坝,以绝后患。重庆卫指挥使也知杨应龙喜爱马千乘,即便他不让马千乘去,届时杨应龙也会亲自来要人,所以他便借着这机会卖了杨应龙个人情,而马千乘也从善如流地用这人情来慢慢渗透秦良玉。
修坝之事,过完年便要着手。
自打命令下达以来,军中的气氛便微妙了起来,尤其是被抽调前往播州修坝的军士们,走路更是鼻孔朝天。原来,眼下大明承平,众人无论职务高低,皆要被发去田中种地,以供自己填饱肚子,这种地是个苦差事,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若是偶尔为之便也罢了,毕竟新鲜感还未过,尤其是像杨启文此类大户人家出来的大少爷,以往一说要去种地,那可谓是身先士卒,冲到最前面,毕竟在其位谋其政。可种地种得久了,难免没了新鲜感,此时再一提种地,谁都不愿去,所以莫要说是去修坝,即便是说去刷个马桶,想必也是个抢手活。
在诡异的气氛中,众人迎来了除夕。每逢节日,军中战备更为严格,主将们亦没有探家的机会。除夕当晚,各营主副将皆一起围在火堆前,以茶代酒,侃侃而谈,其余不当值的军士,便在另一边自发组织些活动,以供缓解平日高度紧张的情绪。
“今日除夕,我们便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卫指挥使端起茶碗,“平素对你们要求严格了些,莫要见怪,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说罢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而后倒扣碗口,“我先干为敬了。”
见老大带头干了茶,众人自然也不能含糊,皆举碗豪饮,眨眼间一桶凉茶已见了底。
马千乘扶额站了起来:“哎呀,我喝多了,头有些晕,先行告退。”说罢他又低头瞧了一眼身边稳坐如山的秦良玉,“秦兄海量啊!”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徐声道:“谢过。”
马千乘的离经叛道是军中人都知道的,但无奈他的确文韬武略,乃一代将才,所以众人对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年除夕原本卫指挥使也是想放他回石砫探家,无奈他一改往日的市井小流氓模样,严肃道:“谢过诸位大人好意,我前几日未少回去,这次机会还是留给其他人吧。”
秦良玉当日听说这事后,觉得十分蹊跷,按理说马千乘他并不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在这事上竟能有此一举,委实出人意料。最后,探家的机会便给了已有好些年未曾探家的杨启文。
眼下杨启文一走,军中的年轻人也便只剩下马千乘同秦良玉了。卫指挥使一早便瞧出了马千乘的小心思,凑巧他也有心撮合二人,沉吟片刻,朗声笑了笑:“良玉啊,肖容这是不想与我们这帮老家伙一起玩了。既然如此,那你们两个便去走走吧,大家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也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秦良玉对男女大防一向不在意,此下听了卫指挥使的话,觉得到处走走也好,只是与马千乘一起,她怕他又口无遮拦,说些有的没的。
不待秦良玉细想,卫指挥使又笑着挥手催促:“快去吧,其实在军中也有些不错的地方可赏夜景。”
秦良玉想了想,便起身随着马千乘离开了。
城中年味足,又是张灯结彩,又是燃放烟花爆竹的。空中绚烂的烟花谢幕后,一阵阵浓烟便缓缓向军队的方向飘来。
秦良玉与马千乘走在乌烟瘴气中,十分有气氛。
“你不想家?”马千乘一边将身前带着火药味的空气拨开一边发问。
秦良玉瞧了瞧绽放在半空中的各类烟花,淡淡答:“想。”
马千乘探头到秦良玉的身前:“那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秦良玉的眼神有些怪异,反问:“你呢?”
