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那个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明年开春,是凌南王世子行冠礼的日子。事关皇家颜面,又是武定帝最喜欢最倚重的子侄,因此凌南王府这场冠礼少不得场面宏大,皇上甚至直接指定了礼部和鸿胪寺联手操办此事,是最近上京城中的一件大事。
楼誉才不管这些,他甚至把这事忘了。直到凌南王妃望穿双眼,忍无可忍,派人三百里加急送来家书一封,敦促儿子一定要准时赶回上京。
楼誉接了信,想想娘亲暴跳如雷的样子,自知惹不起,便打起精神开始打点回京之事。
行李物品都有宋百里打点,楼誉带着几个亲随军官回京述职,回京述职的将士名单中,楼誉圈定刘征、赵无极、陈天奇等年轻精锐将领,那些已有家室的,就不劳烦跟随了,放了大假,回家探望妻儿去。
在随行人员名单最后,楼誉亲笔添了个名字——亲兵弯弯。
凉州和上京相距千里,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须跑个十日。楼誉每天不紧不慢,累了就住店,睡饱了再启程,说不完地自在逍遥。
他出身富贵,长于军营,富贵之气上得金马玉堂,平和之时挽袖坐在路边茶摊喝凉茶亦是发乎自然,到得一处,典故传说随手拈来,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当真是个知情知趣,居家旅游之必备良伴。
如此这般的凌南王世子,不要说弯弯,就连刘征、赵无极等人都大呼稀罕。
以往回京,世子只顾埋头赶路,不要说看风景,就连打尖吃饭都嫌麻烦多事。偶尔停下来观望,也不是眷恋风光,十有八九会指着那处地形说“嗯,此处适合埋伏,我看五百人为宜……”之类的无趣话语。
哪里会像这次,一花一木一草一河都能赏说半天,眉梢眼角都带着逸兴诗情。
有这么一个渊博有趣的导游在身边,弯弯大开眼界,玩得乐不思蜀,两个人,一个爱听,一个愿讲,十天的路程,足足走了大半个月才到。
凌南王府早已得讯,世子今天必到,谁知道从清早等到深夜,月亮都升起来了,世子还是不见踪影,早早就憋足了劲蓄势以待的家奴们,那股热情再而衰三而竭,等到这个时候,已经像秋天的黄叶——蔫了。
正当大家都以为世子回府是个假消息时,一匹快马奔到了王府,身着黑云骑戎装的军士下马传讯,世子到了。
等家奴们奔到前院,还没站稳,就听见蹄声如战鼓敲响,一支身着黑云骑装的骑队远远出现在巷口。
凌南王府与别的府邸不同,门口并没有设置行人轿路,而是一条宽敞笔直的马道直达府门,足足可容纳数十骑并驾齐驱,这群身着黑色戎装的铁血骑士,如同在平原阔野上肆意驰骋,放马疾奔而来,不消片刻已在眼前,只见领头一匹通身全黑的大马,毫不减速,眼看就要撞上府门前蹲着的石狮,马上的骑士方才不紧不慢勒马收缰,追风人立而起,扑啦啦发出嘶鸣,铁一样的蹄子擦着石狮的头落下,硬生生将白玉门阶砸得粉末飞溅。随着楼誉的动作,他身后的十余骑也纷纷勒马急停,稳稳停在楼誉身后。
众家奴跪地恭迎,心有戚戚,世子每次回府都搞得像沙场秋点兵一样,真替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捏把汗,这么多年依然能够完好无损,多么不容易。
弯弯下马站在门前,抬头看门上镶金飞舞的“凌南王府”四字,心中百感交集,这里就是他的家了。楼誉看她发呆,揉了揉她的额发,展颜一笑:“弯弯,我们到家了。”
楼誉回府很少带军官,这次将部分黑云骑精锐将领带回来,一固然是为了述职,二是想和父亲商议一下开春后的战事。上京城不比凉州,凉州虽然风霜苦寒,但明刀明枪没有暗箭,朝堂之上虽不携刀剑,但种种钩心斗角势力博弈,险恶程度比起战场尤胜而无不及。
楼誉常年身在军中,只关心练兵杀敌,对朝堂之上风声走向以及圣心揣测,远远比不上自己的父亲——老凌南王。开春又是每年一次两国使臣拜送书于庭的时候,如今皇上对朔国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之后这仗能不能打,该怎么打?楼誉想听听自己父王的意见。
见世子下马,家奴们跪下齐声道:“恭迎世子回府!”楼誉道了声“免了”,带着众将大步流星迈入府内,刚刚跨过门槛,忽然听得破空声响,一支利箭带着风声,疾射他的面门。
有刺客!弯弯也顾不上想堂堂王府怎么会这么容易跑进个刺客,见那箭笔直往楼誉而去,拔出离光便要跃起,胳膊却被刘征拉住。见那箭射向世子,刘征几人毫不紧张,不要说拔刀,连衣角都不动一下,眉眼里甚至还带着笑意。
弯弯疑惑回头,只见楼誉腾空跃起,在空中伸手一抄,轻轻松松便把那支铁箭抓在手里,稳稳落地,不满道:“娘,每次都来这一招,你有点新意好不好。”
娘?弯弯愕然看向箭飞出之处,只见亭廊拐角走出来个中年美妇,身着大红色箭装,英姿飒爽,见楼誉轻松接了她一箭,凤眉微挑,喝道:“呔,无知小儿,再接我三箭。”说完从箭壶中拔出三箭,竟然也是连珠箭的手法,三箭齐发,看起来声势惊人,只是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中力道和准头与楼誉的连珠箭相差太远。
弯弯将离光归鞘,好奇地看着这对母子异于常人的见面礼。
楼誉无奈轻叹一声,再次跃起,如蜻蜓点水连抓三下,便将三箭抓在手里,落回地面,笑道:“不要再射了,娘的箭法如神,儿子佩服。”
红衣美妇这才满意,收弓过来,站在楼誉面前细细打量,一年不见,在塞外风霜的磨砺下,自己这个儿子越发卓然出群,长成了凛凛挺拔的临风玉树,站出来能把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们甩出几条街。心中得意高兴之余,又有些酸楚,拉起楼誉的手,泪眼蒙眬,却笑骂道:“伤全好了没有,也不知道写封家书报平安,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
楼誉俊朗的面容上满是笑意,握住母亲的手,任她数落,笑而不答。
刘征等人互视一眼,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齐声道:“末将见过王妃。”
凌南王妃——陈禅大将军的独女陈剑意,凤目含笑,道:“免礼,我听王爷说了,这次山阳一役,大家都辛苦了,我早就着人把后面的厢房收拾妥当,既然来了上京,就多住些时日,好好玩玩。”
刘征等人跟随楼誉多年,可以说是亲随家将,知道王妃出身将门,行事利落,最不喜欢别人啰唆,便齐齐应下:“末将遵命,谢王妃。”
陈剑意笑眯眯地扫过儿子的这群忠心下属,眼光落在弯弯身上:“你……就是弯弯吧?”
弯弯不懂礼仪,众将行礼时,只有她一人站在原地不动,显得有些突兀不合群,此时见陈剑意问起,便脆生生答道:“我是弯弯,好看的王妃,你怎么知道的?”她声音甜糯,“好看的王妃”几个字入耳,直叫陈剑意乐得笑出声来:“宋将军在信里多次提到你,说你聪明机灵,武艺超群,还冒险摘来月夜莲救了誉儿,我心里感激得很,今天一见,果然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弯弯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摘月夜莲不算什么,是他为了救我先受的伤。”她不通世故,也不晓得用尊称和敬语,语句里“他,你,我”说得顺口。
陈剑意身为将军之女,又贵为凌南王妃,所见的人无不对她恭敬有度,此时见到一个这样说话直接又机灵剔透的孩子,反倒是倍觉新鲜有趣,也不以为忤,朝弯弯点头笑了笑,转头对楼誉道:“先去看看你父王,他在书房等你,晚上我在花厅设宴,为你们洗尘。”
楼誉应下,走了两步又转回头来,看了弯弯一眼,道:“我的居所就在后院,让刘征他们带你去,先好好睡一觉,回头我带你去上京城里逛逛。”
凌南王府家大业大,世子居所在西南角,独占好大一块地,有庭台有楼阁有假山,甚至还有一个练武场可练骑射,自成一片天地。
弯弯哪里见过这么气势宏大的府邸,一路好奇无比地打量,什么都觉得新鲜。
见到一池锦鲤,惊叹:“哇,好大的鱼,烤来吃肯定很香。”见到屋檐下的白鹦鹉,吓一跳:“会说话的鸟?拿来煮粥,会不会比野鸡粥更好吃?”看到在雪中信步闲庭的仙鹤,嫌弃道:“大是大,却那么瘦,啃起来都是骨头。”
在拐过无数个长廊,脑子里把府中的小动物都转换为食物后,弯弯怀着淡淡的思乡心情,在偌大的王府里,惆怅地掉队了,正茫然四顾,打算找个人问路,忽然一颗雪球呼啦啦迎面打来,弯弯反应何其迅捷,凌空后翻躲过,落地后眼光一扫,就看到前面不高的树上趴着个锦袍少年,眉清目秀,脸盘略显圆润。
见她姿势优美,少年眼睛发亮,笑嘻嘻地又捏了个雪球砸了过来。
还来?弯弯恼了,银牙一咬,足尖轻点,人如闪电般掠起,那树上的锦袍少年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被人从树上扯了下来,吧唧一下呈大字形摔在雪堆里,半晌动不了。好不容易挣扎着从雪堆里坐起来,少年吐掉嘴里的雪,怒不可遏:“大胆,竟敢打本……”
语音未落,眼前出现一只手。
弯弯伸出手,略带歉意地道:“原来你不会武功啊,早说就不打你了,对不住啦,我拉你起来。”
那少年愕然,一腔怒火像遇冰化雪奇异地消失了,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了下去,直愣愣地看着弯弯,傻了半天,才缓缓伸出手,弯弯手上用力,把他拉了起来,见他身着黄色滚貂锦袍,衣饰华贵,年纪似乎和自己相当,奇道:“你是谁?”
少年不答反问:“你又是谁?凌南王府里从来没见过你。”
弯弯笑道:“你当然没见过我,我第一次来这里。”
少年想到今天自己来府的目的,眼睛一亮:“难道,你就是和四……世子,一起回来的黑云骑小将?”
黑云骑里人人都叫她小鬼,小将这个词还是第一次听到,弯弯眉眼舒展:“嗯。”
少年眼睛更亮了,啧啧有声地围着她转圈,羡慕得很:“没想到黑云骑还有这么小的兵,你年纪这么小就上战场,武艺一定很棒吧?”
弯弯老实点头:“还过得去。”
少年兴趣大起,嗖地蹦过来,凑到弯弯眼前,连珠炮似的问:“打仗好玩吗,骑马很带劲吧,朔军凶不凶,你武艺那么好,能不能教我?……”
弯弯被他噼里啪啦问得头晕,不客气地打断道:“停,你到底是谁?”
少年想了片刻,道:“我叫楼诚,是……”眼珠子一转,接道:“是凌南王世子的远房堂弟,平时不住在这里,今天过来玩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弯弯。”弯弯答得清脆。
楼诚长于宫中,见惯了虚与委蛇,狡诈诡变,何时见过这样通透干净的人,只觉得弯弯十分讨人喜欢,便打蛇随棍上,眼巴巴地凑过来,道:“弯弯,你能不能教我武艺?”
弯弯诧异道:“你是楼誉的堂弟,怎么不让他教?他的功夫比我好多了。”
楼诚俊秀的脸蛋浮起无比幽怨:“他嫌我烦,没空教我。”
弯弯见他一张脸哀怨得像只青柿子,顿生同仇敌忾之心:“他不教你,我教你,不过学武艺并非一日之功,要日日苦练才行。”
见她应承,楼诚乐得一蹦三尺,边塞前线下来的黑云骑小将,本事可要比宫中那些银样镴枪头的侍卫强多啦,那些侍卫一天到晚只知道用花拳绣腿来糊弄自己,等学了一两招管用的,回去揍得他们满地找牙。
……
与此同时,凌南王府的书房里,在进行另一番风格迥异的对话。
“山阳一役,你过于莽撞,身为主帅不该亲自赴险,守土靖边是国家大事,你只凭一时意气轻踏圈套,若有不测又如何说得上护国安邦心怀百姓?”老凌南王楼胤毫不客气痛斥儿子:“冲冲杀杀很痛快很英勇是不是?也不想想,那和顾头不顾尾的愣头青有什么区别!”
楼誉倒了杯香茶,送到父亲桌上:“打草谷本是为了练兵,黑云骑的精兵不就是这么以打代练地训出来的吗?只是没有料到,朔国在山阳竟然埋了后手,是我大意了。”
老凌南王端起儿子的茶,喝了一口,道:“是你轻敌了。朔国帝君心狠手辣,老谋深算,年纪轻轻便能逼宫夺位,震慑群臣,岂是好相与之辈?加上还有鹰庭那个老不死的相助,更是如虎添翼。刘怀恩这个人心机谋略手段都深不可测,鹰庭里高手济济,着实不能小觑。”
楼誉点头道:“儿子受教了。”沉吟了一下,又道,“凉州是朔国边境第一州,皇上允我去凉州带兵,放手让我和朔国边军开战,山阳一役,朝廷上下均贺声一片,摆明了是要给朔国帝君难看的意思,可是一边又削减了黑云骑的军费饷银,以此控制黑云骑的扩兵速度,父王,我不明白,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老凌南王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誉儿,这些年你只顾带兵打仗,无心关注朝中风云,可你要知道,兵者须依朝势而动,一个人再能打,若没有皇上亲颁的虎头军印,兵部盖章的调兵文书,户部拨出的银两粮草,吏部发文的将领调函,这仗也是打不起来的。”
楼誉细细思量父亲的话,深以为然,点头道:“难道朝中有人反对和朔国开战?”
老凌南王不置可否,反问道:“我且问你,大梁军力如何分布?”
这可问到楼誉最喜欢的话题上了,不假思索道:“除地方州府官军外,大梁的军力主要分为四部分:一是拱卫京城的禁军和御林军,共计十万余人,由九门提督统辖,实际上掌握在皇上自己手里,二是期门军,驻守中原腹地,由陈禅大将军领掌,三是羽林卫和龙虎卫,驻扎在塞北,主要抵御北方草原的蛮族入侵,由曹觉大将军领衔,再就是我们黑云骑,统辖西凉十五州,和朔国对峙,互成掣肘。”
老凌南王道:“说得没错,你且看看这几个手握军权的人,有几个是姓曹的?”
楼誉默默想来,突然悚然一惊:“曹家竟已有了如此气候?”
当今皇后姓曹,出身高贵。曹家是名门望族,绵延流长数百年,族中分支无数,直系子弟上千,人才济济,犹如繁星满空,可谓树大根深,枝叶繁茂,是大梁除皇族之外,第一高门巨户。
曹皇后端方大度,甚得武定帝敬重,诞下皇子两人,太子楼闵、三皇子楼颉均已成年。有如此雄厚的家世背景,又有两个成年的皇子,曹皇后在后宫的地位稳如泰山。
凌南王爷点头道:“除了曹觉之外,兵部尚书、户部副侍郎和都官,吏部员外郎,禁军统领有一半都是曹家的人。太子已有二十六岁,三皇子也封了亲王,其余几个皇子均年幼不足为威胁,朝中官员趋炎附势,或多或少都攀附曹家,如今曹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可倾半壁江山。”
楼誉心头猛震:“重用外戚,皇伯父岂会如此昏庸?”
老凌南王淡淡道:“如今皇上已不是当年我的那个三哥了,他要倚靠曹家的势力来巩固皇权,又担心外戚弄权,必须有所牵制,因此才会放手让你在凉州那边折腾,但他同时也不放心我,黑云骑和你外祖父的期门军,加起来足以和曹氏抗衡,仅仅这样就够了。他希望黑云骑保持现在的军力,一可牵制曹氏,二可震慑朔国,但绝不会允许黑云骑再扩军。”
楼誉心寒道:“朔国帝君殷溟野心勃勃,对我国土虎视眈眈,如今他初登帝位,万事待理兵权不稳,不敢轻易大肆兴兵,但这只是短暂的太平,一旦殷溟把握朝政,控制兵权,大战必起。虽然黑云骑精锐,但是兵力和朔军相差太多,恐怕倾尽全力亦难保边境不失,到时候战火遍燃生灵涂炭,我大梁百姓该怎么办?”
