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展翅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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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朱见濂得到护卫回报的消息,沈瓷已安全回到御器厂,神情失落,但还算平静,并未做任何出格之事。

“只有等从京城回来以后,再去寻她了……”朱见濂叹息一声,心中又生出几分期待,“这样也好,此后,便不须再别离。”

出发的时辰将到,杨福如约赶到淮王府,看着朱见濂:“准备好了,我们出发?”

朱见濂往他身后瞧了瞧:“卫朝夕呢?”

杨福的眼色黯下来:“大清早的,她还在睡,不想让她一同去。等她醒了,休养几日,我让人送她回景德镇。”

“也好。”

两人带着护卫上了路。泛白的天空,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渐渐地,雾散了,天边泛起点点霞光,透出片片鱼肚白,潮冷的风吹过,漫在脸上身上,竟生出几分悲壮决然之意。

临路过卫朝夕休养的医馆,杨福不由得回头,恋恋不舍地望去,心知自己此行凶多吉少:“此去,我怕是不能回来了。就算活下来,还有沈姑娘的承诺没有兑现。烦劳世子替我转告朝夕,让她好生珍重。”

朱见濂正欲开口应下,眼帘微抬,转而道:“看来不需要我转告了。”

“嗯?”

朱见濂指指前方:“你看,她在等你。”

泛白的天色下,卫朝夕站在晨风中,只穿了薄薄一件单衣,冷得瑟瑟发抖。她肩膀缩着,头发凌乱,只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左右顾盼。那双眼滴溜溜地转动,直到看见杨福,突然便凝住了,转而渐渐湿润。

杨福再也挪不动一寸,愣愣地看着卫朝夕踏着小碎步在风中瑟瑟地朝他走过来,心口像是中了一箭,疼得他鲜血淋漓。怔了好一会儿,他才翻身下马,握住卫朝夕的小手,冰凉的触觉袭来,冻得他鼻中酸涩:“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啊……”

卫朝夕忍着忍着,一个没憋住,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我怕你不声不响便这样走了,你这次走了,我便再也看不见你了……”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可没用,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滚落,“你真准备就这样离开吗?就……就不愿跟我,道个别?”

杨福哽咽着:“道了别,我怕自己便舍不得离开了。”

卫朝夕一把抱住他:“那就别离开,留下来,那些仇恨别去管,就你和我,像之前约好的那样,我们游历天涯海角,吃遍天下所有的好吃的……”

杨福心中如在泣血,好一会儿,他轻轻推开卫朝夕的怀抱,不敢看她的眼睛,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了……”

这条路,他已付出了太多,也欠下了太多,此刻想要再抽身远走,已是无望了。

卫朝夕嘴唇发白,情谊与理智分不清晰,唯有冲口喊道:“那就让我同你一起走!”

杨福低下头,闭着眼摇头:“朝夕,你这是何苦……我欠下的债太多,你已经替我受了伤,这样跟着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我不要好处,我只是想多跟你在一起待一会儿。”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稍一松劲,他便会突然离去,“时间越过越少,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拥有过,也不知何时会失去。我,我从来抓不住你……”

杨福捧着她的脸,泪滴了下来,脸上却竭力笑着:“傻姑娘,你看你,这么爱吃,家世又好,是个有福之人。你爹疼你,日后必定会为你择一位好夫婿。什么青年才俊不任你挑呢?你的命好着呢,等你今后成了亲,我就算人不到,祝福也一定到的。”

他说完,狠下心转身就走。心道自己还是走了好,走了,她才能得到自由,才能放下心去找别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缘起,又是怎样在克制下到了今日这番境地。此生与她的约定,大抵是做不到了,可这情谊已在心底结了一道疤。想到她今后若是嫁给别人,他会痛,但又觉得庆幸。无论她跟着谁,大抵都比跟着他更好吧……

他的步子沉滞,听见她在身后无望的啜泣声:“你要去报仇,我不拦你。我受了伤,也不去给你添乱了。可是……可是我不想挑什么青年才俊,也不想要你的什么胡乱祝福。我到底是不是个有福之人,就看你回来不回来了……”

杨福的脚步顿住,一阵微风吹过,眼里好像进了沙,如何也睁不开,有液体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入唇中,咸涩的滋味。

卫朝夕轻声哀求:“努力回来,行吗?”

他握紧了拳头,不敢答话,咬得唇角渗了血,也没鼓起勇气回头看她一眼。这番道别,似乎还缺了几句话没说,可他还能说什么呢?前路漫漫,不可回头,既是错缘,何必不忘……

他翻身上马,回避她紧凝的眼,于晨光熹微中,渐行渐远……

另一边,回到景德镇的沈瓷,并未如朱见濂所料的消沉怠工。刚回到御器厂,便招来此次运瓷的负责人,问道:“明日送入京中的御瓷,可都备好了?”

“都备好了,运船已经靠岸,前两日已陆陆续续将瓷器搬了上去,就等着明日出发了。”

沈瓷道:“这次运瓷,我要亲自去。”

“啊?”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太突然了……”

沈瓷担心被朱见濂留下的人阻拦,又补充道:“此事先不要声张,心中知道便好,明日我会直接登船。至于厂中的事务,我自会安排好。”

这次运入京城的瓷器中,最重要的,便是“天字罐”。同为斗彩瓷,却是挑选了其中品质最为上乘的,在罐底下写一个“天”字作为底款。花纹多绘以山水纹饰,有大器风韵,却端庄秀丽,宛若大家闺秀。天字罐,敬天子。她要借机入宫,等到淮王府的恩怨解除后,想办法拆穿杨福的身份。

纵然她在地道中无法动手,可心底的仇怨终归不能轻易放下。她恨杨福,已不仅仅是因为他杀掉了她的父亲,还因为他那张和汪直一模一样的脸,逼得她误将汪直当作仇人。

如今,真相大白,可一切已无从挽回了。

次日,沈瓷在送行之后,并未下船。朱见濂留下的护卫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沈瓷随船离开,想回去通报,却连世子都已不见。

朱见濂和杨福在赶往京城的途中,遇见了皇上指派给杨福的一百名精兵,将之前叛乱一事解释为误会,众人一齐打道回京。他们人数众多,行路难免慢些,因而与沈瓷的水路相比,也只早到了两日。

就在这两日,朱见濂与杨福一同面圣,将杜氏诬陷淮王叛乱一事告知皇上,皇上大怒之际又觉宽慰,感喟道:“幸好淮王并没有真的叛变,不过是妇人因爱生恨的无知之举。这妇人该罚,淮王打算如何处置?”

“凭皇上吩咐。”

皇上想了想,道:“此欺瞒之举,着实令人愤恨,不过念在她一介女流,见识短浅,又未酿成大祸,也不宜处置过重。不如令淮王休了那妇人,且娘家一切官职全部革除,如何?”

皇上的处置还算仁慈,不过,虽然并未处死,但那一封休书和官职全革,也足够让杜氏再也翻不了身。闹了这么一遭,朱子衿那刚定下的婚事,想必也成了一场空。

朱见濂伏身道:“皇上处置得当,臣没有异议。”

“话还没说完呢。”皇上道,“杜氏有如此作为,也有淮王管治不当之由,她做出这等荒唐事,居然无人发现,同样当罚。”

此话果不出朱见濂先前预料,他忙道:“回皇上,父王身体欠佳,没有心力料理这些事。这些,都是臣在料理,有所疏忽,也不怪父王……”还未等皇上开口,朱见濂便继续道,“臣有此疏漏,愿主动让出淮王世子之位,让更有能力者担当。不知如此责罚,皇上可否批准?”

皇上略略一惊,道:“此事并未严重到需要你让出世子之位,事情既然已解决,不需闹这么大。”

朱见濂却是心意已决:“有错误便须承担,臣并无逃避之意。”

皇上见他如此态度,竟觉有些感动:“这……你同淮王自己去商议吧。”皇上摆摆手,静了一会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舒了一口气,唇角勾起,笑道,“朕就知道,王越是朕的心腹大臣,怎会参与此等谋逆之事?眼下,淮王既然是清白的,那王越也必定是无辜的了。去去去,快把朕的兵部尚书放出来,好生安抚安抚。还有你,汪直,当初和王越有关的证据是你呈上来的,恐怕伤了他的心,你快去见见他,把话说清楚,莫让他心存怨恨,怪罪在朕的头上,明白了吗?”

杨福心中一颤,却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明白。”

杨福当然不敢去见王越,他纵然能骗过皇上及朝中众官员,却知道自己骗不了与汪直情同兄弟的王越。他按照皇上的命令放了王越后,便赶忙躲了起来,与朱见濂一同谋划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取下万贵妃的性命。

果不其然,王越被放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找汪直。这些日子,他脑中总会时不时浮现出“汪直”在殿上指认他的眼神,那般疏离中带着防备的神情,每每想起,总让人心惊肉跳。是自己在山西带兵打仗时发生了什么事吗?又或是两人间有什么误会?为何他改主意放沈瓷离去,之后又将沈瓷的朋友留在府中?疑团重重,他总觉如今的汪直已非往昔,可看着那张熟悉又硌硬的脸,又令他不敢朝更深处怀疑。

可是他找来找去,去了好几个汪直常在的居处,却没寻到他的人影。

刚传令放自己出来,便全然不见人影。汪直……这是在故意躲他?

意识到这点,王越更是心中郁闷,积攒数日的情绪不得倾吐,敛容屏气地回了府中。

刚入府,便看见自己的亲卫候在门厅。

“将军。”

王越皱眉:“你怎么在这儿?我方才不是让你去查督陶官沈瓷的消息吗?”

“已经查到了。”

“这么快?”

亲卫抽了抽嘴角:“她就在京城。”

“她不是去景德镇了吗?”

