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回到驿站,方踏入门槛,就感觉已与今晨离开时迥异。
这迥异并非出自表象,驿站内仍运作如常,只是她的一颗心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怎样一番说辞。
她并未在庭院中看见小王爷,往常她回来,小王爷都会在前院等着她,可今日,庭中只剩谢了的梅花,干枝枯叶,花瓣早已凋零在风中,唯有枝干深处的一缕暗香,还在浮动绵缠。
沈瓷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没有人来问她,她谁都没问,便迈步径自朝书房走去。
朱见濂果然坐在书房内,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做,只在案边燃了几炷香,他便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色烟雾,似乎就是为了专程等待沈瓷的到来。
“回来了?”他转过头看她,两眼之下是郁青的颜色,颇显疲态。马宁负伤回来以后,已将沈瓷突然出现的情形告知了他。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势,却因为她的出现,全面崩盘。
他只差一点点便可以为夏莲报仇,但这个阻拦他的人,却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他放在心上整整三年的人。
他无法对她有丝毫责怪,他不能,也不想。纵有千般无奈在心底郁结,见到她的时候,也只有单薄的一句:“回来了?”
“马宁在哪儿?”沈瓷面无表情,淡淡地问道。
她虽语气平静,朱见濂却不由得身体一僵,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答道:“大概在外面。”
“哦?他一点儿没受伤?”
朱见濂似乎并没有否认的意思,点点头答道:“已经包扎好了。”
沈瓷见他如此态度,微微惊讶,他承认得这样快,倒让她顿觉举步维艰,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说说吧,为什么?”
朱见濂抬起头,眼窝下的青黑亦更加清晰,语气仍是从容镇定,反问道:“你想听什么?”
沈瓷轻轻一笑,不乏嘲讽:“我想听什么,小王爷还不清楚吗?”
朱见濂看她片刻,不置可否,只说道:“你想听的,并不是在这个时机下你适合知道的。”
“什么是我不适合知道的?”沈瓷朝他逼近了一步,眸带深意,索性将心中之事完全揭开,“小王爷是说,您想杀汪直,怕我有所阻拦,因此不适合知道?”
在这一刻,朱见濂几乎是要脱口而出了,告诉她汪直是他的杀母凶手,告诉她自己的顾虑和苦衷。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压了下去。
他不想让沈瓷知道,并非是怕她阻拦。更重要的是,汪直对她有救命之恩,他不希望她处于两难的境地。
恩是恩,仇是仇,这个道理他分得清。即使再怨恨汪直,也不愿将沈瓷的恩念搅入其中。那样,除了让她陷在两难的痛苦中,并不会有别的成效。
朱见濂停了片刻,说道:“不要过于相信你看到的,你眼见的场景,并非源头。”
“我正因明白这个道理,今日才站在这里。”她看了看他,试图引诱他说出口,开口道,“据我所知,小王爷您以前从未随淮王来京中觐见,又能与汪直结下何种仇怨?”
“不需碰面,也会结仇。”朱见濂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你只管相信我便好,我有我的理由,绝不会戕害无辜。”
沈瓷摇摇头,将手抽出:“今日都瞧见了这番场景,要我如何相信?”
朱见濂一把攥住她抽离的手指,握得比方才更紧了几分,字字清晰道:“我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听闻此言,不禁抬起头来看着他。还是这样浓深的眉眼,模样这样好看这样俊,可是又与从前不太一样,到底哪里变了呢?沈瓷想了想,似乎是自她离开淮王府以后,他的身材眉目便似乎渐渐脱去了青涩之态,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风范,但也比从前更加多思多虑。
他是富贵安宁、衣食不愁的小王爷,为何竟有了这般改变?
她突然间发现,就算淮王如今卧床养伤,宫中亦没有多少事务,可来到京城后,除了陪伴自己的时间,她竟很少看到小王爷闲下来过。
他在忙些什么?此刻已是昭然若揭。
沈瓷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看得出她在极力克制心中的颤动,又问道:“汪直在京郊遇刺,是不是你做的?”
朱见濂心头一惊,问道:“明明是妖狐夜出的连环案,怎会是我?”
“京郊那一次,并不是真正的妖狐夜出。虽然朝廷对外宣称死了两个人,但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主使者并不像其他妖狐夜出的案子一般滥杀无辜,反是布下了陷阱等着汪直。我原本还奇怪这人如此做法的意义何在,但是将此事同今日所见联系到一块儿,自然便想到了。”沈瓷感到自己说完这番话,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淤泥般,想知道答案,又有些不想知道,好半天才低低地问,“那么……是你吗?”
朱见濂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如同深沟巨壑般吞噬己心,他既不忍用真相让她为难,却也无法辩驳,太阳穴突突生疼,好半天终于吐出了一个字:“是。”
是,他已经出手,还不止一次。
而她和汪直竟一直以为,京郊之事是东厂所为。
沈瓷定住了,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再难抑制心潮的起伏,一个是自己的恩人,一个是自己的爱人,两个人她都是打心眼儿里珍惜,可眼前如此寸步不让的对垒,让她的一颗心片片撕裂,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罅隙似乎都灌满了凉风,吹得她声音打战:“一定要这样吗?到底能有什么仇怨,什么恨意,要让你这样去对他?上一次他半条命都快没了,这一次,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我宁愿你没有赶到。”朱见濂打断了她的话,“我与汪直的仇怨,并非聊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一个人做了事,就要承担后果。他做了,理应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沈瓷脑中霎时浮现出汪直两指的伤口,森森的骨节从血肉中露出,不由得哽咽:“我知晓他风评不佳,行迹有劣。可是……可是他做错了事,总有别的解决方法,不必非要赶尽杀绝的,对不对?”
“解决?如何解决?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逆转的。”朱见濂只觉胸中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悲辛。千回百转,千言万语,都在她半哀求半质问的话语中停滞。哪怕此刻碎身化为齑粉,也比眼下的煎熬来得舒坦。
他握她手的力度加了几分,明白今日若是什么都不说,恐怕不行了,他闭上眼,慢慢道:“小瓷片儿,我只问你一句,换到你身上,若是你的杀父仇人出现,你会怎么办?”