老凌南王缄默不语,半晌轻叹:“也怪不得三哥,在那个位置上,兄弟之情夫妻之爱,只不过是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而已。若真有那么一天,少不得我父子二人,洒血抛颅以身为国,豁出一条性命罢了。”
楼誉静静看着父亲,心中酸涩难忍,当年的凌南王风姿俊朗,一剑动京城,说不尽的少年意气,英姿勃发。如今四十多岁的人,却已须发皆白,老态尽显,一载苦战如熬十秋,不知不觉,父王竟这么老了。
……
楼誉这两天事务缠身,觐见皇上,领回京的文书,切磋军务,整整忙了两天,这天下午好不容易有了空隙,毫不犹豫推掉几个饮宴聚会,抬步往后院走。
两天没有见到弯弯,自己曾许诺要好好带她玩玩,却因为忙碌把她搁在王府里闷了两天,她初到上京,人生地不熟,又是那么个活泼脱跳的性子,这两天不知道要闷成什么样子,越想越是愧疚,楼誉不由得加快脚步,还未到后院,便听得一阵笑声,其中一个声音越过高檐屋瓦,清脆如铃,分明就是弯弯。
楼誉心中一动,放轻了脚步。
后院里,弯弯背着手,老夫子一般绕着楼诚转圈,摇头道:“太差,脚步虚软,腰臂无力,你这样上了战场,连敌人的脸都看不到,就被一箭撂翻了。”
这话听得不是滋味,楼诚扎了个马步站在雪地里,满头大汗,双腿直打战,心中大骂宫里的侍卫该死,个个都说教他的是绝世武功,结果自己苦练了几年,到了弯弯这里竟然成了根百无一用的废材。
弯弯绕到他身后,伸腿轻轻一点他的膝弯,楼诚只觉得酸软透骨,惨叫一声,往前趴倒,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弯弯笑得前俯后仰:“才站了一炷香,你就像只软脚虾,刚才谁吹牛自己是武学奇葩来着?”
上京城里除了寥寥几个人,谁敢这么用脚踹我?楼诚怒不可遏地从雪堆里爬起来,刚想发火,却看到弯弯捧腹大笑,眉眼清澈,如花朵明媚,楼诚长于深宫,所见之人皆娴雅雍容,哪里见过这么活泼的张扬,满肚子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坐在地上挠着头怨道:“扎马步太辛苦了,跳过去,直接教我绝世刀法吧。”
弯弯老气横秋地负着手踱过来,训道:“马步是基础,连马步都不想扎,怎么练得了刀法。”
楼诚见她小小年纪,偏生爱学大人样,小脸蛋微微鼓起十分可爱,忍不住就想捏一捏。但又想若是捏了,弯弯发起火来,说不定会被她揍得半死,伸出去的手又停在半空中。
正纠结时,只听得院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弯弯。”
楼诚脸一白,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在大学听太傅讲书,却私溜到这里来和弯弯学武,若被发现,自己这个四哥是真的会撩起袍子踹人的,动若脱兔地嗖一下蹿进边上的假山,冲弯弯拼命摇头使眼色,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弯弯正感诧异,已看见楼誉迈过拱门,含笑而来:“你刚才在和谁聊天,这么高兴?”
弯弯义字当头,大义凛然道:“他说不能告诉你。”
假山后的楼诚闻言悲愤欲死,差点吐血。
楼誉斜睨了眼假山,也不戳破,揉了揉弯弯的额发,道:“这两天待着闷不闷?今个晚上有花灯会,想不想瞧瞧热闹去。”
弯弯心花怒放,跳起来拍手欢呼:“想去想去,花灯是什么样的,我还没见过呢。”
楼誉自然而然搂住她的肩往外走,笑道:“你长居塞外,自然没什么机会领略上京的人物丰华,每月十五上京就会举行花灯夜市,到时候千灯齐放亮如白昼,各种杂耍游乐吃食应有尽有,不是热闹两字能说得尽的。”
弯弯眼睛晶亮,毕竟是小孩儿心性,一听有热闹好玩的,早把楼诚抛诸脑后,跟着楼誉往外走,却还惦记着吃:“那么多好吃的,你银子够不够用?”
楼誉笑道:“怎么不够,足足够你把整条街从头到尾吃一遍,不过那些都是零嘴,看完花灯楼誉哥哥再做东,咱们到京城里最好的馆子去吃一次。”
弯弯更是高兴:“叫赵无极和刘征他们一起去吧,人多热闹。”
楼誉笑道:“你倒良心好惦记着他们,他们这两天却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弯弯甚是唾弃:“他们两个哪里会玩,天天泡在禁军大营里找人打马球呢。”
楼誉失笑,建议道:“要不我们晚上也去玩一盘?”
弯弯断然拒绝:“不要,我要去吃好东西。”
楼誉朗声大笑,搂着弯弯一路走了出去……
是夜,上京城里热闹非凡,往来名士美人,衣饰华贵,人物风流。
楼誉带着弯弯、刘征和赵无极,一行四人到了街市,见十分拥挤热闹,索性下车步行。
四人虽是一身便装,但是皆军伍出身,楼誉身着宝蓝色的长袍,只在衣领滚边衬以白貂毛,不显山不露水,却更显丰神俊朗。弯弯衣着虽然朴素,但古灵精怪,一双眼睛生动灵活,顾盼生辉。
赵无极和刘征皆身高肩宽,剽疾阳刚。
这一行四人,站在人流如织的长街上,如明月之于繁星,卓然出群,吸引了无数路人艳羡的目光。但这几个人并没有身为大众偶像的自觉,也不知道自己成了来往路人瞩目的对象,只管兴致盎然地看灯游玩。
京城繁华景色旖旎,弯弯土包子进城头一回,只觉得琳琅满目,时不时凑到各种吃食摊子前流口水。楼誉见她高兴,心中也是欢喜,怕她跑丢了,笑意盈盈地紧跟在后,各种特色吃食只要弯弯多瞟一眼,就二话不说让刘征掏银子,可尽地让她吃,临走还不忘打一个包,带回府里。
不消一会儿,刘征手上的吃食就林林总总,抱都抱不下。
刘征抱着一大堆食物,苦着脸道:“世子,不能再买了,再吃下去,这小鬼都快吃成只猪了。”
弯弯嘴里鼓鼓囊囊,瞪了他一眼,指着赵无极道:“你和他吃得不比我少,要胖,也是三只胖猪。”
楼誉嘴角含笑,语气中尽是宠溺:“刘征抱不动,还有赵无极,实在想吃的太多,再叫几个侍卫过来,个个身高马大,手长腿长,把街市上的吃食每样都包一包回去。”
堂堂黑云骑精兵,平时哪里有脸满街地买零嘴吃,今天托了弯弯的福大快朵颐,赵无极巴不得多吃些。听了楼誉的话,连连点头,马屁跟上:“世子英明。”
世子啊,你也不怕把小孩子宠坏了。刘征苦笑,连忙道:“不必再找侍卫了,属下抱得动。”
弯弯看到刘征那副吃瘪样,感到有趣得很,刚想打趣两句,就听得边上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清婉动人:“在此偶遇世子殿下实乃荣幸,素素这厢有礼了。”
众人抬头一看,眼前一亮,正前方娉娉婷婷站着一个女子,白色貂裘下一身鲜红衣裙,黑发如瀑垂在脑后,发间未有多余装饰,只在眉间勾了朵红色花钿,更衬得五官绝丽,眉目间隐约一抹艳色,如清澈湖面上疏影横斜的一枝红梅,妩媚得恰到好处。
刘征和赵无极互视一眼,皆心道:“和眼前这个女子相比,山阳圣女拓跋当当就是牡丹边的芍药,月季边的玫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少了那么一份如有天成的风姿韵味。”
女子见楼誉望了过来,柳腰微欠,行了个礼,柔声道:“素素见过世子殿下。”
楼誉语气淡淡地:“素素姑娘好兴致,一个人出来赏花灯?”用的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没有什么疑问的意思。
果然,素素略一欠身,浅笑道:“素素虽然胆大,但若是无人相伴,这样繁闹的街市也是不敢来的。”语音未落,她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身着白色锦衣的男子,对楼誉笑道:“美人当前冷漠如斯,两年没见,你还是那么没有人味。”
楼誉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也没怎么变,两年没见,依然美人在怀风流如昔。”
锦衣男子走过来,指着楼誉对素素苦笑:“听听,你倒是听听,怪不得人家都说,上京城里英俊过人却超级难啃的硬骨头,凌南王世子是头一名,他自谦一下说第二,都没人敢充第一。”
素素以锦帕抚唇,笑得花枝微颤。
刘征和赵无极这才看清楚锦衣男子的容貌,脸色一整,抱拳行礼道:“末将见过宣平侯。”
宣平侯吴尚泽见这两人彪悍挺拔,便知道是随楼誉回京述职的黑云骑将领,不敢轻慢,亦端正抱拳回了个礼:“不敢不敢,两位将军不必多礼。”
转头看着楼誉,奇道:“你一向不爱这些繁华热闹,今天怎么有空出来逛街赏灯,在西凉打了两年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楼誉脸色不变:“偶尔看看也不错。”
吴尚泽又看着刘征怀里的大包小包,奇道:“这些是什么?闻着怪香的,难道是……零嘴?”眼睛瞪大,随即指着楼誉笑得打跌:“你你你,竟然爱吃这些东西,还打包,回头说给他们听,怕不是都要笑破肚皮。”
刘征只觉得怀里的吃食如同炭火,抱也不是,扔也不是,略带尴尬地看向自家世子。
却发现世子的眼光凝望着不远处那个,趁他们寒暄之时,跑到一边看热闹的小罪魁祸首,脸上连一丝该有的羞惭都欠奉道:“我爱吃得很,以后你府上饮宴,若是要请我,记得备齐了这些吃食,甜品糕点多多益善,否则我是不会去的。”
吴尚泽只当他开玩笑,凌南王府什么没有,楼誉又是什么人,身份贵重又手握重兵,论亲论贵论权,京中世家子弟头一人,这些街头巷角的粗陋饮食,怎么会入得了他的眼?大笑道:“真要请你,当然要拿最好的珍藏,谁会准备这些东西。”
可怜宣平小侯爷并不知道,凌南王世子此时说的话,句句是真,毫不掺假,这之后他宴请楼誉,备足了珍品佳肴美酒,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却屡吃闭门羹,这又是后话了。
素素心细如发,见楼誉心不在焉,美目微抬,顺着楼誉的眼神望去,发现他凝望的是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背影。女孩儿心思纤细,便知他心有牵挂,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让冰山一般的凌南王世子如此牵肠肚。
素素有心看看那个背影的面容,无奈那人一直蹲在一个射彩的摊子前,看得高兴处还不时挥拳呐喊,可就是不转身,只看到窄肩细腰,脊背瘦削,一头乌发用黑缎整齐束在脑后,似乎年纪甚小。又转眼看向楼誉,见他优雅高贵更有剑眉星眸,一身王者之气无人能及,心里怅然若失,自己身为京城第一舞姬,容貌倾城,无数王孙贵公子拜在石榴裙下,多少达官贵人捧着金银锦帛博她一笑,而他这般出色的男子,却不曾多看她一眼。自嘲一笑,向吴尚泽敛衽做福,柔声道:“侯爷,素素略感风寒,有些不适,想先回去了。”
吴尚泽哪里舍得让她独自回去,忙道:“怕是天太冷,着了寒,我陪你回去,叫个大夫来把把脉,吃几剂药就没事了。”转身向楼誉告辞:“楼兄,我先告辞了,改天我在府上摆酒为你洗尘,务必要赏脸。”
楼誉正嫌弃他唠唠叨叨,太招人烦,见他告辞正中下怀,笑道:“快滚吧,你府里的饮宴太香艳,全是脂粉味,我受不了,哪天用清水内外彻底冲洗干净,再说个请字。”
吴尚泽长声大笑,又见素素脸色发白,怕是难受得紧,无心再留,向楼誉行了个礼,又向刘征、赵无极两人点头致意,便拥着美人离开,上了自家的马车。
待他离开,楼誉转身走向那个射彩的小摊,心道:“小丫头真没见识,这么个简陋的小摊儿,也值得看那么久?”
就在楼誉和宣平侯寒暄之时,弯弯站在一边百无聊赖,被前面不远处一个射彩的摊子吸引了眼光,好奇地跑过去,蹲在一边,看得眉飞色舞。
射彩摊以三米为单位,每个距离都立了块木靶,中间画了个大大的红圆圈充做靶心,靶子边上按照距离远近摆了些彩头,近的有糖果蜜饯之类,远的就是簪子玉镯玩偶等稍微值点钱的物品,无非都是些哄小孩儿玩的东西。
弯弯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见楼誉过来,连忙拉住:“快看快看,这个小孩被弓弦弹到脸,刚才有一个小孩弓都飞出去了,还有一箭差点射到老板的头,哈哈哈。”
口口声声说别人是小孩,好像你自己七老八十了一样,你比这些小屁孩能大几岁?楼誉哭笑不得,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有那么好笑么?眼泪都笑出来了。”
弯弯吸了吸鼻子,定定神,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诧异道:“那个仙女姐姐去哪了?她长得真好看。”
“没你好看。”楼誉低声道。
“你说什么?”弯弯没有听清楚。
楼誉笑而不接话,拉起弯弯的小手要走,却被长着三角小眼的射彩摊子老板主动热情地迎上来招揽生意:“这位爷,小公子在我这蹲了半天了,眼巴巴地瞅着,想玩得紧,你不让他射两箭玩玩?”
楼誉顿住脚步,看着老板似笑非笑:“你确定想让她射?”他这一笑如春风拂面,俊秀朗逸,却让老板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心肝脾肺冷不丁地抖了抖,心道:“这位小爷看着俊,怎么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有股森森冷意直透脑门子?”硬着头皮撑出一脸笑,点头:“当然,射中什么送什么,小老儿做生意一向实诚,童叟无欺,哈哈哈。”
楼誉侧头看向弯弯:“想玩吗?”
弯弯羡慕地看回来,点头如捣蒜:“想玩,我想要那只兔子。”
楼誉看向彩头处,一只白毛玩偶兔蹲在最远的靶子边,足足有弯弯一半高,大得匪夷所思。
老板笑眯眯道:“小公子,那只大白兔要射中最远的那个靶心才能得哦。”
楼誉忍俊不禁,给刘征使了个眼色。
刘征会意,几步走到摊子前,扔下一锭碎银子。老板掂了掂那锭银子,足量足色,连忙将弓箭恭恭敬敬地递过来:“小公子请。”
弯弯接过弓箭,拉了几下弦试了试手,道:“我先射那个大白兔行不行?”
楼誉点头:“我看行。”
弯弯兴高采烈地拉弓搭箭,第一箭就瞄准了那只大白兔边上的靶子,舒臂拉弦,箭离弦飞出,“嗖”的一声不仅正中红心,箭尖还透靶而 过,直接将那块粗陋的木靶子射成了两半。
“哇!”边上的孩子们先是傻了眼,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蹦蹦跳跳,把手掌拍得像放鞭炮:“小哥哥好棒!”
老板愣愣地站在一边,嘴半张着闭不上心里泪流成河,小老儿行走江湖十多年,竟然还是看走了眼,谁料得到,这个瘦弱的小鬼竟然是个神箭手。
楼誉垂眸暗笑,神箭手就未必,看走眼是肯定的,弯弯是黑云骑里射箭最后一名,距离神射手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再加十万八千里,但经历过真正战场洗礼的人,岂是这种不入流的孩童玩意难得倒的?即便是最后一名,也足以让这个老板在今天晚上倾家荡产。
听得边上孩子们的加油欢呼声,弯弯成就感爆棚,简直志得意满,大大咧咧地挥弓:“你们想要什么就和我说,我帮你们射回来。”
孩子们的欢呼简直能把树上的花灯震碎了,盯着自己垂涎了很久的心爱之物,七嘴八舌抢着说。
“我要那个玉镯子,回去送我娘。”
“我要那罐蜜饯。”
“我要那把小刀子。”
“我要……我要……”
弯弯笑眯眯拔箭,指哪打哪,箭无虚发,嗖嗖嗖,无不破靶而入,正中红心。
箭矢破空一声接一声,老板的脸色如冬天的白霜,白了一层又一层,暗暗计算了下损失,心痛得脸色又由白转绿,脸垮得像被风吹干的白菜帮子,欲哭无泪。
利落射完十箭,弯弯意犹未尽,楼誉点了点头,刘征又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再射十箭。”
“不要啊。”老板顿时发出一声哀号,奔过来握住刘征的手,把碎银子使劲塞回去,死都不收,可怜兮兮地看着楼誉道:“这位爷,小本生意经不住您老人家折腾,饶了小老儿这一回吧。”
楼誉转头问弯弯:“还想玩儿么?”
弯弯看了眼哭丧着脸的老板,颇有遗憾地放下弓箭,咂咂嘴道:“不玩了,可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还没射完。”
周围一群小孩儿眼巴巴地点头。
楼誉笑笑,扔下一大锭银子,指着弯弯对老板道:“摊子上的东西都归她了,够不够?”
