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千乘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帮手是被他威逼加利诱的柳文昭,因柳文昭是自己人,且身份又不十分引人注目,出去行动总不会被人盯上。
他当晚便将柳文昭叫到房中,对她道:“你若是帮小爷这个忙,小爷便送你一幅她的字画。”
柳文昭撇了撇嘴:“奴家房中将军的字画可多了。”她的言语中带着沾沾自得。
马千乘咬了咬牙:“明日小爷便找几个机灵的丫鬟伺候她,让她冷落你。”
柳文昭一顿足,不情不愿道:“马公子要奴家如何做,你说便是了。”
乍一听“马公子”三个字,马千乘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养了十数年的人,竟一转眼便将他抛弃了,还是丝毫不拖泥带水,他的心比腿还要疼上几分,稳了稳心神,他吩咐:“你去找肖穹,同他说小爷受伤这事能传多远便传多远,能让五个人知道就决计不能只有四个人知道。”
柳文昭虽是领了命,但仍不解:“将军不让马公子将此事传开,怎么公子却要执意如此?”她抬头见马千乘一脸不可说之意,便识趣地未再问下去,顾自离开。
马千乘不能说话的这些日子里,秦良玉觉得世界是少有的清静。除去家中两位长辈,以及情况好转的陆景淮时常去马千乘房中探望外,其余人并未有什么举动,尤其是在秦府做客的张时照。他在暗地里听闻马千乘的情况后,明面上却装作不知情。按理说他们两人还是有些交情的,这关系不应至此,想来是因张氏被杀一事,张时照由杨应龙迁怒到了马千乘。
这日,马千乘在秦府上闲逛,因好些日子未曾见到秦良玉,所以他亲自去她房中捉人。他到时正见柳文昭站在秦良玉身后为她捏着肩膀,手法甚是专业,瞧得马千乘羡慕不已,站在门口连比画带对口型地说了半晌也没人搭理他。马千乘无奈,抬手敲了敲门框,这才见秦良玉半睁着眼朝他瞟了瞟。
“将军,马公子这副样子,似是要让奴家去为他捏肩呢。”柳文昭为秦良玉捏肩的动作慢了下来,面上带着些愁相,走过去将马千乘让到椅子上坐着,又道,“唉,可怜的马公子。”
秦良玉应了一声:“可不是,原本便不好讨媳妇,之前又传出他与杨宛若婚事解除的消息,现下他又聋又哑的,人品也不怎么样,怕是更难寻得意中人了。”
两人说完便陷入了一阵沉默中,再观马千乘,他依然是连比画带对口型地让柳文昭过来给他揉肩,柳文昭瞧着他,心中有些发酸,秦良玉适时道:“应了他吧。”
柳文昭依言抬手,乖巧地替马千乘捏着肩膀,马千乘交叠着一双长腿,半眯着眼睛,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样。
那日陆景淮醒来时,秦良玉已在播州找人,所以也未仔细打听陆景淮为何受伤,以及马千乘又是如何坠崖的。此番将马千乘带回府上后,正逢陆景淮醒来,秦良玉终是有空听陆景淮将自己受伤同撞到马千乘坠崖这两件事与她详细说明。
原来陆景淮在外游历了些日子,归家时挑了播州这条路线,因他听说那地方近日很是不太平,有不少文人才子聚在那里四处说杨应龙的坏话,他觉得众人的做法很是不妥,想着去度一度众人。说来也巧,陆景淮到播州时,正值杨应龙弑母杀妻一事闹到巅峰之时,众人无不疯魔。人们“爱屋及乌”,顺带还会扯出马千乘的母亲覃氏来撑一撑场面,毕竟反复地诉说一件事是很无聊的,要适当地加一些爆料,才会比较有新鲜感。一听老熟人的长辈被无辜牵连,陆景淮更是不开心了,便上去与众同道中人理论,不承想对方竟是个文武双全的,见口上讨不到陆景淮的便宜,便背地里买凶教训陆景淮。说来更巧,陆景淮深更半夜被人拎到城外一顿毒打时,身边正巧还有另一伙人在斗殴,但对方的段数可是在自己这边之上的,抛开旁的先不说,单就对方手中那明晃晃的大刀,就比自己这边的木棍要厉害上许多。正在殴打陆景淮的几人显然也见到了对方的阵势,当下扔了手中木棍便弃陆景淮而逃。对方明显未将陆景淮这一队人马放在眼里,在围殴那人的过程中,连个眼神都懒得朝陆景淮这边瞟。
陆景淮此时已是失血过多、体力不支,临昏厥前听对方道:“马千乘,我劝你束手就擒,乖乖上路吧。”
他心一惊,费力地抬头朝对面瞧了一眼,正见马千乘被人一掌击下山崖,而后他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天将亮时,吹了一夜凉风的陆景淮被冻醒了,发现自己竟未被杀死,顿感庆幸,正巧有早起进城的人路过,他给了那人些钱财,求那人替他租了辆马车,甚至连伤也未来得及瞧,一路昏昏沉沉地请车夫快马加鞭赶回了家。
秦良玉每每想起陆景淮提起马千乘坠崖那一瞬,心跳仍会不自觉地加快几下。她下意识去瞧波澜不惊的马千乘,之前她也曾问过他当日追杀他的是何人,马千乘却是笑而不语,所以那伙人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谜团。
马千乘坠下山崖,身受重伤的传闻,三日便传遍了四川。杨应龙听闻这个消息后,打听到马千乘宿在秦家,竟亲自上门来慰问。反观马斗斛,他只是来了封信问候一下,内容十分敷衍。此时张时照也在秦家,他与杨应龙自然是不便碰面的,只好在杨应龙来前便躲了出去。
杨应龙见到马千乘此时的模样,眉眼间似有三分疼惜划过,他痛心疾首地问秦良玉:“找大夫给他瞧了吗?”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找了。”
杨应龙见秦良玉似是极不愿意同自己多说话,但他又迫切地想知道马千乘眼下的情况,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那大夫怎么说?”