马千乘笑了好一阵,而后哭丧着脸道:“父不疼母不亲,我缺爱啊!营里人多热闹。”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似有三分落寞,七分失意。
秦良玉正要发问,又见他笑得前仰后合,方才那低落如昙花一现。马千乘拍了拍秦良玉的肩膀:“你是不是信了?”接着他又是一阵朗笑,面上的无耻之意简直浑然天成。
秦良玉并不理会他,率先迈开步子向前走,正色道:“走上这条路,初时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眼下……”她虚望远处的孤峰,“是为了保护大明所有人的家人。”
其实秦良玉幼时并不是如此寡淡的性子,那时她好动,即便秦载阳用绳子将她捆起来绑在凳子上,她亦是有办法从屋中跑出去。她小时最爱做的事,便是撺掇大他两岁的陆景淮带她出去玩。那时的陆景淮也不像眼下这么中规中矩,两个孩子加起来也不过十岁,玩起来便忘了回家。待外面天色已黑时,两人越走越远,早已摸不到回家的路,那时的世道便已经不太平了,时有浪人在各地出没。所谓浪人,便是在倭国大名们手下讨生计的武士,既是武士,自然有些真本领,若是三五个浪人聚在一处,十个以内的大明军士是无法近身的。
两个孩子摸到郊外,远远见前方有朦胧的灯光,疾跑几步至近处,入眼是个村庄。秦良玉累坏了,摇晃着陆景淮的手,奶声奶气道:“三哥,我渴。”
陆景淮摸了摸秦良玉的头,正要领她去讨水喝,忽听离他们最近的那屋子中传来女子的哭号声,伴着男人的淫笑,以及苍老的求饶声,再后来,求饶声戛然而止,换来的是窗纸上的一片猩红。隔着薄薄的窗纸,秦良玉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吓得哭了起来。陆景淮急忙捂住秦良玉的嘴,这才瞧见眼前的村庄已被屠了个干净,有一个人的尸首正趴在院门处,似是要找人求救,却被腰斩,院中鲜血遍地,十分惨烈。陆景淮来不及多想,忙拉着秦良玉朝来时的路跑去,但此时却已来不及了,屋中的人似是听到了哭声,吵闹声霎时归于平静,一人影破窗而出,手中长刀冒着森森寒气,他缓缓拉开刀鞘,长刀的寒光照亮了那人的眉眼。
那人口中笑声怪异,说着两人听不懂的话,眼中戾气强过手中长刀。陆景淮将秦良玉拉到身后,跌跌撞撞地向后退着,紧闭着双眼,还很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坚决。
长刀劈头而下,刀头离陆景淮的脸只有一指之远时,猛然顿住了。陆景淮睁眼,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了他与秦良玉的身前,那人如从天而降的谪仙,广袖随风轻摆,手中玉箫阻了长刀凶猛的来势。
“父亲!”两个孩子见到身前的人,当下大叫出声。
秦载阳顺着长刀的惯性收回玉箫,又借力向前狠狠一推,那人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秦载阳摸了摸陆景淮的头顶:“乖,领着妹妹去一边玩。”而后他又神色严肃地瞧着对面的人,淡声道:“区区倭奴,竟敢犯我大明,欺我儿女,你是嫌命长呢?”
秦载阳一瞧便知对方乃是浪人,但言语之间却分明未将对方放在眼中,玉箫向前一挥,重重砸在那浪人前额正中,而后他身形一闪,待那浪人反应过来时,只见寒光一现,胸口便多了把长刀。
“哪来的便滚回哪去,我们大明并不欢迎你们。”秦载阳收手,见那浪人缓缓地跪倒在自己身前,而后身形一歪,再无声息。
那时的秦良玉惊惧之余,觉得有武功傍身很是重要,可以活命,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马千乘见秦良玉似是陷入了沉思,伸手在她眼前上下晃了晃:“谢谢你为了保护我而付出了这么多,日后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秦良玉回神,觉得他这话有些怪异,但又挑不出错,只得作罢。
马千乘更加得意起来:“嗯,二哥还未与家里联系?”