沈瓷一时怔住了,一滴冰冷的汗水顺着她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下,脑中顿时涌出千万思绪,不知该是悲是喜,是惊是异。
“我会……”沈瓷顿了一顿。这个问题,从父亲遇害那一日起,她已想过无数遍。血海深仇,哪怕是误杀,也难以原谅。她唯一的亲人,便那般沉寂于别人的刀剑之下,再无法存在于世间。若要她去同杀人凶手寻求什么别的解决办法,根本不可能。
她猛地从朱见濂的话语中觉出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他。
朱见濂已觉累得要命,对上她的目光,无意间将脸一偏,涩然道:“推己及人,你……能不能理解我一点点?”
沈瓷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喉头像是被哽住了,满腔的义愤陡然化成了窒闷,在黏腻潮冷的空气中,难以呼吸。
沈瓷深感话语艰难,努力调匀了气息:“他怎么会与你有血海深仇?”
“我也没想到,等我到了京城,他竟是同你有了交情。”朱见濂眸光低垂,两弯眉浑如刷漆,那张俊朗的面容此刻黯淡无光,靠近她,逼近她,鼻子几乎要贴在她的鼻子上,叹息一声,“那时候,我满京城地找你,找遍了几乎所有你可能在的地方,却万万没想到,你竟以宦官的身份被汪直安排在了宫中。”
他的话题转换得不动声色,用鼻尖轻轻触碰她的鼻尖。沈瓷听他语气沉滞,不由得心口微痛,一时竟忘了方才的问题,嗫嚅道:“我那时……并不知你特意在找我。”
“你当然不知,那汪直呢?”朱见濂冷笑,“当时寻你,闹出那么大动静,汪直作为西厂提督,你觉得他会不知道?”
“……他大概并不知我与你的关系。”
朱见濂轻哼一声,嗤道:“姑且算他那时不知。那么,你从画院到了瓷窑时,我找人去画院打听,居然无一人知道你去了哪里。那时候我刚刚去宫中寻过你,他总该隐隐猜到一点儿了吧?若不是他刻意隐瞒消息,会这样吗?”
沈瓷一怔,想起当时汪直的确带自己走得匆忙。她曾提出回去与画院的伙伴告别,被他拒绝了,很快便带她离了宫。
朱见濂眉锁深深,咬牙道:“这些话我早就想同你说,早就希望你能够远离他。可你那时是听不进去的……你不知……”他深情地看着她,一个拳头狠狠抵住胸口,似要抵住那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疼痛,“你不知,每次眼睁睁看着你去寻他,我是怎样一番感觉……曾经试图拦下你,终究还是没有用……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在你眼中,自然是好的。可是于我而言,仇恨不共戴天,每每看你离开去看他,我的心里……我的心里……”
他喉头一哽,再说不下去,只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久久不动弹,脸庞贴着她柔软的鬓发,有力的手掌环上她纤细的身体。
一刹那,过去的许多事拼接起来。他为何极力阻止自己去瓷窑,又为何在她的坚持下黯然妥协,都在此时找到了恰当的答案。
他如此疲累,是因为既要坚定自己的立场,又要顾念到她的立场。他恩怨分明,不愿将自己的仇恨施加在她身上,在这样的境况下,竭力于两难中获取一些平衡,而结果,便只能自己默默地去承受爱人与仇人站在一处的锥心之痛……
沈瓷额角的伤口隐隐牵扯出一阵火烧般的灼痛,然而无论身体如何疼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撕扯,似乎有一条极细的线牵扯着那里,每一次心跳都带动起更深刻的痛。
她感到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那般压抑两难的处境,那般眼睁睁的无奈和悄无声息的守盼。怪不得,怪不得她每一次回来,他几乎都会在庭院等待,此番隐藏的焦灼,最是悲凉。
轻轻地,小王爷的双手,沿着她的脊骨寸寸游离,一只向下揽住了她的腰肢,另一只却向上轻移,捧住了她的下巴。他微带颤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唇瓣,有些潮热,有些温暖,渐渐地,这热吻又变成了轻咬,将她柔嫩的唇瓣吮入,用牙齿摩挲,咬住深吻,带着埋怨,带着疼爱。
直到一丝带着咸味的泪水滴入沈瓷的嘴里,她才蓦然醒了过来。
泪水的滋味,苦楚而又酸涩。
今夜她从一个梦魇堕入另一个梦魇,方才还是义愤嘲讽,此时却是悲凉无力。仿佛从烈火跌入玄冰,步履维艰。
他们三个,谁又不是身在局中?
沈瓷只觉胸口重重一跳,脑中已是一团乱麻,纾解不开,越绞越紧。她将双手抵在他的胸膛,装作喉咙痒痒地咳了两声,悄无声息地将他推开,好让自己混沌的头脑将今日发生的事再梳理一遍。
她全然不知自己应该怎样去做。
诚如他所言,自己还是不知道来得更加轻松快活些,或许也能处理得更加游刃有余。如今,这层遮掩的纸在她的步步逼迫下揭开了,情形便变得全然不同。
她是否应该为小王爷三缄其口,又或者该告诉汪直其中关节?
无论哪一种,都是得此失彼。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见濂本是在激动之下忍不住吻她,饱含情愫,心绪繁杂。此刻被她强行推开,这份失落便来得更加猛烈。他微微垂下了眼帘,好似牵扯到了某根敏感的经络,身体的深处隐隐生痛,从胸口抽疼到指尖。他低低问了一句:“汪直让你留在他身边的时候,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沈瓷愕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小王爷你怎么知道……”
朱见濂原本还抱着一丝不确定的侥幸,听她此言,已印证了自己的揣测,不由得苦笑:“我猜的。”自从那日,沈瓷因为卫朝夕出狱一事去拜谢汪直后,他便已经觉察出来。加之后来她在瓷窑中避讳与汪直的尴尬独处,更确定了心中猜测。
沈瓷为他这一笑难过异常,哽咽道:“我并未应允他。”
“可你觉得有愧于他,对不对?”
沈瓷一怔,沉默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朱见濂紧紧盯着她:“那为什么不答应他呢?”
沈瓷更觉惊异,略带迷茫地看向他:“小王爷觉得我会答应?”