秦良玉面上隐有不敬,眼皮也不抬,直接道:“用药吊着。”说完她拱了拱手,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杨应龙气极,盯着秦良玉的视线越发冷了起来。他此番来忠州乃是避过了一众耳目,是以无人得知他的行踪。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秦载阳知道了他在府上,也定会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让他怎么来便怎么走。
秦家上下的冷漠,使平素被人捧得极高的杨应龙觉得十分不自在,三日后他便启程回了播州。但因放心不下马千乘,临走的前一晚他问道:“肖容啊,叔父府上有几位较为出名的大夫,不如你随我一并回播州吧?”
马千乘眼下若要与人交流,须得盯着对方的口型,且对方说话要十分缓慢。马千乘怔怔地瞧了杨应龙良久,才开口回:“好。”
秦良玉听闻此事后,在马千乘睡前直接进了他的屋子,见他正坐在床边发呆,丝毫未发现屋中多出个人,难免有些担心。她抬脚走过去,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你要去播州?”她顿了顿,“你眼下的情况不乐观,若是贸然去……”
马千乘双眼弯了弯:“既然你这么担心我,不如随我一同去。”
秦良玉一收视线:“我还有事未忙完。”
马千乘挑眉:“罢了,我一人去便可,最坏不过是横死,又有何妨?”
马千乘说这话时,眉眼间存着些许失落,虽被他尽力掩住,但仍被眼尖的秦良玉瞧个正着。秦良玉微微蹙了眉,她虽表面上瞧着十分寡淡,但其实内里是有一颗热心的,她最是瞧不过旁人失望。此时瞧着马千乘远眺门外,久久不能回神的悲伤模样,想起他几番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秦良玉咬了咬牙,回房便让柳文昭收拾了包袱。
“将军,奴也跟您去。”柳文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望着秦良玉。
秦良玉揉了揉她的发心:“那边不比这边自在,你好生等我回来,三哥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也需要人照顾,我最信任你了。”
柳文昭面上浮出几朵红云,心中明知秦良玉是存心哄她,还是忍不住将事情应了下来。
隔日,杨应龙三人便启程上路了。杨应龙虽心中不满秦良玉,但他毕竟是长辈,自然是不能做什么有损威严之事,所以仍是与秦良玉热络攀谈。
“我听说重庆卫前些日子进了不少新兵?”
秦良玉顾虑到要在杨府待上一些日子,所以暂时不想同他撕破脸皮,遂木着脸道:“是。”
显然,这言简意赅的答案并未使杨应龙感到满意,他表情明显一滞,正要开口时,便见马千乘从车内软榻上站起来,道:“我渴了,喝些水,你们继续。”
经他这么一打岔,杨应龙也没有了继续交谈的兴致,悻悻地转过脸,一路沉默。
再到杨府时,已不见张氏与田雌凤的剑拔弩张,秦良玉站在已被封起的两座院子门前,心下有不少感叹。此时杨府中的小辈们除去杨宛若都已搬出去另住了,只是这唯一宿在府上的杨宛若也因受不了刺激,被杨应龙养在了深院中,大约是不会再像往常那般随意使小性了。
杨应龙面上倒是有容光焕发之势,将两人安排好后便请了大夫来为马千乘瞧病,秦良玉一直守在一边。
马千乘施施然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瞧地着身前的大夫,问:“我什么时候能好?”
大夫摇头晃脑,一脸惋惜地开了个方子交给杨府下人,小声对杨应龙道:“脉象不稳,一切随缘吧。”
大夫是杨应龙找来的,自然是他的心腹,大夫所说的话令杨应龙明显松了口气,他暗地里给大夫使了个眼色,大夫便匆匆领赏去了。秦良玉以为这病瞧到此时便是功德圆满了,但当她不经意偏头瞧见从房门口一直排到杨府大门口的大夫时,顿觉自己很傻很天真。
两人来杨府的头一日,马千乘便被各色大夫以不同的姿势抚摸着手腕,以及身上其余各部位,他很是不高兴。一整日下来,为马千乘瞧病的大夫皆说马千乘这病能否治愈,全凭老天爷。
秦良玉怕他遇到什么危险,除去睡觉,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这使马千乘十分欣慰。他日日光明正大地黏在秦良玉身边,两人同进同出,瞧着倒是十分登对。
“你不去瞧瞧杨宛若?”秦良玉来播州时将军中公务也带了些来,这些公务并非机要,充其量只是为杨启文减轻些负担。她一边翻着册子一边抬头,不料正正对上马千乘的视线,虽知他一直盯着自己只是因听不到声音,但秦良玉心中仍是一紧,下一瞬便淡然地收回视线,试探道,“无论如何她曾经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秦良玉半晌都未听对面有声音传来,再抬头时发现马千乘早已不知去向。她不禁一愣,而后合上册子出门查看,远远便见到马千乘如松的身影正朝杨宛若的院子飘荡而去。秦良玉揉了揉眉心,觉得自打马千乘受伤后,他这性子是越发乖张起来,但警惕性降低了许多这事倒也是真的,为避免正处低谷时期的杨宛若被马千乘刺激,秦良玉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杨宛若的屋子被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下人们只是守在门外,且安安静静不发出半丝声响,不然定会遭到杨宛若一顿毒打。
秦良玉进去时,正见杨宛若捂着脸缩在床脚痛哭,站在床前的马千乘面上带着些许无奈,转头瞧见随后而来的秦良玉后,他淡淡地收回视线,神色晦暗不明。说起来,田雌凤之死与马千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他至今也不后悔,若是能护秦良玉周全,其余事情在他瞧来并不重要,只是眼下瞧着杨宛若日渐憔悴的脸,他心中难免有些愧疚。
“出去走走吧。”秦良玉轻轻拉了杨宛若一下,“外面天气还不错。”
杨宛若只顾将头埋在双膝间大哭,听不进去任何话。秦良玉皱了眉,直接将屋中的帘子一把扯下,沉声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杨宛若情绪崩溃,拉过秦良玉的手臂便一口咬了上去,秦良玉吃痛,却也未躲闪。一旁的马千乘瞧见这情形后,直接一掌击在杨宛若的后颈上,又顺手接住她软下来的身子,瞪着秦良玉问:“她咬你你不会躲一躲?”