“是,刚刚才到的京城,从景德镇运了一批新的御瓷过来。”

“她现在在哪里?”

“刚把瓷器交给京中官员,如今下榻在客栈。”亲卫道,“按往常的规矩,御瓷按等级分给皇室和嫔妃,而最好的则交予皇上,若皇上有意,便会召见。”

王越不耐烦地打断了:“别说这些没用的,带我去找她。”

王越去了沈瓷下榻的客栈,报了身份,下人不敢怠慢,忙将他请了进去。

他心情有些急躁,用力拍了拍门,听见里面一个清澈的女声:“谁?”

“我,王越!”

沈瓷之前听敲门声,还觉得这人实在没礼貌,此时听说是王越,再顾不得这些,忙打开门道:“快请进!”

王越大步迈进去:“无意打扰姑娘,只是最近遇见一些事情,实在想问问。”

沈瓷替他斟了一杯茶:“您尽管问。”

王越也不回避,直言相问:“沈瓷姑娘,我走以后,汪直身边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沈瓷已猜到他是为汪直而来,但为确认,仍多问了一句:“您为何这样觉得?”

王越撩了袍子坐下,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总觉得,我这次回来后,汪直整个人都变了样,似乎藏着些蹊跷……不仅如此,连西厂的地位都一落千丈,甚至被东厂反超。沈姑娘,你比我晚离京,先前又与汪直处得近,可知是为什么吗?”

沈瓷喉咙动了动,张开嘴,却没说出话。

“沈姑娘?”

沈瓷深深提起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波浪滔天的心平静一些,终于开口:“汪直,已不是从前的汪直了。”

“……这话什么意思?”

“现在管理着西厂的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汪直。”沈瓷垂眸,声音极轻,带着细微的颤抖,“现在的汪直,真名叫杨福。在尚铭的帮助下潜伏多年,就为有朝一日能够取汪直而代之,振兴东厂的地位。”沈瓷斟酌一番,将朱见濂和卫朝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隐去,继续道,“就在你回到京城之前,尚铭的手下同杨福上了苍云山,然后……”

她喉咙哽住,停了声,王越急问:“然后怎么了?”

沈瓷缓了缓急促的情绪,艰难嗫嚅:“然后,汪直坠入悬崖,再下山时,人就已经换成了杨福……”

一瞬间,王越浑身的经脉都好似被抽去了一般,他瘫在椅上,好半天才极轻地确认:“你的意思是,汪直掉下苍云山的悬崖,已经……死了?”

沈瓷没答话,闭上了眼。

“杨福是假汪直,杨福是假汪直……”王越喃喃念着这句话,如同魔怔一般。与杨福相处时的种种片段不停跃出,那种惊惶、慌张、犹疑、不安,此刻都被无限放大,昭示着那人身份的虚假。

“怎么会这样……”王越难以置信,“好端端的,汪直干吗去什么苍云山啊?”

沈瓷的声音更轻:“是我同他去的……我以为……”

她话音未落,王越已是红了眼,站起身,猛地一拍桌,震得地面都抖了抖:“你同他一起去的?你亲眼看着他掉下去的?”他暴跳如雷,已经红了眼,“杨福是假的,是假的!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说?若真是汪直,以他的性子,又怎会放你离开……你选择沉默,难道,难道……是为了让杨福将你送上督陶官的位置?”

沈瓷不停地摇头,王越每一句反问都像是刺着她的心,刮骨般地疼:“我没有,没有……不是不说,而是我也刚在江西知道此事。那日,我虽与汪直一同上山,最后却是独自下了山,之后发生了什么,都是前几日才知晓些许。然后,我便立刻借着运瓷的缘由到了京城,为的便是拆穿杨福!”她咬咬牙,沉声道,“这不仅是为了汪直,更是为了我自己……枉我最初误将汪直当作杀父仇人,杨福,才是我真正的仇人。”

王越将她的话消化了好一阵,才慢慢问道:“杨福是你的杀父仇人?”

沈瓷点头:“此事过去已久,详述起来又是一番故事。”她理了理心绪,挺直了背,竭力平静道,“其实,就算今日王将军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您。从景德镇到京城这一路我都在想几件事,同汪直有关的,也想要同您说一说。”

王越握紧了拳头,重新坐下来,可身体依旧止不住地颤抖,良久才问:“你是想说尚铭吗?他策划杀了汪直?”

沈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尚铭一直痛恨西厂的势力压过了东厂,对此应是筹谋已久。而且,据我推断,除了苍云山之外,他之前便安排了针对汪直的事件。”

“比如?”

“您还记得之前的‘妖狐夜出’一案吗?”

“自然记得。”王越道,“汪直拉着我与他一同调查,只可惜后来这案子落到了东厂手里,后来听说,东厂已经破了案。”

“我并不觉得东厂真的把案子破了。”沈瓷想了想,道,“有一事您大概不知,我的好友卫朝夕,曾被诬陷与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进了东厂大牢。那个时候我便怀疑此事另有隐情,可惜当时我不知杨福的存在,亦不知他是东厂的人。如今看来,卫朝夕被抓入东厂大牢,必定不是偶然。听说当时,在朝夕身上搜出了一瓶毒药,上面便写着无影红。此等毒药,怎会直接写在瓶上。更何况,当时无影红这条线索还算是机密,一个小小的巡护队长又怎会知道?可现在,将当初发生的事和杨福、尚铭的关系穿在一起,我无论怎样想,都觉得这是一场东厂自导自演的戏。”

“好端端的,干吗自己演戏呢?”

沈瓷认真道:“我觉得有一种可能,便是想要找替罪羊。可那时东厂刚接手此案,还未深入查探真相,还未到一筹莫展的境况,为何就急着找人顶罪?其中很大的一种可能,便是妖狐夜出一案,原本就是东厂所为!”

王越看着她:“这可不是小罪,你能肯定?”

“虽然只是猜测,但我对东厂的怀疑由来已久。”沈瓷揉了揉发疼的头,沉下气道,“无影红的毒那样稀少珍贵,用这种方式策划妖狐夜出的案子,能有什么好处呢?这绝非单纯为了杀几个人。除了引发皇城惶恐外,还能让最初负责此案的汪直好好伤一顿脑筋,甚至因办事不利受到皇上质疑。”

“还有一点。”王越补充道,“之前有一次,汪直遭到暗杀,对方正是用妖狐夜出的案子引诱他过去。若不是我赶到,恐怕他当时就……”他说到这里,眼神暗了下来,刚稍稍稳定下来的情绪再次垮掉,“可到最后,我到底还是没能救得了他……”

斜阳照进窗棂,将影子拉得老长,亦衬得心上一片凄凉。沈瓷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已染了濡湿的泪。她闭上眼,小心翼翼不敢呼吸,心中隐隐的灼痛却不息,纷至沓来的情绪太过繁杂,化为片影在脑中渐渐清晰。

桌上,茶水已凉了,墨绿的叶沉在碗底,也不知两人静了多久,王越突然开口:“你说,汪直他……还可能活着吗?”

沈瓷别过眼去,太阳穴疼得厉害,没敢开口。

“苍云山,苍云山的悬崖,我知道这可能性……”王越盯着远方空茫的一处,自言自语,“就算汪直死了,我也得带回他的尸身回来安葬。既然是坠下山崖,那尚铭应是去找过的……对,我得去问尚铭!我得去问问他!”

王越说着便站起身,按住剑便要朝外走。

“王将军,等等!”沈瓷扬声叫住他,“您不能这样去问,尚铭老奸巨猾,不会轻易说实话的。”

王越眼中锐利,握住剑柄的手蠢蠢欲动:“我把剑放在他的脖子上,看他说不说!”

“那也不过是一时之快罢了,要想彻底扳倒尚铭,仅凭嘴上的逼问是不够的。我今日将这些告诉王将军,便是想要同您一起,让尚铭彻底无法翻身。”

王越背影一滞,顿住脚步,沸腾的血液稍稍平息:“怎么做?”

沈瓷走到他面前道:“杨福成为西厂提督后,虽然将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可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要职上仍留有不少故人。王将军与汪直关系甚笃,这些人当中,与您熟识的那些,可以一用。”

“如何用?这些人都听汪直的号令,若我要去苍云山下找真正的汪直,朝中还摆着一个,他们如何能信我?”

“不是查真假汪直,而是去查妖狐夜出的真相。”沈瓷道,“就如方才所言,妖狐夜出一案疑点重重,东厂最后的结案也必定有蹊跷之处。您可以借助这些可信的旧部,暗地里再仔细查一查这桩案子,查探的目标不在别处,就盯准东厂。当初我也是这桩案子的参与人之一,种种迹象都让我怀疑,妖狐夜出就是东厂自己策划的。若当真查出眉目,便可光明正大地解决尚铭,而他既是自身难保,对于杨福的假身份也不会再包庇。”

“查是一定得查。”王越瞪大双眼,狠狠把剑往地上一杵,“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会直接去问尚铭,免得有所惊动。等我把他收拾干净了,到时候他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王越前脚刚从客栈离开,就有密探前去禀报朱见濂。

“世子,沈瓷姑娘到京城来了,同运瓷的队伍一同入京,如今已下榻在客栈。”

朱见濂正与杨福一同商议着,忽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一愣,片刻后狼狈苦笑:“到底还是拦不住她的。”

杨福惶惶不安,皱着眉头道:“她来京城,必定是要向众人拆穿我的身份,那我们的计划……”

“不一定。”朱见濂摆摆手,以他对沈瓷的了解,她既然在地道中选择放弃,至少会等到杨福将复仇的心愿了结后再行动。那么,她到京城来,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监督杨福是否会如承诺般了断,还是另有别的目的?

一股不安的危机感,再次漫上心头。

“她可有什么动向?入京后,做了些什么?”

