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第四章【古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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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她有多强,在他心里依然是个娇小柔弱的小女孩,应该快乐无忧,天真不谙世事地长大,让他放在手心好好珍惜。

“点火。”

宽厚的城墙上,弩箭营的将士拉着弓,齐刷刷地将裹了桐油的重箭伸进火盆,再拿起时,已是一团团火球。

“预备,放!”

随着一声喝令,弩箭朝天,弓弦齐响,好像四野里响起了十面埋伏的琵琶声,数千支火箭在黑暗中划出一片金黄耀眼的光带,瓢泼一般射向正在攻城的朔军。

城墙上的军士趁机把一桶桶桐油浇下去,火箭所到之处,燃草烧人,无不点起熊熊烈火,经久不息。

无数攻城的朔国军士瞬间变成火团,惨叫连天,从高高的登墙云梯上滚落,狠狠地砸在地面上,脑浆迸裂,最后变成一团焦炭。

城门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上百朔军抱着根巨大的滚木,呼喝着后退,冲前,一下一下猛烈撞击着城门,铜板铁铸的城门在这一次次撞击中,渐渐变形。

门后,黑云骑步兵营的军士们,用巨大的木桩顶住铁门闩,用血肉之躯顶住木桩,咬牙抵抗一次次凶猛的撞击,任凭木桩把肩膀砸得血肉模糊、骨骼碎裂。

步兵后,是排列整齐面色冷峻的骑兵战队,箭上弓,刀在手,战马微嘶,严阵以待。如若城门被撞开,骑兵便要发起冲击,将冲进来的敌人斩杀。

守城战已经打了一天一夜,双方打得如火如荼。

朔军仗着人多,潮水般涌上来,利用人海战术,步步逼近。黑云骑固守城墙半步不退,火石箭矢如雨般砸向强行登墙的朔军。

弩箭营是防御第一线,将士们为了找个更好的射击位,不顾安危地站出了掩体,确实杀退了几波攻势,但自己也成了对方重箭射手的靶子,被射伤射死的人不知几许。

打得不可谓不惨烈。

天空泛白,一夜过去,双方将士都已经累到极点。攻势稍停,一个新兵筋疲力尽,跪坐在地,身边就是同舍战友血肉模糊的尸体。

昨天,他们还一起被将官责骂,一起受罚,一起讨论要立功杀敌,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今天那人就已经变成了具冰冷的尸体。

他是在自己眼前被对方重箭爆头的。这个新兵抹了抹战友已看不出形状的眼皮,心里却麻木得没有任何伤痛的感觉。

这一天一夜里,死的人太多了。

宋百里站在瞭望台里,远眺雪峰山方向,心情沉重。武禾烈不知道吃了什么春药,这次果真是发了疯,数万人黑云般压上来,竟摆出了副不计成本、速战速决的姿态。

黑云骑用滚石弩箭,硬生生扛住了无数次进攻,可火石弓弩即将消耗殆尽。

一旦城门告破,就是残酷的骑兵冲击,黑云骑擅长骑射,正面对阵未必会输,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武禾烈这次进攻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把战场拉到了凉州城下。城破之下岂有完卵?黑云骑再强,在城破之际,也无法保住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受屠戮。

所以这个时候攻击杀敌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守城、守城!

宋百里眉头紧锁,之前他已经发出八百里加急军令,令驻雍州和泗洲的黑云骑,各拨出两千精骑赶来增援,并将之中的军情调动以秘密信路送回上京城。但是两地距离甚远,快马加鞭也需要三天,此时凉州城内火油箭矢匮缺,不知道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最令他焦心的是,世子依然没有消息,一个区区的山阳部落,怎么会让世子耽搁那么长的时间,再看看这次朔军毫无顾忌地疯狂扑击,难道,世子真的出事了?

“报……敌将叫阵!”传令兵跑来禀告。

宋百里眼神骤然凌厉,快步走上城头,只见武禾烈一身重甲,带了两千弓箭手压阵,由十多位战将簇拥,在城下百丈外勒马叫骂:“宋百里,你这个胆小鬼、懦夫,黑云骑没了楼誉就是烂泥一堆,什么黑云骑,都是群缩头乌龟王八蛋。”

武禾烈胸无文采,骂人相当不精致、不讲究,但胜在简单粗俗,有没有文化都能听得懂。

一时间,城墙上所有黑云骑将士怒目圆瞪,眼睛几乎出血,目光灼灼地看向宋百里,就等他一声令下,骑队冲出城外,杀他武禾烈老匹夫一个屁滚尿流。

黑云骑中的高级军官除了应卯的、有军务在身的,此时都在城墙上,中郎将侯行践红着眼睛,跪地请战:“将军,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就这么任人羞辱?请允许我出战!”

宋百里脸色如铁,道:“不允!”

侯行践嘶声道:“我们黑云铁骑的弓马箭,难道会比不过他们?”

又有几个中郎将跪下请缨,齐声恳战。

宋百里冷静道:“出战容易,论骑射我们难道会输?可是城门一开,若被对方乘虚而入,你们倒痛快了,百姓怎么办?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守城,而不是冲锋。”

此言一出,血气沸腾的众将领如同当头被浇了桶凉水,从天灵盖凉到脚趾尖,没错,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如果黑云骑兵都去冲敌人阵营了,谁来守护满城百姓?

侯行践不甘心道:“可是这么一直守城不出,箭矢总有用完的一刻,那个时候怎么办?用什么来守城?不如现在就冲杀出去,反守为攻,说不定比苦守来得有效。”

宋百里毫不踌躇,一反平时儒雅风度,断然道:“不行,他骂得再难听,你们都给我忍着,谁敢违令出击,军法伺候!”

边上一个将官略有所悟,迟疑问道:“将军,你是不是在等什么?”

宋百里凝目望向远方,他确实在等,在等一个反击的契机,而他心里隐隐有个希冀,或者说是个若有若无的信念,以及凭借多年相处了解做出的预判,这个契机或许会随着那个人一并到来。

武禾烈见黑云骑任凭怎么骂,都只守不出,越发得瑟。以前被黑云骑往死里打,从未料到会有今日之耀武扬威,这真是个千载难逢、了结旧怨、再结新仇的大好时机。

他得意地双手一挥,身边的战将唰地打出了面滚金边的红色大旗,上面用金线绣了大大的一个“武”字,高擎大旗在阵前驱马来回呼喝奔驰,迎风招摇。

另有个战将打出一面皱巴巴的黑云骑军旗,狞笑着把军旗扔在阵前,任人马踩踏蹂躏。

武禾烈运气于丹田,语带讥诮,大声道:“黑云骑的兔崽子们,跟着姓宋的乌龟王八蛋在窝里爬,我看你们也不要叫黑云骑了,叫乌鸦骑吧,很快你们就要和那个倒霉世子一样,全都被我大朔军剿灭。说什么凌南王世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不是被我武大帅踩在脚下。识相的,就弃械投降,否则我攻将进来,立刻屠城,鸡犬不留!”

“嚯、嚯、嚯……”朔国边军举起武器大声呼喝助威,气焰高涨。

士可杀不可辱,凉州城墙上,黑云骑众军士将领看着那面被踩于马蹄之下的军旗,虎目含泪,眼睛都几乎瞪出血。

“将军!”侯行践一拳砸在城墙上,希冀地看向宋百里:“出战吧,我请战打头阵,一定取武禾烈老匹夫的首级,祭我军旗!”

宋百里沉默不语,放在城墙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几乎要把坚硬的青砖箭垛捏出个洞来。

“将军!”

“将军!”

众将领目光殷切地看向宋百里,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出城大战一番,怎奈何宋百里浓眉紧锁,就是不下令,只等得人人几乎血脉逆流。

宋百里在军中声望甚隆,他不下令,众将虽然一腔怒火,却也知道他是为大局百姓着想,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只能咬牙切齿、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黑云骑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武禾烈驱马在阵前来回走动,位置正好在重箭射程之外,趾高气扬,得意得几乎能飞上天。

可以踩在黑云骑头上拉屎撒尿,真是好大的面子,以后朝中那些自诩勇猛的武将重臣看到自己,少不得要抱拳道一句,武帅威武。

越想越是高兴得意,忍不住仰天长笑:“哈哈哈哈……”

笑声还在空中回荡,只听“嘀……”一声尖锐嘀鸣,一支利箭挟如虹气势,越过千军万马,从众人头顶呼啸而至,速度之快只能在人眼中留下一道黑色光影,然后当着两边数万将士的面,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将那面迎风招摇,绣着“武”字的大旗,刀切豆腐般射落……

军旗摇晃着倒下,武禾烈的笑声顿时憋在嗓子里,戛然而止。

阵前杀气腾腾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怒骂声、喝倒彩声、请战声……全都消失了,全场静默。

两军将士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面倒下的军旗,眼里闪烁着不可置信的震惊。

这需要多强的臂力,多犀利的准头,才能超越箭本身的射程,于万军之中射落敌将之旗?

这一箭展现出来的能力,太过强悍,以至于所有人一时间都难以消化。

射箭的人到底是谁?

看到那支箭,宋百里眼中精光顿时暴涨,心潮澎湃,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难抑心中激动,兴奋得紧握双拳,竟硬生生掰下了一块青石砖角。

只见城外远处山丘上,不知何时冒出了许多骑士,着装很不统一,很草莽,有的身穿黑云骑的黑色战服,有的身披兽皮,还有的穿着异族风情的白色棉袍,密密麻麻约有上千人,立于山坡上,好像给山丘描上了一道黑白相间的线条。

当头一人气宇轩昂,卓然挺拔,手持一把强弓,弓弦微颤,箭刚离弦。

那人盯着阵前的武禾烈,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反手再抽一支流云箭,搭箭上弓,不由分说射出了第二箭。

这支箭带着强悍不留余地的杀意,凛冽无比地直取武禾烈的头颅。

箭尖在眼中不断变大,来得实在太快,武禾烈瞠目结舌,根本来不及反应,慌乱之下只得胡乱缩头趴在马上,却控制不住重心,一不小心,从马上滚了下来,硕大的身躯狼狈无比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却已吓得冷汗直流,脚底发软。

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虽然看不清楚射箭之人的面貌,却从这犀利无比的箭意中认出了来人是谁。

黑云骑的将士们在短暂静默之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如狂风卷过,雷鸣般在阵前炸响。

“世子!世子!世子!”

守城的军士们高举手中的兵刃,兴奋得大吼,呼吼声响彻云霄。

黑云骑将领们都不约而同地一个箭步扑到城墙上,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侯行践半个身子都探在城墙外,往山丘上看去,堂堂一个中郎将竟然抹了把辛酸泪,使劲捶着墙上的城砖,吼道:“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世子回来了!”这个声音在凉州城上空回旋缭绕,无论军民,闻之无不振奋,在城门后待命的黑云骑兵,目露激动,握紧兵刃齐声大吼:“欢迎世子凯旋!”

声震云霄。

守备张成渊老泪纵横,世子啊世子,你总算回来了,本官的官爵和前程算是保住了。

楼誉强忍胸中翻涌的气血,勉强将冒到喉咙的一口血强行咽了回去,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胸肩上的伤口再度被撕裂,鲜血浸润了黑色的战袍,刚才那两箭,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弯弯在一边瞧得真切,眼中有着强烈的不忍和担心,暗暗叹了口气,好吧,这些天的将养算是白费了,所有蓄积的精力,全部被这两箭耗费干净。这个人是铁打的吗?都伤成这样了,还不管不顾地身先士卒,任谁劝都不听。

想到昨天,刘征等人苦劝楼誉不要亲自动手,劝到后来就差没跪下了,可这个人完全不听,一意孤行。

弯弯当时就恨不得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大声喝问,楼誉,你对得起我的野鸡粥吗!但想到这个人伤好后必然会秋后算账,便一口气瘪了下去。

刚才亲眼目睹他不顾伤口崩裂,气息逆流,强行催动腰后雪山内力,射出那震惊三军的两箭。

凉州城那边固然是士气大振,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可弯弯心里却只有心疼和苦涩。

那人骑马屹立在山坡之上、万军之前,背影如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漠孤独的味道,仿佛一个人在面对着如此险恶的局势,一个人默默扛起了所有的千钧重担。

在这种时候,他依然固执地坚持身先士卒,以伤重之躯,把她,把所有黑云骑部属挡在身后,用实际行动实现了他初掌黑云骑,当着所有黑云骑将士的面发下的誓言。

那是很简单朴素的一句话:“我,楼誉,打仗会冲在最前,撤退会留在最后。”

字字掷地有声。

弯弯此时心中的滋味,千翻百滚,真真难以言表。

那种复杂的情绪突如其来,仿佛心弦被缓缓拨动,奏出了无比动听的乐章,既酸且甜,又有着强烈的骄傲,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会莫名得安心,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害怕不会担心,不会……觉得孤独。

不由自主地,她打马上前,和楼誉并肩站在一起。

这个时候,什么国家大义、民族仇恨全都抛诸脑后。站在他的身边,只是想和他并肩作战,只是想告诉他,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面对的是什么困难苦厄,我都会在你的身边,和你在一起。

楼誉察觉,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弯弯咧开嘴,朝他笑得没心没肺,却固执地不肯退半步。

楼誉眉梢轻挑,只淡淡瞟了一眼弯弯,并没有多说什么,又转头看向凉州城外的千军万马,只是嘴角难以察觉地渐弯,目光中融融的,全是了然的笑意。

楼誉骑在追风上,眉似刀裁,目似朗星,收弓拔刀,挥手下令:“冲阵!”

那千余骑瞬间启动,挥舞着腰刀,从坡上高速冲下,悍不畏死地冲向对方阵营。

楼誉身先士卒奔在最前面,弯弯寸步不离紧随身边,两人身后就是以黑云骑精锐和山阳部落勇士组成的混搭骑队,人人挥舞着腰刀,嘴里大声呼喝,催动战马,速度极快地向前冲。

竟然以千余人去冲敌军的万人大阵!

拓跋鸿烈策马疾驰,瞧着前面那个人背部浸透出来的鲜血,心中既惊且佩。

他很明白刚才楼誉拼了伤重之躯射出那两箭,无论体力还是内息都已是强弩之末,却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率区区千人,就去冲击敌人的大军?

想到这里,对这个少年将军的敬服又是多了一层,年纪轻轻有谋有勇有担当,实在难得。

再瞥了眼自己身边,狂舞着黑铁大刀勇突猛冲的拓跋宏达,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弟弟,不要说谋略,就连脑子转个弯都嫌累,也不过差了五六岁光景,怎么差距会那么大。

这一下千人冲阵,看起来毫无胜算,简直就是白白送死。

黑云骑兵们固然以楼誉马首是瞻,不要说冲阵,就算这时楼誉下令让他们去打朔国帝都,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提刀就上,根本不会考虑自身安危。

山阳勇士们也都是血性汉子,虽然出身草莽,和黑云骑甚至大梁国都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但就在山阳即将被灭族之际,身份尊贵的凌南王世子竟然会亲自领兵来救,而且为了救族中妇幼还身受重伤,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山阳的勇士们为之付出性命。

因此楼誉下达这条看似荒谬的军令之时,这支千人混搭的队伍,没有一人有异议,个个放马直奔,跑得似流星赶月,一往无前,仅仅千人,硬生生地跑出了千军万马的锐气。

朔国边军先是被楼誉先声夺人、如同神临的两箭镇住,又被千人骑队奔腾的蹄声、凛冽的杀气惊了心魂。

武禾烈被楼誉一箭射翻,此时还滚在地上。亲眼目睹大帅如此窝囊狼狈,朔军自觉羞惭,面上无光,胸中那份冲锋打仗必需的锐气如冰遇火,早已雾化成气,消失殆尽。

两军对阵,讲的是一个勇字。勇气没了,军心乱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此时见对方千人骑队势不可当地冲来,朔军前沿部队自乱阵脚,不少人面露惊惧之色,引马回缰,任凭将领如何呼喝,充耳不闻,竟是纷纷争相后退。奈何后面的人马太多,退不回去,又急又慌之下,你踩我,我推你,马撞马,刀碰刀,乱作一团。

几乎与此同时,宋百里站在城头上,脸色冷峻如铁,手舞令旗,大喝:“黑云骑前锋营,出击!”

城门大开,蓄势已久的前锋骑队,像惹急了的虎豹,呼啸冲了出来,带起一阵旋风,发出战斗前的咆哮,毫不客气地直扑敌人的中军阵。

侯行践和另一个中郎将冲在最前面,两人迎风高擎两面红底银边的大旗,高高飘起的战旗上一个黑色的“楼”字张牙舞爪,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烈火一般燃烧在空中。

这些精锐骑兵之前被压制在城内,任凭敌人辱骂,心中的悲愤暴怒已是怒涛滚滚,杀气满盈,却苦于军令如山,不得擅动,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被憋于胸腹之间的那股悲愤之气蓄积下来化为力量,这些骑兵无论精气神还是战斗力都被调整到了最高峰。

此时就如开闸的猛虎、破堤的洪水,一泻千里,喷涌而出,所有的愤怒憋屈都寄予手中的兵刃,紧紧盯着敌人,恶狠狠地冲过去,二话不说见人就砍。

这边楼誉带领的千人队,如同尖锐的利剑直插敌军腹部,那边从凉州城扑出来的黑云骑兵,黑压压如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迎头砍向敌军头颅,两边都像几个月没碰肉的野狼,凶残狠饿地砍杀,刀刀下去,都是断头残肢,渐渐有了呼应之势。

刀光如雪,蹄声似雷。

朔军军心已丧,哪里禁得起这样凶残不讲道理的冲击杀戮,朔军大阵就像被刀割开的肉饼子,散成了无数个小团,被冲进来的黑云骑庖丁解牛般,快刀肢解,个个歼灭。

弯弯始终护在楼誉身边,为了这次冲阵,她特意换了把长刀,刀还是向拓跋当当借的,女子制式,轻巧灵便。

拓跋当当本来就看弯弯不顺眼,哪里肯借,坚持要自己上阵。

山阳人视上阵杀敌为无上荣光,作为族中圣女,自然要有表率。拓跋思本来也没什么意见,但拓跋鸿烈却是见过弯弯刀法的,一听弯弯要借刀,二话不说就把拓跋当当的刀拿了过来,交给弯弯,连个申诉的机会都不给拓跋当当。

拓跋当当虽然娇惯,却不敢和族中第一勇士撒娇发横,直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此时跟在骑队中,拿了把普通大刀,银牙紧咬,砍人泄愤。

弯弯从没使过长刀,但她天资聪颖,试了几下手,就融会贯通地把刀法应用在了长刀上,劈刺砍杀虽然略有生涩,但已足够对付。

何况她还有个紧跟不放的小尾巴。

这边弯弯紧跟着楼誉,那边拓跋宏达紧跟着弯弯,一把黑铁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有开山劈石之力,一刀下去总要撂翻一两匹马,声势惊人。

弯弯也不客气,指挥拓跋宏达护住楼誉右侧,两人一左一右舞起的雪亮刀光,见马砍马,见人杀人,所向披靡。

楼誉被两人夹在中间,竟没有什么出手的机会。

“撤退!撤退!”武禾烈爬上马,见此情况,知道大势已去,犹如在激情高峰瞬间跌入深渊,心中那个滋味,沮丧难堪,难以用语言描述,只恨不得刚才那一箭索性就把自己射死了,倒也干净。

但身为主帅,深知打仗“虽败不能溃”的道理,此时心中再怎么羞愤欲死,也要打起精神调度大军撤退。

令传令兵鸣金收兵,两万大军丢盔弃甲,掉转马头争先恐后地撤退,凉州城前如退潮后的沙滩,留下无数断肢、残刃、尸体、马匹。

侯行践带着黑云骑前锋营又追出数里,斩杀落尾的一队朔军,见对方大军越过国界,方才作罢。

楼誉带队回城,登上城墙,瞭望远方战况,血染战衣却屹立如山,不动分毫。

此时,旭日高升,阳光洁净柔和地洒在他脸上,映得他麦色皮肤缎子似的闪闪发光,宽额挺鼻似刀削出来的利落线条。

拓跋当当站在一边,看得呆了。

大战之后,烧焦的尸体和房屋依然在冒着黑烟,被撞碎半角的城门断口惨烈嶙峋。

但一股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却默默地在凉州城里弥漫,渐渐洋溢。

楼誉站在城墙上,遥看侯行践带领黑云骑兵远归,无数将士和百姓站在城墙下,仰望着他们年轻的将军。

不知是谁忍不住先喊了一声:“我们赢了!”