秦良玉的神色起伏不大:“咬一口若能让她心里舒坦一些,那便咬吧。”
话音一落,马千乘立马拉起秦良玉的另一只手臂,张口便咬了上去,秦良玉大惊,一把推开马千乘,而后向后退了数步,怒问:“你有病啊?”
马千乘也是老大的不乐意:“我有啊!”
秦良玉被噎得说不上来话,一边嫌弃地擦着手臂一边瞪着他:“有病找大夫。”
马千乘面色愤愤:“你说的若能让人心里舒坦便可以咬你的。”
秦良玉无言以对,转头朝门外走,马千乘见她走了,也跟在她身后出门。两人一前一后朝前院走,途中正路过一处假山。杨府的假山可谓是绵延数里,乍一瞧怪石嶙峋,十分引人注目,秦良玉脚步微有迟缓,而后朝假山的方向靠了过去,还没等走两步,透过假山的石缝,隐隐见两道身影立于湖前,似在交谈。秦良玉一把拉过马千乘的手臂,借假山遮掩住两人身形,而后凝神细听。
“你说他知不知道那日的人是我派去的?”
秦良玉抬头望天,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能在杨府上不干活,只站在湖边谈天的,除去杨应龙不做他想。
另一人接道:“应当不知道,不然他不会随大人来杨府。”赫然是孙时泰的声音。
“但那孩子的城府一直颇深,只怕是在与我做戏啊,这么长时间了,他连点线索都未发现?”杨应龙话语中满是顾虑,口中的“那孩子”十有八九说的是马千乘,其实单从这一层面来瞧,杨应龙的确是十分了解马千乘的。
他顿了顿:“那孩子眼下又聋又哑,我怕这其中有诈啊!”
孙时泰:“那日请了那么多大夫,若当真有诈,总不会连一个发现的人都没有,大人多虑了。”他拱了拱手,“若大人实在放心不下,不如我们试试他。”
杨应龙一听,来了精神:“怎么个试法?”
孙时泰将声音压低,即便秦良玉耳力了得,此时也是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她的脚不由朝前迈了一步,不料一脚踩在一直蜷缩在假山山脚的猫尾巴上,但见那猫一声凄厉惨叫,如一道白光瞬间便窜了出去。
一直在秦良玉身边比画着要走的马千乘,此时也不嚷着要走了,直接追着白猫离开的方向而去,秦良玉想伸手拉住他时,早已来不及。马千乘正正闯入了因听见声响而噤声的杨应龙与孙时泰的视线,见到两人时,马千乘不由一愣,待回过神后急忙过去行礼。
杨应龙与孙时泰暗地里交换了个眼神,而后笑着将马千乘的身子扶正,鼻尖闻得一阵药草的味道,杨应龙不禁皱了皱眉:“肖容这几日感觉如何?”
马千乘定定地盯了会杨应龙的脸,待他话落后片刻才回:“感觉好多了。”因眼下几人沟通不便,杨应龙也不想与马千乘多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好生养着吧,重庆卫那边我已打过招呼。”
算起来马千乘除去偶尔被不明来历的人揍一揍、杀一杀之外,已这么放荡地过了许多个日子。这放荡的日子在来了杨府之后,有了杨应龙的支持,更是升了个等级。
秦良玉躲在假山后不敢动作,直到瞧见杨应龙与孙时泰走了之后方敢现身,她走到马千乘的身边,淡漠地瞟了他一眼:“出去走走?”
马千乘往日这个时候通常是在街上闲逛,此番有秦良玉作陪,更是不会拒绝,遂一脸欣然地跟在秦良玉身旁,一同朝府外走。
今日朗朗晴空,艳阳高照,街上行人被刺目的日光晒得无精打采,个个伸手遮在眉骨处眺望前路,有半大的孩童在街道上跑来跑去,口中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秦良玉嘴角噙着淡笑,望着不时经过身边的粉嫩团子们,目光也柔和不少。
马千乘鲜少见到秦良玉有这副神色,不禁将脸凑
到她跟前,无声问道:“你喜欢孩子?”
秦良玉瞧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马千乘又道:“喜欢就自己生一个呗,我可以帮你。”
秦良玉看懂马千乘的话时,脸上通红一片,抬手将马千乘的脸推出一些距离,不自在地收回视线:“胡闹!”
马千乘一手掐腰一手扶在一个四根细竹竿挑起的凉棚一角弯腰大笑,不待站直身子,他忽被秦良玉拉住了手臂,秦良玉另一手揽住马千乘精壮的腰身,与他对调了位置,而后腾空而起。凌空翻越的瞬间,马千乘才瞧见有一失控的马匹冲两人飞奔而来,秦良玉一脚狠狠横踢在那疯马的脖颈上,但见那高头大马一阵哀号,庞大的身子轰然倒地,激起一阵灰尘,四只蹄子在地上蹬了好几下才勉力重新起身。
周围的百姓登时躲出去十数步远,识趣地给那匹落荒而逃的疯马让了路。
“你没事吧?”秦良玉见马千乘眼底聚了股戾气,仿若寒冰一般,周身不禁一凉,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见马千乘回神,只是他的面色依然未好到哪去。
也不知是否是因眼下情况特殊,所以有些杯弓蛇影。总之,秦良玉认为,方才那马出现得委实太过蹊跷。
经方才那有惊无险的一幕,秦良玉也无心再在街上闲逛,但这么早回杨府也确实是无事可做。略一思忖,秦良玉直接与马千乘进了手旁的一家酒肆小坐,小二将两人带到雅间,赶在两人落座前,将原本便一尘不染的凳子又仔细擦了擦,笑问:“客官来点什么菜?”
