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之中。
杨应龙与覃氏刚刚达成了盟约,两人的唇角皆挂着隐隐的笑意,这笑意在转头瞧见缓步而来的马千乘同秦良玉时,消失不见。
马千乘也懒得追究那笑容的深意,面上挂着一贯的暖意,先是对着二位行了礼:“方才良玉还说起晨昏定省,我怕母亲还未起来,便拦着未让她过来。”
从不知何为晨昏定省的秦良玉闻言脚步一顿,面上也带了些尴尬出来。她正愁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便见杨应龙站起身,一脸亲切地将马千乘拉到自己跟前:“肖容啊,方才叔父已同你母亲商定了你弟弟千驷同娇娇的婚事,你也是赞同的吧?”
现下马千乘对杨应龙的感情可谓是十分复杂,在知道了那么多事之后,让他心无芥蒂那是必然不可能的,可若让他与杨应龙撕破脸皮,他心中也是有些抗拒。之所以将与良玉的婚事提到这个月,为的也是将杨应龙引到石砫来,顺带探探杨应龙的口风,但他确实是未起杀心。
马千乘不说话,这气氛便尴尬了起来,杨应龙嘴角的笑意几近挂不住,马千乘不当心瞥见,想了想,这才开口:“嗯,既然母亲同叔父已做了主,我也便不好多说其他,只是不知千驷如何说?”
杨应龙表情微僵:“千驷自然是答应的。”
马千乘恍然大悟般应了一声,总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以往念在他小,所以自己从不与他一般见识,以为这个倒霉孩子长大了便会找回一些对人性的向往,以及对纲常伦理的认知。但现下瞧来,他这个兄长的威严若再不立一立,这石砫便要由他的母亲同弟弟当家做主了。这两个人立马要翻身把歌唱了,这样的情况在他没死之前,他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马千乘又在堂中坐了片刻,与杨应龙貌合神离地谈了会儿天。
“肖容你看,今日日头甚烈,是上苍在预示着你同良玉的姻缘红红火火。”
“是啊叔父,今日这日头瞧起来好像前些年你答应给我的神火飞鸦。”
杨应龙:“……”
神火飞鸦属火器一类,外形似乌鸦,多由细竹或芦苇编成,火器内里可填充火药,两侧各装两支“起火”,其威力不可小觑,军中若获此神器,那便是如虎添翼,即便是临入鬼门,亦有绝处逢生之机。
杨应龙的额角登时有冷汗流下。这事的确是他曾应承给马千乘的,可按眼下情形来瞧,将这神火飞鸦送给马千乘,竟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意,但若是不给,表面瞧着又好似自己心虚。
思量再三,杨应龙复又开口:“这自然是要给的,只是你也知道叔父眼下还要交赎金,所以也无法给你太多,神火飞鸦定然是有,只是这数量便不敢保证了。”
马千乘点头:“肖容明白。”
秦良玉被马千乘的无耻给深深震撼了,顶着覃氏有意无意翻着的白眼在一旁一直未开口。
覃氏是不愿见到秦良玉与马千乘的,但无奈大家同处一个屋檐下,即便是一日出屋一趟也
会碰见的。之前她曾同马千乘打过商量,想带着马千驷出去另住,被马千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理由是现下马斗斛尚在狱中,千驷年纪尚幼,他们母子二人在外面过他不放心。覃氏可一点也不认为马千乘关心他们母子,若论不放心,她觉得她同马千驷在马府才是不放心。因马千乘不同意他们另过,所以覃氏日日对着马千乘那张见到自己时便不带什么表情的脸,便更加厌恶马千乘了。爱屋及乌,连秦良玉也被牵扯其中。
马千乘要到神器之后便要走,说是去瞧瞧马千驷,同他商量聘礼相关事宜,秦良玉抬脚正要跟着,便被覃氏给叫住了。
“你来是做什么的?”覃氏眼皮都未抬,右手搭在桌上,有些漫不经心。
秦良玉闻言脚步一顿,抬头见马千乘略挑眉峰,心下了然,暗地里摆手让马千乘先行离开,这些小事便由她来应对。
秦良玉转身欲给覃氏奉茶,又听覃氏道:“那个茶我不爱喝,换一壶。”
秦良玉执杯的动作顿了顿,无论如何她也是在军中干活的,军中都是男人,大家也不兴这些,秦良玉只当覃氏有些矫情,也便没有同她一般见识,耐着性子问了一句:“不知母亲偏好哪个品种?”说到“母亲”二字时,她觉得有些别扭。
覃氏并不懂茶,只是想刁难秦良玉而已,兴起之下也忘了眼前这儿媳不同于一般儿媳,想也不想便开口道:“只要不是府上的茶,都好。”
坐在一旁的杨应龙自知覃氏这是要开始发难了,若他再不走,一会儿不帮秦良玉说上两句话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些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若一会儿覃氏将秦良玉惹急了,秦良玉盛怒之下若是动手,他委实不是对手,被连带着一块揍一顿比较丢脸。
杨应龙咳嗽了一声:“我才想起还有事未办完,先行一步。”说罢便扬长而去。
屋中一时只剩秦良玉、覃氏同柳文昭三人。
柳文昭咬着嘴唇,须臾,笑了笑:“夫人,府上的茶都是上等的茶,外面的茶着实是比不上的。”
覃氏冷冷睨了柳文昭一眼:“主人说话有你个下人插嘴的余地?掌嘴!”