老板捏着银子往嘴里一咬,伸手一抹脸,顿时转哭为笑,乐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细细的缝。忙不迭道:“够了够了,足够了,承蒙小公子看得上,摊子上的东西都是你的了。”
弯弯喜笑颜开,阔气地招呼众孩儿:“喜欢什么自己拿。”
小孩子们欢呼雀跃,抱着心爱之物,纷纷乖巧地和弯弯致谢:“谢谢小哥哥,小哥哥再见。”
“不谢不谢,再见再见。”弯弯抱着大白兔,和孩子们挥手告别,待孩子们散去,心满意足地长吁口气,双眼流光溢彩地凝视楼誉,轻声道:“以前进城卖狼皮的时候,看人家玩过这个,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能让我痛痛快快玩一次,该有多好,今天真是太开心了。”
赵无极问道:“那时候为什么不玩,卖了狼皮不是有银子吗?”
弯弯哼道:“卖狼皮的钱是要买米盐的,怎么能拿来玩这些不打紧的东西。”
楼誉眼前浮现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手里捏着几块可怜的碎银子,眼巴巴地蹲在一边,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玩得兴高采烈,既羡慕又失落,最后还是咬牙低头离开。
楼誉心里涩涩的,不动声色转了话题:“饿不饿,咱们吃东西去。”
一听吃,弯弯一蹦三尺,打心眼里的欢乐不加掩饰地摆在脸上:“去哪里吃?”
楼誉:“跟着就是。”
弯弯:“我要吃荷叶糕。”
楼誉:“行。”
弯弯:“我还要吃蜜汁烤肉。”
楼誉:“行。”
弯弯笑得开心:“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说行?”
“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因为我喜欢看你高兴欢喜的样子。”楼誉笑笑,指着大白兔转移话题,“那么大的兔子要来做什么?”
弯弯答得嘎嘣脆:“抱着睡觉。”
楼誉脸色发青,有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呃……睡觉?……还抱着?……
该死的兔子……
醉月居是上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来往皆是达官贵人,最便宜的一道开胃菜也要一两银子,门槛之高,不是一般小户百姓迈得进去的。
楼誉的车马到了门前,车还没停稳,弯弯就一掀车帘跳了下来,好奇地四下张望。
楼誉见她看什么都新鲜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也下得车来,牵着她的手率先朝楼里走去。
弯弯站在楼匾之下,仰头看这楼窗飞檐雕花,红柱高梁,桌椅门面无一不透着富贵,就连匾额上的字都遒劲有力,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辛、月、尸?”弯弯手指点着匾额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一脸迷茫,什么吃东西的地方,起个名字那么难听。
“扑哧”刘征喷笑,赵无极算是给面子,嘴角抽搐,极力控制着不笑出来,憋得满脸通红。
楼誉也忍俊不禁,没想到跟着才华绝艳的容衍生活了十年,弯弯竟然还是个小文盲。
“是醉月居。”楼誉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你阿爹学富五车,能书会画,经史子集信手拈来,虽不是当代大儒,但被称为才子却是绰绰有余,他平时不教你念书识字么?”
弯弯想起以前被容衍逼着念书的日子,脸上烧红,讪讪道:“阿爹倒是想教来着,是我一看到那些书啊字啊就头痛,看上一会儿就想睡,比什么都灵光。”
楼誉见她小脸涨红,难得地有了羞愧之意,忍不住大笑,揉了揉她的额发,道:“弯弯啊弯弯,为什么有你在就让人那么开心呢?”
“废话,不开心干吗要和我在一起。”弯弯不满地嘟囔,一行四人步入楼中。
还要过一会儿才到饭点,醉月居里人不多,迎客的堂倌肩上搭了条雪白的毛巾,脚下踩着小碎步,热情迎了出来,声音洪亮地高喊了一声:“贵客到,有失远迎,里面请。”陪着走了两步,又问道,“贵客一共几位,楼上还是楼下?”
这问话里有学问,若答的是楼下,那便是财力一般的客人,内行的人皆知,醉月居的堂桌分两等,最末等的是一楼,最头等的,自然就是楼上的雅座,以木格吊窗描花茶帘隔开来,独成一个小天地,清静幽雅。
刘征是个懂行的,拿出一锭银子扔到堂倌手里,道:“楼上雅座。”
堂倌接了银子笑得越发殷勤:“谢爷赏咧,楼上请。”
早有人送进了茶具进来,堂倌手脚麻利地用白毛巾把一尘不染的桌子抹了遍,摆上茶具,笑道:“不知道贵客喝什么茶?不如先尝尝鄙店的迎客茶,是今年雨前收进的云雾。”言毕给四人每人斟了一小杯,茶一入白瓷杯,清香四溢。
刘征端起抿了口,赞道好茶,又见手里的白瓷茶杯精巧典雅,上面还描着飞禽走兽,竟是邢窑中的上品,吃惊道:“雨前云雾价值不菲,就连茶杯也是邢窑出的,这醉月居的迎客茶排场好大。”
楼誉抿了口茶,微微一笑:“吴尚泽有的是钱,这点茶叶不算什么。”
堂倌儿早把蜜饯凉菜小点心摆了一桌子,弯弯夹了块甜糕吃着,道:“吴尚泽是谁?”
楼誉道:“刚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锦衣男子,是吴氏这一代的长孙,醉月居就是他家的产业。”
弯弯嘴里咀嚼着,含糊不清道:“哦,就是那个穿得像孔雀一样的。”
赵无极和刘征忍不住笑,人家宣平侯风流倜傥,若被他知道有人说他像孔雀,非气得半死不可。
楼誉却颔首,大有同感:“没错,吴尚泽整天穿得花枝招展,果真像只整天就知道开屏求偶的孔雀。”
宣平小侯爷此时正在家里拥裘观舞,饮酒作诗,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耳朵根子燥得像用酱油红焖过。
这边堂倌上来问菜,楼誉挑弯弯喜欢的肉食点了一遍,又点了轮点心糕饼,然后说了几样素菜羹汤,转眼间菜肴上齐,弯弯哪里见过那么讲究的吃食,拿着筷子发愣,竟是不敢下筷。
楼誉诧异道:“平时吃饭都和饿急了的狼似的,今天怎么就斯文起来了?”
弯弯指着菜肴:“萝卜也能雕成花,还有那条鱼,简直就是条金色的龙,眼睛还是樱桃的,吃了可惜。”
楼誉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她的碗里,淡淡道:“无论怎么像龙,它实际也是条鱼,又有什么不敢吃的?”
一时间酒足饭饱,这边楼誉和刘征、赵无极喝酒聊天,三句不离本行,又说起了军中事务,边塞敌情。
那边弯弯吃饱了,便想找点事情做做,端了果浆子靠着窗边的雕花美人,居高临下四处打望。
楼下拐角处,一个白发蓬乱的盲眼老头拉着二胡,身边坐了个小女孩,衣着破烂,瘦骨伶仃,约摸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头发因营养不良,干黄细少,软软地贴在头皮上,正拿着根竹笛,嘀嘀嗒嗒地配音。一曲了,老头儿颤颤巍巍道:“各位贵客,茶饭之余,听首曲子消遣,《长坂坡》《单刀会》《从军曲》,想听什么曲子且道一声,老儿和孙女给您奏来。”
弯弯见这老头虽衣打补丁,但整洁干净,不卑不亢,连说话都带着曲调,顿觉得十分有趣,趴在窗上看究竟。
这时围观中有好事者叫了声:“别尽唱些凄凄惨惨的曲子,叫人难受,不如唱个喜乐的,大家欢喜下。”
老头儿点头,二胡弦一挑,便是一曲欢乐活泼的《喜相逢》,小孙女使劲吹着笛子,笛音高昂跳跃,竟也能跟得上节奏。
弯弯想起自己虽然从头到尾只会吹一首曲子,还吹得荒腔走板,但说起来也是个会吹笛子懂音律的,此时见小女孩吹得起劲,听得高兴处,合着曲子用手在窗台上打起了拍子,正陶醉投入时,却听曲子戛然而止,楼下传来一阵踢打辱骂之声。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身细如竹竿正用尖厉的嗓音大叫:“两个穷酸鬼,竟然敢挡我家公子的路,还不把他们赶走。”
醉月居贵人出入,本来并不容这样沿街卖艺者在门口弹唱,但掌柜的见这对祖孙可怜,人又端方干净,并不像一般乞讨卖艺那样聒噪腌臜,便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在门口拐角处谋条生路。此时见冲撞了贵客,立刻便有两个伙计跑出来,赶小鸡似的要将祖孙赶走。
那老头儿抓住二胡,恳声道:“挡了贵客的路,实在不该,小老儿这就走,这些都是讨生活的家什,小老儿和孙女就靠这个吃饭,各位手下留情,千万别砸了。”伙计们见他愿走,便也停了手,老头儿和孙女于是蹲下来收拾摊子。
不料,边上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却等不得,嫌弃两人动作太慢,不耐烦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让爷爷等那么久,来人,给我往死里打。”话音一落,蹿出十余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冲到祖孙简陋的摊子前劈头盖脸猛打猛砸,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踢打,手中的二胡被抢走砸成碎片。小孙女扑过去抱着爷爷大哭,却被一个家丁壮汉拎着头发揪起来,当头两记耳光,瘦弱的小脸顿时红肿,嘴角流下蜿蜒鲜血。
“簪儿,簪儿……我和你们拼了。”老头儿见孙女被打,目眦俱裂,不顾一切站起来扑了过来,被一脚踹飞,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爬不起来。
管家模样的人姓钱,是曹府的管事,他看着被摁在泥地里的祖孙二人,厌恶道:“还不快把这两人拖开,扔得远远的。”
便有家丁挽袖上前拖人,手刚刚碰到小孙女的头发,只听嗖的一声,乌光一闪,那家丁突然抱着手跳脚痛号。众人定睛一看,那只手上赫然插着一只黑漆筷子,如铁钎烤肉,穿掌而过。筷子本来不尖利,能作为暗器刺穿人的手掌,凭借的是极快的速度。
钱管事心里有些打战,但想到自己主子所属的那个家族,还有主子今天要请的贵人,又觉得胆气倍增。他根本不相信,在上京的闹市街头,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他的主子叫板。于是拉长了尖细的嗓门怒道:“是哪个狗杂种不要命地多管闲事?”
弯弯怒从心头起,双手一撑窗台,跃下楼去,稳稳落地,道:“欺负老弱,你才是狗杂种。”
钱管事乍见天下掉了个人下来,猛然一惊,再一看却是个衣着朴素的小孩儿,浑身上下连个饰品都没有,在他看惯锦绣奢华的眼里,又是一个寒碜的穷酸。仗着主子的势力,他在上京城里狐假虎威,飞扬跋扈惯了的,今天哪里肯吃这么一大亏。抱着坚决捍卫主子面子的决心,钱管事打起精神,指着弯弯狞笑道:“知道我是谁吗?今天你敢揽这个事,就别想活着走出上京城,我有的是办法能让你死一千次。”说完恶狠狠招呼家丁们:“还不把这个小穷酸打死,让他开开眼,知道爷不是他能打得的。”
弯弯有些踌躇,明白上京不比凉州,在这里动手打人不知道会不会给楼誉惹麻烦?却听得身后悠悠传来个声音:“谁说她打不得你?我说打得,她就打得。”
一句话说得简单平淡,却带着寒意料峭的味道,冷冷压迫而来。
钱管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抬头一看,醉月居二楼窗边,不知何时站了个年轻男子,稍远看不清眉目,但他只是背手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气势如山,冷意渗骨。能在高门大户里做到管事,都有些眼力见儿,此时一见这个男子通身的气派行事,钱管事便知对方非富即贵。京城中冠盖满地,一只锅盖砸下来,砸中三个人中两人是官,另一人是富家翁。各高门巨户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惹了一个人往往就是惹了几个家族。
所以,虽然他狗仗人势,但一般情况下见到这样的贵族公子,多半也会敬让几分。但今天不同,他家主子的姓氏和那个
今天要宴请的贵人,给了他无穷的勇气,直接把他的胆子增肥壮成了两个。京中贵人虽多,但又有谁能贵得过那个人?
钱管事向楼上的年轻男子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用一种自以为颇为得体的语气道:“这位公子有礼,这些贱民不值得公子费心,我们曹府自然处理得了。”
楼誉听得他刻意加重的那个“曹”字,冷笑一声:“原来是曹家的奴才,自称为爷,你也配!”
京中之人,谁听到这个“曹”字不先退三步?钱管事见他语气不善,便也不再客气,森森道:“这位公子想必初入京城,不知轻重,我劝你还是不要招惹曹家,给自己徒惹麻烦。”
楼誉不屑和这种奴才打嘴仗,垂眸咳嗽一声,懒洋洋地道:“麻烦……惹来玩玩也挺有趣,弯弯,你想先揍谁?”
弯弯嘴角渐渐牵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指着钱管事,答得嘎嘣脆“揍他。”
刘征给楼誉搬了把椅子,楼誉坐下倚窗而望,笑笑道:“那就尽管揍,别客气。”
弯弯转身扶起那老头儿,又抱起小孙女,替她擦去嘴角的血,和声道:“小妹妹,想不想打那个欺负你的坏人?”
小孙女瞧了钱管事一眼,怯怯道:“想,可是……他好凶,我打不过他。”
弯弯垂眸微微一笑:“你打得过的。”言毕,抱着小孙女突然起动,闪电般掠近钱管事,扶着小孙女的胳膊,抡圆了,用她稚嫩的小手扇了钱管事几个耳光。这一下速度极快,出人意料,待众人反应过来,钱管事左右脸颊都没落下,两边各吃了两记火辣辣的铁板烧。
小孙女的手软无力,这两掌其实打得并不算重,也不怎么疼痛。但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被人扇了耳光,并不是痛不痛的问题,这是明晃晃坦荡荡地打脸,打的不仅仅是耳光,打的是你曹家的脸面。
钱管事当下暴跳如雷,指着弯弯,尖厉的嗓子已经带上了破音:“小穷鬼,今天不把你撕碎了,我就不姓钱。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小孙女在弯弯怀里吓得瑟瑟发抖,弯弯将她放回爷爷怀里,安慰道:“小妹妹不要怕,我耍猴戏给你看。”
老头儿眼含泪花:“小英雄,他们是曹家的人,惹不起的,老头儿拖累你了,你还是快走吧。”
弯弯天性不羁,若不是担心给楼誉惹麻烦,早就动手揍人了,哪里还用说那么多废话,此时得了楼誉首肯,而且这个人还搬了张椅子坐在楼上观战,自己如果不好好教训一下这班恶奴,怕是他都要忍不住亲自动手了。
见老头儿关心自己,弯弯心中感动,摸摸小孙女黄而稀疏的头发,笑道:“爷爷别担心,我厉害着呢。”
数十个家奴一拥而上,弯弯嘴角微微扯出一道狡黠的笑意,逍遥步一动,影随身移,速度极快地在家奴中穿梭,所到之处,只听拳拳到肉,脚脚带风,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一声痛呼哀号。
钱管事只觉得眼花缭乱,只一喘息工夫,弯弯已经如闲庭散步般,脸不红气不喘稳稳站在原地,似乎刚才那一番打斗并没有发生,唯有地上那些七歪八斜、抱头抱脚痛号乱滚的家丁们,才证明了刚才那快如流星的人影,呼呼作响的拳脚风声,并不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幻影像。
钱管事这辈子哪里见过这般出神入化的身法,目瞪口呆傻在当场。
弯弯拍拍手上的浮尘,慢慢地走过来:“现在,轮到你了……”
醉月居百米外,积雪重檐的阴影下,停着一辆马车,一群人站在车前,距离不远不近,能将醉月居前的情景尽数看在眼里。
见钱管事吃亏,身边的侍卫要冲出去,被领头的年轻男子止住。
“公子,为什么不让侍卫们去帮忙,难道就任由那贱民污了曹家的脸面?”亲随不解问道。
年轻男子曹行一脸阴鸷,抬眼看向远处那个坐在醉月居二楼的男人,心里隐隐不安,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面容听不到声音,但仅从气度和身姿,便让曹行断定,这个稳若泰山坐观战火的男子肯定不是一般人。
能出入醉月居的贵公子多如过江之鲫,但是敢惹曹家的人却寥寥无几。有胆子也有实力招惹曹家的贵公子之中,身边高手云集,随便派出个年纪小小的侍卫,武艺就能如此高强的,又寥寥不出一掌之数。
那人一举一动气度高华,却不失凛冽,如上好的丝绸包裹中的雪亮刀锋,看似没有一点杀气,却让人不寒而栗。这样的气质只能是沙场兵刀中长期浸淫出来的,非上京城中一般贵族子弟可有。如此这般,这个男子究竟是谁?