秦良玉自然是要征求马千乘的意见,马千乘见状,从善如流地指着墙上张贴的菜谱,一口气点了十数道菜,小二笑得不见了双眼,连连道好。
期间秦良玉一直气定神闲地坐着,待马千乘点完菜后,才对小二道:“方才他点的那些全都不要。”
马千乘与小二全都愣在原地,秦良玉慢条斯理地指了几道清淡的菜,这才抬了抬眼皮:“你得忌口。”
马千乘服用的药方忌生、冷、辛、辣,偏偏他又好吃辣的,方才所点的那几道菜也是样样不离辣。他自己虽未注意,但这些禁忌秦良玉全都记在心中,思及此,马千乘面上的不满又如数转成笑意。他不自觉地朝秦良玉那边靠了靠,见秦良玉一脸嫌弃地朝远处挪了些距离,又死皮赖脸地靠过去一些距离。
“你做甚?”秦良玉睨着马千乘,又见小二像只木头桩子般戳在原地,不禁开口问,“你又做甚?”
小二这才如梦初醒,应了一连串的“哦”,急忙转身跑出门口。
秦良玉将瓷碟推到马千乘面前,起身道:“我去净手。”
马千乘也跟着起身:“我也去。”
一推开门,秦良玉便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对方立时跳开几步远,正要责难秦良玉,待瞧清她之后,还未张大的嘴便老老实实地闭上了。
秦良玉乍一见眼前人,也被惊了一下,开口唤道:“石石。”
张石面色一黑,但碍于马千乘在场,并不敢造次,乖乖地拱手朝马千乘行礼:“将军。”
马千乘许久未听人唤过自己这称呼了,一时间有些恍惚,便也没有理会尚在弓着腰行礼的张石。
“你在这做什么?”秦良玉觉得她与张石好歹在同一个战壕里待过,此情此景若硬要归于他乡遇故知,也是合情合理。只是张石这位故知,对秦良玉倒是并不怎么热络,依旧是惧怕马千乘之故,才勉强开口回:“老子……我来瞧一位友人。”
秦良玉并未多问,点头后道:“一起吃点。”
张石瞧了马千乘一眼,急忙摆手:“我还有其他事,不能在此处多停留。”顿了顿,他又问,“我听说将军受了伤,不知可有什么大碍?现如今情形如何?他是听不到我说的话了吗?”
秦良玉点头:“的确如此,他眼下需要静养。”
张石闻言眼底划过几丝挣扎,但很快便被他遮去,他又抬手对马千乘行了一礼,也不管马千乘能否听见,道:“将军,属下先告辞了,您保重身体。”
张石虽年长马千乘,但打心里敬马千乘是条铮铮的汉子,所以举手投足间自然带着敬重。
马千乘虽听不见,但瞧张石这副模样,便也知他是在对自己辞行,当下欣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张石走快一些。
转眼已是荷花香满湖之六月。
秦良玉不比马千乘有杨应龙在背后撑腰,重庆卫中的事情积攒了许多,杨启文日日来信相催,字里行间话语好不凄惨,眼下马千乘的症状毫无起色,秦良玉虽担心他,但也不便多逗留,思来想去,只得去同杨应龙辞行。
马千乘听闻这一事后,先稳住了秦良玉:“这信启文他大约是送错人了,你等一等。”
而后他慢条斯理地给杨启文去了封信,信上的内容秦良玉不得而知,但是当日秦良玉便拿到了杨启文给她的回信,速度之所以如此快,据说是信鸽换成了马千乘的信雕,脚程很是给力。
信中内容如马千乘所说,之前送到秦良玉手中的信是杨启文送错人了,在信的末尾处杨启文还再三叮嘱,让秦良玉在杨府好生陪着马千乘,不必急着回去,重庆卫那一边清闲得很。
秦良玉以为定然是马千乘对杨启文使了什么伎俩才使得他口风转得如此之快,但既然杨启文这么说了,想必他对应付重庆卫中的一干事宜还是有余力的,秦良玉便也不急着回去了。
是夜,晴了一整日的天儿渐渐转阴,不出片刻便听雨点砸在屋脊,响声滴答。屋中有些冷,秦良玉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又顺手将枕头下面的匕首朝里塞了塞,正要入睡,又听雨声滴答中似乎夹杂了几声颇有规律的敲击声,她凝神细听,敲击声两长两短,是之前与盈伯商讨好的联络信号,遂当下从床上翻身坐起,披上衣服后将房门悄声打开来。
一道披着蓑衣的身影闪身而入,蓑衣微有潮湿,想来此人刚来不久,他伸手摘下头衣,盈伯的面具赫然映入秦良玉的眼帘。
“盈伯。”秦良玉拱手作揖,“今晚怎么得空前来?”
盈伯将蓑衣脱下,擦了擦手背上的雨水:“我也是路过此处,想着许久未见你,便来瞧一瞧。”他顾自坐在椅子上,“之前你鼓动张时照挑拨叶梦熊与杨应龙的事做得不错,眼下叶梦熊对杨应龙可是恨之入骨,恨不能将其抽筋剥骨。”
秦良玉淡定地摸了摸鼻尖:“嗯。”而后她便陷入了沉思。
盈伯抖了抖袍角:“我听说马千乘废了?”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只是耳力与声音出了些问题。”
“那伙人是杨应龙派去的,之前马千乘在播州时大约是查到了什么,被杨应龙发现了,所以杨应龙下了杀手,没想到竟没杀死马千乘。这些日子你让马千乘小心一些,不可大意。”盈伯说起这些个事时如同身临其境般。
秦良玉之前倒也想过那些人的身份,只是见马千乘始终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似乎并未将那事放在心里,顾忌到他心中阴影尚在,便也未与他说起过这事。此时再听盈伯提起,又想到马千乘对杨应龙的那份情谊,她登时有些替马千乘不平起来。
“左右近日内杨应龙是翻不出多大的浪花了,你在这府上也好,时刻盯着他些,有什么情况我自会来找你。”盈伯说完又披上蓑衣,“好生歇息吧。”
秦良玉将人送到门口,见盈伯身形如刃,一闪便消失在高墙那头。
秦良玉这边门刚一关上,另一边马千乘便推门而出,颀长的身形裹在藏蓝的夜行服之中,俊白的脸上遮着块藏蓝方巾,只余双晶亮的眸子在夜色当中。他脚步轻盈,反手将门关上,一跃攀上院中那棵参天古木,静待片刻,见四下无人,这才朝院外东面而去。
肖穹此时早已恭候多时,见马千乘乘风而来,抱拳行礼:“公子。”
马千乘摆摆手,问道:“事情有什么进展?”