密探道:“沈姑娘刚将瓷器交到官员手中,倒是还没做什么。不过,方才兵部尚书王越去找了沈姑娘,而且王越离开客栈以后,就直奔西厂去了。”

“王越?他怎么会去找沈瓷……”朱见濂眉心一跳,“看来,是因为汪直的事情啊。”

杨福更是惴惴:“方才说王越去了西厂,是不是又去寻我了?他这几日去了西厂好几次,嚷着说要见我。”

“这次可能不太一样……”朱见濂沉吟推测,“沈瓷是个有主意的,她大概同王越讲了一些内情。但既然王越没有直接去参你一本,反而是去了西厂,可见是另有打算。”

他撑着头,闭上眼苦思:她想做什么呢?若如今不是为了拆穿杨福,那大概便只余下一种可能。

汪直。

这个名字像钝锤一样敲在心上,她到底还是念着他的,千里奔赴,要来替他探个究竟。朱见濂心底难过至极,面上却是笑了。她是否会理解自己,又是否因汪直的死有所迁怒,朱见濂都不能确定。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心中有她,无论自己和汪直谁在她心中更重,他心里仍然都是她,没有解救的办法。

他自嘲般地笑了,他是最了解沈瓷的人,顺着她的心思继续想下去,大抵已猜到她想要做的事。他端起桌上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从喉蔓延到胃的冷,突然开口:“杨福,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的真相。”

杨福愣了一下:“什么?”

“当初,妖狐夜出的案子,你参与过吧?”朱见濂道,“我知道,是你把卫朝夕送入东厂牢中的。”

将事情的进程和人物关系理顺,沈瓷猜到的内情,朱见濂也猜到了。早在他借妖狐夜出刺杀汪直之时,便觉得这案子像是为了汪直而存在的,待杨福、卫朝夕同尚铭的关系明了后,这怀疑便更加浓厚。

杨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我的确参与过,当时朝夕被东厂带走,是早就安排好的事……”

“为什么要带走她?顶罪?”

杨福嗫嚅道:“最初是这样想的,若汪直不来带走她,便把一部分罪责推到她身上,但最后,因我的反对放弃了。”

朱见濂看着他:“当时,东厂是想让她替谁顶罪?”

“这……”杨福顿住了。

朱见濂静静道:“妖狐夜出在京城共发生四起,死亡人数达三十七人,更有一户宅子所有人都死得精光,甚至连猫狗和池塘里的鱼都没放过,使得京城上下人人恐慌。如此惨案,你知道些什么,尽可照实说,不会损阴德的。”

见杨福仍在思索,朱见濂干脆径直问道:“是不是东厂自己谋划的?”

杨福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旁人不知这当中的原委,可我认识你,却是能猜到的。”朱见濂道,“而且,你别忘了,在我们回京的路上,那些想杀你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尚铭派来的。”

这便要说到两人回京途中的经历了。正是休息时间,杨福入树林小解,突遇一群蒙面高手突袭,幸得那百名精兵中有人觉察,一齐冲入树林,这才救下杨福。

按照杨福与尚铭约定的计划,杨福应当绑了淮王回京,然后在半路伪装成淮王杀死“汪直”的假象,从此汪直彻底消失,既让尚铭免除了对汪直动手的嫌疑,也令淮王再担上一条罪名。此法一箭双雕,原本杨福和尚铭两人已达成协议,可到头来,不仅没带回淮王,杨福还要带着假汪直的身份再度回京。

尚铭动了杀心,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杨福带着皇上赐的一百精兵,尚铭无从下手,只得放弃。而回京之后,更找不到机会动手,加之杨福一直忙着躲避王越,也有意避开了尚铭安插的人,这两日,竟是没与尚铭碰面。

“尚铭不是心善之人,必是对你动了杀心。就算撇开这点不谈,他策划妖狐夜出一案,也是罪不可恕。”朱见濂道,“说吧,你可知道他策划此案的过程中,留下了什么线索?”

杨福沉吟良久,忽然问:“你问这个,是想要告诉沈姑娘吗?”

朱见濂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照实点头道:“是,她想查这个。我希望她能轻松些。”

杨福闭上眼,静了静,复又睁开:“好,那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三年前的误杀,是我亏欠沈姑娘的,就算是我在赎罪吧。”

杨福从案几旁拿过一张纸,一边执笔书写,一边道:“无影红这种西域奇毒,货源稀少,非可信的人不交易,经过重重转手才到了尚铭手上。我无意中知晓了这交易链中的几环,但也是最靠近尚铭的几环,若能顺着这经手的人查下去,应该能证明妖狐夜出与尚铭脱不了干系。”

他写完,将手中的纸递给朱见濂:“尚铭此行,原本便是罪迹斑斑。若是将来尚铭彻底吞并了西厂,京中指不定会成什么样。能在此帮到沈姑娘,也是我的一点儿善行罢……”

朱见濂接过纸,心中不由得泛出感动,真心诚意道:“谢谢……”顿了顿,忍不住低低叹道,“若是夏莲还在,若是没有这么多恩怨情仇,该多好……只可惜天意弄人,已是无从消解了。”

杨福喟然一笑,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看朱见濂那双与夏莲神似的眼睛,又垂下头去,望着房中香炉,袅袅升出幽微的细烟,缓缓四散开去。

沈瓷拿到无影红的交易内幕信息,不由得一怔,问传令的探子:“这是小王爷给我的?”

“世子希望姑娘保重,勿卷入过多是非。”

沈瓷默默将纸展开,看了看又合上了,只觉自己的心思都被他看了个透,明明他不在她身边,却这样精准地捉住了她的动向,沈瓷嘴唇白了白:“……他怎知道我在查这个?”

“我并不知世子如何猜到,不过世子让我转告姑娘,这些信息,是杨福主动提供的。”

沈瓷的手一颤,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握紧手中的纸:“我知道了。”

“那在下便告退了。”

“等一等。”沈瓷叫住那探子,踟蹰片刻,开口问,“小王爷那边,一切可顺利?”

“这个,在下就不知了。但世子说,如果姑娘问起了他的情况,就让我转告,请姑娘此次等他一同回景德镇,诸事已办妥,他已有底气做出承诺。”

承诺?

沈瓷隐隐忆起两人曾经的对话,有关对未来的承诺,就算许下了,又能如何实现?她轻轻摇了摇头,又把那人转告的话回味了一遍,道:“我问起他的情况你才说,那若是我没有问呢?”

“那在下,便什么都不须多说了。”传令的探子抛下这句,翻身跃出了客栈,几个闪身,便已消失不见。

沈瓷将密信交给了王越,在西厂故人的助力下,顺藤摸瓜,很快查到了更多证据,而种种线索串起,都指向幕后的策划人——尚铭。

王越将妖狐夜出一案的相关证据呈给了皇上,并联名一干官员上书弹劾。皇上大怒,又翻出当时东厂呈上的结案陈词,更觉处处漏洞,当即决意严惩尚铭,抄家没财,并罚到南京充“净军”。

所谓净军,便是由阉者组成的军队,主要在皇陵承担日常洒扫、司香、司更等贱职,已成为惩处太监的程式化举措,亦是当下政治架构对宦官的保护和宽宥。按王越的本意,尚铭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理应处斩,但眼下的朝廷格局使得皇上回护宦官,并未直接处死。

但被充入南京“净军”的宦官,谁又会过多关心他的生死呢?

圣命已下,由王越负责执行。抄家、驱逐,昔日摩肩接踵的尚府如今已是人烟稀薄,家财尽数充公,与尚铭亲近的各方力量都受到牵连。往日的名声皆沦为浮华泡影,甚至性命都朝不保夕。他身上戴着镣铐,与其他流放到南京的宦官一同被押解,等候被押往南京。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西厂查案最密集的时候他都瞒了过去,本以为已是大功告成,却没想到最后竟败得彻底。当他还在想法子解决杨福时,自己却先被王越一道猛力瓦解了。

他背靠墙坐着,垂下头,用凌乱的发挡住一半脸,心中明白,事情不可能这样结束。

果不其然,王越连夜料理完尚铭抄家之事,便迅速赶往关押尚铭的牢房,他手中执剑,不由分说地命狱卒打开牢锁,一脚踹开了门,进去就把锋利的剑刃架在尚铭的脖子上。

“我就猜到你会来。”尚铭没抬头,尖厉的嗓音此刻尽是颓然。

王越手中的剑贴着他的皮肤,用力压了压:“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这有何难猜的。”尚铭一动不动,眼眶旁已是色泽枯黄,慢慢抬起头,问,“你都知道了?”

王越冷哼一声,从齿缝间挤出问语:“告诉我,汪直的尸身在何处?”

“果真是知道了。”尚铭似早已料到,喃喃轻语,“我就知道,瞒过谁,都瞒不过你。”

“你眼下命如蝼蚁,少跟我绕圈子。”王越冷冷重复,“他的尸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

王越手心一颤,旋即加重了力道,锋利的剑刃斜斜一拉,有血液缓缓渗了出来。尚铭痛得惊叫,用手挡王越的剑,那点儿强撑的威风全然散尽,终于急了,尖着嗓子叫:“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看来还不肯说实话。”王越气得眼红,手中的力丝毫未松,“我就不信,汪直掉下苍云山之后,你没有派人去找过他的尸身。你若是再不说实话,就休怪我在这牢中结果了你的性命,让你连南京都去不成!”

尚铭仰着脖子不敢擅动,去南京,虽然落魄,但好歹还有活命的机会,连忙嚷着:“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确派人去找过他的尸身,可什么都没找到!那悬崖下有一条小河,怕是被河水冲走了……”

王越的剑微微松了些许,眯着眼看他:“当真?”

尚铭得了空当,胸口还在不停地喘息:“当真,当真……”

王越又将剑一紧:“若是你骗了我呢?”