朱见濂神情未变,不作声,只是背在身后的双拳攥得紧紧的,直将指甲嵌入肉中。
沈瓷浑身瘫软,慢慢地闭上了眼,复又睁开,提起一口气看着他,声线低婉,轻声道:“我心里,已经有小王爷了啊……”
朱见濂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胸中那一道郁结的气息,终于散去了些许。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你有愧于他,只是出于恩义,并非别的。莫要想得太多,反而变了质。”朱见濂看着她,悄悄用拇指抚了抚那掌心中的掐痕,目光中凝起郑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迸出来般,“你是清楚的吧?你拒绝他,是因为你心里只有我,只能有我。从过去到未来,都是如此。”
他的语气坚定,面容严肃,或许是看起来太过郑重,那言语之中的一丝颤抖渴求,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她也没有发觉。
沈瓷深深吸了一口气,凝在喉头,慢慢点了点头,垂下眸子,鼻腔里发出细细的一声“嗯”。
书房内一阵静默。
这静默有些难堪,他亦不愿再给她时间将他同汪直的旧仇问得更多,颔首淡淡道:“回去休息吧,我让人送你。”
沈瓷回过神来,定住没动,总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半晌后终于想了起来:“我还是想不明白……您同汪直,怎会有如此旧仇?不知他当时是害了……”
她最后一个“谁”字还未问出口,朱见濂已抬手打断了她:“我今日太累了,不想再提。今后若是有机会,我会一一告诉你。”
他神色疲惫,又经历了方才那一番言语缠斗,确让沈瓷不忍再往下问。或许正如他最初所说,能够告诉自己的,也就只有方才那么一点点了。可哪怕只是这么一点点,也足够令她哑口无言。
这样的傍晚,天是暗灰色的,庭中的凉风刮过,吹起她的衣裾,把寒意灌入她的皮肤,她的骨节,她的血液。
沈瓷被小王爷身边的人护送在回房的路上,只觉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黑夜。她的眼睛被风刺得酸涩,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瑟瑟发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觉得冷。诡异的风声被身体劈开、蔓延,竟像是有人在暗暗饮泣。
她脚步迟滞,越走越慢,强自压住心中疼痛。待回到了屋子,关上门,终于再难遏制,将额头抵在门上,身体瘫软,慢慢地跪了下去。
沈瓷离开后,朱见濂站在窗前,整个人安安静静,恍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他在心底隐瞒了这样久,今日终是无可奈何地说了出来。
天地静谧无声,似乎可以感受到黑暗蔓延的速度,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直至隐入深沉的夜色,再看不见,这才合上窗户,慢慢坐了下来。
小瓷片儿会做何选择呢?
他并没有把握,她会站在自己这边,也不认为她会一味地去帮助汪直。可若是她想要两相平衡,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顾此就会失彼,她应该也是清楚的。
朱见濂正思虑着,不想这时传来一阵叩门声,他神经略略一缩,问道:“谁?”
门外的侍从道:“世子殿下,王爷有事要同您说,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朱见濂现下实在疲累,太阳穴突突发疼。他揉了揉酸涩的额角,回绝道:“夜已深了,父王需要好好休养,有什么事还是待明天再说吧。”
门外仍是颤巍巍的声音,却异常坚持:“王爷专门叮嘱过了,是急事,请您现在就过去。”
朱见濂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面色如常,这才拉开门,问道:“什么急事?”
“小的也不知道,还是请您亲自去一趟吧。”
朱见濂思及今日之事,不免惴惴不安,皱了皱眉头,下了决心,抬步朝淮王的住处行去。
淮王并未缠绵榻上,而是披了一件貂衣坐在椅上慢慢饮茶。见朱见濂入内,挥手让周围人尽数退下,斜倚而坐,示意朱见濂上前,说道:“这么晚了,你方才还在书房?”
屋内除了淮王所坐的椅子外,唯有两把独凳,且都放在角落。朱见濂见状,料想淮王是没有让自己坐下的意思了,索性坦荡荡站着,答道:“对,精神尚好,便随意翻了会儿书。”
淮王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最近你都在忙些什么呢?”
朱见濂胸口
一紧,笑道:“每日来同父王问安时,不是都说过了吗?”
淮王无声地打量了他片刻,方开了口:“今日府中的暗卫,你调动得不少啊,做什么去了?”
朱见濂心中一沉,却也早有预料。这一次的行动比京郊那次动用的人更多,虽然他选择的都是平日里最信赖的侍卫,但人多口杂,加上淮王以身份压迫,当中出现了一两个守不住话的人,亦不算奇怪。
更何况,他此次原本是抱着必成的决心,因此,纵然考虑过淮王的质问,他也依然义无反顾地出动了可以信任的最大力量。
谁知,却疏漏了沈瓷的突然出现。
朱见濂“哦”了一声:“前几日同您说过,我和沈瓷外出时遇到了危险,就多加了些保护,调动的人自然也多些。”
淮王冷笑一声,那冰寒的笑在他的病容上显得格外刺眼:“保护一个姑娘,你动用这么多人,真当本王是病糊涂了吗?”他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皱眉道,“为何你们刚遇上危险那几天不用,偏偏今日一窝蜂用了,这你又作何解释?”
朱见濂不知淮王到底对此事了解到什么程度,他让马宁牵头,却并未告诉暗卫所刺杀之人的真实姓名。这些暗卫以前都未入过京,想必都没有见过汪直。
想来,淮王得到的信息并不全面。就算知道他是蓄意刺杀,应该也没觉察到刺杀对象是汪直,否则,便不会冷静地坐在这里同他兜圈子了。
朱见濂思忖片刻,答道:“到今日才用,是因为昨日我才发现那人的行踪,竟是一直在沈瓷所在的瓷窑周边徘徊。我料想他这几日还要出手,便集结暗卫,埋伏周围,欲抢先一步,提前将其铲除。”
淮王一听,这事倒与暗卫报告自己的情形差不多。但朱见濂这番话,他并不太相信,顿了顿问道:“这人是谁?”