肖穹答:“回公子话,之前我追那伙私兵追到四川境内便跟丢了。”他顿了顿,偷偷扫了马千乘一眼,见对方正盯着自己,又急忙低下头,半跪在地,“属下在四川又逗留了几日,这才找到那伙私兵的老窝,瞧他们的人数似乎比之前又多了一些,属下觉得其中有异,便混入了他们军中。”
马千乘“哼”了一声:“然后?”
肖穹答:“属下听说私兵幕后主使没收了四川境内各府县部分大姓富人的钱财物资以作军费,用以招募本地壮丁作为士兵,以增强他们的军事力量,属下还听说,那人之前似乎遣心腹带兵把守播州周边的关隘险阻,严禁各类人等出入播州,似有断绝播州与外界的联系之意,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又将人撤回了。”
马千乘抚了抚手掌:“这幕后主使是何人,你可有头绪了?”虽是疑问,但他的语气却十分深沉,似乎心中已有定夺。
肖穹半晌未吭气,生怕众人皆心知肚明的答案从自己口中说出,会无辜遭受非人对待,所以硬是将话憋在口中,一张脸红彤彤的,如同晚霞一般绚烂。
马千乘见他这副模样,撇了撇嘴:“怎么不憋死你?”
肖穹见马千乘不再追问他幕后主使是何人,立时松了口气,讨好问:“公子,那您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问完又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具体是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
马千乘沉吟片刻,自打他装聋作哑来了播州,暗中也查到了不少事,虽在表面上瞧起来这些事与谋反扯不上干系,但若是深思之后,还是可以瞧出来一些端倪的。比如近日播州加快了增修海龙囤为重点防御地点的进度,不排除对方大约是想谋反后,以它作为最后藏身点的意图。
肖穹见他不说话,又问道:“公子,您也不怕将军担心您?”
马千乘一听肖穹提到了秦良玉,原本还算平静的面色登时黑了下来。自打他对外宣布又聋又哑之后,秦良玉可是没少用他捞好处。平素外出邻城游玩时,秦良玉便爱往那贩卖武器的铺子、摊子前钻,一番买、买、买之后,因挥霍太过,偶尔会出现身上钱财不够的情况,而后她便会开口朝马千乘借,再这么一番借、借、借之后,两人饥肠辘辘去到饭馆吃饭时,便会出现钱不够用的情况,这时他这又聋又哑的优点便可派上用场了。
秦良玉通常都是将手旁的东西藏好,再一脸严肃地对小二道:“我与弟弟自小相依为命,我娘怀他时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他出生时便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语,嗯,后来他再大些时,发现他的心智也不怎么全,前些日子跑丢了,我前来寻他,途经贵宝地,还望各位赏口饭吃。”
往往这时,小二便会面露鄙夷,里里外外将内心已如开水般沸腾,但面上却还要故作镇定的马千乘扫上一番,不客气道:“没钱吃什么饭?走走走!”
秦良玉便又道:“我们有钱,只是不多,还望公子瞧在我这傻弟弟的份上,给我们的菜码足一些。”
这事到此,通常便是成了,毕竟两个人生得都俊俏,一般人也都不会太过为难他们。
每到此时,马千乘的内心亦很迷茫,他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实力,其实也是十分累的。再说一说秦良玉,平日多么严肃正经的一个人啊,甚至连话都很少说,但在这些五谷杂粮面前,她却一次次地抛弃自尊,只为果腹,马千乘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肖穹的一阵轻咳声将马千乘从沉思中拉回,他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你同我去一趟海龙囤。”
肖穹抱拳称是,又听马千乘道:“好些日子未活动筋骨,万一我要是被揍了,还有你替我挡着。”
肖穹:“……”
海龙囤,又名龙岩囤,该囤居群山之巅,孤峰挺立,只有山后一条逼仄的山径可以攀登,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两人此番前去,可谓是前途未卜。
夜风游走于两人周身,凉意透骨,马千乘将遮面的布紧了紧,想借此来挡住脸取一取暖。到达海龙囤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海龙囤门口有重兵把守,布防较严。马千乘与肖穹藏身在阴影处,观察着远处的情况。
海龙囤始建于唐朝,可谓是历史悠久,在杨应龙还未继任之前,他的先人早已将海龙囤好生修葺了一番,抛开土城、月城、仓库、水牢等建筑不说,囤前设铜柱、铁柱、飞龙、飞凤、朝天、万安等九关,这各关之间还有护墙相连,一眼望去,山势颇为浩大。
“公子,我去引开他们。”肖穹说罢便要飞身而出,被眼疾手快的马千乘捉住了脚踝又给拉了回来。
“急什么。”马千乘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颗催泪丸,对肖穹显摆道,“只要九九八,这颗催泪丸带回家。”
肖穹额角青筋直跳,只恨秦良玉不在场,无法牵制住马千乘。
马千乘掂了掂手中的那颗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弹丸:“让你瞧瞧它的能耐。”
说罢他长臂一掷,催泪丸在空中划出道优美的弧线,而后正中一人前额,闷响过后,那人仰面倒地,抱头打着滚呻吟。
马千乘此番来的真实目的,乃是找兵符。按理来说,这海龙囤乃军事要地,最适合藏些重要物事。好巧不巧,之前在杨府时,马千乘在无意中曾瞧见过这海龙囤九关的图纸,他当时还悄悄临摹了一幅,闲暇时翻来覆去地仔细研究过,知道哪处是死角,便于藏身,所以今日于难关之前,他才有如此轻松的神态。