“都到这时候了,我又何必再骗你……”尚铭的伤口又被划上了一刀,紧闭着眼急急解释,“我也曾派人顺着河水往下找过,下游穿过一个山洞,越往里越窄,又分了好几条道,若是浮尸,根本穿不过去。你若是真想找,得去那山洞里的分支找,我当时不愿闹出太大动静,就没细找,只是时间隔了这样久,就算你 如今找到,只怕尸身也被泡烂了……”

尚铭顿了顿,见王越仍是满身煞气,眼珠转了转,突然问:“你可知道,最后是谁动手杀的汪直?”

王越冷冷一哼:“不是你,还能有谁?”

尚铭已到末路,并不介意再多拖一人下水。更何况王越情绪激动,随时可能取他性命,眼下自己毫无倚仗,得要多拖一个垫背的才行。尚铭往后缩了缩,开口道:“是朱见濂。苍云山上,最后将汪直推下悬崖的人,是朱见濂。你是把我整垮了,却给朱见濂做了嫁衣。”

王越一怔,尚铭杀了汪直的消息,是沈瓷告诉他的。按沈瓷和朱见濂的关系,把朱见濂在其中的作用隐藏,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他陷入深思,旋即又想,尚铭老谋深算,或许是想要将汪直的死推到别人身上,换取活命的机会,切不可轻易上当。

尚铭见他面露犹疑,又道:“妖狐夜出是我策划的,这一点,如今我大抵是无法抵赖了……可你是否记得,有一次案发却没死一个人,偏偏汪直遭了伏击,最后还是你及时赶到救下的。那一次,我东厂可是一人未动,那是朱见濂借着这案子对汪直下的手。”

“休要胡言乱语!”王越呵斥道,“都到这时候了,还想推卸责任,为时已晚了。汪直和淮王世子能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我说的是实话!”尚铭三根手指朝天,做出起誓的样子,“淮王世子恨汪直,是有原因的。他们,他们……”尚铭想要编出朱见濂怨恨汪直的理由,却卡了壳,突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激动道,“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汪直要用圣旨将这个女人留在京城,朱见濂便因妒生恨,对汪直动了杀心!”

王越疑惑道:“沈瓷?”

尚铭本就想说这个名字,奈何一直没想起来,如今被提醒,连忙应和:“就是她!就叫沈瓷!我与汪直敌对,人人皆知,朱见濂便主动来寻我,要同我联手对付汪直!你若是还不相信,尽可去查查汪直上苍云山那日,是我放火烧了驿站后院,才把朱见濂带出来的。他求我想办法放他出来,就是为了去杀汪直!”

尚铭的半真半假,歪曲了最关键的几个信息点,可听起来又是合情合理。当初是联盟,是尚铭主动去寻朱见濂,可朱见濂没答应;在驿站后院放火带出朱见濂,也并非为了去杀害汪直,而是想去救沈瓷。可这一切串联起来,竟也似铁证。

王越已经动摇了。

可他还是竭力保持面色平静,直接将剑尖抵在了尚铭的喉咙:“还想拿这些理由搪塞我,呵,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你再接着编下去,我立刻就在这里结果了你!这牢门你永远都别想出去!”

尚铭骇得发颤,却扯着尖嗓子说得义正词严:“我没有胡言乱语,绝对不是胡言乱语!真正杀了汪直的人,就是朱见濂!除了方才我说的那些,你还可以去查查,汪直去苍云山那天,我从淮王下榻的驿站离开后,马车只到了尚府门口,我就直接回府了,接着见了刑部工部两位尚书,此后一直没有离开府内,根本没有上山,此事两位尚书可以作证!”他全身绷得青筋暴起,小心翼翼地推了推眼前的剑尖,“王将军,你这剑指错人了……你已把我害得这样惨,就让我活下来去南京吧……”

时间似有漫长的静止。

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对峙很久很久之后,王越眸色骤然一沉:“既然不是你杀了汪直,为何刚才我拿剑逼你时,你却承认曾派人去悬崖下找过他的尸体呢?”他逼视着尚铭,字句都像要啼出血,“不是你做的,干吗还要心虚地去找呢?嗯?你说!”

“这,这……”尚铭情急之下,变得吞吞吐吐,“我,我只是听朱见濂描述了苍云山上的场景,心里不放心,因此……”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自己脖颈上空荡荡的,王越已是收了剑,步履匆匆地向外走,衣裾飘扬,只留下半抹背影。

尚铭愣了愣,随即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好歹……命是保住了。

然而,他的这口气还没吁完,突然有一把剑从牢门的缝隙间飞入,还未待他反应过来,已刺穿他的喉咙。尚铭睁大双眼,后知后觉还想躲,手脚的镣铐却将他束缚得死死的,整个人便这样瞪着眼,张着嘴,连带着喉咙上直直插入的剑,重重倒在了满地的尘埃污秽中。

鲜血在地面浸染开来,无声无息。

时值午后,残絮飘过,微风卷起地上落叶,又悄然沉寂。杨福借病躲了几日,如今终于再次现身。皇上去了郊外祭祀天地,要等两日后才返回,等到了这一时机,他和朱见濂决定出动。

午后的街道人烟稀少,他坐在马车内,听着辘辘的车轮声,手中捧着紫檀木盒,行至宫门处。听着随从与守卫的交谈,下意识地理了理衣领,额头有细汗密集渗出。

如往常一样,持着汪直的身份,他顺利过了宫门。马车稳稳向前,却未入西厂,而是直接驶向了万贵妃的宫殿。

他抓紧手中的紫檀木盒,深呼吸,试图让自己躁动的心平静些许。纵然秋日的凉风透过帘幕不停灌入,背上却已一片汗湿,热浪从触碰木盒的指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激得他全身如痉挛般抖了抖。

木盒中,是朱见濂早先便备好的普洱蕊茶,清汤碧液,回味幽香,的确是云南上好的茶叶,且稀少珍贵,价值不菲。然而茶叶上却沾了剧毒,纵然茶香依旧浓烈,毒性亦浓烈。

今日午时,朱见濂将这紫檀木盒交到他手中,道:“成败与否,全在今日了。”

杨福颤巍巍地接下,心中明白,今日,不只是成与败,更是生与死。

马车停了,他撩开帘子的一角,万贵妃的宫殿已到。几只黑色的鸟栖在宫殿的屋脊上,忽然惊鸣一声,扑扑扇动翅膀,掠过檐牙屋瓦,朝远处的天空飞去。

“汪大人,可以下车了。”见马车久无动静,帘外的随从提醒道。

杨福回过神,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做出平静的模样,下了马车。

宫阶漫长,他每走一步,都如同迈入刑场,手中的木盒变得格外沉重,压得他手指发软,几乎快要承不住力。

可他不能溃退,这些年来为夏莲复仇的心愿支撑着他,一直到今日,要将剧毒送到自己的仇人嘴里。他需强颜欢笑,不露痕迹。

能成功吗?自己又能活下来吗?他惴惴不安,脑中浮出卫朝夕圆润的脸,笑得眉眼弯弯,还在不停往嘴里塞栗子糕。他心中痛极,但还抱着一点儿希望。或许……或许自己能从万贵妃这里逃过一劫,又或许,因为他主动向沈瓷给出了妖狐夜出的证据,她能看在朱见濂和朝夕的分上既往不咎,从此任他与朝夕浪迹天涯……可是杀父之仇,能够既往不咎吗?他兀自摇头,亦摇去脑中种种痴念,迈过了门槛。

屋内燃着熏香,万贵妃依然是慵懒模样,听到声响,凤眼微抬,看见是汪直,又闭上眼,手指顺着白猫的毛发摸下去:“汪直,好些日子不见了。”

杨福觉得这阵阵幽香嗅得他鼻子发痒,按捺下胸中波澜,躬身道:“许久没来同娘娘请安,还望娘娘赎罪……”

“喵——”他的话还没说完,万贵妃手中的白猫忽然双眸睁开,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杨福,发出锐利的叫声。这还没完,那白猫忽然从万贵妃的膝上跳下,一步步走近,叫声还不停,临到一定距离,那白猫后腿微曲,前腿伸展,尾巴警觉地翘起,摆明了防御的架势。

杨福暗地打了一个寒战,被那白猫幽深的眼盯得心中发憷,抿着唇不语。

“来人,把猫给本宫带下去。”万贵妃先开了口,手撑着头,轻飘飘道,“这猫平日里都好好的,怎的今日成了这样,想是你太久不来看本宫,连它见了你都觉着生。”

杨福身体绷得紧紧的,捧起手上的紫檀木盒,道:“是我的过失,这不,带着点儿珍稀玩意儿同娘娘请罪来了。”

“倒还知道孝敬本宫。”万贵妃轻轻一笑,“这是什么,打开本宫看看。”

杨福揭开盒盖,侃侃道:“这普洱蕊茶,精选自云南古茶山大树茶芽头,制作极妙,但珍贵稀少。与其余普洱茶相比,其鲜甜爽口又不失茶韵,有清心明目、美容养颜的功效,可谓将茶菁的独特香气和蜜韵表现得淋漓尽致,实属凤毛麟角的品种。这不,我好不容易弄到一些,特地来献给您了。”

“噢,是吗?”万贵妃来了兴致,吩咐一旁的宫女,“快去拿茶具,本宫要品茶。”

宫女袅袅娜娜移步过来,从杨福手中接过木盒,置于案几。茶具亦端上,规整放置稳当,由宫中茶女当场沏茶。

杨福跪坐在案边,手在案下将衣袍捏成一团,眼看着宫女将带毒的茶叶取出,撒在杯中,又将热水灌入,深绿的叶上下沉浮,漂浮不定。

杨福喉咙动了动,忽听万贵妃一声轻叹:“我有些后悔当初把你举荐给皇上,让你独自撑了个西厂,惹得我现在身边连个用得满意的人都没有。”

杨福回过神来,正色道:“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汪直一定尽心尽力为娘娘办到。”

万贵妃抬眼,打量着他,笑道:“也成,听说这阵子西厂的风头被东厂盖过了,皇上没给你派什么活儿,想来也是清闲。”她伸出手指,懒懒看着,道,“我还真遇到一桩事,想让你替我去办。”

“娘娘请说。”

“昨日御书房有个小宫女,被皇上宠幸了。”万贵妃轻抬凤眼,“你该明白怎么做了吧?”