曹行略一盘算,悚然一惊,难道自己今天竟如此倒霉,遇到了那个冷面煞神?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惊惶,曹行脸色发白,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掀开车帘就往里头钻。
亲随好生不解,自家公子是户部侍郎之子,曹皇后的嫡亲侄儿,平时飞扬跋扈,横行无忌,怎么这次竟如此畏头缩脚,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就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跑得如此小心猥琐。
“那钱管事怎么办?”亲随小心翼翼地提醒。
曹行爬上马车,恶狠狠道:“钱发那个蠢货,有眼无珠,死不足惜。”
“还有禄亲王……那边总要交代一下。”亲随默默叹了口气,跟着这样顾头不顾尾,有头没脑子的主子,真是太考验人的智慧了。
曹行这才记起,今天他到醉月居是请禄亲王吃饭的,但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急忙交代道:“赶快派人到禄亲王府上传讯,就说我今天坠马受伤,不能饮宴。改日亲自上门赔罪。”
亲随惊吓到了,禄亲王就是三皇子,皇后所生,太子同胞,贵不可言。自家公子竟然为了躲这个醉月居二楼的陌生男子,放三皇子的鸽子?不由得往醉月居那边多看了几眼这个男子到底是谁?
好像看出亲随的疑惑,曹行面色不善,冷哼一声像说给亲随听,又像是给自己一个下台阶:“这个人手握重兵,又蒙圣宠,深得皇上倚重信赖,不要说我,怕是连三表哥也不能轻易撩其锋芒。”言毕,放下车帘,再不管钱管事死活,一迭声地催车夫快走。不消一会儿,这队车马就消失在黑暗中。
钱管事刚开始还想着主子快来了,千万不能在主子面前露出怯懦乞怜的丑态,便咬紧牙关装硬骨头撑了好些时候,来回只会说一句:“待我主子到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弯弯见他毫不羞愧地狗仗人势,不免好笑,下手更是有力。避开要害,只往他脸上招呼,不消一会儿,钱管事的脸已经肿如猪头,舌头都被揍肥了,支支吾吾把主子喊成了“猪吃”。
后来渐觉不对,主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见踪影,自己却很快就要小命不保,便墙头草随风倒,不假思索地扔掉了节操风骨,趴在地上求饶:“小爷爷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弯弯指着那爷孙道:“这些话你和他们说,他们肯饶你才行。”
钱管事爬到那爷孙俩面前,不停打自己的耳光,带着哭腔道:“老祖宗小祖宗,刚才是我不对,我是猪,我是狗,您二位别记心上,麻烦和这位小爷说一声,饶了小的吧。”
老头儿见他脸颊肿大,牙掉了几颗说话走风,心中自然畅快,又担心再耽搁下去曹家来人,给弯弯惹来杀身之祸,便向弯弯道:“小英雄,就饶了他吧。”
弯弯这才一脚踹向钱管事的屁股,道:“滚。”钱管事和一群家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得义无反顾。
待钱管事等人跑远,弯弯俯身帮着老头儿和孙女收拾摊子,老头儿急道:“小英雄快走,待会儿他们带人来,就麻烦了。”
弯弯莞尔一笑尚未回答,身后传来楼誉的声音,清清淡淡不带一丝烟火气:“他们不敢。”
不知何时,楼誉已下楼,浅笑站在那里。
弯弯欢呼一声,跑过去问道:“刚才我揍那个坏蛋,揍得好不好?”
只揍脸面,不动要害。钱管事尽管鼻青脸肿甚是难看,但并无内伤,不碍性命。
弯弯下手有分寸,一则是她天性善良,量恶施惩,钱管事的嘴脸虽然恶劣猥琐,但罪不至死。二则也是为楼誉着想,担心真的惹出人命给他添麻烦。
刚才弯弯的一招一式,楼誉都看在眼里,心中自然知道她所顾为何,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如此聪颖剔透,那为他着想的一片心,让楼誉心情又好了几分,赞道:“好得很,既好看又痛快。”
老头儿带孙女儿上来见礼致谢:“今天多亏几位公子,陆老儿和孙女多谢各位。”
楼誉见他进退有度,举止稳重,不像是沿街卖艺的,一言一行倒像是军旅出身,心念一转,便道:“陆老伯刚才那曲从军歌奏得豪气干云,倒是军人风范,只是豪迈中略带凄楚,不知有什么伤心事一直难以释怀?”
陆老儿被他一语说中伤心事,长叹一声,抚着孙女黄黄的头发,道:“公子好耳力,我儿名叫陆成杰,也是军伍之人,只是半年前获罪下了大狱,只余我和孙女二人相依为命。”
陆成杰?楼誉眼中精光一闪,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刘征在一边满脸惊讶:“原禁军一营的统领也叫陆成杰,也是半年前获罪下狱,难道是他?”
陆老儿叹息,点头道:“正是。”
楼誉心中一震,原来是他的家人。这陆成杰身为禁军第一营的统领,骁勇善战,为人正直,待下属慷慨仗义又有担当,深得禁军一营乃至其他几营下层官兵的爱戴和拥护,在禁军之中口碑极好,本来是下一任九门提督的热门人选,不料却因为帮下属仗义执言,得罪了曹氏,因言获罪下了大狱。这么样有血性有气概的一个人,如今却身陷大牢生死不知,老父和幼女流落民间受人欺凌,说到底还是性情耿直,不愿意依附曹氏,受其招揽的后果。军伍中人自有惺惺相惜,楼誉虽然没见过陆成杰,但欣赏他的傲骨和热血。今天因缘巧合,陆成杰的家人竟被弯弯救下,曹家不敢惹他,但捏死这对爷孙却和捏死两只蚂蚁没有区别,为防曹家报复,接下来他少不得要亲自出面护上一护。
沉吟片刻,楼誉道:“陆老伯的曲子奏得甚好,很合我的耳缘,不知道是否有幸能请老伯到我府上小住一段时间,我好向老伯讨教一下音律。”
陆老儿一怔,他年纪虽大却不愚笨,听弦音闻雅意,楼誉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将他和孙女纳入自己羽翼下保护起来啊,只是不知这个气质清贵的公子为何会对自己爷孙二人如此关怀。心中感动,喃喃道:“陆老儿何德何能,公子……”
楼誉道:“我也是军伍之人,十分敬重陆兄的风骨气节,他的家人,我很愿意帮上一帮。”
陆老头乍喜乍惊,他略带犹疑地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楼誉明白他在犹豫什么,落落大方道:“我叫楼誉,凌南王世子楼誉。”
这一句话之于陆老头,不啻拨开云雾见晴天。平日里听儿子提起凌南王世子,颇多赞誉,说什么年少有为,用兵如神,最重要的是,身居高位却不自傲,手握重兵却不恋权,没有半点贵族子弟的纨绔作风。如今得知救下自己的竟然就是凌南王世子,陆老儿哪里还有半点犹疑,摸着孙女的头,老眼里落下一滴浊泪,哽咽道:“承蒙世子关怀,小老儿感激不尽。”
楼誉等人正准备离开,忽闻身后有人叫:“贵客请留步。”回头一看,是这醉月居的掌柜小碎步跑了上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小声道:“我家公子曾有交代,若是您赏脸登门,必要知会他一声,他好来做个东。现在我家公子正在赶来,还盼贵客留步一聚。”
他已经猜出楼誉的身份,却口口声声贵客,只字不提凌南王世子,是想推脱之前任弯弯和曹家起冲突,醉月居却旁顾观火的责任。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像楼誉和曹家那样的大人物,就算把醉月居拆了,掌柜的也只能颤巍巍伸个拇指叫声好,恐怕就连吴尚泽也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所以之前虽然闹得厉害,醉月居却半点动静都没有,掌柜的跑堂的全都成了哑巴聋子。这时风平浪静,再出来照顾下场面,端的是八面玲珑。
楼誉语气淡淡地:“不必了,给吴尚泽带句话,若陆家爷孙在凌南王府做客的消息传到曹家人耳朵里,那就是他说的,我可是要找他算账的。”
掌柜大冷天冒了一脑门子汗,连连点头称是。
将陆家爷孙带回凌南王府后,楼誉又使了法子,打通关节,把身陷大狱的陆成杰无声无息地捞了出来。
以他的权势,要掩住曹家耳目在大牢里救个人并不是难事,可惜陆成杰在牢中被施了重刑,断了只手,瘸了条腿,武艺全失。军人失了武艺就如同折了翅膀的雄鹰,禁军是回不去了,就连进黑云骑也不行。楼誉便拿出银两在上京城内僻静处置办了个小院落,让这陆家三口隐姓埋名安顿下来。
待这些事情办好,已过去近十日。弯弯这些日子过得甚是辛苦,被楼誉抓着,天天摁在书房里读书练字。楼誉窗下持卷,亲自担任教习,先从三字经、百家姓教起,再读千字文,时而还从史记中挑选一些历史故事讲解给她听。
楼誉的教书方法和他练兵一样,严厉苛峻,但亲身演练讲解却不失生动有趣,叫人牙痒痒得不知是恨是敬。
说到读书,以前容衍也不是没有下过力气,可惜弯弯宁肯花时间练刀,也不肯花时间多认两个字。容衍一召唤她读书,她便各种借口,太困啦、太累啊、大红拉肚子啦……容衍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也不愿意太拘着她,反正也不要她入朝为官,小姑娘家家的,少读点书就少读点吧,她快活就好。时间长了,也就听之任之,养出了一个小文盲。
可楼誉却想得更深更远,不得不狠下心来,将来要做凌南王世子妃的人,总不能大字不识一箩,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是不能指望了,至少自家夫君的名字总要会写吧。因此这些天,便把弯弯带在书房里,他翻阅军情政报之余,能教一点是一点。
说也奇怪,弯弯在容衍面前撒娇装傻,一向无所不利,可是在楼誉面前,这些招数却毫不管用,被他甜糕加蜜饯,连哄带骗地摁在了书桌前。
这天,楼誉在书房翻阅兵部送来的将领履历,时不时看一眼身边小桌子上的弯弯,见她凝神悬腕,目不斜视,练字练得甚是认真,正满意点头时,听得家丁在门口告禀了一声:“世子,宣平小侯爷送来请柬,请世子过府饮宴。”
又来了,楼誉眉头一皱,刚想拒绝。家丁却甚有眼色地速度开口:“宣平小侯爷让小的一定要转告,这次宴席备足了各种糕饼甜点,还特意备了民间各种有名的小吃蜜饯,由天宝斋的宗大师傅亲手掌厨,绝对是平时铺子里买不到的好口味。”
弯弯正悬腕苦练,这几天勤学苦练下来,那个“誉”字写得端正工整,已是颇能上得了台面。忽然听到这一番话,手腕不由得一沉,誉字最后一笔便成了只蠕动的毛毛虫,在好端端一张宣纸上拖出长长一道墨痕,一双眼睛波光流转,眼巴巴地看向楼誉。
宣平侯这次是学乖了,在多次宴请楼誉碰壁之后,痛定思痛,将那夜楼誉说的话细细回忆了一遍,又着人找了凌南王府的厨子问了,得知世子最近口味大变,竟顿顿缺不了糕饼点心,方才恍然大悟,连连跺脚骂自己猪油蒙心。因此这次的邀约下足了功夫,花重金请来天宝斋退隐了的糕点大师宗师傅,又巴巴地让家丁传话,只怕楼誉不肯来。
楼誉见弯弯两眼发光,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中一软,刚到嘴边的“不去”二字便收了回去,命家丁将请柬送了进来,笑着看向弯弯:“想去?”
“嗯嗯。”弯弯点头如捣蒜,“我能去么?我还没有去过宴席呢,宴席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是不是?”
楼誉心中一酸,毫不犹豫道:“有什么去不得的,你想去,我们去就是了。”
弯弯欢呼一声,这些天拘在书房里闷坏了,听说能出去玩,还有那么多好东西吃,忍不住雀跃的心情,双手圈住楼誉的脖子,荡秋千似的吊在他的身上叫好。
楼誉一怔,随即双手一圈将她圈在怀里,苦笑道:“弯弯,你这样主动来抱我,我很喜欢,可是以后不管高兴还是难过,都只许抱我,绝对不许去抱别人,懂了吗?”