朱见濂只觉后背直冒冷汗,胡诌道:“我并不知他是谁,只是那日遇险,识得他的面部特征。”
淮王沉滞半晌,望了朱见濂一眼,也不知这话自己该不该相信,但此事无论如何影响都是恶劣的,态度万万不可软下,若是传进宫里,指不定皇上会作何感想。
“不事先告知本王,便擅自行动,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啊!”淮王微微将身体向前倾了倾,“怎么?以为自己这个世子做了一两年,就能完全掌控这些暗卫了?我在淮王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二十年,自然有人会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让他们做了什么。”
虽隔着一段距离,但可以清晰地闻到淮王身上的药气。朱见濂垂目低眉,端的是恭敬姿态,略略点头,完全同意的模样:“是,孩儿自然不敢同父王相比。”
淮王眯起眼审视着他,只觉在他这恭敬之中,紧张、提防、敷衍和漫不经心兼而有之,顿时心中不悦,嘲讽道:“说来,你挑人的眼光也是真不错,起码你挑中的那些,都未向本王直接报告,真是本王的好儿子。”
朱见濂嘴角抽了抽,姿态仍是有礼,却装得好像听不懂他言中深意,颔首道:“多谢父王夸奖!”
“哈?夸奖?”淮王见他竟如此厚颜,扬手便将手中茶盏扔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洒了朱见濂满身,就连面上也溅上了点点茶汤。那片片娇嫩的茶叶,便这样粘在他深紫的锦袍上,略有狼狈,又于狼狈中显出一种岿然的气度。
他丝毫没有躲闪,只看着淮王,颔首道:“此事是我太过急躁,昨日的决定来得太晚,且念及父王有伤在身,不忍再叨扰您,还请父王宽宥。”
淮王看着朱见濂满身的茶叶,满心的怒气已发泄了几分,终于缓了缓语气,问道:“对方有没有发现袭击的暗卫是你指派的?”
朱见濂心中拿不准,若沈瓷告知汪直,便是发现了;若是没有告知,就没留下什么痕迹。可眼下的情境,他只能答:“并未发现。”
淮王点了点头,闭上眼:“罢了,也是我管教不严。眼下本王的骨伤还未痊愈,很多京中来往之事不能亲自处理,还是少不了你的。”
听见淮王松口,朱见濂却不敢松懈,反觉心头更加沉滞,咬着唇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不过,惩罚还是要有的。”果不其然,淮王继续道,“你使用暗卫的权力,本王收回。你外出之时也不多,带上马宁他们四五个护卫便足够了。若有特用,需来同本王请示。这道命令,我已经同暗卫下达过了。”
朱见濂一愣。
没有了暗卫的力量,无疑削减了自己大半的力量。就算他在暗卫中有十余名能调动的亲信,但终归是忤逆了淮王的命令,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光明正大。
可是,在这样一个称得上是很轻的惩罚之下,他到底是无从辩驳。
“多谢父王!”朱见濂胸口沉闷,深深叩首,不由得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淮王的骨伤还未好,不能久坐,瞧着朱见濂并无抗命之意,心中稍微放心了些。摆摆手道:“夜色已深,你回去吧,本王也要休息了。”
“那孩儿先退下了。”朱见濂退了出来,牙齿已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印痕。眼见着淮王的身体一日日好转,离京亦是迫在眉睫,失了暗卫的力量,他要如何才能替夏莲报仇?
他伫立着,目光落在庭中的枯枝残叶上,脑中隐隐冒出了一个词:东厂。
汪直的伤刚调养了一日,便收到了皇上的诏命,要他入宫一叙。
汪直掐指算了算,自己被幽禁了一周,结束后没两天便再次遇袭,的确是许久没有见过皇上了。比起从前天天在皇上跟前晃,他最近着实很是懈怠,遂收拾了一番,入宫面圣。
“汪直,你脸色不太好啊。怎么还戴上手套了?冷吗?”皇上靠在榻边,看着汪直问道。
汪直觉得有点儿丢脸,将手背在身后,昂首道:“不过是手上生了些小疮,不太好看。”
“从前倒没见你长过什么小疮,就连冬日也未曾有过。”皇上想了想,道,“大抵是因为现下开春,有些过敏了。”
汪直点点头,顺应道:“我猜也是如此,多谢皇上关怀。”
皇上颔首笑着,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凝眉,又问:“幽禁结束以后,怎么没见你来看朕,难道是对幽禁之事心中有怨吗?”
“怎么会?”汪直做出困惑的表情,直言道,“在尚铭那群人的弹劾之下,皇上能只用一周的幽禁压下,已是轻中之轻。我这些日子也是过得清闲,万分感念着您的决定。”
皇上的眉头舒展开来:“那你说说,这两天都在忙些什么?”
汪直微微一愣,这两日,他一颗心挂在沈瓷身上,有事没事就往瓷窑跑,还因此受到了暗袭。念及前日沈瓷的一番剖白,忽觉心如刀绞,顿时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又想起,在临走之前,她低声却清晰地说的那个“会”字。
即便那些前提并不成立,但因这一个“会”字,可见……她终归还是对自己有那么一些感情的吧?
眼下这般绝好的机会,皇上亲自问起,必有关照,他真的要就此放她离开吗?
艰难地、慢慢地,汪直抬起了头,一种鬼祟的心思占据了他的头脑,开口道:“回皇上,我……我有了心仪之人……”
“哦?”皇上大为诧异,瞪大眼睛看着汪直,有些难以理解宦者那番情爱心思,犹疑地问道,“你是说,你有了心仪之人?”
“……对。”
“那这两日,你是都陪在这人身边?”皇上没想到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汪直有一天也会说出这番话,虽然宫中太监不乏娶妻之人,但终归和常人不同,不免有些好奇。
“也不全是陪着,但确实扰了些心思。”汪直背手负立,叹息一声,“她……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
皇上闻言,不由得蹙眉:“这人不是宫中的?”
这问题让汪直犯了难,按理说沈瓷如今在皇上的印象中是宦官,算是宫中人;可汪直从来没有给沈瓷入过宫籍,只是凭着喜好带了进来。他思忖片刻,回道:“她是西厂的人。”
“西厂的人为何会离开京城?你自己派出去的?”皇上大惑不解,见汪直愁眉蹙额,大手一扬道,“你自己的人,喜欢就留下啊,朕给你做主便是。”
皇上张口便应允了,汪直却未有多少喜色。欢喜与悲哀两相抵消,又染上两分犹疑。
沈瓷对她的暗示也回避了,明示也拒绝了,现下出其不意地用一道旨意拴住她,她会认命接受吗?
汪直还在想着,却听皇上突然“咦”了一声,从头到脚将汪直扫视了一遍:“对了,你说这人是西厂的……那,到底是男是女?”