兴奋的情绪迅速点燃了众人的眉梢眼角,伤兵们捂着伤口站了起来,全身是血的将领们互相击掌,男人们擦掉脸上的黑灰,抱着自己的妻儿父母,热泪盈眶。

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大喊:“我们赢了!……我们赢了!……世子威武!……黑云骑好样的!”

呼喊声在凉州城上空缭绕,就连远归的骑兵脸上,都带上了骄傲的笑容。

楼誉站在高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目,一派英气朗朗。

拓跋思率族人登上城墙,蹑步走到楼誉身后,率众双膝跪地,行了个族中大礼,俯首大声道:“山阳部落传印长老拓跋思,率族人恭谢凌南王世子殿下,救我全族免受朔贼诛戮。”

拓跋当当、拓跋鸿烈、拓跋宏达等一应山阳族人全都应声跪下行礼。

楼誉转身,扶住拓跋思双臂,道:“长老请起,朝不失政,民不离心,朔国重赋恶杀,势必为天下不容,本世子不过顺应天道而已。倒是山阳族人英勇善战,临危不屈,让本世子深感佩服。”

拓跋思站起,弓腰行前,将一条刻着太阳图腾的金腰带举过头顶,恭敬道:“山阳部落乃雪峰山十二部落之首,拓跋思向长生天起誓,雪峰山十二部落从今天开始归顺大梁朝,向我大梁皇帝称臣,从此为大梁子民,长生天在上,如有二心,族灭人亡。”

黑云骑众将常年征战边境,知道向长生天发誓是边疆部落中最重的誓言,见此仪式,脸色无不肃然。

宋百里眼中闪过强烈的喜悦,雪峰山在两国边境之上,那里的部落没有国土概念,一向自我独立惯了,如墙头草般,哪里强就倒向哪里,向来是边境最难啃的骨头。

之前山阳部落的归顺仅仅是迫于形势的俯首,族人从上到下均没有任何依附之心,随时都可能暴起转向,反咬一口。

但如今,却已完全不同。

经此一役,楼誉亲身赴险,率众反击,其谋其勇无不服众,已被山阳人视为绝对的英雄,从上到下无不感激敬佩。

以拓跋鸿烈为首的族中勇士心甘情愿地俯首跪地行礼,就代表着这个强悍擅猎的部落全心全意地归顺,再无二心。

雪峰山一域十二部落归降,意味着楼誉已经实现了当初的诺言,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将荒漠草原全数纳入大梁境内。而这个战力强悍的部落,也将成为大梁边境上一道坚固的防线,成为朔国坐卧难安的一支穿心毒箭。

宋百里难抑心中激动,看向楼誉的眼神,既高兴又老怀安慰,老王爷啊,世子太长进了,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他并不知道,此时老凌南王正在上京王府里跺脚大骂自己儿子是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那又是后话了。

楼誉稳稳地接过金腰带,举过头顶,大声道:“雪峰山十二部落是我大梁子民,遵我朝律法,享我军护佑,免税赋三年,从此不必再受欺凌屠戮!”

拓跋思和拓跋鸿烈等人互视一眼,眼中皆是激动之色,俯首行礼,大声道:“我皇万岁,万万岁。”

礼毕,拓跋鸿烈站起来,面向楼誉,右手握拳放在心脏的位置。

这是山阳族中向勇士致敬的最高礼节,拓跋鸿烈微微躬身,大声道:“世子殿下,你就是我们的巴勒格!”

巴勒格在塞外意为雄鹰,其余山阳勇士纷纷握拳放在心口,向楼誉高喊:“巴勒格!巴勒格!”

黑云骑将士们见自家将军得到如此敬重,无不与有荣焉,喜悦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楼誉颔首致意,待大家情绪稍平,将受降后的请旨、册封、犒赏等一系列事宜全都交给了宋百里,其余战后的疗伤、抚恤、嘉奖、封赏之类的事情,也自有军务去操办。

一时间忙而不乱,各司其职。

楼誉反而空了下来,眼光四下扫了一圈后,看向拓跋当当那边,微笑着招手:“过来。”

拓跋当当一阵激动,刚想迈步上前,却发现楼誉的目光越过自己,看向她的身后。

弯弯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见楼誉冲她招手,迷茫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叫我?”

楼誉笑骂道:“就是你,还不快过来,有东西给你看。”

弯弯擦了擦脸上的血污,依言走过去,站在楼誉身边问道:“看什么?”

楼誉微笑,伸手遥指也西草原方向:“第一次见你,是在那里,现在那里已是我大梁的国土。”

手指一转,指向异迁崖,看向弯弯的目光带上了些深沉和伤感:“那里,有你阿爹的剑冢,如今也是我大梁的国土。”

弯弯目光闪动,眼前浮现出容衍临死前的那一夜,心中酸楚难当,拳头捏得死紧。

楼誉侧头看过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眼中有了不忍和心疼,又转头看向狩水以外更远的地方,手指从雪峰山一域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半圆曲线,沉声道:“这一役,大漠雪山皆被划入大梁国境,弯弯,这是你,亲手为你阿爹打出来的疆土。”

弯弯情绪激荡,胸臆之间又是高兴又是感动,紧咬嘴唇,泪珠子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沿着脸颊滑落,泪眼模糊地看着荒原大漠,默默地道:“阿爹,异迁崖和草原大漠都抢回来了,弯弯没有丢你的脸,你和安宁公主终于可以回家了,阿爹啊阿爹,你高不高兴?”

见那小鬼明明流泪却还是故作刚强的样子,楼誉觉得心里有些抽痛,轻叹一声,伸手替她揩去脸上的泪水,拉起她的手,指向狩水以外的远方,遥遥似乎能看见那座青黑色的宫殿,语气清淡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小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有一天,你想去取那人的性命,我必会为你,打下那片江山。”

楼誉和弯弯并肩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深秋的阳光轻柔地在他们身上染了层金黄色的光晕,映得他们的脸庞珠玉般夺目生辉,似乎连睫毛都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赵无极仰头看着城墙上的那两个人,瞠目发呆。刘征走过来,一拳砸在他的肩上,哼道:“老赵,瞧什么呢?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赵无极的目光依然痴痴地放在那两人身上,喃喃道:“老刘,你觉不觉得,世子和弯弯,有点那个,那个……什么?”

刘征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不明所以:“那个什么?”

赵无极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语,捶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眼睛一亮,道:“没错,老刘,你觉不觉得世子和弯弯就这么站在那里,有那么点神仙眷侣的感觉。”

刘征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深秋的风中,那两个人衣袂飘飘,眺望远方,楼誉似乎说了句什么,弯弯回头看他,两人目光融融,相视而笑。

刘征一愣,有些恍惚,喃喃道:“神仙眷侣,比翼双飞,果然很般配。”

赵无极深有同感地点头如捣蒜:“可惜啊,弯弯是个男的。”

刘征猛地惊醒,一蹦老高,怒道:“老赵,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想说世子是那个断……断……断袖?”

赵无极吓了一跳,回过味道来,脸顿时涨得通红,急赤白脸地摇头,话都说不连贯了:“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世子怎么可能是断……袖,打死我也不相信世子是断袖,这么能打又凶的人,怎么可能是断袖。”

他的嗓门本就粗豪,一急之下,音量尤其巨大,刘征情急之下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清稚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什么是断袖?”

弯弯和楼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下来,正好听见赵无极那句话,对于这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表示十分好奇。

刘征还保持着捂住赵无极嘴的姿势,见楼誉的眼神似刀恶狠狠地刮过来,两人欲哭无泪垮着脸,如同木雕,一动都不敢动。

见这两个人表情古怪,弯弯越发有兴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宝宝似的看向楼誉,问道:“什么是断袖?”

楼誉心中百转千回转了无数个念头,沉吟片刻,斟酌道:“断袖嘛,就是说有对朋友,他们很久不见了,互相留片袖子做纪念。”

“扑哧”,刘征忍不住喷笑,随即看到楼誉面色不善,立刻把笑声憋住,胆战心惊地赔笑道:“没错没错,世子说得对。”

弯弯抚掌笑道:“我知道了,断袖就是很好的朋友,对不对?”

楼誉脸色有些发青。

刘征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颤颤笑道:“弯弯真聪明,一说就懂了。”

被捂住嘴的赵无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能涨红了脸没命点头,并眨巴着眼睛,向弯弯投过来几个深表赞赏的眼神。

弯弯面露得色,心道,虽然自己没读过几本书,但是够聪明,学得快也是种本事。

楼誉叹了口气,拉过弯弯就走,走了几步转头狠狠地扫了刘征和赵无极一眼,回头找你们算账。

刘征和赵无极心里的苦都快溢出来了,深闺怨妇般对望一眼,眼中的哀怨如江似海,完了,竟敢说世子是断袖,还歹命地被他听到,这回惨大发了。

正在这时,又听得一声:“世子请留步。”

只见拓跋鸿烈带着拓跋宏达大步流星走过来,朝楼誉行了个礼,道:“世子殿下,拓跋鸿烈有个不情之请,恳请世子殿下务必答应。”

楼誉俊眉一扬,还没说话。那边拓跋宏达已瞧见了弯弯,咧嘴一笑,兴高采烈地扑过来,双臂大张,打算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喊道:“弯弯兄弟。”

弯弯见他来势凶猛,这个家伙手有千斤力,如果被他抱结实了,自己细小的脖子恐怕有折断的危险。

警惕地后退半步,伸手大喊:“停,拓跋宏达,你敢扑过来我就踹你。”

拓跋宏达身形恰恰顿住,张开的双臂收回来,挠了挠自己蓬乱如狮子的头发,憨憨笑道:“弯弯,看到你真高兴。 ”

弯弯见他不再猛扑,放下心来,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拓跋宏达,看到你,我也很高兴。”

心里又想卖弄一下刚学会的新词,便学着楼誉的语气,老气横秋地对拓跋宏达道:“我和你就是一对断袖,很好很好的断袖。”

“扑通!”刘征和赵无极应声翻倒,滚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死,再也不敢爬起来。

拓跋宏达也是个没文化的,根本就不知道断袖是什么意思,反正弯弯说什么都是对的,此刻见她亲热地拍着自己的肩膀,便十分高兴地点头道:“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拓跋鸿烈瞪大眼睛,看看自家弟弟,又看看弯弯,脸色青白交错,最后深感无奈地看向楼誉。

楼誉深吸口气,轻飘飘地移开眼神,看向远处的天空,淡淡道:“拓跋鸿烈,你刚才想对本世子说什么?”

拓跋鸿烈平息了下情绪,将拓跋宏达扯过来,命他跪下。

拓跋宏达倔驴似的扭头不肯,拓跋鸿烈拎住他的衣领子,不由分说地将他摁跪在地上。

转头向楼誉抱拳道:“世子,我弟弟拓跋宏达天生神力,武艺骑射都还过得去,目睹黑云骑神勇,非常敬慕,我想求世子恩准,让他加入黑云骑,从此冲锋陷阵绝无二话。”

拓跋宏达被亲哥摁在地上,不满地挣扎,气吼吼地道:“谁想进黑云骑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让他们接接我的刀,看我一刀拍飞一个。”

“闭嘴!”拓跋鸿烈手里用力把他死死摁住,看着楼誉,尴尬道:“世子殿下见谅,我弟弟从小长于山上,性子是野了点,但族里的人都知道,他为人最是热情,对人再和善不过,进了黑云骑肯定能遵军纪,守军令,不会惹是生非的。”

“对人和善?”楼誉看着被摁在地上,像只炸了毛的狮子一样的拓跋宏达,哭笑不得,这个如果叫和善,山里的野猪都不答应。

拓跋鸿烈见楼誉沉吟不语,以为他不肯收,心急之下用了激将法:“早闻黑云骑里精兵强将如云,不管身份贵贱高低,只要武力强悍,都来者不拒。难道世子觉得拓跋宏达的武艺平凡,还够不上黑云骑的标准?不如这样,让他和黑云骑将士打一场,若输了,我们没有二话,若他赢了,便把他收进黑云骑,如何?”

其实黑云骑名声赫赫,广招天下能人异士,有的是心高气傲、桀骜不驯的人,只要是块好钢,到了楼誉手里,他就有信心打成一把宝刀。拓跋宏达确实勇猛彪悍,只要细加打磨,日后将会是黑云骑前锋营一员猛将。

以楼誉选兵的眼光,岂会错过?他其实早已看中了拓跋宏达,打定主意战后问拓跋思要人,此时拓跋鸿烈主动开口,正中下怀。

之前所谓的沉吟不语,不过是为了吊吊拓跋鸿烈的胃口,磨一磨拓跋宏达的野气。

此刻见拓跋鸿烈提出武赛,楼誉微笑点头道:“黑云骑不收无能之辈,就这么办。”

转头看向身边:“弯弯,你就代表黑云骑,和拓跋宏达打一场。”

弯弯应了声,拎着剑站了出来,笑眯眯地看向拓跋宏达,道:“拓跋宏达,你想在哪里打架?”

楼誉对这两人的战力心中有数,以弯弯的身手,百招之内必胜拓跋宏达。

而弯弯是黑云骑最小的兵,这一场武赛赢了,拓跋宏达不服也要服,这样的安排既可以挫一挫拓跋宏达的锐气,也能借此让弯弯多一次实战练习的机会,可谓想得相当周密。

不料,拓跋宏达待“弯弯”两字入耳,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对啊,弯弯在黑云骑啊,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见拓跋宏达两眼发直,呆头呆脑地跪在地上不动,弯弯忍不住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拓跋宏达,拓跋宏达,你在想什么呀,还打不打了?”

拓跋鸿烈恨铁不成钢地瞧着自家弟弟,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弯弯在黑云骑,自己如果也在黑云骑,两者相加的结果就是,经常能够见面——

拓跋宏达的脑子总算绕了过来,弹簧似的跳起来,大声道:“不打了不打了,我现在就加入黑云骑,不管怎么样,黑云骑我进定了。”然后虎目圆瞪看向楼誉,一副“你不同意我就赖着不走”的表情。

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再次惊掉了拓跋鸿烈的下巴,他看看自己的弟弟,再看看弯弯,又想到之前那个断袖的对话,顿时觉得头非常非常痛。

楼誉亦觉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拓跋宏达,进了我的军队是要守军纪的,如果你还是这么野性难驯,在营中惹是生非,我就把你赶出去。”

拓跋宏达眼睛瞧着弯弯,他本来是最无法无天、不受拘束的人,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子都敢杀的脾气。

可不知道为什么,遇到弯弯之后,他对这个小孩有种奇异的亲近感,莫名其妙地就想待在他身边,看他煮粥、磨刀、骑马、打架……喜欢看他笑,看他发火、看他跺着脚大骂—拓跋宏达,你是个大笨蛋。

只要瞧见他生龙活虎、蹦蹦跳跳的样子,自己就高兴得不得了。

其实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脑袋瓜子简单,却能少很多困扰,他只是固执地跟着自己的心走,此刻,他的心告诉他,一定要留下来。

他一心一意要进黑云骑,哪怕楼誉让他拿着黑铁大刀,去对面朔军大营里取武禾烈首级来当见面礼,他也会二话不说提刀就走,何况现在的条件只是让他不要惹是生非。

他立刻大大咧咧答得飞快:“没问题,我肯定不乱揍人,这下能进黑云骑了吗?”

弯弯撇了撇小嘴,不屑道:“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腰,挨揍的是谁还说不定呢!”

拓跋鸿烈破罐子破摔,再不去想这两个小屁孩之间的友谊是否超过了界限的问题,反正有楼誉在呢,他对这个年轻将军的手段相当信服,拓跋宏达这个问题少年将来能不能有出息,能不能建功立业,就看楼誉今天点不点头了。

万般期待地看向楼誉,道:“世子,我弟弟交给你,要打要骂要罚随你,冲锋打仗让他跑第一个,他如果犯了军纪,你就打他屁股开花,我保证他不会有半句怨言。”

弯弯听了笑不可抑,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拓跋宏达,这个人真的是你亲哥吗?

楼誉终于点头,道:“好吧,刘征,把拓跋宏达编入前锋营,明天就参加新兵训练。”

刘征和赵无极悄无声息地爬起来,躲在一边,正想瞅个机会脚底抹油溜掉,听到世子吩咐,只得站直,神色肃然地大声道:“诺!”