肖穹又使了声东击西之计,引得第一关一众士兵的多半兵力去到相反方向,而后他于夜色中现了身,笑望着尚留在原地把守的士兵:“喂,看这里。”那无耻的模样,颇有马千乘当年的风范。
把守的众人本就是高度紧张,肖穹这一句笑语无疑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得众人头皮发麻。
肖穹稳立于一旁五人合抱方能抱住的苍木之上,俯视着众人,余光瞧见马千乘的身形如出栏猛虎,矫健且迅速,穿梭于众人之间,每每抬手时,指间银光乍现,而后便见有人倒地。
海龙囤有九关,唯头一关与最后一关最难闯。马千乘拾级而上,身前是面色严谨、持刀相向的众私兵。他抚了抚手掌,也不言语,双眸晶亮,带着嗜血的快意,瞧得众人极其毛骨悚然。
“你是何人?”私兵为首之人挪了挪步子,喉结上下动了动,咽了口唾沫,手心逐渐有湿意渗出。
马千乘轻笑一声,嗓音较以往低沉不少:“你们� �开吧,我饶你们一命。”
尾音平淡,语气十分不屑,若换成旁人将这话说出,大家也只会怒从心头起,但此时被马千乘这么说出来,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的确腾起股退意,但转念想到若是逃跑后被逮回来,下场只会比眼下这痛快一死更惨,想了想,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马千乘咂了咂舌,又抬头瞧了一眼众人:“你们这是在玩火。”
话音一落,他的身形宛若蛟龙,一闪而上,双手合十擒住最前方那人手中的长刀,那人反应不及,下意识握紧刀柄,马千乘略一使力便将对方拉到自己身前,而后夺过刀,一刀直接砍入那人胸膛,顺势加快步速,将那人钉入石壁之上。那人尚有余息,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只有脚尖点在地上,不出片刻便没了声息。
在夜色的掩护之下,趁众人晃神的工夫,马千乘侧身躲进尚未修葺妥善的石拱门后,肖穹见状,飞身到众人面前,意欲掩护马千乘。两人皆属武功上乘之人,又有多年的默契,且此行马千乘把握十足,所以两人一路破关而入,终是深入了海龙囤内部。
这内部瞧起来便没有外表那么风光了
,甬道幽深不见尽头,好些个地方尚在漏着风,洞中潮湿不堪,鼻尖皆是泥土被浸湿之后的气味。
马千乘细细想了想图纸上特意标注出来的地方,将大概方位与左顾右盼的肖穹说了说,末了道:“分头行动,半个时辰后在门口那棵老树下会合。”
马千乘朝东边而去,沿着甬道一路向前,因此行非光明正大,怕途中遇到什么人,只得抹黑前行。他向前走了许久,才见一丝光亮突兀地照在地上,光亮中有灰尘四散,一道嗓音隐约从右手边传来:“方才的人可抓住了?”
一人道:“不曾。”
一声响亮而又清脆的巴掌声随之响起:“废物!饭桶!”而后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我带人去找,你快些给大人去送信,这事若是出了纰漏,你我全都不用活了。”
门被人大力拉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跑出,马千乘紧贴墙壁而立,只觉背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凉意彻骨。所幸那两人一心只顾向前跑,丝毫未发觉身后墙壁上还贴着个人,马千乘见状挑了挑眉,小步跑进了方才那房间之中。
这房间明显是长时间有人居住,开门后便觉暖意迎面袭来,房中物事一应俱全,条件尚可,内间的床上绸缎被子还未收拾整齐,想必那人是刚刚起床。
马千乘在屋中各类柜子、抽屉等地方翻找了一通,未果。他想了想,又弯腰逐一将地砖敲了敲,在敲到第六块时,只觉传回的声响略有不同。
再说另一边,杨应龙听说有人夜闯海龙囤,头一个反应便是踹开身前跪着的人往马千乘的房间而去。可见马千乘平素在众人心中根本脱离不开某些根深蒂固的印象。
站在马千乘门外,杨应龙想了想,终是直接推门而入,眼下马千乘听不到声音,他敲了也是白费力气。
床上隆起一团,被子随着床上人的呼吸吐纳上下微微起伏,杨应龙直接走到床前,轻轻推了推面朝床内躺着的人:“肖容啊。”
床上的人登时睁开眼,继而从杨应龙手下滑开,跳到几步外的地方。借着皎洁的月色瞧见对面的人是杨应龙后,马千乘的面色明显一松。
杨应龙命人将桌上的蜡烛点亮,见对面站着的人的的确确是马千乘,他心中不禁也松了口气。
马千乘问:“您有事?”
杨应龙摆手:“方才府上进了刺客,我来瞧瞧你。”
这偌大个骠骑将军府,有事没事便进来几个刺客逛逛,这借口说出来时,杨应龙的内心也是有些发虚。
马千乘面色平静,微微点头之后便不再开口,杨应龙见夜闯海龙囤的人不是马千乘,当下放心不少,匆匆道:“你没事叔父便放心了,休息吧。”而后他便带人从房中而出,直奔海龙囤方向而去。
这边的动静闹得有些大,将本就未睡熟的秦良玉吵了起来,她出门查看究竟,正与杨应龙打了个照面。秦良玉拱手行礼,杨应龙因有要事在身,草草应付后便扬长而去。
进到马千乘的房间,见马千乘正站在屋中沉思,秦良玉拍了拍他的肩:“发生了什么?”
孰料马千乘在见到秦良玉后突然单膝跪了下去,这一跪委实将秦良玉吓得不轻,她急忙将人扶起,问:“你这是做什么?”
马千乘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秦良玉的手臂:“还望将军去救救公子,他眼下还未回来,想必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秦良玉略挑双眉,听那人话毕又仔细端详了他一阵,见他虽与马千乘神似,但五官又与马千乘略有些不同,这才确定方才他口中一事不是马千乘与她开玩笑,忙问:“他眼下在哪?”