比弯弯还高兴的� �还有宣平侯吴尚泽。说起来吴家祖上也是高官侯爵,爵位世袭,但爵位几代承袭至今,已是空有名而无实权。
吴家后人在官场上任的都是些闲职,但在敛财聚资方面却很有手段,垄断了大梁盐、铁、酒、瓷器等重要货品商路资源,上京城里最好的酒肆青楼饭馆菜斋都是吴家的,可以说富可敌国。
但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身为皇商再能赚钱,也须仰仗朝中贵人的鼻息。吴家人都是天生的商人,八面玲珑,朝中上上下下显要官员无不打点得妥妥当当,甚至一些不入流却要紧的职位,都给足了油水。像楼誉这样炙手可热的当红炸仔鸡,又岂肯放过。
前几次的邀约均被拒绝,吴尚泽正头痛回忆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了这个冷面煞星?本来这次也没抱什么希望,仅仅是走个场子表表忠心,不料楼誉竟然接了请柬,怎么不让宣平小侯爷大喜过望。
大喜之下,动了狠手,各种糕饼甜点,酒水菜肴,流水单子足足有尺把长,端的是挥金如土。
楼誉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随随便便带弯弯去赴个宴玩玩,便闹出来那么大的动静。
……
宣平侯家的饮宴总是那么香艳。
弯弯随楼誉下了马车,还未走近那朱红牌匾黑漆柱的大门,便听得一串明珠落玉盘般的笑声。府里隐约可见锦绣铺地,绮罗满堂,一盏盏宫灯映衬着白雪琼枝,灯影月色互相映衬,极尽华彩奢华。
弯弯低头瞅瞅自己一身简单的衣着,似乎和这满门华贵太不相衬,不由得踯躅不前,脚步慢了下来。
楼誉察觉,回头一笑:“给你备了那么多好衣服,从来都不舍得穿,现在却觉得自己穿得寒碜了?其实,穿怎样的衣服有什么打紧的,今夜有我在你身边,又有谁敢小瞧你一眼?”说完,走回她身边,握住住了她的手掌。
弯弯一惊,略略挣扎了下,不料楼誉却握得更紧,再不松开,低声问道:“别怕,楼誉哥哥在。”
弯弯眼神和他一触,心中一松,摇头道:“这个地方太华贵,在这里吃饭,还不如在凉州城里的地摊上吃凉皮来得舒服,怪不得你不喜欢来他家吃饭。”
楼誉朗声大笑:“天下知我者弯弯也,不过今天既然来了,我们就放开肚子吃他娘的,不然岂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他难得爆了句粗,却让弯弯扑哧笑了出来,刚才那点拘谨不适渐渐消失弥散,又恢复了平时的跳脱灵动,笑道:“嗯,吃不下再打包带走。”
楼誉笑不可抑,拉着弯弯进得门去。
门口的家丁见到是他,脸色一整,高声唱了个喏:“凌南王世子到……”尾音拖得又长又远,庭中的喧笑声顿时一停,随即丝竹声大作,一个锦袍男子快步迎了出来,远远就笑道:“终于来了,宾客满堂就等你了,再不来,我还以为你又要放我们鸽子。”
弯弯定睛看去,来人身着云锦紫貂袍,正是那天在街上所遇的宣平侯,忙抽出手来,站在一边。
楼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正待说话,就被宣平小侯爷扯住袖子往里拉:“来都来了,还杵在门口做什么,嫌我府里脂粉味浓?实话和你说,我清早起来就着人冲洗过了,足足冲了三遍,此时熏的都是清淡的竹节香,哪里还会有脂粉味。”
他这边唠唠叨叨堪比鹦鹉,楼誉浅笑道:“不忙,我还带了个小兄弟,待会她要坐在我身边。”
吴尚泽一怔,这才注意到了弯弯,只见她一身黑云骑的军士戎装,眉眼精致,年纪甚小,看起来就是个亲卫模样,没什么出奇的。但他玲珑心窍,见楼誉如此费心交代,便知道这个小孩儿甚有来历,只是不知道为何能在楼誉心中占了这么重的分量。心中盘算,脸上神情却半点不变,热情招呼道:“当然当然,黑云骑的小将,当然要和你上座。”
楼誉的座位就在主人座边,这个位置向来是留给场中最尊贵的客人。吴尚泽命人在边上又加了个案几,专门给弯弯。
楼誉一落座,宴席才算正式开始了。美貌年轻的侍女们流水般托着黑漆食盘上菜,裙裾飘动,香风扑鼻。
吴尚泽当先拿了酒来敬,楼誉也不推让,仰脖饮尽。乐得吴尚泽拍腿大叫了声好。
弯弯面前的朱凤漆案上摆满了食物,香气扑鼻,又闻得酒香,食指大动,正端起杯子想喝,却见一双筷子夹了块山楂凉糕放进她的碗里。
楼誉侧脸笑道:“先吃点东西垫垫,空腹饮酒,小心肚子疼。”
你还不是空腹在喝?一口气都喝了四五杯了。弯弯回了个不服气的眼神,听话地夹起来放进嘴里咀嚼,心里却甜甜的,如同嘴里的甜味浸润到了心底。
一时间觥筹交错,楼誉席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吴尚泽一一引见,皆是非富即贵。楼誉脸上带着丝淡而矜持的笑意,极给面子地一一饮尽。其余时间,他筷子随弯弯的眼睛而动,弯弯往哪道菜上多看一眼,他就不动声色地立刻给她夹来,生怕她见了生人不敢下筷子,亏待了自己。
不一会儿,弯弯碗里的菜肴就像座小山似的。
吴尚泽极有眼色,一见楼誉如此,立刻转头吩咐下人,将席间各种糕点菜肴挑了最鲜美精致的,放在几个八宝盒子里,一一送到弯弯案几之上。直把弯弯吃得眉开眼笑、乐不思蜀。
楼誉见她高兴,眉眼间也带上了层笑意,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吃,突然席间灯火一暗,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屋顶悬下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淡淡的银光柔和铺地,照亮了正中间一块圆形的空地。
一个身着紫色纱裙的女子翩翩而落,轻纱被吹得飘起来,宛如烟霞,翩然落地,衣裙层层散开,如雪地里开出的一朵解忧花,美到极致。
琴音婉转悠扬,席间喧闹敬酒声瞬间消失,四周似乎一片空寂,只余那女子在场中随琴音翩翩起舞。
弯弯惊讶地指着那女子,对楼誉道:“是她,是那个仙女姐姐。”
楼誉淡淡瞟了一眼,世间女子他皆过目就忘,不留于心,此时经弯弯提醒才看出来,正在起舞的女子眉间一抹艳色,正是素素。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又夹了块栗子糕放到弯弯碗里,道:“多吃点,怎么都吃不胖,还是瘦猴似的。”
弯弯夹了栗子糕放在嘴边,眼睛却盯在素素身上:“这个姐姐的裙子就像异迁崖上看到的落日霞光一样,真好看。”
楼誉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正好素素一个轻旋转过来,眼光和他一触,见他在看自己,顿时心花怒放,妩媚一笑,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转头广袖轻挥,紫色长袖在空中拉出道优美的弧线。
这样的绝女子,天下男子谁不喜欢?弯弯看看楼誉,又看看场中起舞的素素,突然有了自惭形秽之感,将栗子糕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弯弯沮丧地猛吃大嚼,楼誉察觉弯弯神情有异,不明所以,略一思忖,方才豁然开朗,难道这丫头吃醋了?一时间心中既甜又软,滚烫熨帖,竟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他这一声轻笑入耳,更叫弯弯羞恼,嘟着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他。
楼誉笑得越发开心,将自己面前的几盘新端上来的糕点,一一放到弯弯的案几上。
这边曲声终了,素素恰恰一个反弹琵琶之姿,腰肢柔软,目光妩媚,赢得满堂喝彩。
“好好好!”吴尚泽满面红光,喜不自胜,击掌赞道:“素素这一舞当真可谓翩若惊鸿,不要说大梁,天下都难寻更好的了。”
更有好事者附庸道:“古人闻佳乐,绕梁三日而不绝,今日有幸见素素姑娘一舞,心醉神迷,脑中盘旋尽是仙子之姿,三日哪里够,我看非需要十日不可啊。”
素素浅笑盈盈,长袖半遮娇颜,欠身致谢,眸光流转看向楼誉,却见他无动于衷,甚至连个赞赏的眼神都欠奉,只是专注地看着身边那个人。
素素心头顿时掠过一丝黯然,失落已极。自己美貌绝伦,舞姿曼妙,上京城中多少贵族公子趋之若鹜,知道这次饮宴凌南王世子要来,她更是精心打扮,本以为一舞终了,总可博他青睐有加,刚才那不经意对上了他的眼光,更是让她信心倍增,欢喜无限。
谁料到,自己精心准备,倾尽全力的一舞,对他而言,还是如杯中冷茶,袖上尘埃,不值一哂。美貌的女子总是骄傲的,尤其是遇到了卓越的男子,更是希望对方能对自己仰慕倾心,这和爱情无关,仅仅是另一个领域里的争强好胜。见自己的倾力一舞,却换不得楼誉的一声喝彩,素素又是羞愤又是恼怒,强掩心中失落,朝吴尚泽强撑出一个笑容,在他召唤下,莲步轻移,坐到了他的身边,一双眼睛却细细打量着楼誉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开。女子的眼光更是细腻精确,加上素素年幼就在风尘里打滚,看多了未长开的清倌女童,一眼打量下来,便已看出这小孩儿虽然年纪尚小,但身姿柔软,骨架纤细,五官精致秀美,尤其一双眼睛漂亮得出奇。再细看她的颈部,光滑细腻没有喉结,虽然男子装扮,却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若不是略嫌黝黑粗糙的皮肤打了负分,以素素看惯绝色美人的眼光,都不得不点头赞一句,好个难得的清丽绝色。再仔细看来,这个小丫头正是那天花灯夜市上,牵扯住楼誉目光的那个小小背影。明明衣着朴素不像世家小姐,却能堂堂坐在凌南王世子身边,更别提世子对她那藏不住的牵挂和温柔,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素素心中揣度,端起杯酒敬向楼誉,柔声道:“素素适才献丑了,不知道舞姿粗陋,是否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吴尚泽指着楼誉笑道:“问到点子上了,可不许说不好看,这样的舞姿还要嫌弃,就是根本不懂欣赏。”
素素俏脸微红,娇羞无限:“侯爷尽取笑素素。”
楼誉知她是吴尚泽宠爱之人,就当给吴尚泽面子,神情不变,举杯一饮而尽,淡淡道:“素素姑娘舞姿动人,跳得不错。”
连夸人都夸得那么冷冰冰,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笑?素素心中微微刺痛,脸上却微笑着,又斟满一杯,却是敬向了弯弯:“素素敬这位小……公子一杯。”她熟通世故,见弯弯女扮男装,虽不知道为什么,但却明白必有缘由,而且这个缘由不是她有资格当众戳破的,但那堵在心口的一丝妒意,却怎么都按捺不住。
素素接着道:“见公子衣着想必是黑云骑的小将,素素此生最敬慕的就是叱咤沙场的英雄,还请小公子饮满此杯。”
弯弯愕然点着自己的鼻尖:“仙女姐姐,你在叫我?”
素素抚唇轻笑,将酒杯送至她面前:“敬小公子一杯,有个不情之请,素素痴迷音律,最想领略军中乐曲的宏伟雄壮,只可惜上京城里的乐师根本奏不出那般气势,今日见小公子这般气质,想必精通音律,还想请小公子赐歌一曲,以飨素素多年心愿。”
弯弯头皮发麻,曲子,她这辈子只会唱一首,还走调。可是这个仙女姐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恳请,自己却不好意思说不会唱,白白丢了楼誉的面子。
吴尚泽和一众贵公子对楼誉身边这个身份神秘的小孩儿早就十分好奇,此时见素素提议,都来了兴趣,无不兴奋地鼓动撺掇。
弯弯手足无措,茫然求救般看向楼誉。
素素垂眸敛目,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中淡淡的得意之色。你喜欢的人,也不过如此,徒有容貌却无才情,不能陪你吟诗作对,也不能陪你窗下作画,堂上起舞。而你就因为这样的她,看不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我,如今是不是有些珠玉在前,视为鱼目的感觉?
楼誉凝视着素素,表情不辨喜怒,忽然转头看向弯弯,展颜一笑:“唱歌算什么,你不是会舞剑吗?来,我给你伴奏。”
弯弯惊异睁大眼睛,搞错没有,我哪里会舞剑,我的剑都是用来杀人的。
楼誉胸有成竹,浅笑着看回去:“别担心,我的琴音会带着你。”
弯弯静静凝视他,心中的慌乱无措渐渐平息,嘴角弯起了道小小的弧度。
楼誉垂眸浅笑,长身而起,眼光缓缓环顾四周,大声道:“拿琴来!”
弯弯立于场间,手持一把雪亮长剑,剑尖指地,以剑为刀摆了个涟漪刀法的起手式。
楼誉坐在琴后,凝视弯弯。
弯弯抬头微微一笑,楼誉嘴角一牵,手指轻轻勾动琴弦。
第一声就是个极高的音,瞬间吸引了宴席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随着这个高音,弯弯剑尖猛抬,凌空后翻,一招星月满空,剑芒毕露吞吐,在众人眼幕里划出如流星般的璀璨轨迹。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弯弯剑意凛然,如猎风呼啸而过,杀气激烈。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弯弯快速回旋,雪亮剑光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劈开混沌天际。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弯弯腾空跃起,长剑急旋,划出无数剑花,如闪电纵横天际。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楼誉手指扫弦,铮铮铮铮,弹出激荡人心、热血沸腾之音。
弯弯已经跃出大堂,足尖轻点庭院之中的雪梅,凌空翻滚,激起了无数雪亮剑光。
场间无人喝彩,所有人都被这杀伐铁血的猛烈剑意和气势,震住了心神,就连捧杯端盘在一边伺候的侍女们,都看得目不暇接,忘了给身边贵客的空杯里再斟满酒。
至此,琴声倏然一转,不再猛烈阳刚,转而婉转清扬,既沧桑又温柔,似春风一夜吹开了万树梨花。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弯弯剑随音动,弯腰倾倒,旋剑成圈。
她自小练武,身段柔软却不失坚韧,手臂纤长却不失力度,肩背瘦削却如翠竹挺拔修长。舞起剑来,激烈时剑气如虹,温婉时如水波潋滟,既有男子刚劲锋芒,又有女子的柔美清悠,别具风格,更有韵味。
——朝红颜,暮白骨,登高远望,夫不归。
将旗直上高楼台,不破云城不复还……
随着楼誉的手指拨出最后一个尾音,弯弯划出无数剑花,剑气激荡,雪中红梅花瓣被剑气激得飘起又飞落。
弯弯从空中飘落,收剑而立,静静站在纷纷扬扬的梅影中。
四下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吴尚泽的一杯酒翻倒在自己的貂裘上,却呆愣而不自知。这些身居上京城,终日饮酒取乐的贵族公子哥,哪里见过如此清透凛冽、气壮山河的剑舞。和这个比起来,素素那种风花雪月自妖娆,欲赋新诗强作愁的舞蹈,就像鱼目之于珍珠,小家碧玉之于大家闺秀,失了大气。
弯弯和楼誉相视而笑,他们都随着这磅礴的剑舞回到了苦寒的边塞凉州,那里才是他和她的天地。
素素脸色青白交错,本想争个小儿女的意气,没想到弯弯竟然能舞出如此大气磅礴的剑舞,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看着弯弯和楼誉二人,一个站在花瓣飘落如雨的梅树下,一个坐在堂上轻抚琴弦,眉眼间那种说不出的了然笑意,素素有种说不出的索然失落,直至此时,她才明白,那个风姿夺人目的男子,自己即便再花一辈子,也无法走进他的心,哪怕自己再美艳绝伦,也永远无法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她,那个和他默契天生,灵犀互通的女子,他们并肩走过的路,任凭谁都无法取代。
赴宴回来,一晃又过数日,腊月除夕将至,年味越来越浓,楼誉也越来越忙,陪伴弯弯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好在弯弯自来熟,这些日子已经和凌南王府上上下下混得很熟,赵无极和刘征拉着她去禁军大营里打马球,这三人组的队,所向披靡,赚够了眼球,赢足了风头,竟在上京城的驻军里打出了名气。还有楼诚,三天两头跑来找她学武。有一次还拿了好长一串鞭炮过来,在侍女们的尖叫声中,两人足足放了一下午。
因此这些天,弯弯玩得乐不思蜀,倒也不觉得寂寞无聊。
这天傍晚,楼誉好不容易腾出空,几天没见这小丫头了,想念得很,打算和她吃个温馨晚饭,却遍寻不着弯弯。阖府找了一圈,才发现弯弯正在校场上教侍女姐姐们防身术,楼誉哭笑不得,挥手遣散了侍女,亲手将小丫头拎回厢房。
着人送上热水,楼誉拿了毛巾亲自替弯弯擦手,又拧了一把热毛巾,去擦她的脸。
弯弯大惊,偏过头去不让他擦。
楼誉把她拉过来,轻笑道:“不就是洗个脸,你怕什么?”
弯弯急得脸都红了,拼命挣扎着,楼誉将她搂在怀里,笑道:“不洗脸,就变成一个小黑猫了,怪不得赵无极总说你是男的,天底下哪里有女孩子像你一样不爱干净,整天把自己抹成个黑脸包公的?”
弯弯还在拼命挣扎,忽然一愣,瞪大眼睛看向楼誉:“你刚才说什么?”
楼誉见她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如受惊小鹿一般可爱得紧,情不自禁低头,用唇在她的眼皮上碰了碰。
眼皮上有温软的触感,弯弯如遭雷击,整个人傻掉。
楼誉拿过毛巾,一点一点轻柔地擦拭她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我的弯弯最好看了,可比那些什么仙女姐姐好看多了。”
脸上的黑色药膏被一点点擦拭干净,露出底下的皮肤,因长期被药膏遮盖不见阳光,显得更加白皙剔透。
弯弯瞠目结舌,呆呆地站在原地,连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你……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楼誉满意地看着她擦拭干净的脸颊,将毛巾扔进水盆,牵着她的手走到饭桌前,让她坐下:“你阿爹制的药膏确实不错,但是仅能瞒过一时,又岂能瞒我一世。以前是我粗心了,军中又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大老爷们,才让你瞒了那么久,你还以为涂了药膏就能变成男人了?”
这药膏只能让人容颜变丑,却不能改变生理特征。以前她仗着年纪小,身体单薄,尚且可以瞒人耳目,如今渐渐长开了,女子特征越来越明显,再想女扮男装就难了。
弯弯呆了半晌,突然眼眶一红,哽咽道:“你知道我是女的,是不是就要把我从黑云骑里赶出去了?”
楼誉闻言打趣道:“你是舍不得离开黑云骑,还是舍不得离开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取笑我!想到要被逐出黑云骑,无法替阿爹报仇,以后也见不着楼誉了,弯弯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楼誉又好气又好笑,把我骗得好苦,我还没哭,你倒哭成这样,掏出块方巾,替她拭去眼泪,哄道:“我才舍不得把你赶走呢,快别哭了,别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
弯弯哭得眼角微红,哽咽着:“你不许骗人。”
楼誉见她纯真可爱,认真道:“当然不骗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刚进黑云骑,我就发过誓,这世上所有好吃的东西,只要弯弯想吃,我就一定让她吃到。这两年下来,楼誉哥哥有没有骗过你,有没有说话不算话?”
弯弯细细一想,这两年自己把该吃的不该吃的,吃得着吃不着的,通通吃了一遍。只要是她想吃的,楼誉确实都一一满足。怔怔点头:“你没有说话不算,那这次你知道我是女的了,真的不会把我赶出去?”
当然不会,你是我心尖上的人,当然只有放在自己身边才能放心。我会好好守护着你,耐心等你长大。楼誉心中其实早有盘算,见弯弯如此忐忑担心,对自己的依恋不自知地流露出来,顿觉十分舒畅高兴。浅笑着凝视她,一双漆黑眼眸异常认真专注:“弯弯,知道你是女子之后,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两三天乐得睡不着觉。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弯弯似懂非懂,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似一层薄薄的窗纸被捅开,透出了微亮温暖的晨曦,细细回味楼誉方才那一席话,心跳不由得加快,似乎有某种情愫初生,一下一下轻敲着胸口,耳根渐渐红了。
楼誉也不着急,将一只小银勺子塞进她手里,掀开桌上一只黄梨木底荷白瓷的小罐,小罐底下还用小火煨着,盖子一掀开,逸出袅袅馥郁细腻的甜香。
“这是什么?”弯弯闻着那股甜香,好奇问道。
“腊八粥。”楼誉给她盛了一碗,“过几日就是腊八,按我们这里的习俗,要熬腊八粥喝,喝了腊八粥年年岁岁都能平安喜乐。你尝尝,好喝不好喝?”
弯弯舀了一勺子放进嘴里,只觉得软糯清香,入口即化。忍不住几口吃完,咂巴着嘴,意犹未尽:“真香。”
楼誉浅笑,又盛了一碗递到她面前:“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以后每年这个时候就是你的生辰,楼誉哥哥都煮腊八粥给你喝,好么?”