终于把弟弟送进了黑云骑,拓跋鸿烈心愿得偿,笑逐颜开,忘记了刚才自己那副恨不得扔掉烫手山芋的着急样,正打算扯过弟弟,交代几句“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之类的温情道别话语,却看见拓跋宏达早就蹿到弯弯身边,笑呵呵地问道:“弯弯,你在什么营里,你骑术那么好,一定也是在前锋营吧?”

不料弯弯歪着头,脆生生地答道:“我不在前锋营,我在马厩,是个养马的小马夫。”

拓跋宏达满脸笑容顿时垮成了干瘪的苦瓜,跳脚怒道:“哥,我不要去前锋营,我也要进马厩,当马夫。”

拓跋鸿烈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吐血,恨不得把这个弟弟揪过来痛打三百扁担,强行控制住濒临崩溃的情绪,向楼誉抱拳道:“世子,拓跋鸿烈还要赶回山阳,就此告辞。”

楼誉颔首:“山阳百废待兴,不久之后还会有皇上的册封恩旨下来,确实需要早做准备,本世子就不送了。”

拓跋鸿烈恭敬行礼,看都不看自己的弟弟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拓跋宏达不甘心,眼巴巴地看向楼誉:“世子,我要去做马夫。”

赵无极在边上暗笑,没见过那么想当马夫的兵。

楼誉点头道:“可以。”

拓跋宏达大喜,咧开嘴喜滋滋地看向弯弯,不料,楼誉随即语锋一转:“马夫本就满员,你加入就多了一人。黑云骑不养多余之人,即日起,弯弯调去前锋营。”

拓跋宏达顿时愣然,目瞪口呆,半晌反应不过来。

瞧见拓跋宏达那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刘征拼命忍住强烈爆笑的冲动,心道:“臭小子,和世子比心计,那就是打着灯笼进茅房—找死。”

总算制住这只浑身都是逆反细胞的刺头,楼誉打算回营去处理战后事宜,刚迈出一步,心口一抽,顿时觉得闷痛喘不过气,胸前和肩后的伤口疼痛得如万箭戳心,内息涣散难聚,脑门瞬间起了层虚汗。

见楼誉神色古怪,凝固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弯弯有些担心,刚想上前去问一句,就听见一个甜美的女声远远传来:“世子殿下……”

弯弯、刘征、赵无极、拓跋宏达齐齐回头看去,只见拓跋当当一身如火鲜艳的红裙,笑靥如花地跑过来,目不斜视地奔过这几人,直接停在楼誉面前。

正是花样年纪,紧身长裙包裹着少女饱满的胸部,面容妍丽如三月春花,身姿丰润仿佛掐得出水,自有一股青春明媚的气息扑面而来。

拓跋当当站在楼誉面前,看着楼誉的面容,甜甜地笑道:“世子殿下,我也要留在黑云骑。”

楼誉负手站在原地,眉毛都不动一根,道:“黑云骑不收女的。”

意料之中,拓跋当当毫不气馁,依然笑容满面地道:“论骑射我不输给男子,凡事都有例外,大梁律法也没规定,黑云骑不能出女将军。”

再瞅瞅楼誉俊美英气的面容,脸上有些飞红,捏着衣角道:“我会努力练习武艺,不会给你丢脸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瞎子都能看出来,这位山阳族圣女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哪里是想当黑云骑的女将军,她是直接看上了黑云骑的楼将军。

赵无极挤眉弄眼,用肩膀顶顶身边的刘征,朝楼誉努努嘴,小声道:“老刘,你说咱们世子有什么好的,论风流倜傥比不过宣平小侯爷,论儒雅温润比不上镇国公家的晗公子,论亲和秀美,平易近人比不上昭和郡王,冷漠凶悍又不懂怜香惜玉,搞不懂为什么会那么招惹桃花,这些女人都喜欢他什么?”

刘征站得笔挺,狠狠踩了赵无极一脚,恶狠狠地甩了个眼色过去,你找死啊,敢说世子冷漠凶悍,刚才断袖的账还没算,加上这一笔,咱两个怎么死都不知道。

楼誉缓缓抬头,抿唇不语,金黄的阳光在他身上勾勒出温和的辉光,但是他的目光一点都不温和,如寒夜中的一枚星芒,明澈透亮,却冰冷彻骨。

他身材修长高大,由上而下看过来,压力像山一样倾压过来。

拓跋当当在这目光之下,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如冰雪遇到炽阳,丝丝消融,渐渐化为虚无的水汽。

眼前这个男人就像一块冰坨子,又硬又冷,任何风情都无法融化。

她有些怀疑,刚才看到楼誉和弯弯在城墙之上,他那温柔的目光、煦暖的笑容,难道都是自己的幻觉?

楼誉将拓跋当当的忐忑无措看在眼里,嘴角微勾,终于露出了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笑容,甚有礼貌道:“圣女志向高远,本世子非常佩服,要当黑云骑的第一个女将军也不是不可以,老规矩,只要你打得赢他就行。”

拓跋当当眼中燃起了希望,顺着楼誉的眼光看过去,那边站着的,不是弯弯又是谁?

弯弯瞪大眼睛,无辜地朝她耸了耸肩膀,随后恶狠狠地剐了楼誉一眼,你惹的事,为什么总是拉我做挡箭牌?

这恶狠狠的小眼神瞧着就让人舒心舒肺,楼誉浅笑回望过去,不找你找谁,重箭我都帮你挡了,找你帮我挡个桃花箭,你还要推三阻四?有没有良心!

两人眼神交换,之间的意思心照不宣。

刚刚解决了拓跋宏达的问题,现在又要帮他打发拓跋当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弯弯只得认命,又拎了离光站出来,朝拓跋当当苦笑道:“拓跋当当,你真的要打这一架吗?你打不过我的。”

拓跋当当只觉得楼誉和弯弯隔空眼神瞟来瞟去,直接把自己当成了空气,心中早就气恼不已,又深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赢弯弯,想要靠加入黑云骑而留在楼誉身边,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

她跺脚迁怒道:“谁要和你打?又脏又臭的臭小子,滚一边去。”

弯弯挠挠蓬乱的头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听话地退到一边。

臭小子?滚一边?楼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迅速湮没于浓黑的眸底,心中对这个女子的不耐烦到了顶点,不愿再和拓跋当当废话磨蹭,迈开大步就要走。

山阳民风彪悍,男女情爱之事本就寻常,只要喜欢,女子倒追男子也并不奇怪。

拓跋当当今天有备而来,好不容易遇到个自己喜欢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此时见楼誉起步要走,急忙扯住他的衣袖不放,踟蹰片刻,终于涨红了脸,大声道:“世子,我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想留在你身边!”

楼誉脚步一顿。

这……这也太彪悍了吧!刘征和赵无极惊得嘴张成圆形,半天无法闭拢,山阳女子果然直接,这摆明了就是当面表白啊,多么火辣辣让人无法直视。

刘征看着表情如水、喜怒难辨的楼誉,真心为这个山阳圣女捏了把汗,凌南王世子风华冠上京,多少名门闺秀芳心暗许,但都只敢远远观望欣赏,别看楼誉平时斯文隽雅、俊朗清贵,但骨子里就是强盗扮书生,不识风流不懂情趣,一张嘴毒得堪比烈酒快刀,一个眼神就能让春意融融的饮宴变成冰窖。

豁出去倒追楼誉?那真是需要两把刷子的。

楼誉轻轻转过身。

拓跋当当紧张又期盼地看着他俊美的脸庞,山阳人都说,女追男隔层纱,男人一般都不会拒绝美貌的女子,更何况是出身贵族门庭的男子,在女子面前更会有一番礼仪和风度,自己那么直接地示爱,楼誉想必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驳了她的面子。

只要他点头,肯让自己留下,多了接触见面的机会,不怕不能日久生情。

没等拓跋当当嘴角勾起个天真不谙世事的笑容,楼誉森森地扫了她一眼,那眼光真如九天寒冰,冷得无法比拟。

拓跋当当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收缩,落入了低点,自负的美貌和年轻,在他的目光下,如凉州城外的初雪,瞬间无形。

她鼓足勇气道:“我是山阳圣女,论容貌论骑射都不输人,我喜欢你,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全场静默,众人面面相觑,额头一滴冷汗落下。

刘征心里默默为拓跋当当竖了个大拇指,勇气可嘉啊!面对这个冷面煞神,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前无古人,后估计也不会有来者了。

楼誉冷冷地看着拓跋当当,直到她强撑出来的笑容再也绷不住,方才淡淡道:“拓跋当当,你做不了世子妃。”

这一下拒绝,直截了当,没有半分犹疑暧昧,如同一把利剑,干净利落地斩断所有情愫,不给对方留一点遐想的空间。

拓跋当当的脸倏然惨白,声音中已带有凄惨的哭音:“为什么?我哪里不够好?”

赵无极已经不忍心看,扭过头去,小声道:“唉,这么漂亮的姑娘,世子实在太狠心了。”

刘征闭了闭眼睛,心道,世子这张嘴又狠又毒,和他英勇俊秀的名声一样名满上京城,不知道曾经让多少美人心碎,今天拓跋当当怕是讨不了好去,下场估计会很惨。

果然,楼誉冷峻的眼光不带一丝温情,一字一句道:“因为,你不够美。”

一语诛心,一针见血。

不愧是从小研读兵法的人,天生冷漠且懂得如何伤人至深,这句话直接戳中了拓跋当当的死穴。

拒绝一个女子,特别是自负美貌的女子,你可以说自己名草有主,来生请早,也可以说她不是自己喜爱的类型,甚至说双方家世配不上等。

唯独不能说她不够美丽。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强,恰恰如穿心毒箭,让人心灰意冷,再无斗志。

“你不够美。”

此言一出,有诛心之利。

拓跋当当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泪珠子夺眶而出,嘴唇颤抖,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楚楚可怜的样子,连弯弯都觉得眼酸。

刘征和赵无极实在看不下去了,不约而同地重重叹了口气,世子践踏芳心的本事真是天下无敌,人见人灭,鬼见鬼愁,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也就罢了,嘴里还不饶人,说话这么绝情狠辣,也不怕人家姑娘想不开寻了短见,真是造孽啊!

弯弯用肩膀顶了顶拓跋宏达,给他使了个眼色,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倒是去劝劝。

拓跋宏达被顶得一个趔趄,迷茫地看回来,道:“干吗?”

弯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脚把他踹出去,龇牙小声道:“还不快去劝劝。”

拓跋宏达在这方面的天赋几乎为零,之前已经很不耐烦,胜在很听弯弯的话,见弯弯让他去劝,便两步走到拓跋当当身边,粗声粗气道:“拓跋当当,狮子和老虎在一起生不出豹子,你和他不是同类,以后会生不出能当勇士的孩子的。”

除了楼誉还算镇定外,其他人无不满头黑线。

拓跋宏达你个笨蛋,有这么劝人的吗?弯弯目瞪口呆,惨痛地闭了闭眼,心里默数,一、二、三……

刚数到三,就听到拓跋当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重重地踩了拓跋宏达一脚,撞开弯弯,掩面抹泪,飞奔而去。

弯弯揉着肩膀,无奈地看向楼誉,有些担心地问道:“她会不会去跳城墙?”

这个始作俑者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愧疚,淡淡地扫了跑远的拓跋当当一眼,好像刚才残忍碎芳心的人不是自己一样,若无其事地道:“不会,拓跋思就在那边等着呢,就算她想跳也没机会。”

楼誉心中冷笑,如果没有拓跋思的揣度谋划,就算山阳民风再开放彪悍,拓跋当当也没这个勇气,跑到他这里来当面求爱。好个山阳传印长老,这份心思用得有些过头了,自己岂能容他。

快准狠地打发了拓跋当当,楼誉着急去查看战后的情况,快步走向追风:“弯弯回去休息,刘征和赵无极跟我去巡营。”

刘征和赵无极道了声诺,随后跟上。

楼誉扶鞍准备上马,突然一股剧痛猝不及防钻心裂肺而来,瞬间轰入大脑,眼前全黑,耳中嗡的一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弯弯乐滋滋地正打算带拓跋宏达去参观马厩,看到楼誉神色古怪地站在追风前面一动不动,觉得好生奇怪,走上前去扯他的衣袖,道:“楼誉,你……怎么了?”

不料一扯之下,楼誉竟一声不吭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情急之下,弯弯只来得及用手心垫在他的脑后,没让他摔得头破血流。

再一看,楼誉两眼紧闭,面如金纸,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早已晕厥不醒。

凉州将军府内乱成一团,半个时辰前,楼誉昏迷不醒被紧急送回府中,阖府上下顿时炸了锅。

军医们拎着药箱脚步匆匆进出,剪刀、纱布、伤药、热水……流水般地送进房中。

一众黑云骑军官,神情焦急地站在院中,十余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锦绣双眼红肿,已经不知道哭了几次,时下忙乱,她插不上手,只得心惊胆战地守在世子房间门口,见一盆盆热水送进去,端出来的都成了血水,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守备张成渊闻讯赶来,在大厅里跺脚骂娘,从武禾烈骂到朔国帝君,把几个亲卫骂得噤若寒蝉。

“大夫,怎么样?”宋百里站在楼誉床前,沉声问道。

几个军医面面相觑,神情凝重,其中资历最深的一个斟酌道:“肩上的伤倒无大碍,关键是胸口的箭伤,伤口深且大,已损及内脉,加上世子伤后没有好生调养,反而强行动武用力,更是伤上加伤,身体已虚弱到了极点,此时脉象混乱,内息微弱,情况不妙。”

宋百里惊怒:“什么叫内息微弱、情况不妙,到底还能不能治?”

军医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直将宋百里一颗钢造铁铸的心叹得发颤,大吼道:“谁敢叹气我宰了谁,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都要把世子治好了!”

急怒的吼声传出厢房外,黑云骑众将官眼中的焦虑如干柴遇到烈火,被迅速点燃。已有脾气暴躁者,挽起袖子打算冲进厢房,把那几个没用的庸医揪出来暴打一顿。

面对濒临暴怒边缘的鹰击将军,几个军医已经胆战心惊,又听到门口那阵骚动,更是吓白了脸,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激怒这些如狼似虎的军官,否则那钵盆大的拳头砸过来,自己哪里还会有命在。

一个军医抖着手,小心翼翼道:“世子伤得过重,普通伤药难以为继,非用灵药调动生息方有希望,我知道也西草原上有种花叫月夜莲,若用来疗伤,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只是月夜莲稀少,仅生长在高崖之上,在月冷之夜盛开,吸取明月光华,一夜便凋谢,非常难找……”

不管有多难找,也要找到。不待军医说完,宋百里走出门外,果断下令:“黑云骑众将听令,把你们手上所有能动的兵都撒出去,也西草原上的高崖一个都不要放过,务必要找到月夜莲。”

众将如临大敌,就好像要打一场前所未有的艰巨战役,各个面色凝重,齐刷刷肃立行礼,也不废话,干净利落掉头就走,边走边把自己营里的兵,在心里细细过滤了一遍,哪个擅长爬山,哪个轻功够好……

弯弯可怜兮兮地蹲在将军府门口,不时朝府中张望。她的身份地位低微,进不了将军府大门,眼睁睁看着楼誉毫无意识地被抬进府去,自己却被拦了下来,只得满心惊恐地在门口徘徊。

见军医匆匆赶到,宋百里等人冲进府中,弯弯急得如热油滚浇,心肝脾肺都似乎要被烧成灰烬。

好不容易拽住一个出府抓药的家丁,却被告知世子伤重难治,危在旦夕。

真真如五雷轰顶。

正惶急担忧打算不管不顾地冲进府中,却看到一群黑云骑将领脚步匆匆地从府里奔出来,一个军医打扮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在后面,大声叫道:“将军们,时间紧迫,只有两天,两天之内摘不到月夜莲,世子危矣!”

弯弯脚步一顿,月夜莲?

深秋近冬,大漠风寒,一轮冷月悬空。

弯弯半悬在异迁崖上,已有一宿,身上的衣服被露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冷彻心扉。

但她依然一动不动。

异迁崖下的也西草原今夜沸反盈天,无数黑云骑军士散于草原上的各处山崖,苦苦寻找月夜莲。

唯独异迁崖的这一处异常安静,倒不是黑云骑众人忘记了这个也西草原上最高险的山崖,而是这山崖过于险要,不要说人,就连猿猴都难以攀越。

这样的天险,翻遍黑云骑上下,也难找出一个能毫发无损、顺顺利利爬上去的人,就算上面有月夜莲,也无人能摘。

在摔伤了十余人后,黑云骑部属只得望崖兴叹,悻悻离开……

凉州城将军府里,宋百里守在楼誉床前,心中的焦虑如刀剐火烧,已经一天一夜,倾尽黑云骑全力也没有找到月夜莲,不甘心的将士们还在也西草原上漏夜寻找,这边世子的气息已越来越微弱,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奄奄将灭。

看着昏迷不醒的楼誉,宋百里觉得舌根都苦涩如锈,自己身负老王爷重托,如果世子这次有个好歹,让他拿什么脸去见老王爷和王妃,还不如就地自刎算了。

正愁苦得两鬓更添白发,忽见桌上灯花一闪,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谁!”宋百里脸色一变,霍然站起,谁那么大胆,竟敢夜闯将军府。

警惕地走到窗边,只见窗户大开,窗外冷月如钩,寒风吹得树影交错摇动,却不见有人。

宋百里关上窗户,走到门口叫来卫兵询问,卫兵皆答没见到有人,连猫叫都没听到一声。

见没什么异状,宋百里方才放下心来,转身回到厢房,正打算去看看楼誉,眼光无意中瞟过窗前的书桌,整个人倏然定住,明黄的烛火下,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朵小巧的莲花,莲瓣尖上还落着几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在灯火映照下,莹白如玉,光华流转。

月夜莲!

宋百里惊喜欲狂,不敢置信地两步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捧起莲花,平时稳若磐石的双手竟然不可自抑地颤抖,大叫:“军医,军医!”

在边上厢房打盹的军医们猛然惊醒,拉着皱巴巴的衣襟,纷乱杂沓地跑了进来,脸色惊惶不定,宋将军叫得如此情急激动,难道世子薨逝了?