秦良玉瞧了他一眼:“前些日子二哥已经回来了,不过他说,过完年还要去一趟。”
马千乘双手一摊:“你瞧瞧,你年后去播州,简直是天赐的机会啊。”默了默,他眉飞色舞道,“三哥此番进京,你岂不是送不了?没关系,莫要遗憾,家里有我了,我送他去。”话落见秦良玉动了动嘴皮子,似乎有话要说,他急忙抢在她前面,“毕竟都是一家人,不要客气。”话毕怕听到拒绝的话,他顾自迈步朝前走去。
马千乘颀长的身影半掩在轻烟之中,脚步有条不紊,秦良玉一时看得有些失神。
过完年,秦良玉便带着重庆卫抽调去播州的百余人起程了,马千乘乃中军所主将,轻易不得离队,所以此番随队一同去的是探家归来、精神十分饱满的杨启文。秦良玉与杨 启文两人都是中军所的佥书,或者还可以说是中军所的左右副将,又都是年轻人,说起话来也方便不少。
“秦将军,你去过播州吗?”杨启文与秦良玉并肩骑马,一路闲谈。
秦良玉摇头,杨启文对她寡言一事已是见怪不怪,顾自将播州介绍了一遍:“播州北倚重庆府,位于云、贵、川三地交界。虽说地处偏僻,道路崎岖,却依山傍水,景致倒还尚可。而且播州产楠木,你知道楠木很珍贵的。”杨启文说话时轻声细语的,与杀敌时判若两人,“楠木价钱高,通常顺着赤水河可以送到好多大地方,这运输成本很低,所以啊,播州的生活还是很富足的。”
秦良玉点了点头,对播州提不起什么兴致,问道:“你可知道骠骑将军为人如何?”
杨启文搔了搔头,面皮子有些发红:“这个嘛,众说纷纭。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但这么些年来,不管骠骑将军如何,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有些弄不清,不过听说他与四川总督李化龙和贵州巡抚叶梦熊都有些过节。”
秦良玉点头,其实这些倒在情理之中。杨应龙乃播州土司,播州属四川,李化龙则是四川总督,可杨应龙从不将李化龙放在眼中,所以这两人有过节是再正常不过了。至于叶梦熊,表面上瞧来两人的关联倒是不大,但播州地处贵州境内,那播州又十分富足,可播州属四川,杨应龙自然不会将贵州巡抚放在眼中,所以若是这么一想,几人之间的关系还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但若说他不好,也不尽然,他对肖容,真是尽心尽力。前些年肖容受伤,几乎性命不保,连马斗斛马大人夫妻俩都决心放弃了,但骠骑将军却没放弃。那段日子,凡事有关肖容的衣食住行,骠骑将军事必躬亲,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
秦良玉不再说话,杨启文倒也不打扰她,一行人走走停停,于第二日到达播州。因是从重庆卫来的,与马千乘是同僚,所以杨应龙百忙之中还亲自前来迎接了众人,安排众人简单吃了些饭,而后便让全员到空壳山参与修坝一事了。
秦良玉年纪小,又是女儿身,而且来之前马千乘特意叮嘱杨启文要仔细照顾秦良玉,所以杨启文对她极其留心,粗活重活并不用她伸手。但因他自小也从未干过什么活,只是从军的这几年学会了种种地、挑挑水,遂干起活来也是笨手笨脚的。
秦良玉见杨启文生得一副柔弱书生的模样,可此下装扮却是十分粗糙,裤脚卷至膝盖,露出修长紧实的小腿,脚踝处还沾了不少黄泥,肩上扛着个担子,因掌握不好重心,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从东边来时担子上挂着的满满两桶水,到这边时已快洒没了。秦良玉当下便笑出了声,她不常笑,但偶尔淡笑起来却是令人如沐春风。
杨启文听闻笑声抬头看着秦良玉,见她嘴角轻扬,当下红了脸,不自在地道:“你……你笑什么……”
秦良玉摆摆手,上前接过担子:“我来。”
杨启文犯起了倔,抓住担子不放手:“说好我来,你到一旁去监工便好。”
秦良玉见他如此,也不与他争,顾自拎起他手中另提着的一只相对来说较小的木桶:“我拎这个。”
眼下从四川各地来的众军士皆在干活,其中不乏品阶高于秦良玉的,若让她就这么在一旁瞧着也不好。思及此,杨启文终是放了手,两人并肩朝前走。
身边不时有同僚说笑而过,他们口中自然也是不曾闲着:“你听说过骠骑将军与覃氏的事吗?”说话之人面上满是促狭之意。
另一人问:“哪个覃氏?”
先前那人又道:“你傻呀!明威将军他娘啊。”
一听到明威将军的名号,与之同行的那人也来了兴致:“快快快,快跟我说说。”
先前那人面无表情地睨了同伴一眼,一脸高深道:“那是一个月黑风高夜,在四川布政使大人的寿宴上,骠骑将军同覃氏相遇了……”那人趁着同伴聚精会神之际,将自己从七姨娘的侄子的弟弟的妻子所做工的那户官家所探来的马千乘家的八卦,倒豆子般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