弯弯拿着小勺子在碗里下意识地捣着,喃喃道:“这世上除了阿爹,你对我最好了,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楼誉笑而不答,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前些日子,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她长得非常好看,人既善良又单纯,脾气性格与我无不投缘,弯弯,你说这么好的姑娘,要不要努力把她娶回来做我的世子妃?”
“好看的姑娘?你有喜欢的人了?”弯弯脑海里浮现出素素惊鸿绝艳的舞姿,小脸一白,自己还是奢望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希冀如镜花水月般可笑。他喜欢的女子,自然要像那仙女姐姐一般,美丽多才,能歌善舞,自己又算什么,只会打打杀杀,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更别提吟诗作对,作画起舞。
弯弯这一生,头一次鄙视起自己来,捏着粗糙的薄棉衣角,低头不语。
楼誉在边上侧目细看她的表情,只见她的脸色明亮后归于黯然,小手绞着衣角,紧咬唇瓣不再吭声。不由心头火热,看起来,她心里也是有自己的。满心欢喜像要溢出来一样,忍不住轻笑一声,低声又道:“我喜欢的那个姑娘,虽然经常傻傻的,但是十分可爱。虽然不会跳舞,却能陪我驰骋大漠挽弓射雕;虽然不识字,却能静心苦练,写出最端正的誉字;虽然整天把自己的脸涂黑,却拥有明月耀长空般夺目的容颜。”
他的声音低沉清醇如酒:“她总以为自己比不上别人,却不知道,她在我眼里是独一无二,世间难寻的至宝。”
弯弯闻言猛然抬头,眼中还有泪光,眼底已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楼誉的手指轻抚过她的唇瓣,她的唇柔软细腻,指尖在唇上轻轻一碰,如饮十年佳酿,心都醉了。心中柔软得无与伦比,静静看着她:“小傻瓜,我喜欢的姑娘就是你,你……喜欢我么?”
面对如此猛烈直接猝不及防的表白,弯弯如坠梦中,梦呓般喃喃:“喜欢的,你对我那么好,就像阿爹……”
楼誉的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柔声道:“不是喜欢阿爹的那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把我当成那个可以依靠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弯弯只觉得今天的楼誉,如同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既秉承了一贯直截了当的风格,咄咄逼人不留退路,直将人逼入角落,不得不把心底那点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情愫袒露出来。但语气动作又极为柔软温存,俊美温柔得让人移不开眼。
像男女那样的喜欢?
把他当成自己的夫君?
弯弯心头如有鹿撞,凝白的小脸上飞起两团红晕,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
楼誉不忍再逼她,他一向很有耐心,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等她慢慢长大。今天已经略窥到了她的心意,她心里有自己,这已足够。他起身从壁橱中拿出一个装饰华美的盒子,放到弯弯面前,微笑道:“今日既是你的生辰,楼誉哥哥自然有礼物要送,喏,生辰礼物,瞧瞧喜不喜欢?”
弯弯心头怦怦剧跳,慢慢掀开盒盖,眼前乍亮,盯着盒里的东西看了良久,泪珠终于溢出来。
盒子中放着一条女子的衣裙,淡淡的粉色,裙裾迤逦层叠,窄肩广袖收腰,裙角点点花片错落有致,清雅中透着华贵。
楼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吴府的宴席上,你说素素的衣服好看得像异迁崖上的烟霞,殊不知你穿上女装会比她好看千倍。”
弯弯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楼誉轻轻捧起她的脸,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弯弯,我动心了,上天如此厚待于我,把你送到我身边,我珍之重之,无论如何都要守护住。”
“我会等你长大,等你明白情为何物,等你愿意穿着这套衣裙站在我面前,到那时,我会娶你为妻。”
是日,武定帝召凌南王一家进宫,设家宴为楼誉洗尘。
曹皇后亲自安排菜肴,容贵妃作陪,几个皇子都到席。说是家宴,场间所坐的,都是大梁朝最有权势的人。
待早朝结束,武定帝下朝就匆匆赶往凤仪宫,进了宫往席间扫了一眼,见到了凌南王一家坐在席面上,心情大好,笑骂道:“好你个五弟,早早跑到了这里讨酒喝,害得朕早朝上被那几个御史吵得耳朵疼,也没个贴心人出来打个岔,堵了他们滔滔不绝的嘴。”
凌南王哈哈大笑,道:“三哥,为了讨你这顿酒,我可是等了很久,哪里还顾得上早朝,早早就在这里候着了。”
见凌南王这么说,武定帝越发高兴,笑着对曹皇后道:“你听听,凌南王府什么时候穷成了这样,连酒都要上朕这里讨了。”
曹皇后见皇上高兴,凑趣道:“那还不是因为皇上私藏了几坛子陈年原浆的御酒,一不小心让王爷知道了,王爷可是惦记苦了。”
席间众人皆大笑,武定帝下令传膳,试菜太监上来试菜分膳,却被他挥挥手道:“都是自家人,太多礼反而生疏,这个免了。”
曹皇后笑道:“也是,誉儿难得回来,在外头自由自在惯了,宫里的规矩多,别把他给拘坏了。”
陈剑意瞟了儿子一眼,打趣道:“他哪里拘得坏,如今被塞外风霜磨打得脸皮越发厚了。”
楼誉笑着端起一杯酒,敬了敬武定帝,一口饮尽:“上京城里人人夸我犹如玉树临风,皇伯父倒是说句公道话,侄儿的面皮哪里厚了?”
武定帝哈哈大笑,落座道:“我看这塞外风霜磨砺得好,誉儿这些年大有长进。”
老凌南王抿了口酒,摇头道:“这小子仗打得还行,酒量不及我的一半。”
武定帝大笑,指着老凌南王大笑:“生了这么个能文能武的好儿子还不满足,换成我不知道会多开心。”
此言一出,太子和禄亲王皆脸色一暗,曹皇后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阴霾,若有若无地看了眼身边的容妃。
太子和禄亲王都已成年,身后是高门巨室曹家,看似荣宠无限,令人侧目。但实际上,武定帝却更喜爱容贵妃所出的六皇子,曾多次当众说过,六皇子聪明伶俐,是三个皇子中最像他的。好在六皇子只十三岁,年纪尚小,而且容贵妃的娘家镇国公府世代出大儒,重诗书讲才情,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之中如怒海磐石,不偏不倚,很有清名,似乎对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没有太多的欲望,倒是让曹皇后略略放心。
心里的不悦只是一瞬间,曹皇后莞尔一笑,极其自然地转了话题:“誉儿也到了弱冠之年,这回行完冠礼,就该甄选世子妃了,生得那么俊,不知道要倾倒天下多少女子呢。”
武定帝看向曹后和容妃:“你们也好好给他挑挑。”
曹皇后和容贵妃笑着点头应下,容妃温和婉约,柔柔道:“不知道誉儿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温柔贤淑的?还是泼辣爽利的?”
陈
剑意笑眯眯看向儿子,这回是皇上发话,看你怎么办。
楼誉神色不变,淡定地喝完一杯酒,慢悠悠道:“都不喜欢。”
众人皆一愣,知道你眼光高,但是总要说出个具体标准,不然让人怎么挑。
武定帝哈哈大笑,对曹皇后和容妃说:“这小子要求很高,这回可是给你们出了难题,依我看学识品貌心性样样都要配得上我们誉儿的,这上京城里的闺秀确实难找啊。”
曹后微笑应下:“皇上放心,名门望族里尚有顾家吴家陶家,就算都看不上,我娘家也有不少品貌上佳的闺秀,难道还会挑不出些出色的孩子?”
凌南王只管喝酒,垂眸不语,心道,你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惜皇上岂会让誉儿娶曹家的女儿?
禄亲王见父皇母后一心一意为楼誉张罗婚事,心中既羡又妒,想当初我娶妃的时候,你们何时问过我喜不喜欢?一时间忍耐不住,酸溜溜道:“是要赶紧娶世子妃了,那么多年连个侍妾都没有,上京城里都在传,凌南王世子只爱武装不爱红颜呢。”
这摆明了是在暗讽楼誉有龙阳之癖。
此言一出,众皆缄默。
凌南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曹皇后脸色发白,暗暗看向武定帝,默默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武定帝一向不喜欢这个三儿子,比楼誉还大一岁,人家在边塞领兵作战,声威震敌军,他却沉溺酒色,结交的也都是一批不上进的纨绔子弟,天天斗鹰跑狗,惹是生非,你还当我不知道?
太子见父皇面色不善,深恨自己这个弟弟鲁莽浅薄,忙打圆场道:“三弟的意思是,四弟想找个和凌南王妃一般,不让须眉的将门女子。”
因武定帝和凌南王兄弟相称,因此在皇帝面前,一众皇子不管和楼誉有没有罅隙,都哥啊弟啊乱叫一气,存了个讨好皇帝的心思,所以太子此时管楼誉叫四弟,也是随口就来。
楼誉轻轻放下酒杯,似笑非笑道:“太子哥哥说得很是,臣弟确实这么想的,将门之女倒也未必,我喜欢武功高强的女人,只要能打得过我,就行。”
此言一出,就连武定帝都感到愕然,现在是找老婆又不是找侍卫,难道凌南王世子甄选世子妃,还要全大梁来一场比武招亲才行?再说了,谁不知道你能打,全大梁要找出一个武功比你好的女人,那就是朝种树、夜乘凉——不可能的事。
陈剑意真的急了,横眉怒目道:“怎么会有武艺那么好的女子,就算武艺好,相貌也未必好,相貌好的家世未必好,总之这样的人全天下也没处找,你这样不当回事,小心皇伯父� ��接给你赐婚,娶个无盐嫫母回去。”
楼誉垂眸不语,突然放下杯子,走到殿中,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向武定帝行了个君臣大礼,正色道:“皇伯父,侄儿向您求个恩旨。”
武定帝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笑道:“现在是家宴,都是家人,不分君臣,什么大事,犯得着你行那么大的礼?还不快起来。”
楼誉并不起来,而是更加郑重地俯身磕了个头,异常严肃道:“皇伯父若不答应,侄儿不起来。”
见他如此,武定帝无奈应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什么事。”
楼誉正色道:“侄儿一生醉心军务,以戍边卫国,守护大梁子民为最大心愿,世子妃将来必然要随我去边塞驻守。边塞不比上京,风霜雨雪,刀锋利剑,身子单薄些都受不得,万一病夭了,侄儿要落个害妻的名声,也辜负了人家姑娘。因此侄儿想以武招妻,寻个身子骨强健的女子,不问门第,不求出身,只要能与我并肩驻边御敌,甘心承受边塞风霜不言苦就行。”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否则侄儿宁愿守边征战,终身不娶,请皇伯父恩准。”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其中为国为民之心昭昭如日月,闻者无不肃然。
凌南王看着儿子,又看看身边的妻子,又是安慰又是感怀,一仰脖,酒杯见底。
陈剑意眼眶都红了,看着儿子欲言又止,不知道是心酸还是焦急。
武定帝感慨万分,沉默良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上不可能同意楼誉这种荒诞的要求时,方才缓缓点头道:“朕……允了。”
小雪初霁,楼誉走出长乐宫,深深吸了口干净冷冽的空气,心情舒畅,这是冬日难得的天气,没有风也没有云,蓝天像凝固碧玉一般沉静,一场皇家午宴,得了皇上的金口玉言,之后凌南王府的世子妃,必须会武。这一个条件,等于把上京城里九成以上的名门闺秀,从候选名单上剔了出去,剩下那一成将门出身,略通拳脚的,又哪里是楼誉的对手,到时候他只消说,对方虽然懂些花拳绣腿,实际身娇体弱,他看不上,便可以堵住皇上赐婚的念头。
身为凌南王世子,皇帝亲侄,黑云骑统帅,他的世子妃甄选涉及各种权势争斗,比如曹家,还有吴家、顾家、陶家……谁不想把闺女送进凌南王府的大门。楼誉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想要用他的婚姻作为权势斗争的桥梁,想都别想!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非弯弯不娶,就要早做筹谋。自己和弯弯的身份在外人眼里云泥有别,僭越重重。但在他眼里,一切世俗规矩都是狗屁,他只娶自己想娶的人。
不远处就是长门宫,那里曾经是九公主的处所,那白玉台阶上曾坐着个仪表华美、内蕴温厚的男子,如今人去楼空,芳影渺渺,徒留积雪压弯了殿中那几枝木槿花枝。
楼誉暗暗下了决心:容叔,我必不能重蹈你的覆辙。
正沉思间,却听到身后有个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似乎一个矮身,随即扑了上来,楼誉猛地转身,抓住对方的肩膀,使了个巧力,也不怎么用力,那人便脚底不稳,滑了出去,哎哎哟哟乱叫,趔趔趄趄好不容易才站稳了,瞪圆了眼睛,哀怨道:“四哥,又被你发现了。”
来人面庞稍圆,眉目清秀,却是楼诚。
楼诚是容妃所生,排行第六,今年只有十三岁。因镇国公府和凌南王府世代交好,往来颇多,他自己又十分仰慕尊崇这个四哥,两人最是投缘要好,关系比起其他皇子亲近得多。
楼誉恨铁不成钢道:“功夫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两年都干什么去了?”
楼诚揉着胳膊,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埋怨道:“宫里的侍卫没一个有本事的,教了那么多年,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竟连扎马步都不会,四哥,你能亲自教我该多好。”
楼誉皱眉:“大内禁军中有多少好手,随便哪个教不得你?我看是你偷懒,扎马步练臂力是基本功,连这个都不肯好好练,小心皇伯父问起,你的手掌心少不得要挨板子。”
楼诚苦着脸:“你又不肯亲自教我,那些禁军侍卫的,看到我就手软脚软,使的尽是些花把式,哪里会拿出真本事来教。”
楼誉想想也对,这也怪不得楼诚,他身为皇子,身娇玉贵,虽然皇上下了旨,选出武艺上乘的侍卫悉心教他武功,但哪个侍卫吃了豹子胆敢把六皇子摔来打去的?沉吟片刻道:“我常年不在上京,教不了你,平时若放了学,你倒是可以多来凌南王府,我给你找个身手好的师父,骑射弓马,一一学起来。”
楼诚双眼一亮,扒拉着楼誉的胳膊,腆着脸道:“四哥,不如把你手下的黑云骑小将,就是那个叫弯弯的,派给我吧,他武功高人也爽利,我很喜欢。”
楼誉面无表情,语气不辨喜怒却斩钉截铁:“她不行,她是我的亲兵,必须时时刻刻在我身边。你若还是私自逃学出来找她习武,小心我揍人。”
太子哥哥都不敢揍我,你是除了父皇外,这宫里唯一敢揍我的人。
“小气鬼,一个亲兵都管那么牢。”楼诚嘟起嘴,站在一边生闷气,他是堂堂六皇子,想要什么没有,却偏偏连个亲兵都要不到,自己还一点儿脾气都不能有,怎么不叫人心烦意乱。
经过的宫女太监纷纷向两人俯身行礼,被楼诚烦躁地挥手散开,宫里的人进退有度,但是千人一面,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欠奉,越看越让人烦闷。
楼誉见他气鼓鼓的,本来带着婴儿肥的一张脸,更加显得圆润,摇头好笑。
两人正说笑间,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酸溜溜的声音:“好个壮怀激烈的凌南王世子,守边卫国,终身不娶?如此一心一意为我大梁着想,真是国之柱石啊。”
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楼誉垂眸,睫毛掩住眼中的不耐烦,笑得淡而矜持:“三哥过奖,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一向不就是皇伯父的教导吗?三哥难道忘记了?”
禄亲王和太子站在那里,听楼誉第一句话就拿出皇上来压他,心窝子里压了许久的一股子邪火噌噌往上冒,偏偏无从反驳,只气得冷哼一声:“只怕有的人仗着军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此言一出,不要说年纪小小的楼诚,连太子楼闵都闻之色变,大声喝道:“老三,胡说什么,平时脑子糊涂也就罢了,在宫里也这么满口胡话,若传到父皇耳里,我也救不了你。”
禄亲王见太子发话,不甘地冷哼一声。
楼誉嘴角微翘,冷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天下是谁的,这天下是朝廷的,是我楼家的。”
言辞不见锋利,语气也平缓和淡,却震得禄亲王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反驳不了,一手指定楼誉,咬牙切齿:“你……你……”
太子见两人剑拔弩张,忙打圆场道:“四弟你误会了,老三为人鲁直,说话不经脑子,你别往心里去,四弟一片赤胆忠心,本太子看在眼里,自然明白。”
我哪里用得着你明白。楼誉眸光淡淡地漠然行了个礼道:“谢太子,没其他事,臣弟先告退了。”言罢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子哥哥,我也先走了。”楼诚不愿和太子还有三皇子待一起,赶紧朝太子行了个礼,屁颠屁颠追上去:“四哥,四哥,你等等我……”
禄亲王脾气暴躁,气得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对太子道:“他前几天在朱雀街上,为了两个贱民打了曹行的管事,半点面子都不给曹家。他这么无礼傲慢,恐怕连你都未必放在眼里,为何要对他那么客气?”