冲进厢房,却见到宋百里无比宝贝地捧着一朵小小的白莲花,站在楼誉床前,眼中尽是激动和惊喜。

竟然一夜之间找到了传说中的奇花灵药,黑云骑实在太了不起了。军医们的兴奋程度不亚于宋百里,月夜莲只有在盛开之际药效最佳,但恰恰这是最难保证的一点,往往就算千辛万苦找到了月夜莲,也很难在第一时间飞速送到病人身边,因此这样新鲜欲滴的月夜莲,真是珍品中的珍品,非常稀罕。

军医们兴高采烈地捧着白莲花下去配药了。宋百里心中大定,一夜的紧张焦虑,此时放松下来,如虚脱般出了身大汗,站在窗边沉思,那送来月夜莲,把世子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究竟是谁?

不管他是谁,终归是友不是敌,这样好的轻功,竟连自己的耳目都可以瞒过,宋将军老怀安慰地想,这个送月夜莲的能人异士,肯定和世子有着不一般的情谊,咱们世子的人缘和运气真是好得没边了,连阎王都要嫉妒个三分。

朝窗外抱拳,朗声敬道:“宋百里代黑云骑十万将士,谢英雄赠药,请受宋百里一礼。”

窗外灯影摇曳,一片空寂,哪有半个人影。

楼誉这一伤,缠绵且重,足足在病榻上躺了两个月,待大好已是隆冬。

其间,宫中御医往来不绝,武定帝几乎把整个御医堂都搬到了凉州,更是下旨犒赏三军,加封凌南王世子楼誉为定远侯。

皇帝的心疼完全摆在了面子上,这在朝中是拔了尖的恩宠,一时间凌南王府皇恩浩荡声势极隆,朝中上下都是明眼人,攀得上的攀不上的,都纷纷前赴后继地嘘寒问暖,各种礼品更是流水般送进凌南王府。

凌南王妃知道儿子伤重,心疼万分,闻讯之日就恨不得快马加鞭赶赴凉州,被凌南王好生劝住,一则凉州和上京相隔千里,王妃出京不是小事,这么风尘仆仆奔赴边塞不成体统,二则儿子受伤固然心疼,但凌南王更不放心让妻子风霜寒露千里走单骑。

凌南王妃千里探子不成,又哭又骂把自家王爷好一顿折腾,什么就这么一个金贵儿子,从小扔进黑云骑也就罢了,还那么狠心放到边塞不管不顾云云,到最后连皇上都惊动了,不得不出来安抚。

过了不久,楼誉服了月夜莲,性命无碍的消息送到上京,凌南王妃方才消停,为了儿子养伤,将府中鹿茸、山参、灵芝各式补品不要钱似的源源不断送到凉州。

但这些热闹喧哗迎来送往都在楼誉的视线之外,这两个月里,宋百里把他管得极严,

地方事务军中要情,一律不让他过问,访客无论官阶一律挡驾。

反正皇上开了金口,下旨“不许惊扰世子养伤”,得了御旨就像有了尚方宝剑,就算镇西节度使这样的边疆大员前来探伤,也被宋百里柔中带刚地用一杯香茶打发了。

因此这两个月,楼誉过得相当清闲,闲得简直快淡出鸟来。

这一夜,一个黑影蹿进将军府,身姿轻灵飘逸,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晃过值夜军士,轻车路熟地直奔楼誉的厢房。

掠到厢房上,黑影足尖勾住屋檐,倒挂金钩,正伸手想把那窗棂推开一丝缝儿,却不料吱呀一声窗户大开。

楼誉持了卷书,坐在窗前,似笑非笑道:“每天晚上都这么爬窗,不累吗?”

屋檐上的黑影顿时定住,他怎么知道我天天晚上过来,明明我每次来的时候,他都睡得很熟。

见那黑影没有动静,楼誉笑骂道:“还不快进来,外面天寒地冻,想把自己冻死吗?”

那黑影迟疑了一下,一个狸猫翻身,已进得屋内,顺手还合上了那两扇窗,把呼啸的寒风关在了屋外,免得把伤重刚好的病患再吹出毛病来。

然后挠头笑道:“你好了?伤口还痛不痛?”

楼誉凝视眼前这个人儿,两个月不见,个子高了,皮肤虽然依旧黝黑,眉眼却出落得越发精致,稚嫩青涩之气稍褪,整个人像白莲花含苞待放的骨朵儿,挺拔润泽,似乎有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变化。

这两个月没有仗打,加上黑云骑伙食甚好,以弯弯和伙房的交情,完全不愁吃喝,不像以前风餐露宿吃了上顿缺下顿。

吃得饱吃得好,小小人儿开始拔条杆子,长身子骨,刚做的冬衣眼看又短了。

见楼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弯弯尴尬地拉了拉显短的衣襟,摸摸自己的脸颊,问道:“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脸上又没长出花来。”

比花还好看,楼誉心道。

脸上浮起一丝极其温暖的笑意,目光柔软,有些喟叹和感慨:“两个月不见,我的弯弯长高了,也长大了。”

弯弯顶着一头雪珠子,拍掉身上的雪花,笑嘻嘻地拖了把椅子过来,放在楼誉对面,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这两个月,她天天晚上来爬墙偷窥,对屋里的陈设熟悉得一塌糊涂,此时反客为主,自然得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毫无违和感。

你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楼誉拥了件白狐毛大氅坐在圈椅里,啼笑皆非,懒洋洋地说:“壁橱右上角里有糕点甜饼,想吃自己去拿。”

弯弯腾地跳了起来,屁颠屁颠地蹦到壁橱那里,打开一看,忍不住“哇”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惊喜。

一个八宝攒盒子,里面摆着豌豆黄、白糖糕、栗子酥、糖果卷,香甜之气扑鼻而来。

抓起一块白糖糕扔进嘴里细细咀嚼,松软甜糯,还有着微微的温热,弯弯抱着糕饼盒子,舒服地窝回椅子里,吃得兴高采烈:“楼誉,你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糕点,还是热的?”

这两个月,你天天到这里来偷窥我,以为我不知� ��?只不过之前伤重懒得理你而已。

楼誉瞧着弯弯狼吞虎咽的吃相,眼角眉梢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浓浓的笑意,觉得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

随后又垂眸暗笑自己莫名其妙,为什么看到这小鬼吃得开心,自己竟会比打了场胜仗还要高兴。

不久前,还躺在病榻上的他,说了句想吃上京城天宝斋的糕饼甜点。

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回上京城,凌南王妃毫不含糊,立刻将天宝斋最好的点心师傅连夜打包送往凉州城,顺便还送来了无数凉州城里买不到的稀罕吃食。

楼誉一并笑纳了,然后令糕点师傅每天睡前送一盒糕点吃食过来,自己却从来不吃,就放在壁橱里,第二天动也不动再换成新鲜的。

这么奇怪的举动,不要说宋百里,连糕点师傅都忍不住私下猜测,那一箭明明射在胸口,世子怎么像是被射坏了脑子?

却不知楼誉放长线,钓大鱼,等的就是这个小鬼自投罗网的一天。

“楼誉,你的伤全好了?能射箭了吗?能骑马了吗?”弯弯的小嘴里鼓囊囊的全是糕点,总算还有良心,没忘记关心一下对面那个重伤刚愈的男人。

楼誉觉得弯弯此时的样子像只快活满足的小猫,可爱得紧,笑道:“多说两个字也不会累,吃了我的糕饼,楼誉哥哥也不知道叫一声,没规没矩的。”

弯弯闻言,看看怀中的糕点,又看看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想起之前他和她一起经历的种种,想起了那个始终挡在她身前,挺拔如山的背影。

睫毛扑闪,脸上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嘴角梨涡隐约,毫不亏心地喊了声:“楼誉哥哥。”

这一声听到耳里,楼誉只觉得心里的酥麻顺着血脉,蔓延到身体,连手指尖都麻痒起来。

心情顿时大好,含笑应道:“哎!”

招手道:“弯弯,到这边来。”

弯弯依言走过去,靠在他的腿上,席地而坐,脸颊摩挲着大氅上的白狐皮毛,软软的,痒痒的,禁不住笑出声来。

楼誉端起自己的碧玉杯递过去,笑容中全是不自知的宠溺。

“喝点茶,小心噎到,这些天黑云骑的伙房饿着你了?吃相和匹狼一样。”

弯弯接过碧玉杯,也不管里面盛的是什么,咕嘟咕嘟一仰脖喝干,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道:“什么东西,苦苦的,一点都不好喝。”

“这可是皇上御赐的碧螺春,每年产量不足十斤,贵比黄金,你这么牛嚼牡丹不识风雅地喝了,还要抱怨难喝?”

楼誉笑不可抑,在她头上弹了个爆栗,道:“用这个碧螺春换你的月夜莲,确实不公平,难怪你要嫌弃。”

弯弯惊讶仰头:“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人当时病得都快死了,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错过,样样情况全都了解,真是个操心的主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能摘到月夜莲?楼誉凝目看着眼前的人儿。

我还知道,我卧床养伤的两个月里,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有个人仗着轻功卓绝,不仅趴窗偷窥,好几次还溜进房来摸我的额头抿我的被角,还有一次甚至胆大包天地蜷缩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天将亮才离去……

想到这里,嘴角不由牵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这两个月实在难熬无聊,于是每天等着她来,装睡感受她抚摸自己的脸颊和额头,偷偷看她像只小猫缩成一团,在自己床前睡得香甜,是他这段伤痛的日子里,最有趣的事情。

见弯弯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小鹿一般清澈透明,映着嘴边几颗饼屑,显得格外憨稚可爱。

楼誉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饼屑,柔声道:“馋成这样,吃那么多,怎么就不见长胖。”

弯弯不好意思地胡乱擦了擦嘴,蜷在楼誉腿边,数着白狐毛,低头嗫嚅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莽撞,你也不会中这一箭,受那么重的伤。”

瞧见她长长的睫毛,在金黄的光晕中扑闪扑闪,楼誉心中似乎有某种情绪涌动,屋里银霜炭烧得正好,温度有点高,让他觉得莫名有些烦躁。

弯弯久等不见他开口,渐渐有些伤心,勉强笑道:“你真的生气了?”

楼誉还是不理睬。

弯弯紧抿唇角,难过地低下头去。

楼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说,蹲下来,伸开双臂,用力把她抱进怀里,声音中有着心疼和怒气:“为什么偷偷去摘月夜莲,那么险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办?”

弯弯的伤心难过奇异般地烟消云散,小声道:“是我害你受伤的,再说了,摘月夜莲也不是什么难事。”

楼誉有些无奈:“谁说是你害的?你救了祁莲阿母和虎儿,还把我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以后如果还说这个话,我就打你屁股。”

男子伤重后的脸色苍白瘦削,更显得线条清晰利落。

弯弯靠在他宽阔温暖的胸前,听着那熟悉有力的心跳,又是感动又是安心,轻轻“嗯”了一声,道:“楼誉,我收回以前说的话,你长得真好看,和我阿爹一样好看。”

她的声音细软甜糯,小小的身子缩在他的怀里,像只被驯服的小兽,无比乖巧可爱。

隔着衣服,楼誉能感觉到弯弯薄薄的肩胛骨,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一颗心怦怦乱跳,如鼓般敲击着胸膛,咚咚咚咚……

灯花爆起,室内骤然明亮,随后昏黄如晕。

屋外细雪纷飞,簌簌而落,雪夜听风声,自有一番寂寞缠绵的味道,此时两人相拥独处,气氛有些温馨又有些奇妙。

“楼誉啊楼誉,你到底怎么了?”楼誉脸上有些飞红,深吸口气,抱着弯弯的手尴尬地松开了,道:“你才知道我长得好看啊,以后再不许逞强涉险,记住了没有?”

弯弯乖乖点头,抬眼一看吓了一跳,急忙去摸楼誉的额头:“怎么脸那么红,发烧了?伤口又痛了?”

楼誉眼明手快地捉住这只小手,刻意咳嗽了两声:“咳咳,我没事,这屋里怎么那么热?”

他毫不客气地把弯弯推出怀去,英明神武的凌南王世子百年一遇地说话打起了结巴:“太热了,你……你……你,你坐那边去。”

现在可是隆冬,外面冰冻三尺滴水成冰,屋里虽然烧着炭,可也不至于热到这个地步。

弯弯瞪大的双眼里透着不明所以,又见楼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额头竟挂起一滴汗,便想明白了,肯定是那一箭的后遗症,把身体底子掏空了,好好的一个人变得那么虚弱。

心里就更加愧疚,虽然楼誉的怀抱如阿爹一般温暖,让人全心全意依赖和欢喜,但他都伤得那么重了,自己可不能再添乱。依依不舍地爬到对面椅子上坐下,忽然想起件事,问道:“楼誉,黑云骑真的不收女兵吗?”

楼誉还在反思揣摩刚才自己心底那股奇异的情绪,随口答道:“不收。”

一群大老爷们冲锋陷阵,中间夹了个女人?像什么样子,想想都别扭。

弯弯咬着嘴唇,暗暗道了声侥幸,眼前浮现那天拓跋当当哭泣的样子,忍不住又问道:“你对女人都那么凶吗?”

楼誉头也不抬:“看对谁。”

弯弯心里忐忑,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是个女子呢?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吗?”

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想把你护在掌心,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和伤害。

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清晰真实得连楼誉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又见弯弯抱膝坐在圈椅里,小鹿般的眼睛如同琉璃清澈透明,无辜地看着自己。

楼誉更觉羞愧难当,弯弯是个不通世事的小男生啊,自己怎么能有那么奇怪龌龊的想法。

“你怎么不说话?”弯弯见腹黑深沉的楼世子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呆样,心道,这人难道真的伤了脑子,怎么今夜的举动表情那么奇怪。

像被人窥视到了心底的秘密,楼誉恼羞成怒,挥挥手像要打走自己那些荒唐的绮念,大声道:“废话,你怎么会是女子,不要再问这么蠢的问题。”

不过随便问问,那么紧张做什么?弯弯委屈地吐吐舌头,伸伸懒腰道:“楼誉……哥哥,今天我睡在这里,好不好?”

两个月以来天天半夜爬墙,睡眠不足,此时已有些睡眼迷离,这屋子里温暖如春,被褥轻软喷香,可比那个冰窖似的马厩舒服多啦!

不料楼誉脸色一白,脱口而出:“不行。”

那么晚了,天气又冷,大营距离将军府那么远,难道还要我用轻功飞回去?太没人情味了。

弯弯看着蓬松如云的被褥,哪里还走得动路,耍无赖地脱了鞋袜,飞身扑到床上,把自己埋进松软厚实的被子里,闻着淡淡熟悉的檀香气,舒服得连骨头都要软掉了。

幸福呢喃道:“小气鬼,睡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还贴心地往里挪了挪,拍着身边的床榻道:“你睡这里,床那么大,不会挤的,一起睡更暖和。”

“一起睡”三个字入耳,楼誉头皮触电似的倏然发麻,努力克制自己不往邪路上想,气急败坏地冲过去,打算推醒弯弯,却发现小鬼头抱着枕头已经进入了梦乡,菱花似的小嘴边还挂着丝甜甜的笑。

像是梦到了什么,弯弯迷糊着翻了个身,衣襟滑开了一些,露出深深的颈窝,横着纤细的一字锁骨,身上的肌肤如奶油豆腐般洁白细腻,柔美异常。

楼誉的手在弯弯领口前三寸处骤然停下,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舍不得移开眼睛,一些绮丽的画面抑制不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

停!

这个是弯弯啊,自己把他当亲弟弟看待,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岂不是成了畜生?

楼誉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长到二十岁从未对女子动过心,却在面对一个半大的小男生时一败千里,难道自己真的是赵无极和刘征所说的断袖,有龙阳之癖?

想到这个可能性,楼誉觉得箭伤复发,头轰地一下,立刻就要晕过去。

如困兽般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嘴里念叨道:“我把弯弯当兄弟,我把弯弯当兄弟……”

心情稍稍稳定了些,回头看睡得香甜的弯弯,颤抖着手拉起被子,把她盖得密密实实,不敢多看,吹熄烛火,掉头落荒而逃。

是夜,将军府的客房里突然响起一声哀叹,门外守夜的军士们面面相觑,世子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好好的自己房间不睡,非要睡到书房来,又严令不许去敲厢房的门。

睡书房也就算了,还长吁短叹一夜不停,这不,又来了。世子最近一反常态,行为奇怪,让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不……可……能!”蒙头睡在书房里的楼世子猛地掀开被子,恶狠狠地把被子踹到一边,懊恼地坐了起来。

龙阳之癖?断袖?自己身为黑云骑统帅,手握十万兵马,一手连珠快箭威震天下,放马能踏月赶星,挥刀能取上将首级。

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威猛的断袖?

勇冠三军的凌南王世子烦恼焦躁地扯着头发,拼命为自己不是断袖找理由。

但为什么,自己在看到弯弯的时候心里却有种情愫在萌动,莫名地喜欢看着他,听他的声音,哪怕他吃糕饼的样子都觉得无比养眼。

眼前又浮现出那弧度优美的一字锁骨,楼誉无奈地闭了闭眼,狠狠地摇头,似乎要把这个少儿不宜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弯弯是个男的啊!

楼世子惨叫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绝望地用被子蒙上了头。

世子这两天非常奇怪,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他会在锦绣伺候饭点时,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直到把锦绣盯得头皮发麻、寒毛直立,然后悲痛无比地长叹一声,推盏而去。

他还会在众将群聚商讨军情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这些粗豪男子们,灼灼目光之下,将领们冷汗涔涔,寒战一个接一个地打。半晌之后,才莫名其妙地笑出来,拂袖而去。

除了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心烦意乱像只烧了引线的爆竹,一点就爆之外,最离谱的是,前两天,他还要求刘征带他上青楼逛一逛……

刘征惊得下巴落地,拉着宋百里痛哭流涕,宋将军啊,百年铁树开花,千年莲子发芽,世子开窍了,终于开窍了啊……

宋百里连夜挥毫急书,八百里军用信路送往上京城凌南王府:“寒冬腊月,春意冰藏,世子却一反常态,如三月春潮涨,流水淡淡映桃夭……”

凌南王妃见信大喜过望,几天前柳公侯家的三少爷方才生了个胖小子,在府中大摆满月酒,来往宾客皆是朝中贵人,喜气盎然。小公子白胖可爱,惹得一众贵妇争相逗弄,凌南王妃喜欢得紧,抱着不肯撒手。

柳侯夫人见她如此喜欢小娃娃,打趣道,何不让世子赶快生一个。

本是无心的一句话,却戳中了凌南王妃的痛处,眉眼黯然地回了府,自家儿子镇守边关,戍边寒苦,征战险恶,别家王孙公子倚红傍翠醉生梦死时,他却朔风扑面,征衣积雪。

已快到弱冠之年,论相貌论武艺论亲贵,那是上京城里的头一份,可整天只爱兵书战略,只喜横戈弯弓,完全不通风情,一张冷脸毒嘴不知道吓跑了多少闺秀。

眼见柳侯夫人和自己年岁相当,连孙子都抱了,凌南王妃真是又羡又叹。

本以为自家儿子是榆木一根不可雕,却收到了宋百里的这封信,就像连绵细雨黄梅天,突然杀出了轮红太阳,怎不让凌南王妃欣喜万分。

就在一众人等为世子去了青楼倍感欣慰之时,楼世子却倍感这几天过得焦躁烦闷,比面对十万敌军都还要困窘无措。

刻意打量锦绣,却发现完全没有半点面对弯弯时那种悸动和兴奋。

难道自己真的对女子毫无感觉?喜欢的是男子?