万贵妃语气极淡,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杨福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有关夏莲的记忆顿时涌入脑中。朱见濂曾告诉过他,因夏莲受到皇上的青睐,万贵妃便决意斩草除根。那时她将此事吩咐给汪直时,是否也如现在这般风轻云淡?就好像她要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拔除一根杂草而已。

一股羞愤冲上他的头脑,沏茶的工序也在此时到了尾声。杨福盯着那潋潋散发着茶香的绿叶,心中蹿起报应将至的快感,咬紧牙关,沉声回应:“明白了,一会儿从娘娘这儿离开,我便去解决。”

“还是你做这事,本宫才放心。”万贵妃盈盈微笑,伸出纤纤玉手靠近茶杯,“且让本宫尝尝,这茶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

杨福含笑看着她,面色平稳,案几之下的手却将膝盖掐住,他的眼一瞬不移地望着万贵妃手中的茶盏,心中不停默念:“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

万贵妃举起了茶盏。

她深深嗅了嗅杯中茶香。

她的唇凑向了杯沿。

近了,近了,更近了……

“禀贵妃娘娘——”圆润清亮的一声骤然惊起,扼断了杨福绷紧的神思。

万贵妃放下手中茶盏:“何事?”

“娘娘,您之前召见了督陶官沈瓷,她现在已经到了,正在门外候着。”

万贵妃眼珠一转,恍然道:“对,本宫差点儿就忘了,让她进来吧。”

杨福一下子蒙掉,沈瓷怎么来了?还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万贵妃瞥了眼杨福,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汪直,怎么了?不敢见?”

“没,没有……”杨福低头,垂头丧气地望着那杯已被万贵妃放回桌上的茶汤。

万贵妃不解:“你们之前不是挺好的吗?她当督陶官,最初还是你举荐的。”

杨福不知如何回答,万贵妃却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似在等着他的回答。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应是沈瓷进来了。杨福见躲不过去,才草草低声道:“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沈瓷进了屋,见杨福也在,亦怔忡须臾,才向万贵妃请安道:“参见贵妃娘娘!”

“免礼。”万贵妃看了看眼前两人的神色,笑道,“罢了,你们之间的事,本宫就不过问了。”她朝沈瓷招招手,指着案几上杨福旁边的位置:“过来,坐下吧。”

沈瓷移步,眼神在杨福身上绕了半圈,僵硬地坐下。

万贵妃开口道:“本宫听说你入了京,特地召你过来聊聊。这一次御器厂的天字罐做得出彩,本宫很是欢喜。还有桌上这套新进贡上来的陶瓷茶具,这不,一有机会,立刻便拿出来用了。”

“能得贵妃娘娘垂青,实在是沈瓷的荣幸。”

万贵妃今日大抵心情极好,闻言笑道:“自你出任督陶官,每次都能给本宫带来惊喜,本宫实在想不出要赏你些什么。”她眼风一扫,瞥见案上未饮的那杯茶,大方道,“这是普洱蕊茶,上好的品种,汪直今日献给了本宫,才沏好,连本宫都还没来得及品一口,此第一杯,便赏给你了。”

杨福浑身一颤,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

本是为万贵妃准备的茶水,竟意外赐给了沈瓷,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远远超出了杨福和朱见濂事先的准备。杨福僵直着身体,眼看着沈瓷颔首致意,微笑着将手伸向那杯带毒的茶。他的眼皮跳得厉害,心中似有万千战马呼啸而过,乱成一团。

茶水是温热的,沈瓷双手捧起,恭敬道:“多谢娘娘赏赐!”

说完,便要将茶水往唇边送。

情急之下,杨福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按在了沈瓷的腿上。

沈瓷身体一僵,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但碍于在万贵妃面前不好发作,旋即便接着将茶水往嘴里送。

杨福突然开口:“沈瓷,你不是对茶叶过敏吗?”情势急迫,他只能想出如此荒唐的理由。

“啊?”沈瓷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时候对茶叶过敏了?

案几下,杨福的手在她膝盖上重重一捏,似有深意一般,嘴上道:“你忘了上次饮茶后你变成什么样了吗?浑身红肿,高烧多日不愈。娘娘向来体恤臣子,只要说明情况,娘娘是不会责怪你的。”

沈瓷听得一愣一愣的,杨福这番话来得实在突然,那双眼中焦急毕现,还有在她膝上刻意的按压。她看了看手中的茶水,又将记忆的碎片快速整理一下,顿时领悟。

杨福欲来到京城替夏莲报仇,矛头直指万贵妃,他如此极力阻止自己饮茶,想必这毒,便是在她手中了。

后知后觉的沈瓷惊惧之余方要开口,杨福咬咬牙,已从她手中夺过茶杯,拿在自己手中,对万贵妃道:“娘娘,沈瓷自小便对茶叶过敏,还请娘娘见谅!这杯茶,微臣代她喝了。”

他话音刚落,不等万贵妃反应,便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杯中,只余下沉底的残叶,无声无息。

茶中剧毒,从饮下到发作,约需一炷香的时间。他将茶杯稳稳当当放在案上,还余有这一炷香的时间,是可以争取的。

绝望与仇恨同时涌上心头,他已别无选择。

沈瓷愣愣地看着他,手还悬在空中。万贵妃见状却是笑起来:“对茶过敏?这倒是个稀奇病。不过汪直,这是本宫赐给沈瓷的佳茶,本宫还没发话呢,你怎么便自己做主受了赏?”

“娘娘向来宽宏大量,又怎会在意这些。”杨福赔笑道。

万贵妃打量着面前两人:“本宫看你是对沈瓷的事在意得太紧了吧。其实,本宫还真想看看,对茶叶过敏的人喝了茶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沈瓷脸色一白,竟也开始配合着演起来,轻声嘀咕:“娘娘,小女上一次饮茶后,脑子差点儿没被烧傻……”

万贵妃看着她这一副委屈模样,悦心大笑:“本宫不过开个玩笑,你竟还当真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有汪直替你受了赏,本宫又何必再为难你。”

沈瓷做出大喜模样:“娘娘体恤臣下,实在宽宥,必是福泽深厚之人。”

“这小嘴甜的。”万贵妃笑着,忽见杨福眼巴巴地看着沏茶的壶,还动了动喉咙,不由得问,“还看着做什么呢?”

越是危急时刻,越是要保持面不改色,饮下毒茶后,心知自己必死无疑的杨福反而不再紧张,他掩下仇恨的目光,满脸殷切模样:“这茶到了我手中,连尝都没尝便送到了娘娘这儿。方才有幸一品,实觉神清气爽、茶香浓郁,是一等一的好茶。方才贵妃娘娘赏了沈瓷,不知可否再赏我一杯?”

万贵妃对汪直总是信任的,杨福对这分寸把握得很好,再加之万贵妃今日心情不错,已是开怀:“你倒是想得美。既然说是献给本宫的,自己反倒先品得欢,一杯末了再一杯,本宫还没顾上呢。”

“那娘娘先请,娘娘先请。”杨福说完,双手伸直放在自己膝上,看着茶壶,又是一副眼巴巴的模样。而在那伪装期盼的眼神下,他已清晰感受到自己五脏六腑的变化,身体的神经像是触了电,一点儿一点儿地僵硬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从深处呕出。

他的时间不多了。

茶女悬壶高冲,对准茶杯,先低后高地冲入热水,使茶叶随着水流旋转而舒展。

又是一杯。

“本宫倒要看看,这茶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样好。”万贵妃嗅了嗅茶香,端起,品了一小口,评价道,“并未有多惊艳。”

那一小口,毒性未必有多烈。杨福忍下五脏六腑剧烈的抽搐感,咬牙道:“这茶初品平平,但茶香悠长,娘娘您细细再品,必觉肺腑皆清。”

万贵妃狐疑,又饮了一大口,道:“好茶是好茶,不过却总感觉有一丝怪味,何至于让你如此沉醉?”

杨福笑了笑,这一次他放了心。他强撑着躯壳坐稳,实际已是气若游丝,身体如被掏空。

万贵妃的药性还没发作,看着杨福这般模样,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杨福喘着粗气,唇角勾起一丝释怀的笑意:“哪有?心里可……可舒服着呢……”

“你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太好。”

杨福轻笑:“这些年,从未像此刻这样清爽快活过……”

“什么意思?”

杨福并未答她,反是轻唤了一声:“沈姑娘。”

沈瓷已是心若明镜,看着面前的一切,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浅浅应了一声“嗯”。

杨福身体微倾,一个力没撑住,栽倒在地上:“这样,你能原谅我了吗?”

沈瓷如同失语,眼睫一颤,连带着泪水簌簌落下:“谢谢……”

万贵妃看杨福倒地,正欲招人过来看看,还没张口,忽然感到胸腔一阵剧烈的作呕感,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嚼碎了。她无法呼吸,四肢僵硬,再看杨福倒在地上的样子,终于明白,艰难地抬起手,指着杨福:“你,你……”

一旁的小宫女顿时手忙脚乱,赶忙奔到门外:“来人!来人!娘娘出事了!太医!护卫!”