太子楼闵凝视他,呵斥道:“不知天高地厚,你这个脾气什么时候能收敛些。”
禄亲王自恃天之骄子,极是不服:“他楼誉只不过是旁系,我们才是正统皇子,这天下今后是太子哥哥你的,又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要这么纵容忍让他?”
太子摇头道:“你不懂,这个位子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如今我虽是个太子,尊荣极盛,但好比架在火上烤,放在油锅里煎,一着不慎,尸骨无存。楼誉手握十万黑云骑,又用兵如神,能征善战,若能招揽,必将是好大的一股助力。”
“凭我们母后的圣宠,以及曹家在朝廷中的势力,太子之位只有稳若磐石,怎么可能风雨飘摇?”禄亲王只觉得太子哥哥太过多虑,不以为然道,“如果招揽不了呢?”
太子楼闵眼神幽幽地暗了暗,冷冷道:“那……就毁了他。”
……
楼誉进宫赴宴,弯弯在王府中百无聊赖,便独自出门闲逛。从凌南王府出去,走过一条长街,再向左拐两个弯……弯弯心里默念着刚刚打听来的走法,踏着积雪向那个府邸走去。
她走得很慢,脚步犹豫,正如此时的忐忑不安的心情,忽觉耳边的喧哗热闹之声消失了,猛一抬头才发现已走过那条热闹的长街,眼前百米外就是那座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的府邸。
和凌南王府的威严尚武不同,这座府邸青瓦白墙,闹中取静,墙后一丛红梅影影绰绰,映衬着青色砖瓦上的白雪,鲜艳欲滴,显得雅致脱俗。
门楣上的四字篆书形质神采皆备,显然出自大家之手,龙飞凤舞,墨迹淋漓——“镇国公府”。
弯弯站在拐角处,心头怦怦剧跳,眼眸中已有雾气朦胧,心口上贴身挂着的那枚玉佩,如烧红的烙铁,几乎要把心都烧融了。
原来,阿爹的家是这样的。
天阴沉沉的,小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弯弯不知道在府前站了多久,一瞬不瞬地凝视那座府邸,心头百转千回,小手摁住心口那枚玉佩,弯弯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去,踏上白玉台阶,抓住黄铜门环正想叩门,那大门却咯吱一声不叫自开了,里面走出个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子,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弯弯乍见那个男子,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浑身血气又酸又热地涌动,不由得连退数步,从台阶上踉跄退了回来,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目光再也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神情恍惚,喃喃道:“阿爹,阿爹……”
那男子见门口雪地里坐着个小孩儿,冰天雪地里,只穿了身薄薄的单衣,却似不畏寒冷般,两眼发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心中奇怪,撑开黑布大伞步入雪中,将伞遮在小孩儿头上,替他挡去飘落的雪花,和声问道:“小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伞下的空间温暖干燥,弯弯望着眼前这个温雅如玉的男子,心中如巨鼓敲击,说不出话来。太像了,怎么会长得那么像,竟然连声音都差不多?
可是再像,他也不是阿爹。
阿爹死了,就在那个凄冷的夜晚,自己亲手点的火,看他在火中渐渐化为飞灰。
他不是阿爹,他不是!
弯弯捏着那枚玉佩,怔怔地落下泪来。
男子见这小孩儿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落泪,好生奇怪,蹲下笑道:“小兄弟,你认识我?”
弯弯摇摇头,抹去两行眼泪,哽咽道:“认识……不,不认识。”
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容晗看着这个坐在雪地里哭的小孩儿,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伸出手道:“别哭了,坐在雪地里冷,我拉你起来。”
弯弯怔怔看着眼前那只手,和阿爹的手一样,手指纤长,沉稳有力,但阿爹的拇指和食指处有两个老茧,那是常年使刀磨出来的,眼前这男子的手上却没有老茧,而是在温暖的指尖袖口里逸出了淡淡的药香。
容晗见小孩儿傻傻地不伸手,无奈笑了下,主动握住弯弯的小手,用力一拉,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弯弯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拉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扑进了容晗怀里,容晗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恰恰把她扶住。
弯弯不好意思,道了声谢,想收回手,不料容晗却不放,依然紧拉着她的手腕,手指在她的脉门上轻点,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容家天才辈出,之前有长子容衍,天才绝艳,武艺超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次子容晗亦是天资过人,醉心医术,六岁师从神医圣手杜炎,十岁阅尽百草;十五岁随师父行走天下,医人无数;十八岁出师,进入御医院,有扎实的理论功底,又有丰富的案例经验,很快脱颖而出;今年二十岁,已是御医院最年轻的首席医正,杜炎隐退之后,在杏林声名鹊起,渐有神医当年的风采。
像他这样精通脉象的人,一把脉便知男女。这个小孩子虽然瘦弱,还没有长开,但是脉象细沉,显然是女子的脉象。
容晗捏住弯弯的手腕,再细看她的面容,五官精致,却皮肤黝黑……这黝黑不是天生的,这是用了……
起兮膏?!
容晗心头剧震。
顿复起兮毁颜形,还顾之兮破人情。(蔡琰《悲愤诗》)传说古时有个绝代佳人,为测试情郎对自己的爱意是否真诚,故意抹黑了脸,装作容貌被毁去见情郎,结果被情郎抛弃。之后女子洗去黑膏,恢复容颜,羞辱了这个负心汉。
起兮膏之名就来源于此,药膏可遮盖容颜,却不伤皮肤,相反能有滋润养泽的功效,因此极为难得。配方写在一本珍贵的医术典籍上,可惜这本书目前失传已久,当世只有寥寥几人会配置这种膏药,而他的兄长容衍,就是其中一个。
弯弯见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放,挣扎道:“放开我。”
容晗惊觉,连忙松开她的手,温和道:“弄疼你了?对不住,你叫什么名字?”
容晗是谦谦君子,此时已经知道弯弯是女子,本来当面问她姓名确实有些失礼,但是此时已经顾不得,他着急想向弯弯打听一个人。
“我叫弯弯。”弯弯答道。
“弯弯……”容晗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他还是不死心,那么多年他并不相信,自己那个才华绝代的兄长会不声不响地死了,兄长的医术和自己不相上下,十倍的化功散虽然凶猛,但也有药物压制,以毒攻毒,虽然发作时痛入骨髓,但却能够活下来。
容晗太了解自己那个哥哥了,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颗坚硬强大的心脏,为了安宁公主,他舍不得死。
“弯弯,起兮膏是谁给你的?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容衍的人?”容晗神情紧张,忍不住握住弯弯的肩膀,焦急问道。
起兮膏是什么?弯弯疑惑地看着他酷似阿爹的面容,见他焦虑得额头青筋直冒,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不忍心道:“我不认识,他是谁?”
容晗闻言失望已极,眼中的希冀渐渐黯淡下去,无力地长叹一声,又有些不甘心:“可是,你脸上的药膏是哪里来的?”
“我阿爹给的。”弯弯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脸上涂了药膏?他们都看不出来。”
阿爹?容晗眼中光芒闪动,心头又升起一丝希冀,急切问道:“你阿爹叫什么名字?”
这一下又问到了弯弯的痛处,她低下头,嗫嚅:“我不知道。”
容晗一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丝隐隐的伤痛:“她的阿爹就是容衍。”
长街拐角处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车壁上用金线绣了只小小的金色虎头。全上京城只有凌南王府的马车上绣有金色虎头,而站在马车边上的那个俊朗的年轻男子,自然就是楼誉。
这并不是回凌南王府的必经之路,楼誉从宫中出来,一路在车中闭目养神,只听得车夫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弯弯小将吗?”弯弯两字入耳,楼誉眼睛睁开,掀帘一看,却只看到那熟悉的黑色衣角在街尾处一晃,人已经拐弯进了小巷。
小巷的尽头就是镇国公府,楼誉早知弯弯进了上京城,必然会探寻容衍当年的事情,只是没料到,她竟然如此准确地找上了镇国公府,想必容衍临死前已有交代。
楼誉既然决定要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弯弯,便不再犹豫,也不打算有半点隐瞒,只是想找个适当的时间告诉她,却没料到,她自己已经找上门来。该让她知道的,总是要让她知道,就如春天的沙尘暴,冬天的暴风雪,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怎么都躲不过。
楼誉沉思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令车夫跟了过来,走得近来,正好听到容晗和弯弯的对话,他便替弯弯答了这个问题。
此言一出,弯弯倒还好,容晗却觉得那句话似把开山大斧劈入心底,直砸得一颗心几乎要从破碎的胸腔里跳出来。霍然转身,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她的阿爹是谁?”
楼誉走上来,静静地凝视他,道:“弯弯是你哥哥养大的孩子,容衍没有死,他在梁朔边境待了十年,一手养大了弯弯。”
容晗惊喜欲狂,平时开腹剔筋正骨亦稳定无比的一双手垂在身侧,紧捏成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确定看向弯弯:“可是她,她刚才说不认识容衍。”
容衍……容衍,原来阿爹叫这个名字,真好听。
弯弯似喜又惊,不知所措,喃喃反复默念容衍二字,泪水滚珠似的掉了下来。
楼誉走到弯弯身边,碰到了她的手,毫不犹豫轻轻握住,对容晗道:“你不要怪她,容衍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其中道理,想必你懂。”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任凭容晗一向镇定自若,此时也乱了方寸。这件事情牵涉过大,虽有楼誉亲证,但容晗必须要再确认一次方能放心,深深吸了口气,对弯弯道:“我兄长叫容衍,是镇国公府的长子嫡孙,十年前遭遇剧变,生死不明,你说是他把你养大的,可有信物?”
弯弯抬起蒙眬的泪眼,哽咽着,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摘下了那块玉佩,捧在手心里。
玉佩她一直贴身戴着,温软光洁。这玉佩容晗自己也有一块,是容家儿子出生时的落地礼,乃和田碧玉所制,世所罕见,又是天机老人亲手雕琢,绝无仿造的可能。
一见玉佩,容晗再无半点怀疑,一向温润的性子,此时却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大哥他还没死,他真的没死,太好了,娘若是知道这个好消息,不晓得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楼誉眼里有着深深的痛惜和不忍:“容晗,我遇到弯弯的时候,你大哥已经不在了。”
这不啻将人抛上九霄云外,然后再打入黄泉地府。
容晗的笑容倏然凝结在脸上,摇头不肯相信:“化功散的药性虽烈,但兄长既然能撑十年,就能撑得更久,只要不动内息,不让毒性扩散至经脉,就要不了他的性命,他躲在边塞与世无争,没有什么动手的机会,怎么会死?”
容晗越说越是激动,拉起弯弯的手就往府里走:“走,随我回府,详详细细告诉我兄长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要害死他?”
弯弯眼前浮现出那一夜的情形,泣不成声,脚步踉跄着随他往镇国公府里走。
楼誉见容晗眼眶发红,略有狂态,知他乍喜乍惊,激动过度,又见弯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快要噎过去一般,心中不忍,便拉住弯弯道:“容晗,今天就这样吧,中间的是非恩怨纠葛弯弯其实并不明白,今天我先把她带回去,关于容衍的事,日后我必会清清楚楚给你个交代。”
容晗哪里肯放,反而抓得更紧,凝视楼誉,语气里冷意料峭:“楼誉,你在害怕什么?害怕被我知道,那个人还是不肯放过我兄长,一直派人在追杀他?还是你在害怕……”
容晗一手指向弯弯,冰冷入骨地说出那几个字:“害怕被她知道,当初我兄长身中的十倍化功散,就是你父王亲手下的药!”
弯弯全身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楼誉:“他说的是真的?”
楼誉觉得她的手冷得几乎像块冰,原本灵动的眼底竟有了丝裂痕,顿时心痛得无以复加。只觉得即便面对十万大军,再险恶的军情,也没有如今天这般棘手。
弯弯无法接受地又问了一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楼誉静静凝视她,良久:“是,是真的。”
弯弯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滑落,楼誉伸手去够,竟没有抓住,只觉得掌心空空的,那种空虚蔓延至心底,直教人无比失落。
“弯弯,这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随我回去,我再给你解释。”楼誉急道。
“弯弯,凌南王府就不要去了,你还是随我回去,既然到了上京,自然住在你阿爹的家里。”容晗在一边道。
“容晗!”楼誉急怒,暴喝,“你忘了,容衍还是大逆罪人,负罪之身,延及后人,若被人知道弯弯的身份,恐怕她也难逃一死,你难道想害死她吗。你兄长忍辱负重,那么多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说,为的是什么?!”
这一声暴喝如五雷轰顶,把容晗猛然震醒,楼誉说得没错,万万不能让人发现了弯弯的身份,自己愤恨之下,竟失了考虑,到底不够周全。
两人在这边暴怒争吵,弯弯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容晗所说的那句话,这么多年阿爹毒性发作时痛苦挣扎的模样,那晚化功散侵入五脏六腑,阿爹临死前吐出的黑血历历在目,脑子里轰然乱响,眼中尽是凄楚绝望。
楼誉转头,见她两眼发直,目光涣散,神志渐有溃崩之象,大惊失色,急忙把她扶住,大喊:“容晗,快!”
容晗亦发觉弯弯不对劲,运指如风,急速点了弯弯几个大穴,最后一指点向璇玑穴,弯弯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软倒,晕了过去。
楼誉稳稳扶住,拦腰抱起,对容晗道:“她年纪太小,受不得那么大的刺激,怕是要激出病来,我先带她回去,容衍的事情,我现在只能粗略告诉你一句话,安宁公主死了,他也再无求生之意。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日后详细再和你说。”说完,抱着弯弯头也不回地走向马车。
容晗此时也渐渐冷静下来,见弯弯如此,大悔自己过于莽撞,也知不能过急,长叹道:“我闭了她的几处大穴,先让她好好睡一觉。”见楼誉把弯弯抱上车,又想起什么,急行几步赶上道:“楼誉,弯弯她是个女子。”
楼誉眼中精光一闪,语气中有寒意料峭:“你怎么知道?”
容晗见他并不惊讶,便明白他早已知道,松了口气道:“我刚才把过她的脉象,你不用再去找别的太医,待会我派人送个安神凝智的方子过来,服了药睡一觉就好了。至于兄长的事情,我自然是要来找你的。”
……
春天的风带着温和的暖意,草叶在秋风中如波涛翻涌,卷起层层俏皮的绿波涟漪。阿爹背着药篓走在也西草原上,带着温润的笑意,不时回头瞧一眼,身后半大的小人儿一蹦一跳地跟着,手里抓着根蒲公英,嘟着小嘴吹得起劲。
忽而画面一转,阿爹脸色苍白,坐在草屋中剧烈咳嗽,嘴角渗出的鲜血滴落衣襟。却在看到她的瞬间,悄悄擦去血迹,嘴角挂起暖暖笑意……
弯弯睡得不甚安稳,心中各种梦境盘旋往来,皆是阿爹的音容笑貌,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耳边似乎有人在低声呼唤弯弯,弯弯……
倏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厢房中,身上好端端盖着锦被,窗外白雪压枝,冷月如钩,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四下寂静无声,弯弯抱着棉被坐在床上发呆。
十倍的化功散……是楼誉的父亲所下……那日容晗和楼誉的对话历历在耳,弯弯只觉得心痛如绞,浑身冰冷。
自己最敬最爱的阿爹竟然是楼誉哥哥的父亲所害?……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阿爹啊阿爹,你能不能告诉弯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越想越是百般纠结,无法解脱。
弯弯推开窗,深深吸了吸干冷清冽的空气,摸出了那支小玉笛,翻出窗外跃上屋顶。
月色如水银泻地,映照在屋檐的白雪上。
她在屋顶坐下,摩挲着手里的玉笛,忆起当年阿爹亲手教自己吹笛的情景,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每一次想起阿爹,便记恨那些伤害阿爹的人几分,若不是你们,阿爹怎会颠沛流离,身受剐骨割肉之痛整整十年,若不是你们,阿爹也不会毒发而死,弯弯至今还是个有爹疼的孩子。
可是……那些伤害阿爹的人中间竟然有他的父亲,楼誉哥哥——那个对自己百般温柔,万般呵护的楼誉哥哥。想到自己昏迷前,楼誉那急怒心痛的表情,弯弯此时只觉得所谓命运弄人不过如此。
将玉笛缓缓放在唇边,心中百转千回,愁肠百结,硬生生把一曲豪气干云的从军歌吹得孤零凄苦,断断续续。正哽咽着吹不下去,院落之中梅影之间,忽然扬起一道笛声,接着弯弯刚才音断声歇的地方,吹了下去。
这个吹笛人的技艺显然比弯弯高出无数等阶,笛音悠扬流畅,其中更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悲伤。
弯弯怔怔地听着,音随心走,这吹笛人似乎竟有了当年阿爹那种求而不可得,辩而无人听,望却不能及的委屈、悲愤、伤痛交织的心境。
一曲终了,院落中那个白衣男子收起玉笛,抬头凝望弯弯,眼底却看不到裂痕的殇情,只有温和宁静,细水流长的安慰之意。
那日单刀直入的表白之后,楼誉再没有提起这事,待她也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尴尬回避。
但那些话语却如飞鸟掠过湖面,在弯弯心里荡起了圈圈涟漪,“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把我当成那个可以依靠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每当忆起这句话,连耳根都滚烫,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了吧。
可正是这种情窦初开之时,却如遭雷击,一句话戳破了所有的美好。
这对弯弯来说,太过残忍,此时看着院落中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弯弯心中苦涩难当,愣愣地落下泪来。
楼誉轻轻一叹,纵身跃上屋顶,将小人儿拥入怀里,道:“想听我说故事吗?”