那真是一个悲怒难当、愁肠百结啊!楼誉差点被自己气得再卧病两个月。

第二天又看军中的将领,个个身长骠劲、铮铮铁骨、非常男人。可是看来看去,也没有半点面对弯弯时不自觉的柔情似水、体贴关爱。

吁了一大口气,哦,原来自己也不爱男人。

那一夜,睡得相当安心香甜。

如此反复纠结困苦,比打一场攻城战还耗费体力,双眼带上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龙阳之癖,他还破天荒地去了趟青楼。

上京城中的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没去过青楼的简直比汗血宝马还稀罕,楼誉就是其中一个。

那天,没见过世面的凌南王世子进了凉州城最大的青楼翠柳园,叫了头牌姑娘翠玉。

见世子亲临,翠玉如在梦中,高兴得手足无措,拿出看家本领,唱了两首最拿手的曲子,歌喉婉转,绕梁不绝。

结果楼世子却听得索然无味,哈欠连天。

开玩笑,弯弯唱的从军歌再荒腔走板,也比那唧唧歪歪、靡丽软绵的曲子好听一百倍。

味同嚼蜡地听完曲子,喝了两杯香茶,楼世子连姑娘的手都懒得摸一下,就打道回府了。

那一夜,梦中都是弯弯甜美的笑靥,辗转反侧,不得好眠。

那一日,雪歇天爽朗,天空难得一见的碧蓝如洗。

几日未见那个小鬼,甚是想念,楼誉打算去看看弯弯,却在即将出门时,硬生生地收回脚步,长叹一声,转头回了书房。

窗外玉雪琼枝美不胜收,令人心烦意乱,想看会书,却心绪不宁有烦躁之意,铺纸练字,手眼俱沉,心难定神不宁。

心烦意乱地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趟,就听得刘征在门口禀道:“世子,天气那么好,兄弟们在校场里打马球,赵无极带着斥候营和前锋营挑上了,双方都不服气,想请你去做个公道仲裁,让我来问问,你去不去?”

楼誉正是心气烦闷之时,听到打马球便来了兴致,管他什么龙阳之癖,暂且扔到一边,索性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出身大汗,自己伤愈之后,还没有好好活动过筋骨呢!

楼世子心情不好,便想找点事情做做,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换了身黑色的窄袖箭装,精气神十足地带着刘征直奔校场。

校场上,斥候营和前锋营的军士们正顶牛似的各不相让,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大头兵。

打马球是黑云骑的传统竞技项目,双方各出五人,参赛者骑在马上,用长约三尺的铜制长锤击球,把球击入对方球门便算赢。其中趋避躲闪、进攻腾移,非常考验骑术和手上的功夫。

前锋营和斥候营是黑云骑中骑术最好的两个营,以往的较量中各有胜负,赢面差不多。

刚才那一局,斥候营中最熟练的马球好手被对方打下马来,崴了脚脖子,再上不得阵。本来双方都精锐尽出旗鼓相当,这么一来,斥候营就少了个好手。

此前双方一比一打成平手,前锋营叫嚣着再来一局最后定输赢,赵无极的眼光在自己营里搜了好几个回合,却找不出一个骑术能和刚才受伤队友相匹敌的人,眼看就打不起来了。

赵无极恼羞成怒之下,带队和对方理论,硬是要对方让一个人,把五人赛制改成四人赛制。

对方哪里肯,前锋营的领队在周围密密匝匝看热闹的大头兵中扫了一眼,指着爬在木旗杆上的一个小身影道:“赵无极,我们许你把他招进队,他骑术那么好,五对五你们不吃亏。”

赵无极看过去,只见弯弯兴致盎然地爬在高高的木旗杆上看热闹,那么高的旗杆也就他爬得上去不怕摔死,因此高处不胜寒地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蹲在那里,在拥挤得一塌糊涂的校场里,显眼得要命。

赵无极眼睛一亮,对哦,不要说斥候营,就连整个黑云骑,要找出一个比这家伙骑术更好的,亦不可得。这样强悍无敌的骑术,加上灵活的身法和从小练刀的敏锐眼神,天生就是打马球的好苗子啊!

见赵无极要拉这个小鬼入伙,斥候营其他赛手没有半点意见,纷纷点头如捣蒜。之前在荒漠草原上立马疾驰的一幕着实震惊了所有人,在这些骑术尖子心中,弯弯不是一个小马夫,他已经是有能力与他们站在同一队列里的强者。

楼誉赶到的时候,正好瞅见弯弯一脸茫然地被赵无极强行扯到马上,二话不说塞了把铜锤到她手里,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一伙的了。”

弯弯一脸懵懂地被拉上了贼船,看着手里的铜锤,茫然道:“可是,我没有打过这个,不会打。”

赵无极信心十足地挥了挥手:“这有什么难的,把球打进球门就能得分,一炷香内谁进的球多,谁就赢。”

斥候营的军士们齐声呼喝:“弯弯,来一个!弯弯,来一个……”

好像也不是很难哦!

听到周围军士震天的喝彩声,弯弯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地握紧了铜锤,又将赵无极递过来的一根红色绦带系在额上,勒马扯缰,和其他几个队友围成了个圈子,高举铜锤在空中相击,大喊一声:“加油!”

说不见,偏相见,这一见眼光就再也离不开。

楼誉心中隐隐有些雀跃,步上高台,掀袍坐在台子正中的将军椅中,目光黏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见他英姿勃勃、笑意盈盈,双眼兴奋得几乎要放出光来,心里又很是不满,这些天自己百般纠结,刻意避而不见,煎熬难受得要命,小鬼头倒过得蛮滋润的,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好像还长胖了些,这种痛苦难道不是应该两个人一起受的吗?

刘征站在楼誉身边,拿根鼓槌敲了一记战鼓,“嘭”的一声,鼓声震四方,沸反盈天的校场顿时安静下来。

刘征运气大声道:“打马球,讲的是个公平。斥候营和前锋营向来谁都不服谁,免得你们争执,今天特地请了世子来做公道仲裁,金口断输赢,谁都不许有异议。输的一方要把赏赐的牛羊宰了,请大家喝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大家说,怎么样?”

“好!”有热闹看,又有免费汤喝,能不好吗?校场里爆发出过年放爆竹一样的掌声,经久不息。

楼誉伸出长腿踢了刘征一脚,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自己也要下场打的,才不做那什么公道仲裁。

刘征牢记着宋将军的交代—“谁让世子动武,我就让谁被拆骨。”

有儒将之称的宋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风度全无,这哪里是嘱咐和交代,简直就是军令!

在这样的严令之下,刘征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楼誉放下场去。

转头当作没看见,又大声道:“按规矩,请公道仲裁开赛。”

场内大头兵们的起哄声铺天盖地,附近营帐里闻声又冒出许多脑袋,无数精力无处宣泄的少年人,两眼冒精光地跑出来,其中还有不少是都尉校尉,就连前锋营的中郎将侯行践,还有斥候营的中郎将鲁志肃也闻讯赶来,横眉怒眼地站在各自队伍里,挽袖跺脚,没什么形象地大喊加油。

阵势闹得那么大,楼誉也不好意思挽起袖子把场上的军士硬扯一个下来,自己上阵。

没有机会展现凌南王世子一球决胜负的威武风采,楼誉看了看弯弯,万般惋惜地振衣而起,走到台前,抬眼扫了圈场内,沉声道:“只论输赢,不决胜负,点到为止,不许伤人。”

说完,拿起鼓槌,用力敲了下身边的铜锣。开赛!

“锵……”比赛开始。

一个装满了羽毛的牛皮大球被双方队长的铜锤顶在空中,听锣鼓声响,铜锤应声轻移,皮球落地。

双方参赛军士纷纷策动骏马,腾转挪移,偏动避让,大声呼喝着赶马追球,以铜锤击打。

双方清一色的黑色军衣,只有头上扎的红色或者蓝色的绦带能分出各自的队伍。红色是斥候营,蓝色是前锋营。

两营展开激烈的对抗,皮球滴溜溜地在马蹄之间、铜锤之上滚动。都是骑兵中的尖子,此时人马合一,动若猿揉,行如流水,灵活穿插,带球过人,动作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天寒地冻雪积三尺的日子里,这些少年郎却都是不畏寒冷一身薄薄的短打,不消一会儿就汗流满面,起动奔腾中,头顶冒出白色的热气。

弯弯骑的不是大红。野马王太过彪悍,不适合这样的对抗,打得激烈了,万一脾气发作在场上撅蹄子,踢飞或者撞翻其他军马是分分钟的事情。

虽然不是好伙伴大红相随,却并不妨碍弯弯在场上的灵活移动,以她的骑术,本就可以驾驭任何马匹。

但这是她第一次打马球,连铜锤都不知道怎么拿,更别提追赶、接球、趋避、掩护、配合了,只能有些无措地跟在赵无极身后乱跑,打了半天,连球的边都没碰到过,小脸渐渐浮起了些沮丧。

赵无极见状,眼珠一转,正好勾住了球,铜锤挑起,一个甩带把球扔向弯弯,大喊:“弯弯,接住了!”

弯弯反应极快,伸锤接球,她练刀多年,手法细腻,手腕微沉使了个柔劲,将球上的劲力消去,偌大一个皮球滴溜溜地在她的铜锤上转,就是不掉下来。

两个蓝带军士扑向弯弯,弯弯勒马转向,带球狂奔。

与此同时,赵无极冲出重围,一个勒马横立,马蹄唰的一下踢出一片沙尘,挡住了这两个蓝带军士,大喊:“掩护他!”

又有几个红带军士横斜冲过来,将围追堵截弯弯的追兵一一拦下。

弯弯被这一挡,球从铜锤上滑落,她来不及伸锤接球,只得双脚脱镫往马背上一躺,纤细的足尖轻挑,将球踢高,随后坐直,再次以锤接球,马不停蹄地狂奔,竟是一秒钟都没有停顿。

这一下动作灵活飘逸,仿若舞蹈一般柔美,其中展示的绝高骑术,让所有的围观军士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就连楼誉都看得眼睛发亮,重重拍了记大腿,吼了声:“好!”

校场中的气氛沸腾到了顶点,弯弯却恍若未闻,一门心思只盯着不远处的球门,策马跑得似流星赶月。

“弯弯,弯弯,等等……”赵无极在身后着急大叫,弯弯此时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球门上,哪里有空理他。

一往无前地奔到球门前,铜锤轻摆,皮球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嗖地一下破空而去,准确地落入网中。

“球进啦!球进啦!”弯弯兴奋地大叫,小脸激动得通红,掉转马头奔回来,打算和队友们击掌相庆,却发现自己的队友们脸色尴尬,毫无兴奋的表情。

校场里的空气只凝固了一瞬间,随即爆发出不可抑止的狂笑,侯行践笑得几乎翻到地上,鲁志肃脸色铁青地看着他,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怒道:“笑什么笑,笑死你个浑蛋算了。”

弯弯迷惑地看向赵无极:“你们怎么了?进球了怎么都不高兴呀?”

赵无极表情仿若便秘,青白交错,从牙齿缝中憋出了几个字:“进错球门了!”

原来弯弯打进的是自家球门。

前锋营不战而胜,赢了一局,领队兴高采烈地奔到弯弯身边,恨不得抱着她亲两口:“弯弯,做得好,不愧是我们前锋营的人,连卧底反噬都那么精通。”

弯弯尴尬地站在场中,看着垂头丧气的同伴,愧疚得低头不敢搭腔。

高台上,楼誉看到弯弯原本发光的小脸像打了秋霜的树叶般蔫了,突然站起来,脱去黑貂大氅,道:“再打一场,这次我和弯弯一队,两个人,挑战前锋营和斥候营全部精锐。”

他内力雄厚,音量明明不大,却偏生压住了校场里喧闹震天的响声,传到了校场每一个角落里。

刘征非常后悔,怎么就把世子给忽悠出来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楼誉这种精力充沛恨不得拆天的人,躺了两个月已是到了忍耐的极限,如今有机会舒活筋骨,哪里会放过,自己真是脑子进了水。

见楼誉活络着手腕和肩膀往校场里走,拉都拉不住,刘征欲哭无泪,赶紧掉头去找宋百里,这个时候,也只有宋将军能劝得住他。

见世子亲自下场,校场里掀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滔天音浪震得边上新兵营的土坯营房扑簌扑簌地落了一层浮土。

早有好事的人牵来马匹,楼誉上马奔到弯弯身边,见弯弯还是一脸郁色,不由笑道:“知道我是谁吗,大梁国首屈一指的马球高手,出道以来从无败绩。”

一向腹黑的楼世子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少年脱跳意气,拍着胸口安慰:“别难过了,我和你组队,保管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弯弯抿了抿小嘴,犹豫道:“可是,我会拖你的后腿。”

都是男人,那些军官抿嘴的样子叫人想吐,弯弯抿小嘴的样子怎么就那么可爱呢?

楼世子觉得心跳又快了起来,懊恼道:“拖什么后腿,你的骑术比这些家伙好多了,何况还有我在,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弯弯对他的信任发自肺腑,出自真心。见他说得那么有信心,便也来了勇气,破涕为笑道:“行,有你在,肯定能赢。”

楼誉见她破涕为笑,心中愉悦,浅笑着缓缓道:“是有我们在。”

那边赵无极和前锋营的领队如临大敌,头碰头商议上场人选,五个人,他们两个肯定是要上的,剩下三个名额就在原来队伍里挑。

本来就是百里挑一的骑术尖子,这回再精中选精,挑选出来的五人完全可以被称为黑云骑最精锐的马球队。

赵无极看看周围,对队友的素质相当满意,这样的组合,不要说黑云骑,放眼整个大梁朝也是顶尖的,什么御林军、禁军、期门军、羽林卫、龙武卫,都找不出那么整齐高端的队伍。

什么叫神一样的队友?这就是。

而这边只有弯弯和楼誉两人。以二挑五,端的是好大的口气。

弯弯见对方兵强马壮、虎虎生威,心中难免惴惴。而楼誉骑马立于场中,嘴角微微翘起,丝毫不以为意。

“锵……”金锣再响,仲裁军士大声宣布开始,赵无极和楼誉两支铜锤顶住皮球同时轻移,移的是两个方向,楼誉的动作稍快,铜锤轻砸,球在空中划出弧线,砸向了对方球门。

驾!楼誉接着催马快奔,铜锤在空中灵巧一勾,便把球勾到。皮球在铜锤顶上滴溜溜乱转,一群如狼似虎的男子已经扑了过来,楼誉侧马偏蹬,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杀出重围,对弯弯叫道:“西北斜角等着。”

弯弯应声而动,催马赶到西北斜角,正好到位,皮球恰恰好凌空而至,她手腕一抖,接住球,已有对方骑士过来堵截,一锤打了过来,直取弯弯锤顶上的皮球。

弯弯手若初荷,轻轻舒展,动作极其优美,球沿着锤杆滚下,落到她的肩上,只见她肩膀微微一沉,那球便被卸去了疾飞的劲势。

“好!”见她身法实在美妙,围观的军士们如炸了窝的麻雀,大声喝彩。

楼誉已经冲出了重围,策马跑到弯弯身后。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弯弯根本就不用回头,肩膀一震,将球弹到空中,随即铜锤轻敲,把球拨到自己后面。

楼誉哈哈大笑,铜锤一点,恰恰将球接住,半秒不停,疾奔对方球门。

他带球过人,吸引了对方大部分的兵力,对方五人从各个方向赶过来围追堵截,奈何他骑术太好,速度极快,引缰催马,偏偏就能抓住对方合围前的最后一个缝隙冲出来。

弯弯这边压力大减,瞄见楼誉百忙中扔过来的眼神,心有灵犀,驱动马匹,四蹄翻飞地冲到前头。

眼看楼誉距离球门越来越近,赵无极豁出去了,迎面冲过来,倔牛一般恶狠狠地撞过去。

楼誉速度不减,双方皆快如残影,眼看就要惊天动地地撞在一起,只听见两匹战马“希律律”长嘶,赵无极扭辔,楼誉提缰,两人都平地跃马蹿起七八尺高。

楼誉的马头恰恰偏过赵无极的巨蹄,人还在半空中,手里一抖,把皮球击向急冲上来的弯弯,大喊:“弯弯,接着!”

这一下避让衔接如行云流水,畅快淋漓,让人目不暇接。

“哗……”围观军士皆哗然,这也太精彩了。

惊叹之声还未落地,只见弯弯离鞍凌空跃起,足尖在空中抡出一个狭长的弧度,横扫过来,正踢中皮球。

啪的一下,球被踢入网中,几乎同时,弯弯从空中落回马背,稳稳坐定,纹丝不动。

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柳絮飞雪,簌簌落下,本已打扫干净的泥土� �上,又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好球!”短暂的静默之后,场地里突然暴起了雷鸣般的吼声,军士们大开眼界,兴奋得握拳,大声呼喊两人的名字,以发泄心头的激动:“世子威武!……弯弯威武!……世子威武!……弯弯威武!”

弯弯转头看向楼誉,那人已勒缰驻马站在原地,肩头落满细细雪花,笑得神采飞扬,朗声赞道:“弯弯,做得好,我们赢了!”