西厂除了分布在宫外的暗桩外,其余正式入编的人员都是太监。
汪直又愣了愣,对啊,沈瓷假冒宦官这事还未揭过,如今莽撞在皇上面前道出,便是有了欺君之嫌。即便以皇上对汪直的纵容,或许不会惩罚过重,但纵容终归是有限度的,很可能会因此牵扯出一堆麻烦事。
思及此处,汪直已经不再去想她是否愿意接受的问题,成功地将心中的犹豫淡去,只思考着如何开口道出沈瓷的身份。
避重就轻,不失为一种逃避的方式。
那犹豫鬼祟的症结被刻意遮掩,汪直抬了抬头,复又微垂,索性先不考虑那么多了,开口坦白道:“其实,这人啊,皇上您是见过的。就是上次在贵妃娘娘殿中,我带去的那人。她叫沈瓷,不知道皇上还记得吗?”
“沈瓷?”皇上稍稍回忆几秒,很快想了起来,“是这个人啊,朕有印象。名字取得直白,那斗彩瓷甚合贵妃的心意,长得也是清秀可人,着实挺讨人喜欢……”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放低,目光不禁转到了汪直身上,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皱眉问道:“不过,你……竟是喜欢太监?”
汪直扁了扁嘴,争辩的欲望就在喉头,却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眼下说出沈瓷假扮宦官之事,多少会惹得皇上不快,还是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再慢慢揭开的好。汪直被皇上的这个问题憋得耳根发红,半晌,才厚着脸皮缓缓吐出四个字:“情难自禁。”
他把每个字都咬重了音,羽睫垂下,凤眼微睨,眉梢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说得皇上的心尖儿都颤了颤。
他本觉荒谬,太监喜欢太监,这算是什么事?可眼下,不由得满怀同情。说到底,身为宦官也是无奈之举,相互依偎取暖,大抵便是与正常人之间的“断袖”差不多吧。
可是,汪直身为西厂提督,若是传出此般轶事,比他娶妻还要劲爆,影响终归不太好……
汪直见皇上沉吟不语,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开口,不由得上前一步,觍着脸说道:“我对沈瓷,虽然比不上皇上对贵妃娘娘的深情,但也不见得会少多少。”
此言一出,立刻戳中了皇上的软肋。万贵妃比皇上大十七岁,容色自然比不上后宫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子,加之无法生育,一直被文武百官所诟病。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占尽了皇上几乎所有的宠爱,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在世人眼中,这是不伦之恋,无从理解,但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她于他非凡的意义。
皇上的心软了下来,汪直的情况,不也与他有些相似吗?都是不伦之恋,旁人不解,这样的心情,皇上是理解的……
“好好好,朕明白你的心思了。”皇上站起身,走到汪直近旁,用手扶住他的肩,目光里满是理解和同情,看得汪直不由得别过脸去。
可以说,遇上这样一个皇上,这般想得开,实在是汪直的幸事。换作别的主子,莫说成全,不重惩便是好的了。
“你方才说,沈公公很快就要离开京城……我想起来了,朕命他为督陶官,大概没剩几日便要去景德镇赴任了吧?”
汪直黯然点头:“正是。”
“你不希望他走?”
“当然。”
皇上忽而一笑:“你今日特意在朕面前提起,无非就是想让朕收回任命,让这人留在京城,是吧?”
汪直见他神色温和,语态自然,已知此事十有八九能成,诚实答了一个“是”字。
“那你可知,两个宦者若是在一起,必定会引人非议。你又是西厂提督,本就在风口浪尖,朕就算再纵容你,朝中大臣却是不会如此的。”
皇上的顾虑,汪直也是明白的,他答道:“我的愿望,只是希望沈瓷能够继续留在京城。至于其他的仪式或者名分,都不太在意。在外相处时,也必定会谨慎,不会惹人非议。”
汪直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等此事尘埃落定,沈瓷是女子的身份也会慢慢暴露,届时再有群臣议论,也不算是难以接受了。
皇上展颜,点了点头:“你同手下的太监来往密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注意些便好。至于你想让他留在京城……可以是可以,不过,他如今毕竟是朕亲自任命的督陶官,赴任在即,你若是想让他留下,还得替朕办妥一件事。”
汪直眉心一跳,立刻道:“不论何事,汪直必定竭力而为。”
皇上见汪直回应得如此急迫,顿时生出几分成人之美的满足感,笑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要你帮朕去物色一下新任督陶官 的人选。”
汪直松了一口气,顿觉轻松:“皇上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了。”
“也不能随便塞个人过去,无论是让官员还是宦官担任,都得精挑细选,就算赶不上沈瓷,也不能差得太多。”皇上念及此,甚觉惋惜,叹道,“你知道,万贵妃相当喜欢瓷器,朕也因此对御器厂格外关注。沈瓷是个好材料,那日所见的斗彩瓷,至今想起,仍令朕惊叹不已。对从前的督陶官李公公,朕早就不满了,本觉得让沈公公去做督陶官再合适不过,哪知他同你还有这番关系。”
汪直听他语中明显有不舍,却不愿退步迂回,只垂首道:“劳皇上烦心了。”
皇上又幽幽叹息一声:“朕虽然惋惜,但相比起来,你跟了朕这么些年,有了心仪之人,朕总不能不成全吧。”
汪直心念一动,胸口似涌出了一股感激的热潮。皇上曾经给过他诸多荣宠,但唯在这一刻,这份感激使他忍不住俯下身体,深深叩首,道:“谢皇上!汪直,感激不尽……”
“好了,起来吧。”皇上虚扶他起身,捏了捏他的肩膀,“话说回来,既然你俩心中有情,那日我提出让他去景德镇赴任时,他看起来为何那般开心,立刻便接旨应下?你也不吭声,没把这层关系告诉朕。”
汪直的额头硬邦邦的,沸腾的心情过后,霎时被提醒,像是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是,她做梦都想回到御器厂,她并不想留在京城。可是,他不能这般告诉皇上,只模模糊糊道:“那时,我还未同她道明心意……”
“那现在说清楚了吧?你俩这次可得商量全了。”皇上笑起来,露出眼角的鱼尾纹,想起自己同万贵妃的这些年,纵然阻碍重重,但因着对彼此的深情不变,也都过来了,不由得对汪直恳切地谈起了心路,“今后,哪怕有再多人非议你们的宦官身份,只要你们二人同心协力,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凡事得要两个人商量好,同进同退,莫要再出现让朕收回成命这般情形。”
“是。”汪直点头,淡淡应下,心中倏然升起一阵悲凉。他知晓,自己是不能同沈瓷商量的。他以万贵妃作为理由,打动了皇上;可他同沈瓷,毕竟不是两厢情愿。
现下,她甚至还不知道,她已无法回到她魂牵梦绕的景德镇……
“沈公公这督陶官的任命,朕先不撤回。等你找到接任者,再一同把罢免和任命的旨意颁了。免得还未找到继任者,这职位看起来空着,御器厂那帮人又心乱了。”皇上道,“时间不多,你好生物色。得在沈公公原定的离京之日前敲定此事,以保证下一任督陶官顺利赴任。”
汪直咬咬牙,迫使自己从悲凉的感受中抽离出来,只去体会沈瓷即将留下的欣喜,再次叩首:“汪直必定精挑细选,办妥此事。谢皇上成全!”