他的声音不徐不疾,自有一种让人平静安然的力量。
弯弯纷乱如麻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哽咽着道:“听什么故事?”
“你阿爹的故事。”楼誉轻轻道,“你不哭,我就说给你听。听完之后,要恨我还是不恨,你来定。”
弯弯摇头道:“我怎么会恨你,只是阿爹,阿爹他……若我和你在一起……又怎么对得起阿爹。”
楼誉扶住她的肩膀:“弯弯,你阿爹的化功散确实是我父王下的,这是他老人家一生之憾,至今仍觉得亏欠良多无法救赎。”
弯弯泪眼蒙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楼誉长吸口气,将当年的种种缓缓道来——
十年前,容衍贵为镇国公长公子,与九公主本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镇国公对这段姻缘也十分赞同,正待找机会禀奏皇上,为儿子请旨赐婚。却不料,横空杀出个程咬金。当时的朔国帝君听闻九公主容色绝艳,是天人之姿,竟遣使臣来大梁求亲。
彼时大梁国弱,朔国说是求亲,实际上就是锋芒藏于内的胁迫,挟兵力国势相威胁,不嫁公主?那就动兵!
大梁先帝软弱无能,被这么一吓,竟然同意将九公主远嫁和亲,以求暂时太平。
此决定遭到了当时的五皇子,也就是楼誉父亲凌南王的强烈反对。凌南王好武能战,有着梁王没有的铁骨肝胆,不愿意看到父皇那般怯懦怕事,更不愿意让疼爱的小九妹背井离乡远嫁朔国,此生再不得返。
次日,凌南王当朝自请领兵抗朔,却被一众老臣驳回,只道是凌南王身娇玉贵不知天高地厚,擅起兵祸,将动国之基础云云。
九公主闻讯寻死哭闹,都不得法,梁帝铁了心要嫁女求平安,令人牢牢看住公主,将她软禁在宫中待嫁。
是夜,容衍出手了。他本聪敏机慧,又蓄力已久,一出手便势如破竹,过五关斩六将闯入重重把守的禁宫,带着九公主逃出宫外。
竟敢带着公主私奔!梁帝震怒,着人追杀,当时派出追杀容衍的人就是当初的三皇子,如今的圣上武定帝,三皇子当时正在争位的关键时刻,此时万万不能违逆父皇的意思,否则江山大统便有旁落之险,于是领了皇令便以雷霆之势,带领重兵急追。
一边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和禁军,一边是娇弱无力连马都不会骑的小公主,即便容衍武力强悍,却也寡不敌众被生擒。
三皇子将两人带回上京复命,九公主知道容衍此次被抓回去后必死无疑,中途找机会逃进了凌南王府,向最疼爱自己的五哥苦苦恳求救人。
“五哥,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若你肯救他,我愿意远嫁,愿意再也不见他,只要能让他活下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当夜,小姑姑杜鹃啼血般的哭泣犹在耳边,楼誉长叹一声,说不尽的扼腕叹息。
当年的情形惊心动魄,震人心魄,如在眼前。
弯弯恍恍惚惚地听着,一会儿觉得心口凉飕飕空了一块,一会儿觉得身上如同火灼,一阵阵泛出薄汗,听到紧要处,情不自禁抓紧了楼誉的手,追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
楼誉感到她手心滑腻,竟是被冷汗渗透了,心中刺痛酸胀,涩涩道:“后来,我父王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彼时凌南王年轻气盛,不忍看九妹如此凄苦绝望,打听到容衍关在大理寺的黑牢里,提剑上马就要去劫狱。
临出门时却被赶来的三皇子拦住,三皇子和凌南王以及九公主,一母同胞,平时关系最是亲厚。凌南王见三皇子来了,更是高兴,结结实实叫了声“三哥”,就打算拉着三皇子一起去劫狱。
不料三皇子不是来劫狱的,三皇子是来拦人的。
劈头盖脸骂了自家弟弟一顿,榆木脑袋不开窍,大理寺的黑牢岂是你可以去劫的?那里守卫重重,你劫不劫得到最后尚难定论,若惹怒了父皇,就算你是皇子,说不定也要被投入大牢。
凌南王急了,难道就不管九妹的恳求,任凭容衍去死?
三皇子拿出包药粉道:“如今父皇震怒,一定要杀了容衍,劝是劝不动的,你去黑牢探监,将这包药粉给容衍服下,他就会气息微弱如同假死。之后我们找个死囚,狸猫换太子,偷偷将容衍救出来,之后再想办法让他和九妹相会。”
凌南王对自己这个三哥相当信服,闻言精神一振,立刻依计怀揣着药粉,去了黑牢。凌南王府和镇国公府关系甚好,容衍和凌南王亦是知交,见他如此交代,也� �疑有他,便服下了这包药粉。
“却不料,这包药粉并不是什么假死药,而是加大十倍药量的化功散。”楼誉眼中闪过痛楚,冷冷道:“后来我父王才知道,当夜镇国公进宫跪地求情,先帝终于答应留容衍一条性命,但要剥爵削位,负大逆之罪,逐出上京,永世不得返,不得在族谱上留名。”
说到这里,嘴角牵起一丝冷意透骨的讥诮:“经脉断裂武艺全失,与父母家人恩断义绝,从族谱除名,容衍是多么骄傲的人,却从此被打落尘埃。他们是没杀他,却让他生不如死。”
弯弯只听得心惊肉跳,手脚都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九公主呢?九公主如果知道了,难道会愿意扔下我阿爹远嫁?”
楼誉的目光如悬在屋檐上的冰凌:“对小姑姑自然又是另一番说辞,说如果能乖乖和亲远嫁,便既往不咎,让容衍重回镇国公府,好好地做他的天机公子。”
安宁公主为了爱郎,毅然决然同意远嫁,但心如死灰。
待凌南王将容衍从黑牢里救出,他已是废人一个,受伤极重。
“我父王知道铸下大错,后悔莫及,偷偷将容衍藏在府中,请来最好的大夫为他疗伤医治。可是等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安宁公主的和亲车驾辚辚,已过了凉州。”
楼誉长叹一声:“那一日,也是隆冬,容衍突然不辞而别,从此生死不知,再也没有他任何消息。这些年,我父王暗中遣派了无数斥候满天下寻找他的下落,却始终找不到,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藏身在也西草原。”
弯弯牙齿不由自主咯咯作响,喉咙里像被火烧过,出声已是喑哑:“父母子女互相残害,兄弟姐妹钩心斗角,都是世上最亲近的人,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楼誉见她身体颤抖,知道她自小孤苦,最是羡慕看重家人之间的亲情,又生长在一个单纯不谙世事的环境里,自然是不相信亲人之间竟然能如此无情戮害。殊不知天下最无情的地方就是皇宫,天下最无情的家庭就是皇族。所谓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在皇族里只不过是利益天平两边的秤砣,只论分量,不论情意。
见弯弯如此伤心难过,楼誉心里也十分难受,但其中种种心机深险,奸猾老辣,却不愿意和弯弯细说。轻轻将弯弯拥入怀中,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渐渐冰冷的心:“弯弯,我一直瞒着你,不告诉你关于容衍的事情,并不是想掩盖欺骗,而是想等你再大一些,承受力强一些的时候再告诉你。”
弯弯低声啜泣:“阿爹,阿爹他太可怜了。”
楼誉脸色沉痛,道:“我父王当年错伤了你阿爹,遗憾痛悔至今,我们凌南王府亏欠容衍太多,如今你已知道事情经过原委,弯弯,你能……原谅他老人家吗?”
自住进王府以来,弯弯也见过几次凌南王,酷似楼誉的面容,眉角额头多了皱纹沟壑,更显得不怒自威,但对下属和家奴却并不严苛,奖惩分明,宽和有道,是个宽厚豁达的长者。此时听得楼誉将那些尘蒙往事一一道来,惊心动魄之余又十分唏嘘伤感。
她不是那种纠缠不放、自闭自郁的性格,单纯却不愚蠢,不谙世事却不缺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从初时的震撼中走出来,静下心理清事情的首尾脉络,明白了凌南王其实并没有参与那场构陷和迫害,心中依然酸涩,但那种不能释怀的恨意却慢慢消淡了。
楼誉久等不见她回答,坚定如铁石的心亦渐渐忐忑紧张,扶住她的肩膀,目光透亮:“现在想不通也不打紧,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再说无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放下心结,要让你知道,我与他们都不同。”
他的声音柔和如早秋的阳光,带着抚平伤痕的力量:“弯弯,我想容兄若还活着,也希望你能快乐生活,开心满足,不要把大好时光用来记住仇恨。”
弯弯心中百感交集,泪珠子滴落在楼誉的手背上。
弯弯一直都鲜活灵动,精力旺盛好似从来不知疲惫,这样失神黯然的她,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楼誉啊楼誉,你一直说要好好守护她,却还是让她受伤了。
楼誉心痛自责得无以复加,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绝不会重蹈容叔和小姑姑的覆辙,我喜欢你,此生一定会娶你为妻,一定会对你很好,永远不离不弃。”
“弯弯……不离开我,不要恨我,好吗?”
弯弯靠在楼誉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混乱无措的心绪渐渐平静,下颌支在他的肩上,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极轻,但楼誉听在耳里却如钟鼓齐鸣,紧紧拥住她,在她的额头近乎虔诚地印下一个吻,唇间叹息般喃喃:“弯弯,弯弯,我的弯弯……”
那日晚上在屋顶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后,弯弯心结打开,如船行险滩移开了阻石,心境开阔,渐渐又有了生气。
见她刚刚伤过心神,楼誉执意让她静养,这几日天气晴好,暖阳融融,也不想让她躺在屋里沾了药气,便在院里支起一把藤椅,让她靠在上面,自己则拿了笛子在一边,耐心教她吹笛。先从最简单的淇曲教起,无奈弯弯在音律上的天赋几乎为零,嘀嘀嗒嗒吹得高兴,就是没有一个音准的。
楼誉也不着急,笑眯眯地在边上指点,听着荒腔走板的曲子,一手还打着拍子,表情甚是享受。
路过的家丁们心中嘀咕,世子以前在府中,不是看兵书就是练骑射,偶尔抚琴吹笛也是为了一抒心中烦闷,哪里有过那么休闲慵懒的时光,就连那么难听刺耳的笛声都听得那么入迷沉醉,又是中了什么邪,发了什么疯?服侍茶水的侍女们出了小院,小脸涨红窃窃私语,一个说方才世子侧脸的微笑真是阳光俊美,一个说弯弯小将军才好看呢,笑起来眉眼弯成的美好弧度,简直能甜到人心底去。
容晗走进院里的时候,正好看到楼誉将弯弯拥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吹笛,冬日暖阳洒在他们身上,仿佛笼了一层淡淡的光芒,好看得刺目。
“咳咳。”容晗犹豫了片刻,终是跨进院里,握拳放于唇前,清咳了两声。
楼誉抬头见是他,点点头:“你来了。”又指着另一张藤椅:“坐。”
容晗平时处事温淡如水,那日乍闻容衍的消息过于震惊愤怒,出言刻责尖锐,已是大失常态。
后来见弯弯受激过度晕倒,十分后悔。在弯弯昏睡浑噩那几日,就已来过几次,亲自为她把脉开药。今日见她脸颊微微泛出红晕,不似前几日那般惨白无血色,已知没有大碍,但是大夫心态,坐下来之后还是习惯性地拉过弯弯的手腕,搭指于脉上。
闭目沉吟片刻,方雪过天霁般笑道:“好多了,再吃两剂药就不用吃了。”
弯弯苦着脸哀求:“那药太苦,我已经好了,能不能不吃?”
容晗还未开口,楼誉已经斩钉截铁道:“不行,药要吃全了才有效果,我不是命人买了天宝斋的蜜饯吗,苦的话吃一颗,再觉得苦,喝一口药吃一颗也成。”
弯弯可怜兮兮地看向容晗,容晗轻轻摇头,笑道:“药还是要吃的,我再去给你配些养气凝神的丸子,可以合水吞服,就不会那么苦了。”
这几天,容晗已从楼誉口中知道了兄长的事,百般唏嘘辛酸,但那颗激愤不平的心却渐渐安宁下来,容晗也明白,安宁公主一死,即便那夜兄长没有强行动用内息导致经脉寸断,他也不会再独活下去。
心心念念,十年强忍苦痛只为一人,如今伊人已逝,再无牵挂。
幸好兄长这些年过得还好,至少有弯弯相陪,想到这里,看着兄长亲手带大的孩子,容晗对弯弯就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和怜爱,那种“你就是我自家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弯弯,我哥他平时都吃什么?”容晗坐在弯弯身边,话题不自觉又绕到自家兄长那里去了。
“野鸡粥,不能放盐,阿爹不能吃咸的,他说会热毒攻心。”
“他平时在家都做什么?”
“画画、写字、配药,阿爹身子好些的时候,还会去给山民或者草原部落的人治病。”
“他不是还教了你武艺?”
“对哦,阿爹还演练过刀法给我看呢,不用内息只用招式,阿爹练起涟漪刀来可好看了。”
“哦,说说看,快说说看,怎么好看了……”
容晗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对着弯弯有说不完的话,提不完的问题,从吃穿用住行,到业余爱好和娱乐,任何细枝末节都不想放过,恨不得让弯弯把容衍那十年的生活写成本书,好让他回家细读。
偏偏弯弯也想听阿爹小时候的故事,见容晗要聊天,正中下怀。
两人你来我往,聊得兴致勃勃,源源不断,句句不离容衍。
一个说,阿爹爱干净,草屋虽然简陋,却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一个说,那是必须的,我哥他有洁癖,小时候除了白衣裳,其他颜色的衣服都不肯穿。
一个说,阿爹给人看病,妙手回春,治好了很多人。一个说,兄长自小师从天机老人,所学繁杂,机变百出,学得最好的其实不是医术,而是机关兵器……
两人聊得越来越投契,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楼誉以手扶额,摇头苦笑,又来了,这些话题昨天不是全都说过了吗?这些话颠来倒去,倒来颠去地说,两个人也不觉得腻。
日子如流水,过得飞快。
一晃就到了凌南王世子行冠礼的日子,这是上京城里的一桩大事,礼部和鸿胪寺早几个月就开始筹谋安排。按皇上的意思,世子此次在凉州大获全胜,打得漂亮,扬我国威,壮了军魂,颁旨将凉州至泗州、雍州、郴州、黄州等西凉十五州设一大郡,取名平西,由黑云骑统辖。
这还不算,皇上还放出话来,此次冠礼他要亲自主持。由此可见他对这个亲侄儿的何等疼爱。礼部和鸿胪寺一琢磨,这是大办特办的意思啊。于是下了狠手,竟是拿出了类似皇子之礼的劲头规模,操办起来。
皇上亲自主持冠礼,是无上的荣宠,朝野俱惊动。凌南王府赏赐隆重,阖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楼誉最为清闲,带着弯弯一路遛弯,到了皇城之前。
勒马收缰,楼誉指着巍峨高耸的城墙,道:“明天的冠礼,就要在皇城中的正宫北辰宫举行。弯弯,明天早点起床,你要来观礼。”
“我也能去?”弯弯又惊又喜,看这两天的架势,明天必然是贵人满堂,自己不过是一个亲兵,怎么进得了皇宫。
楼誉低低笑道:“你想来吗?”
弯弯看着那座威严的皇宫,有些气馁:“想,可是我进不了宫啊。”
“想就行。”楼誉笑得开怀,说得好像去萝泺湖边约会一般轻松,“说定了,明天我在北辰宫前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