杨福的眼前渐渐模糊,喉头一片腥甜,他喷出一口鲜血,抓住沈瓷如同抓住最后的心愿,喑哑着、撕裂着:“替我,替我多照顾朝夕,求你……”

沈瓷眼泪不住落下:“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你放心……”

他闭上眼,像是终于放了心,鲜血先自唇角流下,又从七窍溢出,整个身体疼得厉害,已没了力气叫唤,颤巍巍的,他放开沈瓷的手,轻轻说出最后三个字:“……对不起!”

也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沈瓷的,还是说给卫朝夕的……

殿外的护卫迈着整齐划一的脚步跑入,很快弄清状况,拉开了沈瓷,将杨福围成一圈,以剑相指。太医忙着赶来,可万贵妃捂着胸口,喘着喘着,渐渐微弱,再没了气息。

杨福趴在地上,最后几丝余息渐渐消弭。大仇已报,恩怨已了。欠夏莲的命,他要回来了;他欠的命,也终于还了。可有些债是还不清的,在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杨福仿佛回到了他与卫朝夕初见的时候,小小的女孩滴溜溜转着眼,就为了他多出的几块栗子糕,他看着她弯起的唇角和甜蜜的笑,不知不觉便在心中渗出几分暖意。阴暗蛰伏的生命中,意外照进了温柔的光,亦成了他虚假生命中唯一的真实。

他却是她生命中不该有的劫。

她是以食为天的人,却甘愿为了他受尽辛苦。真是个傻姑娘啊,他想,如果她没有遇见他,该多好,若是没了最初的相遇,今日便没了这么多不舍,亦没了对生的无限眷恋。他舍不得死啊,却无法阻止生命的急速流逝,一点一点抽离,一点一点散尽……

还未开始,便已结束。那吃遍天涯的承诺,终究成了相隔天涯。远方的她,是否还在倚楼独望,期盼着他的归来?依然翘首相盼,可是已经永远也盼不来了。

等太医赶来,上前探了探万贵妃的鼻息,又猛地缩回手,不可置信般地又试了试,终于确定,惊慌失措地跪下:“娘娘,娘娘……薨逝了。”

此时,尚在郊外祭祀天地的皇上还不知道此事,他整肃叩礼,忽见天色有异,大雾卷来,人皆讶之。皇上望着天上黑压压的一片,心口也似蒙上了一层迷蒙的雾云,泛起隐隐的痛。他似乎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却无从想太多,跪饮福酒,俯伏兴,平身,并不知宫内,已是风起云涌。

皇宫外,朱见濂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他这三年想法子在宫中安插了好几个可靠的眼线,事发不久后,便很快得到了消息。

见来人满脸惊惶,朱见濂忙问:“怎么样?”

“万贵妃薨逝了。”

“死了……”朱见濂喃喃念着,心中悬着的重锤轰然落地,稍稍松了一口气,问,“‘汪直’呢?”

“不知道,现在整个安喜宫都被封了起来,只传出了万贵妃薨逝的消息,其他人都已被封锁在里面。”那人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督陶官沈瓷突然去了万贵妃宫中。”

“什么?! ”朱见濂拍案惊起。

“皇上不在宫中,皇后娘娘正在赶往安喜宫。里面的人,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开了。”

朱见濂想都没想,长腿已迈了出去:“即刻入宫。”

王皇后是皇上的第二位皇后,在她之前,还有一位吴氏。因为皇上专宠比他大十七岁的万贞儿,却对吴氏不闻不问,吴氏一气之下便对万贞儿动用了杖刑。皇上力排众议,废了吴皇后。本想立万贞儿为后,却迫于太后的压力,于两个月后立贤

妃王氏为皇后。

这个王皇后生性软弱,知道皇帝宠幸万贞儿,又有吴氏的下场在前,于是处处谦虚忍让,已然是个傀儡皇后。她名义上虽是皇后,后宫的实权却一直都在万贵妃手中,她亦从来没有怨言。如今万贵妃突然薨逝,皇上又不在宫中,这才轮到她上阵,急急忙忙赶往安喜宫,看着眼前这个残局,全然乱了方寸。

万贵妃薨逝的消息虽然传出去了,可突然薨逝的缘由却是封锁了的。一旁的宫女哭哭啼啼地对王皇后叙述了整个过程,太医验了毒,事实证明万贵妃和“汪直”用过的茶杯和泡茶的壶中的确含有剧毒,而其余未盛茶水的杯则并无异样,基本可以断定毒药源自茶水本身。

而接触过茶叶的,仅有两人。杨福和茶女。

沈瓷倒是碰过第一杯茶水,可万贵妃那杯却是丝毫未沾。且沈瓷是万贵妃召进宫的,而非主动觐见。幸得三人对话时周边宫女众多,尽数证明了她的清白,使她脱离了下毒的嫌疑。

可王皇后不敢这么放掉她,除了死掉的两人外,她是最近的目击者。又或是,皇上回来后大怒,要将所有目击者除掉,也是有可能的。更何况,这沈瓷虽是个督陶官,可到底是皇上和万贵妃任命的官职,就算皇上下令要她这个目击者陪葬,也得罪不了什么势力。

王皇后在心底小心翼翼地权衡着,以她软弱的性子,实在不敢轻举妄动,索性就如此耗着,等皇上回来再论。

殿外忽然一阵骚动,朱见濂闯了进来。

后宫此时已是乱成一团,护卫一个劲儿地阻拦,他压根儿不管,脚下如同生了风,竟是直接闯进了殿内。

王皇后吓了一跳,竭力塑起威严,细声道:“后宫怎是男子想入就入的,这是谁?好大的胆子。”

沈瓷同众宫女被押解在角落,忽见朱见濂闯入,激动得站起身:“小王爷……”

王皇后闻言,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朱见濂,听他彬彬有礼道:“在下朱见濂,淮王世子。不小心冒犯了皇后娘娘,还请恕罪。只是听闻宫中噩耗,恰巧我还未过门的世子妃也在这里,实在焦急,就擅自闯了进来,只为心安。”

王皇后眉心一蹙,重复了一遍关键字:“未过门的世子妃?”

“正是。”朱见濂移步,伸手将站在角落的沈瓷拽起,一把拉到身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表情,“就是这位沈瓷姑娘。”

沈瓷愣住了,王皇后也怔忡不语。淮王终归是藩王中有资历的人物,又是皇室,若在众人都证明她是清白的情境下,还要强行惩罚,恐怕淮王那边便交代不了了。王皇后觉得头疼,皇上回来后,指不定是什么情绪,若一气之下将这位目击事件的世子妃也连带着灭口了,她也不讨好。

朱见濂打断了她的思绪:“皇后娘娘,此事当中,沈瓷可有过失?”

王皇后抿抿唇,斟酌片刻,慢慢道:“她倒是清白的,可是她是目击者,等皇上回来,说不定还有话要问她。”

朱见濂对王皇后的想法已是明了,他扫了眼四周的宫女,道:“周遭目击的宫女不少,也不缺她一人。”他捉过沈瓷的手,温柔地拍了拍,如同抚慰。这令沈瓷感到安全,神思不定的心稍有回暖,不再害怕了。

朱见濂满目心疼,替沈瓷将额前凌乱的发别到耳后,转头对王皇后道:“她脸色这样白,大概是被吓到了。既然嫌疑人中没有她,我便先将她带回去了。”他想了想,针对王皇后方才的说法,又补充道,“我们就待在京城,若是皇上回来有话要问,我再立刻送她入宫。”

他的理由充分,今日已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沈瓷带出去。万贵妃是皇上最重要的人,皇上遭受如此打击,不知会做出何事。若让沈瓷留在这里,随时都有危险。他想好了,带沈瓷离开后,若是皇上不追究目击者,他便陪她回去继续当她的督陶官;若是皇上要将所有目击者灭口,他便带着她逃走隐居。

朱见濂抬头,双目一瞬不移地看着王皇后,若是说到这份上再不同意,他便准备硬抢了。

王皇后眼睛转了转,想这沈瓷身份特殊,淮王世子冲入后宫也要护她周全,可见是要紧的人。她原本便是清白的,放走应该关系不大,若是皇上执意要见,这淮王世子顾及到将来的爵位,想来也不敢不从。

她自觉已是想得周全,应该出不了什么疏漏,终于点头:“那好,你先带她离开,若有传唤,即刻进宫。”

朱见濂连连称是,答应得爽诚无比,转身拉住沈瓷的手就往外走。王皇后纵然思虑良多,却没想到,朱见濂压根儿就不在乎什么爵位,此去,纵是万遍传召,他也不可能带着沈瓷进宫了。

黄昏,起了簌簌的微风,灌入衣中颇有几分凉意。沈瓷被朱见濂牵着手往前疾走,抬头看见月亮刚刚探了出来,余霞成绮,映在明黄的琉璃瓦上,似一匹斑斓的锦缎。

经历先前种种,两个人都有无数的话想说,奈何满腔情绪无从说起,索性缄默,任手心渐渐回暖的温度传递隐含的情绪。

似曾相识的场景。

沈瓷突然就想起了从前,她初入淮王府时,被朱子衿诬陷私通,是他主动站了出来,告诉所有人,她是他的新欢小宠,从此保她在淮王府安然无恙。而今日,她命在旦夕,亦是他硬冲入后宫,宣称自己是他未过门的世子妃,将她从危机四伏中解救出来。

最初与现在,虽时隔经年,却以如此巧妙的方式重合,仿佛命运的安排。若她先前对他还有怨怼和不解,此刻都渐渐消解,化为手心绵长的暖意。

“小王爷……”她踌躇良久,终于轻声唤他。

“嗯?”

“谢谢你来救我。”沈瓷轻声说,“就像是,我初到淮王府那时一样……”

朱见濂有片刻的沉默。

沈瓷见他不语,轻声试探:“小王爷?”