皇上笑得欣慰:“行了,快回去把这消息告诉沈公公,莫让人等急了。”
汪直背脊僵硬,应声退下,刚走到门口,又被皇上叫住:“对了。”
他只得又折返回来,皇上道:“文武百官的蹴鞠赛快到了,怎么没见你报名参加?”
汪直算了算日子,开春时节,蹴鞠赛的确该开始了。去年有王越在,偏要凑热闹拉着他参加;如今王越去了山西,他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好道:“我不小心给忘了。”
“无妨,就算忘了报名,正式比赛结束后,不是还有一场即兴比赛吗?朕还记得你去年的精彩表现,今年可不能缺席啊。”皇上道。
“这是自然的。”汪直毫不含糊地应了下来。
皇上这才满意地颔首,再次挥手示意汪直退下,过了会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对身旁的御前太监道:“在京中的藩王还有谁来着?哦对,福王,淮王,让他们干待着也不行,也一同来参加吧。观赛或者参赛都行,随他们意愿。哎,
朕差点儿忘了,淮王之前遇刺受伤了……既然这样,那便让淮王世子来好了,也是一样的。你走一趟,请他们也届时前来。”
这御前太监领了命,不多时便出了宫。告知福王后,又来到了淮王所居的驿站。
朱见濂带着人出来迎接,沈瓷身着宦者衣饰,原本是打算去瓷窑的,恰好在临出门时遇见朱见濂,便停下与他一同等待。
“皇上让我来,是请淮王世子出席一年一次的蹴鞠赛,文武百官大多会参加,就在三日后。”御前太监道,“本来也要请淮王的,但皇上考虑到淮王身体有恙,便叮嘱我邀请您去。当然,若是淮王身体好转,不妨也去瞧瞧。”
朱见濂摇首道:“父王虽有好转,但仍然不宜移动,还是在家休养的好。”
“那便祝淮王早日康复了。”御前太监笑得灿烂,看着朱见濂道,“淮王世子的身子骨瞧着真不错,想来平日里锻炼得不少,蹴鞠应该也是会的吧?”
“会一点儿,但技艺不太好。”朱见濂直言道,“我没有参赛的心思,还是在场边看着别人一决胜负的好。”
“这也无妨,正式的蹴鞠赛结束之后,还有一场简短的即兴赛,届时王公贵族或者文武百官都可随性参与,一球定胜负。凡参与者,皇上重重有赏。这是皇上近几年蹴鞠赛新定下的规矩,淮王世子届时若来了兴致,也可试试。”
御前太监的话说得周全,朱见濂见状,心下明白了几分,示意身边侍婢塞了两锭金子在其手里,道:“劳烦公公跑一趟了。”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御前太监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将金子收入袖中。原本到这里,就该离开了。谁知他一抬眼,不经意看见了站在朱见濂身后的沈瓷。
“哟,沈公公也在这儿呢?”御前太监兴致甚高,脱口而出。在汪直带着沈瓷面见万贵妃时,他是见过沈瓷的,此番在淮王府遇见,不由得好奇:“沈公公在淮王这儿做什么呢?难道是汪公公有事要交代?”
提到汪直,朱见濂不由得面色一沉,朝沈瓷看去。
沈瓷亦是微微一怔,觑了眼小王爷的神情,略微尴尬道:“我与淮王世子早就相识,并非汪大人的指派。”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御前太监不以为意,笑道,“既然沈公公在淮王世子这儿,有件喜事,想来您还不知道,我先在这儿道声恭喜了。”
沈瓷听得迷糊:“什么喜事?”
那御前太监见淮王世子在此,也知晓两个太监相恋这般禁忌的话题不宜提起,只笑了笑,走近沈瓷,在她近处模糊道:“汪公公今日已经入宫面圣,皇上同意了。”
他自以为已说得足够明确,却不知沈瓷全然一头雾水:“同意什么了?”
与此伴随着的,还有朱见濂锐利而冷峻的目光。
御前太监被看得浑身一抖,不知自己是哪里说得不恰当,已是消散了方才的好兴致,不愿再多说。他拢了拢袖中的金子,一边慢慢离开,一边答道:“小的不多说了,还是让汪公公亲自告诉您吧。”
沈瓷被他这不明不白的回答挠得心中痒痒,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又迫于小王爷在身旁,不敢擅动。
自从朱见濂道出与汪直的血海深仇后,她便尽力避免在他面前提及汪直,怎奈何,就连御前太监也将她和汪直绑在了一起。
“汪直入宫同皇上说了些什么?”待御前太监走后,朱见濂转过身问她,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也不知道。”沈瓷愁云惨淡,看向朱见濂的眼睛,“是真的不知道……”
朱见濂挑了挑眉:“一点儿都猜不到?”