秦良玉念在覃氏乃长辈,又是马千乘的母亲,初时还一直忍着,这时见她开始找柳文昭的碴儿,面色也沉了下来:“我看谁敢动她?”
秦良玉名声在外,人称玉面修罗,那双手是浸在鲜血中的,因久经沙场,一双眸子锐利且深沉。府上下人都知这当家主母不好惹,自打秦良玉嫁入府门便是能绕道走便绕道走的,这时一听她开口,自然都不敢上前,皆唯唯诺诺地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闷不吭声。
覃氏气极,正要亲自动手之时,忽见秦良玉抬手一掷,那白釉杯子便“哐当”一声落在她手边的桌子上,杯中水只是泛起了丝波纹,复又归于平静,好似秦良玉的心境一般。
覃氏见秦良玉似乎是动了怒,这下当真不敢再唐突,只是若什么都不说,又好像失了颜面,正尴尬时,听得柳文昭适时开口。
“还不将夫人扶回房中歇息?”
马府下人这才一窝蜂冲进屋中,硬将覃氏给扶出了秦良玉的视线。
“将军息怒,同夫人她生气是……不值得的。”柳文昭叹了口气,前些年她在马府做管家,也没少受覃氏的气,那时马千乘也不常在府上,她便受尽了覃氏的侮辱。覃氏每每瞧见她便指桑骂槐,说她妄想高攀,每逢此时,柳文昭心中当真是郁卒,她即便是有高攀的想法,也绝不会找马千乘这一棵什么果子都结的树来给自己后半生添堵。他是千变万化的,称得上是惊喜无穷,她只想找个老老实实的人过日子,并不想找刺激。
秦良玉抬手拍了拍柳文昭的手臂,抚慰般道:“有我在,其余不必担心。”话音刚落,她的步子一转,“去马千驷那儿瞧一瞧。”
秦良玉以为,覃氏同马千驷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茬。马千乘这人性子虽说不好,但对家中各位还是不错的,单瞧他对杨应龙便能瞧出来了,遂她更不指望他对马千驷能如何冷着脸。
如秦良玉所想,此时马千乘同马千驷在屋中各自置着气。
马千驷今年已十七,早已长开,身量虽不及马千乘,但也未差多少,面容与马千乘也有六分相像,只是瞧着要比马千乘阴沉一些。他冷着脸,嘴角一边微微翘起,语气讥讽:“我不是你的属下,若你不同意这婚事,去找杨叔父说便好,与我来说算怎么回事?”话至此他顿了顿,“嗯,瞧我这记性,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还是大哥的老情人?难怪大哥今日特意登门探望。”
马千乘叱咤沙场十余载,早已练就面对敌人时面不改色的本事,但马千驷毕竟不是敌人,马千乘再如何也无法做到纹丝不动。拢在袖中的手收了收,马千乘压下满腔怒火:“好,你若能置办聘礼便娶,我不拦你。”
马千驷闻言笑意更冷:“哼,大哥接任宣抚使之后,当真是越发有官威了,没有钱便没有钱,我想叔父应当不会在意钱财之事。”
马千乘轻轻笑了笑:“但愿。”
说罢他转身离开,刚一推开门便瞧见站在外面的秦良玉同柳文昭,步子微顿,而后漫上笑意,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方才二人的对话秦良玉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见马千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中微微有些闷意,她未答话,偏头向屋内瞧了一眼,透过马千乘肩上之处同马千驷的目光对上,秦良玉缓缓笑了笑,她清晰地瞧见马千驷面色一僵。
秦良玉这在外人瞧起来极其阴冷的笑无疑给马千驷留下了阴影,使得他比起马千乘来说仍旧稚嫩的小心灵受到了伤害。这个嫂嫂他一早便听说过了,只是对着那么英俊的一张脸,他委实叫不出“嫂嫂”两个字,再加之他同马千乘关系并不好,连大哥都不叫,更遑论一个嫂嫂。
在军营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下来,单单一个表情,秦良玉便摸透了马千驷的心思,她念在马千驷年纪小,遂准备用些简单粗暴的法子来调教调教这个小叔,意在让他牢牢记住何为“长兄如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