“不一样的。”他突然开口,郑重其事地答道,“那时候,我只是不想你被诬陷,才撒谎说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我。可这一次,是说的真心话。”

沈瓷一愣,面对他这番话语,全然不知如何接下去。

“只不过,你不能做世子妃了,因为我也不愿继续做世子了。可是,我是真的想娶你为妻,小瓷片儿。”

风仍在吹,月亮升起来,淡白幽香,仿佛笼着轻纱的梦。

方才在安喜宫绷紧的神经,一点一点舒展开来。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亦是沧桑世事后的释然。

所有的恩怨,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吧?她想,等到皇上回京,确定一切无恙后,或许一切便能回到平静模样,只待细水长流。

可她实在想得太美,想得太好。

两人疾步出了宫,又走出一段,刚歇下两口气,沈瓷忽见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朦胧月色中,只感觉那人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剑从鞘中拔出,反射着明晃晃的月光,带着一股森冷的寒意,仿佛随时都准备好淬上血液。

沈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待那人走近,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王越。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朱见濂,手中的剑越握越紧,蓄势待发。

沈瓷看他的神色,于明明灭灭的光线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王越,你怎么在这儿?”

“尚铭死了。”王越的声音阴沉,“我抄了他的家,在牢中把他杀了。”

沈瓷一愣,不安的感觉愈发浓郁。

王越上前两步,脸板得如同寒铁一般:“汪直的死,同尚铭脱不了干系。可是,光除掉尚铭还不够。在牢中,尚铭告诉了我一些事,我一一都去查过,事实与他说的一模一样。”

他手腕一转,剑锋已指向朱见濂:“沈瓷,你只同我说了尚铭,却故意漏掉了一个人,对不对?”

他的声音愤怒狂暴,目的已是清晰。沈瓷身体僵硬,颊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下意识辩解道:“不是这样的……”

“不关她的事。”朱见濂将沈瓷拉到身后,对王越道,“你想为汪直报仇,可汪直亲手杀了我的母亲,这笔账又� �何算?若不是他自己造下的孽,我又怎会视他如敌?”

“他,亲手杀了你的母亲?”王越顿了顿,表情有一瞬的恍惚,可很快,深深的愤怒便将这恍惚遮掩下去,“我不管,我不管这些!你害了汪直,便该同尚铭一样的下场!”

他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豹子,听不进,想不通,挥刀朝朱见濂的胸口刺去。朱见濂闪身躲过,用手腕架开王越又快又狠的攻击,脚步连连后退。

两人你来我挡,沈瓷想要阻拦,却插不上手,好不容易从背后抓住了王越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推开,猛地摔在地上。

王越怒火中烧,朝她斥道:“沈瓷,汪直待你不薄,如今你竟要为了杀掉他的人拼死拼活。你不替汪直报仇,起码别挡着我!”

沈瓷摔得狠了,如何也站不起来,眼看着王越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急得眼泪滚落,喊道:“王越,你在皇宫外杀人,这是蔑视皇权,重罪难逃的!”

“我才不管这些!”王越步步相逼,剑势如飞雪缭乱,“汪直是我最重要的兄弟,谁敢动他,我便让谁痛不欲生!”

沈瓷还说了些什么,王越已是听不清了。他的眼里除了朱见濂,别的什么都看不清,只知挥剑向前,不知停歇。

王越毕竟是征战四方的常胜将军,血海入了无数,朱见濂又怎会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朱见濂已明显处于劣势,王越右手执剑,左手“呼”地一拳打在朱见濂的鼻梁上,一下子鲜血迸流,鼻子歪了半边。朱见濂偏过头去,王越便趁这个时候将刀抹向他的脖子。

刀刃近在咫尺,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沈瓷拼力站起,尽全力一头朝王越顶过去,竟将他撞了开去。剑锋也转了方向,擦过脖颈,将朱见濂的手臂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王越迅速稳住身形,提起剑转回身,恶狠狠地将剑锋对着沈瓷:“我不想伤你,不关你的事,给我让开!”

他话音落下,没等到沈瓷的回应,却忽然听旁边有人怔怔叫了一声:“王将军。”

王越瞟了一眼,是他手下一个年轻的士兵,他前几日同好几人一起被王越派去了苍云山下,搜寻汪直的尸身。

难道是有消息了?

那小兵见王越虽仍举着剑,但终于停止了疯狂的进攻,缓下一口气,这才挪动步子,凑到王越的身边,以手为掩,耳语道:“王将军,我们找到汪大人了。不是尸身,他……还没死。”

痛心和喜悦同时涌上,从耳朵蔓延到四肢百骸。

剑,自手中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戛然止音。

王越跟着小兵,在皎皎月色中穿行。苍云山下地势曲折,翻山越岭好几遭,又蹚过一条浅浅的溪水,才走到悬崖下方较为平缓的地界。

王越不由得问道:“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直接带着他来见我?”

小兵欲言又止,抿唇指了指前方:“王将军,就在前面不远了,等您看了便知。”

王越按捺下沸腾的心情,加快步伐。

自他镇守山西大同以来,已是大半年未与汪直相见。千里迢迢赶回,面对的却是一个假汪直,他曾以为是汪直变了,待得知真相后,既松了一口气,又痛心疾首。他所认识的小汪汪没有变,却再也回不来了。可今夜,事情再次峰回路转,汪直竟然还活着!

小兵领着他拐了一道又一道的弯,终于在山林掩映的深处,看见了闪动在夜色里的星星火光。王越回忆了方才一路,似乎周围只有这一户人家。想来也是,苍云山下道路曲折,怎会有多少人在这里居住。走近了一看,竟是农家小院的模样,王越之前派去寻找汪直的另外几人都站在门口,整齐迎候。

王越的心情愈发紧张:“汪直……在屋里?”

众人点头,王越稳了稳情绪,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了屋门。

先是一线缝隙,接着一点一点敞亮。

凤眼细长,眉毛挑起,唇角微微勾起,对着他轻巧一笑。汪直坐在轮椅上,下半身空荡荡的,双腿已被截去,额角也破了一块。但那一笑之中,于万千感喟里夹杂了一丝戏谑,往日记忆,轰然冲上王越的头顶。

只这一眼,他便知道,这是汪直,这才是真的汪直。

王越也笑,笑着笑着,几乎快要掉下泪来。七尺男儿,流血不流泪,可他对那一如往昔的面孔,那依旧落拓的神色,再看向空荡荡的裤腿,眼睛不觉湿润了。

“干什么呢?”汪直瞟了眼王越,朝面前的座位努努嘴,“坐,别站这么高,我看着不舒坦。”

王越手心发颤,摸了凳子坐过去,努力不去看汪直的腿,眼神却控制不住,愈发感怀。

“干吗呢?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汪直随手捏了个纸团扔过去,正砸中王越的鼻梁,“从悬崖上摔下来,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我还活着,已经很难得了。”

王越哽咽了,牵强笑笑:“是啊,你还活着,我真高兴。我只是……”他抽抽鼻子,说不出话了。

“吱呀——”一声,侧门被推开,一个老人走出来,给王越倒了杯清水。

“谢谢苏伯。”汪直对那老人致谢,老人轻轻点头,也没作声,不愿打扰两人,离开了房间。

汪直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对王越道:“当初我从悬崖摔下,幸得山壁中途生了一棵枝叶茂密的松柏,我正巧摔在上面,多了缓冲的力,速度被减得差不多时才被松柏弹开,之后跌在地面,又被长居此处的苏伯捡了回来,居然保住了一条命。”

“苏伯是好人。”王越不住点头,听他说起当初的经历,心中尽是惊讶,“那你这腿……”

汪直皱眉:“看不出来吗?保不住,截了。”他说得爽快,可也掩不住满心的失落。

王越咽了咽口水,看了眼汪直额角的伤疤,没有继续问下去。换了个话题:“尚铭之前在苍云山下找过你的尸身,你知道吗?”

“知道。”汪直轻嗤一声,“他也搜过这里,只是苏伯将我藏了起来,他们没找到,走了。”

王越问他:“那怎么我的人来找,你不藏?”

汪直撇撇嘴:“你这不说废话吗?你的兵我还能认不出来?就门口那几个,都是熟脸。”

他这番话说得王越心头甚是欣慰,终于筛掉些许愁眉苦脸的表情,嘿嘿笑了笑:“你不知道,先前我都失了希望,以为你必死无疑。你可知道如今的朝中,已有了一个假汪直,作威作福,还拉得西厂的地位一落千丈。他长得同你很像,但我能感觉出来,那不是你。”他站起身,上前拍拍汪直的肩膀,喜不自胜,“现在终于找到你,我同样一眼就认出了,这才是正牌的汪大人。”

汪直淡然地点了点头:“杨福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王越略有些惊讶,“你知道有人冒充你,还能坐在这儿闲着啊?不应该像往常一样杀回去吗?”他眨眨眼,充满期待地看着汪直,“哎,说到这儿,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先在宫中替你备好了基础,替你把那假人撵下台去,浩浩荡荡迎你回宫,如何?”

他充满希冀地描绘着,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汪直回话。

唯有沉默响应着他。

良久,汪直长叹一声,似嘲似笑:“回去?怎么回去?我这个样子,回去还有意义吗?”

王越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至少宫里有太医,环境肯定比这儿好,有助你的身体恢复。”

汪直低低一笑,摇头道:“回到宫里,你以为我还能同从前一样吗?皇上不需要没用的人在身边,西厂也不需要。尚铭想要独领风骚,杨福想要取而代之,就让他们去玩好了。”

“你……”

“我累了,也倦了,从前恋慕权势,总想事事争在前头,总归只是别人的武器。现在这样也好,好让我静心安养,不想再参与朝中之事了。”汪直顺手取过方才苏伯给王越倒的清水,自己喝了一口。

王越心头一哽,喉咙发痒:“可你还这样年轻,难不成,要在这里度过余生?”