弯弯细细回味刚才那快马奔驰、电光火石的场面,心中的快意不可言说,嘴角渐渐牵起一个美好的弧度,梨涡浅浅,漫天飘雪中,如雪莲绽放,冰清玉洁,美不胜收。

楼誉的目光穿过雪幕,凝视弯弯,竟看得痴了。

正在这时,一朵雪花飘进弯弯的战马鼻子中,战马鼻翼掀动,喷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猛地人立而起。

正好有个马夫过来牵马,没料到马匹突然受惊撅蹄子,脚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战马铁一样的蹄子凌空落下,眼看就要在这马夫身上踏出个洞来。

弯弯情急之下,清脆呵斥一声,紧紧勒住缰绳,双腿夹紧马匹,强行用身体的力量,将马匹硬生生拉开一个角度。

战马铁蹄偏转了一个角度,擦着马夫的脑袋落地,在地上的积雪中踏出深深的凹坑。

马夫惊恐万分,却毫发未伤。

弯弯整个人被强大的惯性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这一下奇变陡生,众人始料未及,惊呼大作。

楼誉脸色剧变,滚鞍下马,急奔过去,抱起弯弯,大吼:“军医……”

凉州苦寒,连下了几天雪,黄泥地被冻得像铁一般硬实,这一摔下来相当于砸在了铁板上,加上只穿了薄薄的短打戎装,弯弯的肩胛骨处已经隐隐渗出血迹,伤得不轻。

楼誉只觉得那血迹触目惊心,好像伤在自己身上,一向淡定自若的人顿时失了方寸,心痛得急吼道:“还不快去叫军医!”

弯弯白着脸,小手拉住楼誉衣襟,挣扎道:“不用,不用叫大夫,我没事,你不要叫大夫来。”

楼誉火大了,搂紧她,怒道:“这种时候逞什么能,让大夫看看,别把琵琶骨摔坏了,以后再使不出力气,你就哭吧!”

弯弯大急,拽过楼誉的衣服,赌气道:“不要大夫不要大夫,你敢叫大夫来,我……我……我就再也不理你啦!”

楼誉见她伤得心浮气躁,竟显露出难得一见的小女子撒娇之态,心里一瞬间柔软如棉。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面对这个小鬼的时候就是狠不下心肠,什么杀伐决断到了他面前都成了绕指柔,竟是不愿意违背他的意思,让他有半点不高兴。

可是,可是,弯弯明明是个男的啊!

楼世子再次深深地鄙视了自己,无奈长叹一声,铁臂横抱起弯弯娇小的身子,道:“好好好,不叫大夫,你随我回将军府,我替你上药,这总行了吧!”

弯弯大惊,在楼誉的臂弯里拼命挣扎:“不去将军府,不要你替我上药,我的屋子里有阿爹的伤药,要上药我自己就行,用不着你,现在就把我送回去。”

楼誉怕她掉下来,手臂用力箍住她不停挣扎的身子,又怕自己力气太大,箍疼了她,只得稍稍再放松些。

纠结无奈道:“行行行,都依你,你别乱动,小心摔下来伤上加伤。”

赵无极硬生生地刹住疾奔去找军医的脚步,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个人是谁啊?是我们那个铁血征战、不怒而威的世子吗?

摔马在军队中再正常不过,想当初赵无极为了驯服大红,硬生生地摔了十九次,牙齿都快摔掉几颗,世子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弯弯今天摔得虽然狠,但在军中,这样的伤实在不算个事。又不是上京城里莲步轻移的美人,哪里就那么容易摔坏了?

眼见楼誉像抱了个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地抱着弯弯,大步流星扬长而去,边走还边哄道:“是不是疼得厉害了,疼得狠就说,不要硬撑着,掉几滴眼泪我又不会笑话你,来来来,衣服借你擦眼泪,尽管用,别客气。”

几个中郎将听得傻了,本来世子在他们眼中,是天神一样的存在,无论守关还是征伐,韬略还是骑射,性情才能、城府心胸,无不是人中龙凤,今天竟然像变了个人。

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抱着个男子,心疼呵护打心眼里冒出来,毫不掩饰地摆在脸上,虽然这个男子还没长大,是个小男孩,但毕竟是个男的啊!这一幕实在太叫人吓掉下巴。

世子啊世子,你对女子一向敬而远之、心狠绝情,如今却对一个小男孩呵护有加,难道真的有那方面的特殊癖好?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都听到了对方胸膛里心碎的声音。

弯弯虽然被调进了前锋营,但是楼誉晕厥之后,大家慌乱无措,无人想起操办安排此事,她自己也不想搬去前锋营房,和一群大老爷们挤在一起,因此还一直住在马厩边的茅草屋里。

被楼誉抱回去后,弯弯就毫不客气地把凌南王世子赶出了马厩,也不管他强烈抗议和装出来的怒意,很有点恃伤而骄的味道。

见弯弯银牙紧咬,小脸涨红,踢被子赶人,楼誉实在拿她没办法,又狠不下心真的打她屁股一顿,只得恚怒地交代了几句不许乱动、好好养伤之类没有营养的话,怅怅离开。

是夜,雪下得有些大了,鹅毛飘雪密密匝匝地撒下来,不消一会儿,屋檐上便积了厚厚一层。

楼誉在书房里如驴子磨磨,来回走了百十圈。

锦绣端茶在一边看得眼酸,已经换了三次热茶了,世子一口不喝,一直这么心烦气躁地走圈,这是怎么了,打也西草原吐谷浑千帐部落的时候,也没见他那么焦躁不安过。

眼见雪越下越大,楼誉终于停住脚步,交代锦绣道:“上次皇上御赐的伤药全都拿出来,天宝斋的新鲜甜点多拿一些,全部打包。”

锦绣的速度很快,半炷香不到的工夫,伤药和点心就打成了包裹,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糕点还细心地用棉布包得厚厚的,免得热气散掉。

楼誉拎起包裹,满意地往外走:“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锦绣瞧瞧外面冰天雪地,心中诧异,世子伤刚好,风寒霜冻的,这是要去哪里?

有心劝一劝,但是凌南王府良好的家教让她深知要让主子随时随刻如沐春风,此刻见世子如同三军之前下决断,制定好了攻城略地的战略一般,心情甚佳,便知趣地不再多问,而是手脚利落地出去安顿好马匹,又将白狐毛大氅给世子披上。

楼誉即将出门时,想起什么,又转头道:“对了,上等的银霜炭也备个两筐。”

锦绣依言照办,两筐银霜炭就这么架在追风的马屁股上,可怜的神驹此时活像个滑稽的卖货郎。

楼誉看东西都备齐了,满意地扶鞍上马。锦绣目送世子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满心疑惑,劳烦凌南王世子深夜雪中送炭,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面子?

楼誉迎风赶雪,快马加鞭,直奔黑云骑大营的马厩。

本来咬紧牙关硬憋着不去探望,但管得住自己的脚,管不住自己的心。

雪越下越大,马厩里应该冷如冰窖了吧!那么冷的天,那个小鬼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乖乖敷药?有没有发烧?有没有躲着哭?

越想越是不安,今天若不去看一眼,只怕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漫天风雪夜里,困苦纠结了数日的凌南王世子楼誉,终于拿出了沙场秋点兵的杀伐果断。不管弯弯是男是女,从此要在他脑门上贴个字条—“楼誉所有,勿伤勿扰”。

这个人,他要定了,就算自己是个断袖,那又怎样?普天之下,只对弯弯一个人断!

马厩距离黑云骑大营约两里路,平时少有人来。与大营灯火点点相比,马厩如同巨型战舰边上的小舢板,在雪夜里格外孤冷安静。

追风不愧为神驹,马蹄翻飞,踏雪疾奔,顿饭工夫已越过大营,远远望见马厩方向有一灯如豆、昏黄隐约的灯火,在漆黑飘雪的夜里,像茫茫大海上的引航孤灯,虽摇曳微弱却温暖人心。

楼誉这一路心急如焚,策马狂奔,但到了近处却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距离马厩还有两里路,就放慢了马速,又怕被弯弯听到马蹄声响,自己还没进得门就要被他赶走,待到还有约莫一里路,便下马步行。

拍拍追风的脖子,让它自己找地方避雪,自己则怀揣着伤药,手提着糕饼,施展轻功,向茅草屋掠来。

这一下轻功当真是踏雪无痕,轻巧无声,轻轻松松掠到屋檐下纸窗前,没有丝毫惊动屋里人。

楼誉暗笑自己,堂堂一个定远侯、凌南王世子,竟然和一个夜探闺阁的情动少年一样,做起了隔窗偷望之事,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摇头自嘲苦笑,轻轻掀开窗棂,不经意地往里望了一眼,整个人却倏然定住。

屋子里灯光昏黄如豆,金黄温柔的光晕下,一个人影衣衫半褪,裸着肩背,长发如瀑挽在颈侧,颈窝深深的,瘦削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在灯光下异常柔美。

“轰”,楼誉如遭雷击,脑袋里轰然作响,下意识闭上眼掉头就走。

刚转身,迈出去的脚步又定住,似一道闪电横空而下劈开混沌,心里只觉得什么东西猛地炸开。

眼睛骤然瞪大,不敢置信地愣在当场。

屋里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英明神武的凌南王世子百年难见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傻样,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

不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摇摇脑袋定定心神,深吸口气,楼世子果断决定回头看个究竟。

更加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棂,从窗缝里瞄进去,屋子里那人背对着他,正半侧着头,手里拿着药膏,艰难地去够肩上的伤口。

莲瓣似的小脸侧着,下颌尖尖弧度优美,一双眼睛如山泉透明清亮。

不是弯弯是谁?

楼誉魂魄皆飞,心跳如雷,手心发热,思绪翻滚如潮,之前的痛苦纠结不翼而飞,胸臆之间又是惊喜欲狂又是怅然痛悔。

弯弯是女子!

弯弯竟然是女子!!

自己真是头猪啊!竟然发现得那么晚,还断袖呢,断你个头!

灯火下,屋里那人肩胛骨薄薄的,背上的肌肤如杏仁、豆腐般泛出水样光泽,映衬得肩膀处一道血色伤口格外魅惑,胸前含苞待放若隐若现。

楼誉只觉得天灵盖飞了两魂,脚底板走了六魄,心慌意乱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慌乱无措地使出了十成功力,踏雪无痕,几乎是落荒而逃。

撒开长腿一口气逃到黑云骑大营之外停下,捧起一捧冷雪通头通脸胡乱抹了把,方才解了脚底心都要煮熟的滚烫火热。

痴痴地站在雪地里想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又是心慌意乱又是欢喜无限,心里的滋味啊,就像煮沸的胡椒汤里再撒一把白砂糖,混乱不可言表。

深深吸了口凉气,冰冷彻骨的寒气直逼脑门,心神总算略定,这才发现,方才丢盔弃甲地跑得前脚不顾后脚,手中的糕点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盒伤药还好好地捂在怀里,暖烘烘的。

但此刻,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再回去瞧一眼。

楼世子揣着伤药,在雪地里一筹莫展,进退维谷。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又想起一件相当要紧的事情。

四下打探了地形,略加判断便挑出了一个从大营前往马厩的关隘要道,只要守住这里,哪怕是只飞鸟也别想从他眼皮底下飞进马厩。

楼誉展开白狐大氅,也不管自己刚刚伤愈受不得寒,悠悠然地在雪地里坐下,闭目养神。

飘雪如絮,纷纷扬扬,不消多时,他身上已经积满了白雪,雪片密密匝匝地落在头上、眼睫毛上,远远望去就和雪塑冰雕一般,和天地苍茫一片白融为一体。

楼誉盘膝坐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内息如水在经脉中顺畅流动,行走一个小周天,只觉身轻体暖舒畅无比,虽然冰雪连天,却不感寒冷。

月夜莲用于疗伤果然有神效,不但破碎的经脉和凌乱的内息被修补完好,后腰雪山穴上的内力涌动蕴藏,甚至隐隐更胜从前。

想到那个冒着奇险寒露,摘来月夜莲给自己疗伤的人,心里既疼又暖,再想到自己与她邂逅相识的过程,更觉得缘分奇妙,冥冥中似乎自有安排。

既然上天把她送到自己身边,怎能容她再跑了?

从乍识弯弯女儿身的惊喜慌乱中清醒过来,凌南王世子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若,嘴角勾起一道势在必得的微笑。

闭目冥思了两炷香的工夫,只听得远处传来积雪被踩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这声音非常细微,湮没在雪花纷飞的簌簌声中,几不可闻,但楼誉此时耳清目明,神台轻灵,踩雪声虽然远而小,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俊眉微皱,长身而起,心忖道:“果然来了。”

两只烧鸡、三只蹄、四罐烧酒、一篓炭、一包伤药,这么多东西提在手里,拓跋宏达此时的造型就像个回娘家的新媳妇。

下午他随新兵营出训去了,到了晚上回营才得知弯弯坠马受伤,勃然大怒,差点要杀到斥候营,把那几个打马球的家伙揪出来揍一顿。

好在陈天奇知道他脾性恶劣,早早没收了他的黑铁大刀,又派了两个十夫长每天盯着他,免得他闯祸。

此时见他要暴怒狂奔,两个十夫长不顾生命危险,冲上来拦腰抱住。

双方纠缠半天,总算扛到陈天奇赶来,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亲自督促罚了两百个俯卧撑、绕校场跑了五十圈。

拓跋宏达体壮如牛,这点惩罚就和鸡啄米似的,轻松但是太费时间,待到心急火燎地做完,天色已黑。

好在黑云骑虽然体罚成风,但从不克扣军饷,在士兵的食粮和用度上甚为大方。

拓跋宏达饭也顾不得吃,把晚上吃的烧鸡包了两只,又冲到军医处扬了盆钵大的拳头,吓得军医们涕泪横流之后,如愿以偿地把各种伤药包了个大包带了出来。

得知他要去看弯弯,陈天奇甚至还让伙房给他送来了蹄、酒,还有取暖的炭火。

于是,这个家伙棉外套也懒得穿一件,冰天雪地里抱着一堆东西,兴高采烈地朝马厩行来。

正想象着和弯弯雪夜痛饮,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痛快场景,就听得空阔雪地里突然冒出一个湛然清冷的喝声:“站住!”

拓跋宏达一愣,揉了揉被雪迷住的眼睛,这才看见,雪地里长身站着一个人,只是这人穿着白狐皮大氅,又落满了雪花,远看和雪地一般颜色,难以分辨,也不知道在这雪里站了多久。

待看清此人是谁,拓跋宏达咧嘴道:“奇怪了,半夜三更的,你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做什么?”

等你啊!

楼誉心里狠狠道,害得本世子雪夜站岗那么久,这一账过几天再和你算。

语气却淡淡,也不绕弯子,更不耐烦说废话,直截了当道:“弯弯好得很,你不用去看了。”

冷冷的眼光似冰凌般刮过来,是个人都要抖三抖。

偏偏拓跋宏达不是人,他是雪峰山里长大的野小子。

拓跋宏达不甘示弱,一眼瞪了回去,正在变声期的嗓子粗噶沙哑:“凭什么,今天我一定要去看弯弯,不让我过去,我就先把你打趴下。”

楼誉揉揉眉心,这小子吃爆竹长大的?做什么事情都用拳头开路,见谁都喊打喊杀,也不管自己的拳头是不是足够硬,如果有一天让他这么见了皇上,杀十次都不够。

不耐烦和他打嘴仗,更不屑和这个半大不小的野小子动手,要把这个没规没矩的家伙赶回去,楼誉选择了个最轻松的方式。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也。

看着拓跋宏达手里的东西,楼誉冷冷道:“受伤之人不能喝酒,否则伤上加伤,你难道不懂?”

拓跋宏达愣然,这个,他真的不懂。

虽然他对这个白面皮的年轻将军不太感冒,但是大哥说起楼誉时赞不绝口,连翘大拇指,说什么学识见地谋略天下少有。连大哥都说好,那肯定是真的好。

因此听楼誉这么一说,拓跋宏达便信了十分,顿时觉得手上那两坛子酒是个累赘,如果弯弯喝了酒伤势加重,自己岂不是要后悔得去撞墙?

下意识地松了手,那两坛子酒咣当一下掉在雪地里。

见他一根肠子通到底,心里想什么全在脸上显露出来,楼誉暗自好笑,却面不改色,乘胜追击。

指着那两只油纸包,冷冷道:“里面包的是肉吧,油腻腻的,医书上写明,受伤的人吃了油腻不利于伤口愈合,搞不好还会留疤,你拿这些东西去看弯弯,是想害她吗?”

剑走偏锋攻其软肋,拓跋宏达的软肋就是—没文化。

被楼誉这么一忽悠,拓跋宏达彻底傻了眼,本来男人身上留个疤痕也没什么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弯弯身上会留下难看的疤痕,他心里就老大不高兴。

留疤?那是千万使不得的。

拓跋宏达脸色有点白,像烫手山芋一般,将烧鸡和蹄有多远扔多远,然后一改跋扈不讲道理的作风,十分不确定地,捧着炭和伤药,问道:“炭和伤药……总没问题了吧?”

语气里甚至破天荒地带上了虚心讨教的味道。

楼誉瞧了他手里一眼,不屑道:“这个炭烧出来满屋灰烟,受伤的人经不得呛,怕再呛出毛病来。伤药也是最普通一般的,没什么效果。”

说到这里,昂然负手而立,气场全开,仿佛立在满堂花醉三千客的宫廷饮宴之上,清华高贵之气满溢而出,傲然道:“最上等的银霜炭和皇上御赐的伤药,我已经送过去了,亲自替弯弯敷了药方才出来,不用你再费心。”

这是什么?

这是赤裸裸地以富贵压人!真真是纨绔行径、土豪作风!

出身山野的十五岁少年被出身贵族门庭的二十岁将军吃得死死的,连反击的机会都被一举绝杀。

拓跋宏达看看自己手上包装粗劣的炭和伤药,呆呆想道,皇上御赐的伤药,应该效果很好吧!那什么银霜炭又是什么东东,听起来就很稀罕的样子。自己这些算什么,送人,何况是送给弯弯,怎么拿得出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拓跋宏达头一次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摔掉手上的东西,怒道:“这些东西确实比不上你的,总有一天我会立下赫赫军功,当上大将军,拿出比你这些好十倍的东西送给弯弯!”