那人答:“海龙囤。”
海龙囤这地方秦良玉自然是听说过,此处乃是播州的军事要区,马千乘此番去那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事。她沉思片刻,眼下她身处播州,身边并无下属,且将要去的地方又是杨应龙所辖,即便是有兵她也不能贸然冲过去,摆在眼前的唯一办法便是她单枪匹马闯进去。
思及此,秦良玉匆匆追上杨应龙的脚步,一路尾随在众人身后,许是上天垂怜,杨应龙那一队人马中的最后方,有一人明显脱离了队伍,脚步微有蹒跚,大约是身子有些不舒坦。秦良玉悄然而上,从后勒住那人脖颈,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口鼻,将人拖至一旁的小树林,而后利落地将人打晕,再扒下他的衣裳套在自己身上。
众人到达海龙囤时,但见头一关的石阶上满是尸体,遍地鲜血横流,空气中满是血腥味。秦良玉不禁皱眉,虽说这味道她已十分熟悉,但此时闻起来还是不禁作呕,面色稍有不善。
杨应龙盯着遍地的尸体,面色更是没好到哪里去,气咻咻地负手而上,秦良玉紧随其后,一路朝海龙囤内里而去。
众人的脚步声整齐有力,回荡在长长的甬道之中,路上不时有人给杨应龙行礼,皆被其一脚踹开。秦良玉面色深沉,一边走一边观察甬道两边的情况,见两边皆是房门紧闭,那门似是摆设一般。她随着众人又前行了一段路,隐隐见前方有一处未关门的房间,他们一行人不少,脚步声并未刻意放轻,那房中竟无人出来查看,可见房中多半是无人,即便有人也是非死即伤。秦良玉放慢脚步,趁众人不备箭步闪进那房间中。
如秦良玉所料,房间中空无一人,她进屋后迅速转身查看,怕屋中有诈,每走一步都极其小心。她练武至今已有十年,轻功自是了得,若是不想让人发现,那最后定是安然无恙的。
秦良玉打量屋中,未曾注意脚下,向前行了没几步便觉得踩上了什么东西,而后又是一声闷响传来,还带着些许回音。她低头去瞧,这才见原本平整的地砖中有一处空缺,方才若不是她踩上个什么东西,她大约便掉下去了。秦良玉不禁觉得一阵后怕,将手中火把向那空缺处探了一探,见漆黑的深洞之中似乎有一人在与自己对望,虽说瞧不清那人的样貌,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人在仰头瞧着自己。秦良玉摸不准那人的身份,不禁在心中猜测了一番,综合此情此景来瞧,这分明是个暗洞,那么洞中这人想必是被囚禁在这里的,应当是敌人的敌人,那便也算是她的朋友。她沉吟片刻,后退了两步,将洞口让了出来,想着即便是敌人,也先让那人上来再说。
洞中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少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地面上。秦良玉不禁有些心虚,想来她方才是踩在了那人的手上,但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她,这人隐藏得太好,内力比起她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她才一直未察觉到这屋中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秦良玉紧紧地盯着那人,见他手脚并用地从洞底爬上来,宛若一只千年老龟般,先是手紧紧扒住地面,而后一条长腿又勉力搭在洞口,最后整个身子才从洞中完全显露出来。她皱眉,先收回了自己方才的那一番猜测,若当真是内力强劲之人,断不会这般狼狈地从底下爬上来,即便是受了重伤或是什么非人的对待,也应是自有一番风骨在的。
那人又在地上趴了好一会,这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瞧秦良玉。他正要与她理论方才踩了他的手为何不道歉,一瞧清她的样貌,登时将还未完全张开的嘴紧紧闭上。
秦良玉乍一见眼前人也是吓了一跳,手一滑,火把掉在了地上:“肖容?”
马千乘的面色委实尴尬,方才他跺了跺脚,觉得此地有些空,想必是有蹊跷,而后又跺了两跺,再然后这石砖突然一空他便掉下这暗洞中,暗洞应当是处暗牢,只是还未开始修葺,地面乃是硬邦邦的石板。将他摔得七荤八素半晌爬不起来,那感觉当真是太刺激了。方才掉下去时,他不慎扭了腰,在洞中缓了好久的神,攒了好久的力气才重新爬上这屋子,不料又被人踩了手,掉下去时又撞了后脑,更是气得想骂娘。
秦良玉见他面色忽明忽暗,识趣地不提方才的事,只拿住马千乘的手臂道:“快走。”
马千乘一脸高深地跟在秦良玉身后,见秦良玉带着自己躲过这海龙囤内的重重陷阱,握住自己手臂的手一直不曾放开过,那手有些温热,却又带着坚定,他心中不禁有暖意漫过,无声扯出抹笑。
秦良玉此时的心情比起马千乘来,倒是有些沉重,此番突围不易,马千乘眼下照失聪之前又笨重了许多,连爬方才那暗牢都要爬许久,这又如何让她不担心?
所幸上天有好生之德,在秦良玉带着马千乘,赶在杨应龙找到两人之前逃出海龙囤时,秦良玉发现自己迷路了。她脚步停在原地,环顾四周,发现与自己进来时的那一条路已是一点不相同,但她好歹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眼下迷了路倒也不显惊慌,瞧着面前的四道分岔路口,她直奔最右边的那一条而去。马千乘轻轻拉了她衣袖一下,她回头道:“你若有事先忍一忍,我现下迷了路,没有多余时间浪费。”
马千乘撇了撇嘴,老实听话地不再作声,只是初时被秦良玉钳住的手忽然反握住她的,而后反客为主,带着秦良玉游走在这甬道之中。他脚下生风,几乎已脱离与地面的接触,秦良玉只觉迎面有风袭来,身子两侧的烛台不断后退,待再能重新瞧清眼前景物时,两人已站在门外。
不远处隐隐有火光拔地而起,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那火刚一燃起便有一道身影在火光中几个跳跃,朝秦良玉两人奔来。待那人离得近了,秦良玉才瞧清来人乃是许久不曾见过面的肖穹。
“将军。”肖穹见到秦良玉时先是一愣,飞快地瞟了安然站在她身后的马千乘一眼,见后者无声地朝他摆了摆手,也知马千乘大约是未将自己并未聋哑的事同秦良玉说,便识趣地将话题转开,“还请公子同将军快些移步,一会他们便追上来了。”
还未等秦良玉回神,她又被马千乘拉着手臂,跟在肖穹身后向山下走去。
几人悄悄潜入杨府,回到了马千乘的房间,先前假扮马千乘那人已不知去向。肖穹单膝跪在两人身前:“公子,你交代过的那几处并未发现有兵符。”
马千乘笑着点了点头,秦良玉回头瞧了他一眼:“你们发现了什么?”