沈瓷无力地摇头:“全无头绪,不过……听方才那人说起,终归是喜事,应该不太坏。”
朱见濂嗤了一声:“那是他的喜事,不是你的。”
沈瓷缄默,垂下眼帘,潮涌般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现在你要去哪里?瓷窑?”朱见濂沉吟片刻,见沈瓷确实并无头绪,语气放柔了些,问道。
“是的,还有半成品没做完。”
“那我让马宁带几个人同你一起去。”朱见濂握着她的手,温厚的掌心摩挲着她冰凉的小手,说道,“我调动暗卫的权力被父王收回了,保护你的人手恐怕没有从前那般多。最近京城不太平,你自己也要万事小心。”
沈瓷抬眼看着他,见他神情认真,并不似说笑,心中竟突然觉得窃喜。朱见濂使用暗卫的权力被收回,是不是意味着他很难再对汪直发动袭击?他若无法出手,汪直便不会有事,自己也不必总在告诉和不告诉之间徘徊。如此这般,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明白了,我会小心。”沈瓷轻声答,想了想又道,“也会早些回来的。”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方才给御前太监塞金子的侍婢跑了过来,瞧见眼前仍在说话的两人,脚步生生停住,僵立不动。朱见濂用眼角余光瞟了她一眼,拍拍沈瓷的手背,道:“你快去吧,有什么事记得同我说。”
“嗯。”沈瓷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冰冷的皮肤已近回暖,松开后翩然离去。
待目送沈瓷走远了,朱见濂才将那莽莽撞撞的侍婢唤了过来:“问了?”
“嗯,问出来了。”侍婢答道,“我说我是沈公公派来的,想知道皇上是如何同意的。他原本还要推辞,但我说沈公公心情急迫,片刻不愿耽误,又塞了一锭金子,他这才说的。”
“不错,问法还算得当。”朱见濂压住自己忐忑的心情,严肃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侍婢面露难色,偷偷瞅了一眼朱见濂,咬唇道,“他说,汪直在面圣时,告知皇上他有一心仪之人,便是沈瓷。汪公公请求皇上收回督陶官的任命,让沈瓷留在京城。皇上不忍拆散他们,最终……同意了。”
朱见濂浑身一震,抿唇不语。
风起云涌,云涌风动,潺潺的细流飞速聚集,在心头汇聚成滔天巨浪,狠狠地席卷而来。
一道圣谕,便似一纸诀别。汪直够狠,够恶劣,沈瓷不同意,他竟动了这般掠夺手段。他丝毫不怀疑沈瓷参与过这件事,因为再没人比他更清楚,沈瓷绝不会放弃回到御器厂的机会。就算她对汪直真的有意,也不会。景德镇是她的家乡,制瓷是她的执念。若要让她待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只依附于汪直一个人,对她来说无疑是痛苦的。
汪直还是不够了解她。
“皇上既然同意了……那么,可有颁发相关旨意?”朱见濂喉咙干哑,艰涩地问。
“皇上说,等汪直寻到合适的新任督陶官时,再一同下发罢免和任命的旨意。此外,今后还会在京城给沈瓷安排个差事,以保证沈瓷能留在京城。”
还未公开旨意,如此看来,还有回旋的余地。
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便是早日解决汪直,让杨福顶替上去,如此便能保证沈瓷回到江西。可是前两次失败的经验让他意识到,解决汪直,并非易事,更何况……现在沈瓷已经知情,一旦她决定暗中阻挠,此事更是举步维艰。
若要赶在汪直挑选出新任督陶官之前,他至多还有十日,或许,连十日都不足。
这般冷透心扉的滋味,这般从双臂蔓延到内心的惶然,这般不可付诸言语的惊痛和绝望,只能由他独自吞咽。他在心里默念,汪直,汪直,拳头猛地一紧,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时隔两日,沈瓷终于将玲珑瓷上的小孔镂雕完成,就连汪直胡乱戳的那个孔,也被她轻轻用刻刀磨得圆润,且据此设计出一幅画,主体为缠枝石榴花纹,茎叶如行云流水,花心托起那枚独特的小孔,两相点缀,倒也不显得突兀。
她在一个个小孔上施以特制的透明釉,待用青花勾勒出底部图案后,再通体施釉。如此,便可进行第一道烧窑。
她将瓷坯装入匣钵,刚刚送入窑炉的中心,转过头一看,汪直已站在她身后。
她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有一瞬间的慌乱,又很快平静下来,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汪大人。”
“刚才入窑的,是准备送我的礼物?”
“嗯。”
“那我是来晚了一步。”
沈瓷顿了顿,轻声道:“不急,得入窑两次的。”
汪直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抑制住翻涌的心思,细细看了看沈瓷,从她刻意回避的目光中窥见闪躲,勾起唇角笑道:“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怎么感觉今天你这么慌呢?”
“哪有,只是有些累了……”
沈瓷面色沉静地别过头去,心里却道,怎么能不慌呢?上次两人那般不欢而散,她又意外得知小王爷同汪直之间的旧仇,今日再见,已不似从前那般坦诚畅快。
静默片刻,汪直突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大约还有十日。”沈瓷牵强笑笑,“离开前肯定会把给你的礼物做好,放心好了。”
“十日……”汪直不由得重复一遍,也就是说他要在十日之内,找到可以顶替沈瓷的新任督陶官,还要让皇上满意,时间略显紧迫。不过,想到今后沈瓷就能陪在自己身边,又于焦灼之中,泛出点滴欢喜的滋味。
他并不打算在此时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自然是隐瞒得越久越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已经留在了他的身边,到那时,他自会尽心竭力地待她好,以弥补他的擅作主张。
“我今日来,是想送你一件东西。”汪直并不打算让尴尬持续下去,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形状瘦窄的漆盒,中央雕了几枚初绽的梅花,周围衬着的两组竹叶中贯穿了一叶芭蕉,倒是很精致。
他将漆盒递给沈瓷,双眸定定地看着她,蕴着不安,蕴着期盼,道:“打开瞧瞧吧。”
沈瓷一怔,恐慌和羞愧同时涌上来,惹得手心微微发疼,但终究还是伸出手,打开了盒盖。
原来是一支金丝凤鸾钗。
钗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脖颈伸长,仰首向天,羽翼为赤色五彩,每个细节都雕铸得精巧细致。
沈瓷却是不敢多看,若是在他表明心迹之前,她或许还会大大方方地收下,如今的情势,却似乎变了味,令她不敢妄动。
“为何送我这个?”沈瓷抬头,看向汪直,顺势合上了手中的盒盖。
“还需要理由?”汪直也不知自己该用一个怎样的由头,这金钗在他心中算是件定情之物,可他却不能如此告诉沈瓷。他顿了顿,见沈瓷目光有疑,想了半天,这才答道,“你的瓷器连皇上和万贵妃都万分青睐,送了我一件,我也得回礼不是?”