说毕,仿佛和长生天发了重誓一般,也不再去找弯弯,看了马厩方向一眼,断然掉头就走,军靴蹬地,一步一个脚印,震得积雪纷扬。

这之后,拓跋宏达奋发图强,勇进争先,终成一代名将,这又是后话了。

姜,还是老的辣。

楼誉兵不血刃,连最起码的情敌之间的重视都没有,就轻松打跑了拓跋宏达。

目送拓跋宏达暴怒而去,楼誉眼中的狡黠深沉一闪而过,拂去身上的雪花,却并不着急离开。

果然,过不了多久,又有几人提着酒肉,喧哗着一路过来,吵闹呼喝声五里地外都听得见。

赵无极带着几个白天一起打马球的家伙,来探望弯弯,军营里的聚会离不开酒,再加上明天是每月一次的休憩洗沐之日,不必出训操练,今夜酒禁暂开,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拎了坛最烈的烧刀子,打算不醉不归。

远远看到个人站在雪地里,浑身散发的气势比这漫天大雪还要冰冷。

赵无极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这人身影怎么那么熟,不是吧?自己一定眼花了,世子这个时候应该在将军府里拥裘靠炉养伤,怎么可能在这里踏雪碎冰吃冷风?

待走得近来,几个人齐齐吓掉下巴,眼前这个披雪迎风立中宵的人,不是世子又是谁?

军靴顿地,几个人齐刷刷地单膝跪下行礼:“见过世子!”

“免。”楼誉点头,“就快宵禁了,拎酒提肉的去哪里?”

赵无极等人面面相觑,今夜不宵禁,将军你忘记了吗?

赵无极壮起胆子道:“弯弯今天坠马受伤,我们兄弟几个很是过意不去,打算去看看他。”

天空云层渐厚,风声怒起,雪片中夹上了指尖大小的冰粒子,打在人身上噼啪作响。

楼誉脸色冷峻,语气严厉:“深夜饮酒有违军纪,扰人清梦更不成体统,统统回去,校场跑五十圈!”

“诺!”赵无极等人迎风肃立,用力站正,行了个军礼。

答得飞快,心里却很是奇怪懊恼,饮酒要罚还勉强说得过去,连扰人清梦也要罚?黑云骑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奇怪的规矩?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正好撞在枪口上,又不敢违逆军令,只得百般委屈扭头就走。

走得两步心有不甘地转头,胆大包天问了一句:“风大雪大,半夜三更,将军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楼誉俊眉一挑,说得理所当然:“赏雪。”

这种天气出来赏雪?

越来越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如针刺般生疼。

赵无极摸着自己的脸,欲哭无泪,连自己饱经风霜厚如牛毡的脸皮都被打得很疼,赏雪?赏个鬼!

腹诽着自己的将军行为古怪、癖好特别,几个人心中哀号,泪流满面,悻悻而去。

待这批人走远,楼誉转头遥看马厩方向,那昏黄的孤灯已经熄灭,想是弯弯已经睡下。

这才深深松了口气,心道:“小丫头片子脱衣服敷药也不知道避人,万一被看见……”

想到弯弯稚嫩单纯、不通世故,楼誉觉得自己未老先熟,心里半是明媚半是忧伤。

明媚的是,终于知道弯弯是个女子,自己是断袖就无从说起;忧伤的是,这小丫头天真懵懂涉世不深,要等到她知道情为何物,自己面前还有好长的一段艰辛道路要走。

发自内心地,深深叹了口气:“小丫头,快点长大吧!”

凌南王世子楼誉这两天心情很好,一改平时苛刻刚峻的治军风格,巡营训练时见人就微笑,连眉毛都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连黑云骑最流行的体罚,随着楼世子心情大好,使用的频率也跌到谷底。

刘征跟在楼誉身后巡营,瞅着世子笑弯的双眼和快要咧到耳边的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段时间世子的表现实在太过诡异,前几天还像只烧了引线的爆竹一点就着,这两天就像个要娶媳妇的新郎,有人没人都咧嘴傻笑。

这种表现不啻刚出冰川又进热海,让人好不适应、浑身难受。

好在世子行为古怪归古怪,治军严谨还是一丝不苟,巡营训练皆如往常,也让刘征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勉强有了个落脚点。

冬日暖阳融融,弯弯在马厩里一觉睡醒,肩上的伤敷过阿爹的灵药后好了许多,活动活动肩膀,拉扯撕裂的痛楚不再有,轻松灵动了许多。

本来就没伤到骨头,皮肉伤将养个两天,加上有阿爹特制的伤药,好起来只是时间问题,这点小伤,弯弯并没放在心上。

这两天马厩极其安静,除了马嘶嚼草声,连探伤的人都没有一个,这让弯弯有点小伤心。

其他人不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他也不来,难道是自己那天不讲道理地撒娇赶人,他生气了?

“爱生气的小气鬼。”弯弯嘟囔着,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怅然,从被窝里爬出来,胡乱抓了抓头发,打算出去看看大红和小黑。

从山阳回来,小黑又圆了一圈,皮光油亮,肚子滚圆都已经快要贴到地面。出门前,受她所托,楼誉特别交代过伙房,必须管小黑吃饱。

看来,她不在的日子里,这只家伙一点都没亏待自己,不但吃得饱还吃得很好,直接把自己吃成了一头黑色的猪。

弯弯痛心疾首,正考虑要不要把它扔回也西草原去,重拾野豹的风采。

揉着冻僵的小脸,刚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军士远远跑来:“弯弯,弯弯,世子殿下让你去一趟中军帐。”

“叫我去哪里?”弯弯挠挠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中军帐。”军士非常肯定地点头,眼光中带着一丝羡慕。

中军帐是楼誉的营帐。

楼誉虽然在凉州城中有将军府,但平时军务繁忙,多数时间都待在大营里,因此中军帐既是黑云骑高级将领们商议军情制定战略的地方,也是楼誉在军中的休憩之地。

弯弯只有上次在新兵营打架受罚的时候进去过一次,这次楼誉叫她过去做什么,难道又要罚她?

这么一想,弯弯就不太愿意去了。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直到被那个传令军士催促得烦不胜烦,这才慢吞吞地朝中军帐行来。

一路站岗的军士想必早得了楼誉的指示,见弯弯过来,目不斜视,并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连眼光都没有多瞟一下。

弯弯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走进了黑云骑的心脏,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子走进去,却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大跳。

中军帐里坐满了人。

前锋营中郎将侯行践、斥候营中郎将鲁志肃、步兵营中郎将罗昭、弩箭营中郎将吕南宫、侍中郎吴冠、副将刘征、校尉陈天奇和赵无极……

除了宋百里去了泗州巡视,黑云骑的新生代精锐将领全部都在这里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围着黑漆虎头长桌而坐。

听到掀帘声,一张张黝黑威猛的脸转过来盯着门口,刚阳与杀伐之气在室内无声荡漾。

弯弯愕然,掀帘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忘了放下。

楼誉坐在上首,见她进来,眼皮微抬往自己边上的虎皮软毯看了一眼,道:“来了,先在那儿坐一会,待我和他们商议完事情,再和你说话。”

随后看向众将领,若无其事道:“继续说。”

弯弯没规矩惯了,也不懂什么叫作等级官阶,见楼誉这么说,便放心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虎皮地毯上坐下,东张西望,顺手拿起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把鲨皮短刀把玩。

黑云骑众将面面相觑,其中刘征、赵无极、陈天奇等几个和弯弯相熟的,微笑着向她使了个眼色,权当打招呼。赵无极甚至用口型问了一句:“伤好了吗?”随即被刘征面色肃然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疼得直咧嘴。

其他几个中郎将虽然和弯弯不熟,但都听说过她的事情。

拜楼誉所赐,弯弯如今在黑云骑里的名气甚大,堪比江湖中的少林武当,黑云骑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有个身世传奇的小马夫,骑术绝佳,轻功高强,又不知从何处学来一手精妙刀法,小小年纪已有晋身强者的潜质,很得世子殿下喜欢。

后来观察久了,觉得这孩子虽然野气,但是无论身手行为都落落大方,待人处事更是肝胆冰雪凛凛风骨,性情直爽通透,敢作敢当,如最烈的烧刀子,火辣辣叫人倍感爽利。

军中多性情中人,对这样的气度人品最感投缘,虽然和弯弯没有过多的交集,几位中郎将对她却大有好感。

只是,此时正在商议军情,弯弯身无半点官阶,就这么坐在边上旁听,似乎不合规矩。

看到自己最得力属下们眼中的疑惑,楼誉眼皮微抬,淡淡道:“从今天起,弯弯就是我的亲兵,我到哪里,她就要到哪里。”

所谓亲兵,要负责将军的衣食住行还有安全,简单说来就是将军身边的勤务兵和保镖,确实需要时时紧随,片刻不离。

大梁军衔最高的几个大将军身边,谁没有十个八个亲兵?

唯独楼誉,虽然身为车骑大将军,身边连一个亲兵都不放,从前宋百里好不容易给他选了几个亲兵,统统被他赶了回去。

说什么自己战力强悍无须护卫,其实就是嫌麻烦,不喜欢动辄就有人跟着跑。

连吃个饭上个茅厕都有人盯着,太烦人!

可今天,楼誉却一反常态地挑了弯弯来做亲兵,众将领虽然诧异,但回头一想弯弯的人品武功,却又皆释然,哪里去找比他更适合的亲兵?

“咣当”,弯弯手里的小短刀落地,瞪圆双眼看向楼誉,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亲兵了?

不做我的亲兵,不住进我的营帐,难道还让你住在冰窖般的马厩里,或者跑去和前锋营那些壮汉们睡大通铺,混成一堆?

门都没有!

楼誉理都不理,根本不给她半点抗议的机会,看向众将领道:“刚才议到哪里?继续……”

楼誉这一下,相当于在所有得力属下面前宣布—这小孩从此是我的人了,今后他在军中走动,各位兄弟都照顾着些。

从中军帐出来,侯行践急行两步拉住鲁志肃,悄声道:“世子是不是对弯弯太好了,好得有点……”

鲁志肃想起校场上那一幕,心有戚戚,点头接道:“好得有点肉麻。”

“对头!你们说是不是?”侯行践看向众人。

刘征和赵无极是见惯楼誉对弯弯好的,此时不约而同地撇撇嘴,心道,还有更肉麻的,你还没见过呢!

吕南宫身为弩箭营中郎将,在众人中年纪最长,一手箭法如神,算下来还是楼誉的半个入门师父,身材高大,满面髯须,却十分心细,此时听得两人这么说,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侯行践一怔:“怎么好了,咱们世子乃当世雄鹰,战功赫赫,自然是行得正,站得稳,可如果被些别有居心的龌龊人传出些龌龊话,朝堂之上,岂不有损世子英名?”

吕南宫叹道:“侯七,你想想,世子自小长在军营,学兵法练武艺,年纪轻轻就爬冰卧雪枕戈戍边,没一天轻松。别家王孙公子在逍遥取乐的时候,我们世子在做什么?顶风冒雪急行数百里眉头都不皱一下!”

转眼看向中军帐,道:“弯弯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气度非凡,无论功夫还是性情都自有一番过人之处,扪心自问,给你一个这样的弟弟,你不喜欢?”

侯行践一愣,点头道:“有个这样的兄弟,我当然欢喜得紧。”

吕南宫道:“刚才你们有没有瞧见世子在笑?”

鲁志肃插嘴:“怎么没瞧见,尤其是看到弯弯瞠目结舌的样子,世子简直笑得牙都快掉了。”

吕南宫道:“咱们跟随世子那么多年,何时见世子如此快活过?就算收复草原大漠也没见他笑成这样。”

众人纷纷点头,有道理,世子这种嘴毒心辣的极品,生人勿近,那个山阳圣女多漂亮多美貌,在世子面前尚且溃不成� ��一败涂地。也只有面对弯弯的时候,他的眼里才会露出那种冬日暖阳般的融融笑意。

“咱们世子从小就老成得像个活过三辈子的妖孽,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让他变成正常人的机会,我们要感激弯弯才对。”吕南宫道。

侯行践略一迟疑:“老吕,你说得对,可是万一传出些难听的传闻,传到皇上和王爷耳朵里,世子白受这乌糟腌臜气。”

吕南宫笑道:“你尽操些无聊闲心,咱们世子难道是怕谣言的人?”

侯行践一想,没错,世子放达辽阔直率硬朗,哪里会在乎这些?

这么一想便放了十万个心,乐呵呵道:“早听说弯弯骑术绝佳,有机会一定要讨教一二。”

陈天奇哼了一声:“他的刀法更好,圆熟自如繁复多变,偏偏轻灵飘逸得出奇,应该得自高人传授。”

赵无极来劲了,他是最早和弯弯结梁子的人,总算比在场的其他人多些了解:“弯弯无父无母,身世凄苦,小小年纪一个人带着匹马和只什么都不懂的黑豹在草原上讨生活,过得很艰苦很不容易。”

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大的时候,还在父母身边撒欢呢!黑云骑众将,特别是几个刚刚有了孩子的,听到这里,眼中皆是唏嘘和感慨。

中军帐里,弯弯全然不知自己的形象在赵无极的悲情渲染下,已经由横行无忌的草原小霸王华丽转身为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暴雨狂风压不倒的小小草。

此刻,坚韧刚强的小小草正向大梁的凌南王世子怒目而视:“我要回马厩,不做亲兵!”

不能看到小黑和大红,不能带着马群去也西草原打牙祭,每天待在这个中军帐里,有什么好玩的,迟早要把人闷死。

楼誉瞅着她瞪圆的眼睛,心情好得无以复加,笑眯眯说得斩钉截铁:“不允!”

天那么冷,马厩里四面透风,冷如冰窟,烧十筐银霜炭都暖不起来,可以把人冻死,万一把她冻出毛病来,心疼的还是自己。

想了又想,让弯弯来做自己的亲兵是最好的安排。更重要的是,放在心头珍爱的宝贝,当然要放在自己身边才安心。

楼誉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说做就做。

指着虎案后的大屏风,道:“不要指望回马厩了,你以后睡那里。”

弯弯气鼓鼓地绕过去一看,后面是一张软榻,被褥轻软,叠得整整齐齐,榻边小案几上还摆着一卷卷军情简报,显然是楼誉平时休憩之地。

“那你睡哪里?”弯弯疑惑,亲兵的待遇都那么好吗?直接把主帅的床都给抢了。

行军打仗的人,什么地方不能囫囵一觉?

楼誉俊眉一挑,笑而不答,语锋一转:“我这里避风暖和,甜点糕饼随你吃,难道不比那冰冷的马厩要好?”

弯弯喃喃道:“好是好,可是大红和小黑……”

楼誉深深地鄙视了自己一下,堂堂凌南王世子,魅力还不及一匹马和一只豹。

无奈道:“你随时都可以去看它们,但是晚上必须回营帐,这样可以了吧?”

弯弯还在犹豫,一个军士在外通报:“禀将军,你要的东西拿来了。”

楼誉:“拿进来。”

军士应声进来,把一个包裹放在虎案上,然后退了下去。

楼誉兴致盎然地打开包裹,一样样挑拣出来,拿在手上仔细看。

离光,嗯,这个他熟。

小弩箭,嗯,是他送的。

一根晶莹剔透的小玉笛,嗯?这小鬼还会吹笛子?

装糕饼的小口袋,里面还有吃剩下的半块糕点。楼誉瞧一眼弯弯,心道,该有多爱吃这个东西啊,过几天要记得交代天宝斋的厨子多做些,不让她吃胖誓不为人。

药罐子、大红的嚼环、换洗的冬衣、一颗豹牙、一个粗木杯、几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五颜六色小石头……

小丫头真寒酸,像样的首饰都没一件。

楼誉边翻拣,边腹诽,突然“咦”了一声,手上拿着个精致的木制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黑黝黝的药膏,闻闻也没什么气味:“这个是什么?”

弯弯愕然,扑过来一把夺过,急道:“这个……这个是阿爹留下的伤药。”

楼誉见那盒子刀工精巧,盒面上还细细雕了朵绽放的白莲,端的是精致秀丽,风格和弯弯其他粗陋的行李大相径庭,便知道是容衍所赠。

但是,什么伤药是没有药味的?

楼誉在军中多年,见过最险恶的伤口,也见过无数最好的伤药,虽不懂医术却并不好糊弄。此时见那药膏奇怪,弯弯又神色紧张,便留了心。

嘴上却毫不在意地打趣道:“不就是一盒药吗,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以后也送你十盒八盒的。”

弯弯将药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以后要女扮男装在黑云骑里混下去,全靠这个了,万一被发现了自己是个女的,会被赶出去的,拓跋当当就是悲剧的先例。

她嘟着小嘴怒道:“以后不许乱翻我的东西。”

“就这点东西,一眼就看完了,说这个已经晚啦!”楼誉浑不在意地笑道,眼睛却落在了她的耳根处,那里的肌肤黝黑,却在发髻边有一丝极细的白腻,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楼誉眼光极其老辣,脑子一转,就想到之前马厩孤灯下,那如杏仁豆腐般光滑洁白的肩颈,再看看弯弯抱在怀里的黑色药膏,略略一想,心里便明镜似的通透了然。

有些自嘲地垂眸摇头微笑:“原来如此,容叔果真好手段,竟连我都瞒过了。”

边陲天气寒冷,冰冻三尺,隆冬雪深路险滑,莽莽雪原道路难辨,狩水冰滑人马难渡,是最不适合作战的天气。

楼誉强势回归,武禾烈大败之后需要休养生息,这几个月表现得甚是安静,加上喜欢趁雪出没劫掠边民的边疆部落也被楼誉收服了七七八八,因此凉州城有了一段相对平和安定的日子。

接近年底,凉州城内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是夜,守备张成渊大摆庆功酒,宴请凌南王世子及鹰击将军宋百里等黑云骑高级将领。

这场庆功酒本该在两个月前摆,张成渊早在守城成功当日便开始筹划了,这是一个和凌南王世子拉关系攀交情的天赐良机啊,和世子殿下一席喝酒,是朝中多少高官公爵求之不得的面子,自己区区一个边城守备有如此难得的近水楼台,岂可放过。

楼誉突然伤重晕厥,这场宴席便无限期延后了,可张成渊却一直惦记着,好不容易等到楼誉伤好,便迫不及待地着手安排起来,菜肴、酒水、歌姬无不是凉州城最好的,自己则亲自持了请帖,恭恭敬敬送进将军府。

楼誉最讨厌这种假惺惺的宴请,就连上京城里王公贵族的家宴都敬而远之,区区边疆守备的请帖,他自然不会给面子。

于是照例由勤勉圆融的鹰击将军代劳,接了请帖,备足了礼物,与吕南宫、鲁志肃等几个老成持重的将领去走个场面。

楼誉自己则不负责任地带着弯弯,一头扎进了大营。

大营里灯火通明,处处篝火,伙房杀羊宰牛,大块的肉大坛的酒,源源不断地送到各营地。将士们或四五人一堆围火烤肉,或数十人成圈载歌载舞,地方小曲家乡民谣纷纷亮相,还有喝得高兴的,光着膀子上阵,摆开了摔跤擂台,数百人簇拥着兴致勃勃地呼喝下注。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牛羊肉的香气,呼喝声、下注声、歌舞声此起彼伏,热闹喧天。

这—才是真正的庆功酒。

楼誉带着弯弯,轻车熟路地径直奔进了前锋营,掀开中郎将的营帐,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营帐里一只烤全羊在火上炙炙冒油,散发出诱人至极的香气,边上一锅羊杂汤正汩汩冒着热气,几十个酒坛子垒在角落里还没开封。

侯行践、吴冠、刘征、陈天奇、赵无极还有几个指挥侍郎团团而坐。

侯行践一手翻烤着羊,抬头一看,笑道:“嚯,讨酒吃的人来了,还来得真是时候。”

吴冠等人笑眯眯地往边上挪,让出了位置。

楼誉拉着弯弯毫不客气地坐下,侧头对弯弯道:“侯七烤羊的手艺天下第一,你等会尝尝,保管连舌头都香得要吞下去。”

弯弯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侯行践一手轻翻烤羊,一手用毛刷蘸油料不停地刷在羊身上,不多时,羊肉已是色泽金红亮堂,让人食指大动。

侯行践用刀切下一块肉递给弯弯,笑道:“第一块给你,尝尝七哥的手艺。”

弯弯吞着口水,接过来也不怕烫,一口咬下去,只觉得油而不腻、皮酥肉嫩,眉开眼笑地大赞:“好吃!”