肖穹不敢随意答话,求救般地瞧着马千乘,见其大发慈悲地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这才松了口气。秦良玉见状也知今日从肖穹口中是得不到什么线索了,便也未曾为难他。肖穹走后,她直接朝马千乘发问:“你觉得是何人要揭竿而起?”
马千乘慢条斯理地掸着衣裳上的灰尘,一副什么都未听到的模样。秦良玉虽是气他那欠揍的模样,可又不愿同他一般见识,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臂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是何人要揭竿而起?”
马千乘瞥见秦良玉盯着自己瞧,自知躲不过去了,耸了耸肩,将两手一摊:“不知,方才肖穹说没有线索,你听见了的。”
秦良玉盯着他:“你一点头绪都没有?”
马千乘越是如此,秦良玉便越觉得他心中已有定夺,当下朝他迈近一步,还不待开口便被马千乘抱了个满怀,秦良玉不防,当下僵着身子愣在原地,半晌才将人一掌推开几步远:“你做什么?”
马千乘捂着胸口,面上染上些许痛苦,好似是身上有哪处疼痛一般,一张俊脸皱成一团,活似麻花拧在了一起,瞧得秦良玉连连皱眉。
“莫要装了。”秦良玉见马千乘稍微顿了顿,继续道,“这几日我家里来信,让我回去一趟,你自己多保重吧。”
马千乘听秦良玉的语气略有不对,又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见她眉间有乌云笼罩,遂开口问:“什么事这么急?”
秦良玉想了想,言简意赅道:“是一门亲事。”
马千乘未料到秦良玉说这话,趁她出门前一把握住她的肩膀,险些开口说话,忍了好几忍才将声音压了回去,而后两眼一翻,直接倒在了地上。
马千乘病了,自失聪失语后,又得了一种怪病,这病时不时便会使人晕厥,杨应龙请了许多大夫都没什么效果,但凡秦良玉一踏出他的房间门口,他便会晕过去。
秦良玉委实摸不准他这病是真是假,一时也不敢离开骠骑将军府。
这日,外面刚刚下过雨,秦良玉见马千乘吃过饭要上床歇息,便自觉地要出门,谁知还不待她迈步,便见马千乘原本红润有光泽的脸登时惨白一片,捂着胸口便要倒地,吓得秦良玉一个箭步窜过去将人扶起,问:“你没事吧?”
马千乘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床,秦良玉会意,忙将人朝床那边搀。马千乘躺下后,立马不省人事,只是一直紧紧拉着秦良玉的手并未有松缓的迹象。
秦良玉顺势坐在床边,面色深沉,家中来信说有人前来提亲,对方是个五好青年,身家清白,祖上亦是做官的,难得的是长相斯文且能文能武。秦家上下原本是想将这人打发了,但不料对方竟十分有诚意,无论秦家下人如何劝说就是不走,秦载阳委实没了法子,暗地里买凶将人打了一顿安置了个地方。孰料隔日这人醒来后又来了,态度很是坚决,秦载阳暗觉情况有些不对劲,按他家闺女这名声来说,基本上是无人前来提亲的,哪怕是有不知情的人来,通常拒绝一次也便不会再有下文了。可是这位青年却是如此执着,想必对他家闺女不是真爱便是另有目的,若是真爱那倒还好说,但若是后者的话,那这事便不好办了。思及此,秦载阳又派人暗中查了查这人的身份,果然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欲将秦良玉叫回府上,共同商谈。
秦良玉低头扫了一眼马千乘苍白的脸,视线不经意划过他紧紧拉着自己的手,想了想,使力挣开他的手,正要起身去屋外透透气,便见原本尚在晕厥中的马千乘悠悠醒来,目光还有些涣散,一直盯着秦良玉。
“你感觉如何?”秦良玉目光淡淡,一动不动地与马千乘对视。
马千乘另起话题:“我与杨宛若的亲事已了结了。”
秦良玉初时还未反应过来,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问:“为什么?”
马千乘缓缓从床上坐起,无声发问:“你不知道?”
秦良玉见他目光灼热,心中没来由地慌了慌,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嗯,我去厨房瞧瞧药好了没有。”
马千乘捂着胸口起身,此时他倒真是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马千乘本就心中绞着地痛,那边,骠骑将军府上的两个婢女又托着个盘子进来,两人一红一绿,搭在一起倒也是十分水灵。见到马千乘站在地上时,两人的脸先是红了一红,继而又行了一礼。马千乘此时自然是顾不上她们,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们把药放下。
两个婢女面上的红晕尚未褪完,一边朝桌子处走一边小声道:“马将军生得真好看。”
绿衣婢女答:“是啊是啊,虽然他现下身子不好,脑袋似乎也有些迟钝。”
马千乘抬了抬眼皮,望向两人的目光略显深邃。
红衣婢女急忙拉了绿衣婢女一下,透过半掩的窗子向屋外瞧了瞧:“你声音小些,若是被听到便不好了。”
绿衣婢女撇了撇嘴:“马将军又听不到。”
红衣婢女:“但是秦将军能听到。我听说,秦将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况且听说她与马将军的关系似乎也有些不清不楚,所以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绿衣婢女不在意地将托盘一放:“外面谁不知道秦将军要成亲了,又怎么会再在意马将军的感受?”
红衣婢女沉吟片刻,大约是认同了同伴的观点,想了想,道:“也是,不过之前不是说秦将军嫁不出去吗?怎么忽然有人不怕死地提亲了?”
马千乘负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拳,面色越发沉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