沈瓷嘴角抽了抽,苦笑道:“我如今每日做宦官打扮,压根儿用不上这个。”
“会有用得上的时候。”汪直心道,等确定她留在京城,他总会寻求时机揭开她的女子身份。他又将漆盒推了推,道,“你且收下吧,至于戴不戴,便是以后的事了。”
他的眸中有光,眉宇间添了一道深深的沟壑,看得沈瓷一颗心慢慢坠了下去。近旁,窑炉的温度已是升了起来,红光从缝隙里渗出,越来越亮,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映得明明晃晃,忽近忽远。
沈瓷的手紧了紧,犹豫片刻,突然绽出笑容,大方地将漆盒放入袖中:“明白的,礼尚往来嘛。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地收下了。”
汪直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仰头看天,唇边却不自觉挂上了一丝舒心的笑容,原本魅惑的细长眉眼中点缀了些许柔和的光,修长的手指在背后交错相握,倒也显得舒坦亲切。
沈瓷看他这般神色,忽觉惶然,这个人,这双手,难道他真的如卫朝夕所说,屠杀过那么多无辜的女人和孩子吗?
她知道,汪直作为西厂提督,手上沾满鲜血并不奇怪。若是朝廷中的风云变幻所致,也就罢了。可那些因被万贵妃嫉妒的美貌女子,那些不小心怀上的胎儿,何其无辜,何其无助,他怎么狠心下得去手?
他是人人闻之色变的西厂提督,并不会令她觉得害怕。可若他真的伤及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沈瓷眼前微微一黑,不自觉地将手伸入袖中,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漆盒上的梅花镂雕,只觉得窑炉腾腾的火光都暗了一下。
“……汪大人。”沈瓷轻唤了他一声,怕自己临阵反悔,未等他转过脸回应,便迅速说道,“我有一事,想要问您……或许太过唐突,可若是不问,我心中难安。”
汪直蹙眉道:“你说。”
“……”沈瓷咬了咬下唇,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斟酌言语,深吸一口气,试探道,“汪大人可还记得,有一日在宫中,我曾问您……万贵妃残害皇上嫔妃和龙嗣之事是真是假?”
汪直不由得面色一沉,半晌回应:“……记得。”
“那时候,您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沈瓷嗫嚅着,料想这番话问出后,若是真的,两人的关系必定会打折扣;可她毕竟还抱着那么一丝希望,万一是假的呢?万一只是别人误会他呢?这点小小的期盼使得她鼓起勇气问出,抬眼道,“我知道您在还未成立西厂时,是万贵妃手下的人,唐突地想要问一问……您有没有,也曾经得到万贵妃这样的指令呢?”
汪直整个人顿时被寒冰冻住,背脊僵硬,心中涌起一阵不可遏制的痛。他本是大藤峡瑶族人,作为俘虏入宫,若是不能得到主子的信任,在宫中便是举步维艰。因而,当万贵妃需要人替她除去那些眼中钉时,他应了下来,而且做得很好。也因此,他得了万贵妃的信任,被推荐到了皇上面前。
后来,西厂成立,他雷厉风行,惩处无数,从未觉得痛心。可是,却清楚地记得,那一个个女人跪在地上痛苦而无助地哀求,那腹中胎儿坠下时的团团血红……而他,闭上眼,狠下心,手起刀落,便是性命。
他别开眼,想要回避记忆中的画面,嘴角抽了抽:“怎么问起这个了?”
沈瓷轻轻摇了摇头,坚持道:“能不能先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汪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瓷看着他的眼睛,一颗心越来越沉,越坠越深,恳求般地求证:“没有的吧?或是就算提出,你也没有去做的,对不对?”
汪直听了她后面这番话,更觉痛楚,仿佛是一只被拿住了七寸的毒蛇,自知理亏,唯有用恼怒来遮掩破碎的心。他猛地转头,指了指沈瓷:“你心里没我,便拿这件事来做挡箭牌吗?”
沈瓷怔住了,被他的一句反问堵得说不出话。
“人是我杀的,但并不是我想杀的。的确是我动的手,可是这又怎么样?沈瓷你说说,我待你如何,我伤害过你吗?这些事同你有半点关系吗?你这般问起,难道是觉得我有可能提着剑来杀你吗?”他心里越慌,语速越快,苍白的面容上泛起潮红,嘴唇发颤。
沈瓷被他这一长串话惊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袖中的漆盒摔了出来,盒盖被弹开,露出了里面的金钗。
“你躲什么?怕我吗?”汪直上前两步,从地上拾起跌落的漆盒,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目光定定地看着盒中的金钗。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用意本在定情,眼下却很是刺目。
沈瓷回过神来,敛去面上的惊慌神色,可说的话却仍是生涩:“我没有这样想,也从未觉得您会伤害我……”
汪直声音干涩,语气执拗:“那你又何必问?现在你问完了,满意了吗?然后呢?”
然后?沈瓷也不知然后该如何。但从他亲口承认的那一刻,她的心便好似撕裂一般地疼。眼下看他的模样,竟是不见丝毫惭愧,反倒是用恼羞成怒来掩盖。
心里,难免生出了几分失望。
她只能安慰自己,汪直身为宫中宦官,总归有些不得已的立场。更何况,确如他所言,他即便真做了那些事,待自己终归是好的。
她抬头看着他:“我还是那句话,您的恩情我不会忘,我也是真的将您视为挚友。您如何惩处有罪之人我不在乎,如若您还能听我一句,我只希望……只希望如果可以,今后请不要再杀害无辜……”
汪直狰狞的表情定住了。
他从她的言语中捉住一个词:今后。
听起来,似乎并无任何恩断义绝的意思。
他看了她许久,终于走近,将覆在她颊上的两缕碎发捋到耳后,道:“若我答应你,那你可愿继续陪伴我?”
沈瓷想了想,没弄清他口中的“陪伴”是何种陪伴,便将他的话做了改动,只答道:“您仍是我在京中唯一的好友。”
汪直皱着眉头笑了一下,没有纠正。一时间无任何话可说,又掸了掸漆盒上的细灰,重新递给沈瓷:“既然如此……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忙吧。”
他的背还有些僵硬,略带狼狈地离开了,留沈瓷独自站在原地,只觉有些话还没有说清,却又无从说起。她揭开漆盒,拿出那支金丝凤鸾钗又细细看了看。背后,是窑炉冲天的火光,汹涌蹿起,映红了半边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