“事有因缘,我有今日,也是当年沾过太多人命,一报还一报,能活着已是上天眷顾,如今想通,也不愿奢求太多了。”汪直扬唇一笑,前半生太多旖旎风光,在他坠下悬崖的那刻便尽数消散,身体急速下坠之时,他分明感到了解脱,只未料到最后却是活了下来。

活下来,算是捡回一条命,亦继续背负着沉沉罪孽,如同枷锁一般。如今的他,已然对朝堂之争失了兴趣,不想再卷入那云波诡谲。又或许,他不敢出面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他依然不敢面对那个人……

王越叹道:“你若是不回去,我在朝中便再无知心友人,好生寂寞。”

汪直瞟他一眼:“你不是知道这儿了吗?常来坐坐,我不介意。”

“翻山越岭一路,好累的……”

“嫌累就别过来,没求你。”

王越立刻变了脸:“那不行,你想我的时候,我还是得来。”他犹豫片刻,试探着问,“那……沈瓷呢?”

汪直乍然听到沈瓷的名字,背部僵了僵,嘴唇绷紧,良久,才问道:“她……现在怎么样?”

“跟我一样,以为你死了。”王越撇撇嘴,颇觉不满,“来见你之前,我正同她在一起,本想杀了朱见濂替你报仇,却突然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连忙赶了过来。”

汪直忙问:“你得知消息时,她在旁边,也听到了?”

“没有,她离得远,什么也没听到。”王越解释道,“而且,我把朱见濂的鼻子打歪了,她没顾着我这里……”

汪直垂下头,不禁落寞:“她还是同朱见濂在一起啊……”

王越愤愤不平:“就是,朱见濂一心想要置你于死地,沈瓷明知是他将你推下山崖,竟还能同他如胶似漆。”

“不是他推的。”汪直说。

“啊?”王越张大了嘴,“可是尚铭说……”

“尚铭的话你也信,傻了吧。”汪直鄙视地看他一眼,“不过,他那日的确在场,也确实费心想杀掉我。”

王越的神情又凶悍起来,握紧拳头:“那就没冤枉他。”

汪直手撑着头,指尖有意无意拨弄着什么,低声道:“可是,我怪不得他,沈瓷也怪不得他,是我自己多年前下手在先。”

“这……”

“我没死,你也别想着去替我报什么仇,他不继续来找我报仇就不错了。”汪直顿了顿,神色突然黯了下来,“至于沈瓷……”

看着汪直怅惘的神色,王越连忙道:“我……我这就回去告诉她你还活着,让她过来见你!”

汪直抬起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

汪直别过眼去:“就让她以为我死了吧……”

“为什么?”王越急了,“你想见她,就见啊。别担心,她要是不愿意来,我就把她绑过来!”

“别去!”汪直再次厉声喝道,长长的睫毛闪了闪,黯黯垂下来,低沉道,“我想她,却……不想见她。”

王越张嘴还要劝,低头看到汪直空荡荡的裤腿,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你这是何苦呢……”

汪直一笑:“不为自苦。虽然我不见她,却不能让她这么轻轻松松地忘记我。”他脸上神情变幻不定,静了半晌,慢慢地从自己衣襟的胸口里掏出一块绢布,展开,里面裹着一支金丝凤鸾钗,钗头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尖利的钗尾还带着血迹,已经凝固风干成了深棕色。

正是汪直曾经送给沈瓷的信物,后来在苍云山上,沈瓷又把这当作武器,刺向他的喉咙。

方刺入血肉,她便收了手。可那血迹还在,沾在金钗尖利的尾上,结了痂。其实轻轻就能擦掉,可汪直一直留着,甚至用绢布包好一直放在胸口的衣襟里,如是提醒,如是思念。

“这个,拿给她。”汪直将包好的金钗递给王越。

王越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会明白的。”

苍云山,是她陪着他一同攀上的,她心心念念的小王爷参与了杀害他的行动。这一遭波澜因她而起,若自己还活着,她便可寻求理由解脱遗忘。但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这不可扭转的结局,便会沉淀在她心中最深的位置。

这一生,他注定是得不到她了。可他就是要她一辈子记得他,一辈子歉疚,一辈子都在心里给他留下一个位置。哪怕她爱着别人,陪在别人身边,也绝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将他忘记。

这金钗就是最好的提醒,那钗尾点点斑驳的血迹,是回忆。

“你带走了这样东西,还得给我拿回来另一样。”汪直对王越说。

“什么?”王越眨眨眼。

“在我的私宅,书房木柜的最底层,有一个锁着的匣盒,里面有一件缠枝石榴花的斗彩玲珑瓷。你给我带来,必须完好无损。”

那是沈瓷亲手为他做的瓷器。

石榴花一片火红,极尽瑰丽,壮烈如冰雨,如烈焰,窑变的效果惊心动魄。

在这世上,独一无二。是她对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礼物,或许唯有借此,才能令他感受到喜悦的安实。

他想念很久了。

王越怕自己记不住,拿笔在纸上记下,问:“还有什么吗?”

汪直仰头看着简陋的屋顶:“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把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重新给她,再将她为他独制的瓷器拿回手中;把愧对和思念施加给她,再将幸福的记忆拉回自己身边。将来,纵然隔着千山万水,也终归有所依托。

过往林林总总,今生无法圆满的,便在想象和惦念中完成。一辈子的爱恨,一辈子的恩怨,一辈子的情思与缠绵,自他坠入山崖的那一刻,便似戛然而止,又因此无限延伸……

风过留痕,蔓草凋残。他和她已经完结的故事,他和她从未开始的故事,伴随着恩怨交织的诡谲风云,飘散到无垠的尽头。

半生繁华过,尘寂夜阑珊。他的一生还那样漫长,却如同耗尽了。

翌日,皇上结束郊外的祭祀,于庆成宴后回宫,忽闻万贵妃薨逝。

更令他惊讶的是,经过调查,种种证据都指明,下毒的人是汪直。

皇上一下子跌坐在地,难以置信。

然而,事情结结实实地摆在面前,皇上掩面痛哭,崩溃到难以自持,恨不得将汪直千刀万剐,却听闻他也一同被毒死,满腔悲痛顿时无从消解,正欲下令革去汪直生前一切官职且计入大罪时,王越赶到了。

王越称毒死万贵妃的并非汪直,已请仵作进行尸检,结果表明,死去的“汪直”并非宦官,而是凭借相似的样貌,冒名顶替进的宫。

杨福的身份在他死后,很快被查出,其与尚铭的关系也水落石出。皇上终于明白,为何西厂突然让位东厂,地位一落千丈。

事情已查清,又有王越强硬的态度,杀死万贵妃的黑锅不可能让汪直来背。可堂堂圣上,又怎能承认自己被奸人蒙蔽数月之久?纵然皇上愿意承认,文武百官也是断然不许的。

思虑后,遂称汪直因屡次被尚铭等人弹劾,调任南京御马监。既有了罪责的交代,又将圣上被杨福蒙蔽一事勉强掩过。

而万贵妃死后,因真假汪直一事太过惹眼,皇上竟未下令斩杀所有目击者,只以侍主不周为由,处置了万贵妃宫内的所有太监宫婢。

沈瓷因未留在宫中,幸得逃过一劫。

不久后,又传来消息,汪直调任南京御马监后,因病不起,暴疾而死。

一代风华的西厂缔造者和终结者,就此从人们口中消失了。

可仍有那么一二人知晓,他从未离开,就坐在那悬崖的最深处,落拓成风,倾然自在。

曲曲折折之后,沈瓷和朱见濂终于回到了景德镇。

她仍做她的督陶官,而他已不须再离开,每日伴她左右。淮王世子的身份抛了去,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争议,且给他想要的最大自由,淮王府对外宣称朱见濂早逝,以解释罢去世子之事。只不过,鄱阳和景德镇周边的百姓对此心知肚明,一来二去,也就绝口不提了。

在朱见濂的全力支持下,沈瓷倾心制瓷,监管御器厂,将成化年间的瓷业推向了明朝的最高峰。也是在经历了林林总总后,她才终于明白爹爹曾经说过的话。瓷器,不仅是物品,更是制瓷人的情感与生命。而斗彩瓷,不光是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的相互争斗,亦是她心中爱情与仇恨、浓烈与淡雅凝成的心血,唯有经历过爱恨情仇种种饱满的情绪,手中的瓷器才能汇入饱满的生命力。

曾经汹涌滔天的情愫沉淀下来,终是归于沉静与平实。

山川晴照,岁月静好。袅袅瓷香中,她执笔绘瓷,而他贪看着她的容颜,时不时亦指点一二。

现如今,她不仅如同小王爷最初所预言的那般,成为人人相逐的御器师,更是大明唯一一位女督陶官。

可她也清楚,这需要感恩的人当中,还有一人不可遗落。

沈瓷垂首,看着瓷面上画了一半的美人,乌黑长发盘成发髻,被一根钗子松松绾起。她的笔顿了顿,不禁愣神。

“在想什么?”朱见濂从后面走来,温柔地替她披上一件外衣,轻声问。

他一低头,便看见了瓷面上的美人,髻上绾着的钗头上,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脖颈伸长,羽翼斑斓,却只绘了一半。

在光滑的瓷面上,她将这细节描绘得如此生动。

朱见濂不由得轻轻一笑,和自己的这场较量,汪直是输了,但他终归让她记住了他,以这样的方式。

沈瓷放下笔,回过身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口:“有些人存在于回忆里,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惜取眼前人。我明白的。”

朱见濂报之以微笑,执起她的手,一同握笔,两人手腕轻转,将鸾鸟缺失一半的羽翼绘上,五彩赤色,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刻便能展翅飞起。

挣脱一切的因果缘由、恩怨桎梏,朝某个不可预知的美好方向,自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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