侯行践呵呵笑,又切了一块递给楼誉,叫道:“赵无极,开酒!”

赵无极捧来十几个酒坛子,拍开泥封,每人面前倒了一大碗。

一股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军中喝的酒都是最烈的烧刀子,不求琼浆玉液,但求入口火辣,一条直线般烧到心里,既爽利又暖身。

弯弯盯着酒,眼睛亮晶晶的,自己长那么大还没喝过酒呢!

侯行践端起酒碗,大声道:“大败武禾烈、收服山阳、世子伤愈,最近好事连连,件件都大快人心,兄弟们干一杯,先敬世子!”

“敬世子!”十几个酒碗碰在一起,酒水飞溅。

楼誉笑着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侧头去看弯弯,只见她端着碗,碗口似乎比她的脸还大,一张小脸几乎埋进了碗里,被酒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楼誉皱眉,伸手去接她的酒,道:“弯弯的酒,我替她……”

话音未落,弯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几大口,竟把碗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满足地用手背抹掉嘴边的酒渍,乐滋滋道:“真好喝。”

楼誉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的小家伙,这可是烧刀子,你真的是第一次喝酒吗?

侯行践最喜欢喝酒豪爽之人,见状高兴得要命,一拍大腿,大声叫道:“爽快!都说酒品如人品,弯弯兄弟虽然年纪小,但却豪迈硬朗,不失男儿本色,是我们黑云骑的好儿郎。”

楼誉听后实在忍不住,抚额失笑,豪迈硬朗?男儿本色?这小丫头太能混了。

早有人又给弯弯满上,赵无极端了酒碗巴巴凑过来:“弯弯,哥哥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现在后悔得紧,以后你就把我当亲哥,有事尽管使唤,我保证有求必应。”

“好呀!”弯弯笑眯眯地点头。

楼誉眼神冷冷地朝赵无极剐了过去,亲哥?有我在,哪里轮得到你。这么得瑟,过了年就把你调去雍州做指挥侍郎。

可怜赵无极不知道已经被世子公报私仇地惦记上了,依然屁颠屁颠地拉着弯弯喝酒。

弯弯也爽气,干净利落又是一碗见底。这么给面子,直把赵无极乐得合不拢嘴。

众人见她能喝,都来了兴致,一个个端着酒碗过来敬酒,踊跃程度竟然把楼誉都撇在了一边。

弯弯来者不拒,喝酒就像喝水,不一会儿就连干了四五碗,小脸浮上了层浅浅的胭脂色,眼神却依然清澈明亮,拉着楼誉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小声道:“这酒真好喝,就是他烤的肉差了点,以后我烤给你吃,保证比他的好。”

楼誉想起她煮的野鸡粥,忍俊不禁,这种大话也敢说,看来是要醉了。

有些担心道:“小鬼,你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酒虽好喝,可醉了第二天是要头痛的。”

弯弯兴高采烈地道:“能喝,再喝十碗都没问题。”

楼誉哭笑不得,心道,自己竟然不知道,这小丫头是个酒鬼。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喝不醉的,弯弯就是这样的奇葩之一。

酒过三巡,气氛就热闹起来,有捉对拼酒的,有吆五喝六划酒拳的,有两眼放光回忆之前辉煌战绩的,还有说到死去的战友悲从中来抱头痛哭的。

赵无极酒气上涌,恶狠狠地摔掉了手中的酒碗,怒道:“武禾烈这个狗娘养的,终有一日,我要取他首级祭我兄弟。”

说到这里,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红了眼睛。

赵无极的堂弟在弩箭营服役,在这次守城战役中,被敌军的重箭爆头而亡。赵无极和堂弟素来亲厚,闻噩耗时,飞起一脚硬生生地踏碎了一块青砖。

大家静默下来。

楼誉沉默片刻,稳稳端起酒碗,肃然道:“这碗酒,敬所有阵亡将士!”

言毕,手腕一倾,将酒洒在面前的地上。

众将士喉结滑动,强忍热泪,纷纷端起酒碗齐额,大吼:“敬所有阵亡将士。”将美酒洒在地上。

楼誉又抱起酒坛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高举道:“这一碗酒,敬我们自己,总有一日,我们要万骑临江,过狩水,渡黑山,收复失地,直取朔国帝都,以雪国弱被辱之耻!”

仰脖一饮而尽,将酒碗摔在地上。

众将领心绪激荡,壮怀激烈,纷纷一口喝干,将酒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弯弯想起容衍,心里如钝刀刮割,小脸上浮起坚毅的神色,阿爹,你放心,弯弯一定会替你和安宁公主报仇,那些人当年如何欺你辱你,弯弯一定十倍奉还给他们。

紧紧抱住酒碗,一口喝干,学着众人的样子,将酒碗摔成八瓣。

没了酒碗,众人就抱着坛子喝,拍开泥封,抄起坛底,仰脖就是半坛子。

都是海量啊!

铜灯照得雪亮,牛油大烛高照,营帐中已是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醉鬼,空酒坛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刘征的脸已经红得和猴子屁股没有区别,赵无极坐在地上只会傻乎乎地笑,就连侯行践号称千杯不醉的,此时也醉态可掬。

楼誉默默喝了两坛子,转头看向弯弯,见她双颊晕红,语气中便带上了不自知的关心:“小鬼,再这么喝下去,你真的要醉了。”

弯弯端着酒碗,回头对他抿唇笑了一下:“我没醉,好着呢!”眸中宝光流转,好看的眉眼,比陈酿还要醉人。

楼誉一时竟看得呆了,心道,以后再也不能让她喝酒,这样妩媚动人的神情,若让其他男子看到,要出大事。

忍不住将她额头的碎发抿起,问道:“今天痛不痛快?”

弯弯用力点头:“嗯,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楼誉心中畅快,朗声大笑,掀袍站起,道:“走,我带你出去,吹吹风。”

时已近三更,该醉的已经醉了,没醉的也都睡了。只余火堆中烧成炭的木柴,偶尔毕剥地爆出一两颗火星。

楼誉用白狐皮毛大氅将弯弯团团裹住,抱上追风,自己跟着上马,将她拥在怀里。

弯弯挣扎抗议道:“我没醉,自己能骑马。”

这么冷的天喝了酒骑马,生病怎么办?

楼誉嘴角带着丝宠溺的笑意,哄道:“知道你没醉,那么晚就不麻烦大红了,两个人骑一匹马,岂不暖和?”

他的怀抱宽厚温暖,弯弯整个人缩在白狐大氅中,舒服得不想离开,便不再挣扎,四肢放松地靠在楼誉身上,直接把他当成了人肉软垫子。

楼誉深吸一口气,全身僵硬,苦笑着叹了口气,扯过马缰,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疾驰。

夜寂寥,迷雾起,烈风卷战衣。

空中弥漫着白色的霜气,冷风撕扯着大氅和衣袂,两人一骑仿佛流星赶月一般,出了大营,向草场深处无所顾忌地奔驰而去。

马蹄嘚嘚,踏碎了雪夜的冷寂,苍穹黑沉如铁,不见半颗星芒。

楼誉策马,越过也西草原,一路往西。

策马疾驰带起的凛冽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弯弯蜷缩在大氅中,只露出半张小脸,眼睛滴溜溜地直转道:“楼誉哥哥,我们去哪里?”

寒风料峭,楼誉嘴里吐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生成了薄薄的白霜,朗声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冷不冷?把自己裹紧些,喝了酒再吹风,可是要生病的。”

弯弯撇嘴不屑道:“我才不怕冷,从前下雪了,我就在草原上挖雪洞抓兔子和野鸡,有时候趴在雪地里就要好几个时辰,现在这点冷算什么。”

楼誉闻言心中酸涩,铁臂环绕将怀中的小人儿抱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道:“以后再不用那么辛苦了,万事有我。”

弯弯只觉得眼睫上的雪花融化了,悄悄擦了擦,浓密的睫毛已是湿了。

心里默默道,阿爹也说过这句话,当时自己好高兴,以为阿爹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可是后来阿爹死了,还是扔下了自己一个人。现在,这个拥有宽厚温暖怀抱的男子也这么说,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离开,让自己再也找不到?

像寻求某种安全感,下意识地往身后靠了靠,小手有些犹疑地环抱住了楼誉的腰。

楼誉察觉,嘴角顿时弯出一个好大的弧度,空出一只手,把她想缩回去的小手坚定地摁在自己腰上,语气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鼓励道:“嗯,就这样,抱紧了,小心掉下去。”

见那双小手抱得甚紧,楼誉满意地帮她将白狐大氅的风雪帽拉好,笑道:“如果困了就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弯弯轻轻嘟囔了一声,乖乖地缩在楼誉怀里不再动弹。

“驾!”楼誉怀拥玉人,雪夜疾驰,看到的都是自己亲手打下的大好河山,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就连冻凉透骨的风刀子刮在身上,都觉得舒畅快意无比。

一骑两人,如脱弦利箭,直奔狩水。

从凉州大营到狩水,一路都有值守的瞭望哨岗,远远望见黑暗中有一骑踏雪如飞地奔过来,早有两个斥候策马而出,迎了上去。

瞭望哨岗上的军士进入警戒状态,只待斥候发出敌讯,便燃起篝火示警。

两骑赶到近前才发现,在这冷雪夜忘情狂奔的竟然是自家世子,随即勒马齐刷刷行了个军礼,然后掉转马头和楼誉同向而驰,边跑边给瞭望塔上的军士做了个手势。

瞭望塔上的军士向楼誉行了个礼,喊道:“是世子殿下,打开路障。”

早有军士应声而动,将粗木荆棘造的马镣子和绊马索一一挪开。

马蹄嘚嘚,楼誉一刻不停,越过路障往前,那两骑一直将楼誉护送至出了自己的瞭望范围方才返回。

如此这般过了九个瞭望岗哨,便抵达了狩水边。

夜已深,白雪茫茫,冰原皑皑。

狩水经过一个严冬的封锁,汹涌的波涛全部隐藏在坚厚的冰面之下,黑沉沉地几乎与地面连成一片。

楼誉一个急停,勒马在狩水边,笑道:“弯弯醒醒,我们到了。”

翻身下马,转身将弯弯连人带大氅抱了下来,牵着她的小手走到狩水边。

弯弯好奇地望着黑沉的冰面,打趣道:“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想连夜打过河去,取朔国帝君的首级?”

楼誉忍俊不禁,伸手刮了记她挺俏的小鼻子,笑道:“我倒是想啊,只不过带着个小尾巴,拖了后腿。”

“哼!”弯弯鼻子里哼了一声,自己怎么可能拖后腿,黑云骑里除了眼前这个自大的男人,还有谁比她跑得快?

楼誉看向冰封的狩水,道:“你看这狩水,像不像我们黑云骑?”

平静的冰面下,是具有毁灭一切力量的桀骜不驯,在冬日寒冰下静静蛰伏,待来日春发冰融,流水迅猛地从厚坚的冰底滚流而过,带着将一切挟裹入滔滔浊流之中的气势,长流九千里,一入东海不回头。

楼誉眸光似火星四溅般亮得可怕,字字铿锵:“大梁国弱,多年备受朔国欺压,割地赔款征伕和亲,边民屡受劫掠,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家人骨肉无奈分离。还有很多像你阿爹和安宁公主这样的,深深相爱却偏偏豁出性命都不能在一起的人。”

语气一顿,带上了些激昂之意:“如今不一样,帝明政清,国力渐强,虽然还不足以和朔国硬拼,但总有一日,我要让大梁军民不必卑躬屈膝,不再受人欺压轻视,不屈服、不恐惧、不献媚,堂堂正正地站立于世间。”

寒风凛冽,字字落地有声。

少年将军的雄心壮志,不图权势、不求富贵、不谋天下,而在百姓。

弯弯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隐隐升起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眼光闪烁得比天上最亮的星星还要璀璨。

楼誉侧头笑道:“弯弯,待有一日天下安定、永靖边陲,我便带着你去看江南、听渔歌唱晚、看小荷风雨,去南疆看蝴蝶翩舞、奇花异草,比起大漠又是不同的风情,好不好?”

弯弯摇头:“到那个时候,你怕是要封侯封爵做大官,哪里有空带我去玩?”

楼誉展眼看向辽阔黑沉的冰面,笑而不答。

王侯公爵富贵名利,哪里比得上和你放马赏景、游走天下来得自在痛快?我若说不屑,你必是不信,但是我,真的瞧不上。

天空阴沉,云层低厚,黑压压地带着让人窒息的气势,仿若要直接压到人的头顶。

弯弯抬头看天,担心道:“看这天气,怕是要下冰雨了,我们是留在这里临河观冰雨,还是打马回营继续喝酒?”

还喝?楼誉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个小鬼竟然有千杯不醉的酒量,她还有什么本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习惯性地伸手想打她一个爆栗,却恰恰快碰到弯弯额头时停了下来,动作生硬地改打为摸,揉了揉她的额发,道:“不观景也不喝酒,咱们今天来滑冰。”

弯弯愕然,什么是滑冰?

楼誉也不多解释,拔刀转头砍了几根粗如儿臂的树枝,细细削平,一脚一根,用布条绑在军靴上,顿了顿足,感觉甚是牢固,朝弯弯咧嘴一笑,随即飞身跃起,跳上了狩水滑如明镜的冰面。

这是他在塞北练兵时琢磨出来的过河方法,塞北和凉州一样苦寒,到了冬天,河流冰封干滑,人马都难以置足,更别提过河了。

所以一到冬天,无论敌我,双方都甚有默契地停战,休养生息。

如果这个时候发动突袭可获奇效。但是怎样让士兵能快速平稳地渡河?

楼誉在冰河边坐了一宿,实验了无数方法,终于琢磨出了以树枝为支撑,如北边农夫雪季常用来运货运粮的雪橇一般,滑过去。

然后楼世子苦练三天,以摔得鼻青脸肿的代价,终于可以在冰面上无障碍滑行带风。

弯弯见楼誉脚踩树枝跃上冰面,落在滑不留手的冰面上竟然没有摔倒,反而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滑行速度极快,动作优美衣袂飘飘,眉飞色舞地冲她招手:“快来,好玩得很。”

本来就是胆大包天的性子,见这种玩法如此新鲜有趣,弯弯顿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学着楼誉的样子,砍来树枝绑好,仗着自己的轻功高强,不管不顾地就纵身往冰面上跳。

其实,滑冰和轻功,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啪叽!”弯弯一落到冰面,只觉得脚下无处着力,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后仰,惊叫还卡在嗓子眼,就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哈哈哈哈……”楼誉潇洒地滑过来,站在一边指着她捧腹大笑,“小鬼,怪不得说谁养像谁,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小黑在四脚朝天睡大觉。”

弯弯恼羞成怒,异迁崖我都爬得上去,还学不会滑冰?小爷就不信这个邪。

弯弯怒气冲冲地手撑冰面,努力想要站起来,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站到一半,腰还没来得及直起来,脚下又是一滑。

“哎呀啊……”弯弯又是一个后倾,双手无方向地在空中乱抓,眼看屁股要再次遭殃。

一只大手及时地揽住了她的腰。

楼誉长臂一伸,将她拉进怀里,似笑非笑道:“再摔下去,我可是要心疼了。”

一向冷漠的人竟也可以笑得那么邪魅,弯弯看得呆了,本来略带酒意绯红的小脸,莫名其妙地更红了。

又听他语气戏谑,便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推,想把他推开,鼻子里哼道:“谁说我还会摔,我偏不……”

奈何她新手上路,毫无技巧,这一推之下虽然离开了楼誉的怀抱,自己却掌握不住平衡,脚底一滑,话音未落便又往冰上摔去。

楼誉适时出手,重新将她捞回怀里,柔声哄道:“这样不行,我来带着你滑。”

弯弯吃软不吃硬,在他面前也不逞能,点头心道,早说嘛,就等你这一句了。

看到她狡黠的小眼神,楼誉失笑,侧身扶着她的腰,小心地带着她,在冰面上缓缓滑动,边滑边指点她掌握平衡的诀窍方法。

弯弯一点就通,渐渐便有了些心得,再不像刚开始时连站都站不住,只需楼誉轻轻拉着,就可以颇为自如地滑动。

想当初自己都摔得鸡毛鸭血,没想到弯弯竟然能那么快就初窥门径,楼誉眼中满满的全是激赏,我的弯弯果然聪慧过人。

问道:“小鬼,想不想飞起来?”

“想。”

“摔疼了可不许哭。”

“谁哭就是小狗。”

楼誉点头,嘴角含笑,拉着弯弯的手在冰面上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刚开始弯弯的步伐还有些生涩,到后来越来越顺,两人如行云流水,又如风驰电掣,在冰上迎风滑翔。

“楼誉哥哥,我飞起来啦!快看,我飞起来啦!”弯弯突然松开他的手,如飞翔一般双手打开,仅以单腿支撑,在冰面上滑翔。

风拂起她的衣摆,银铃般的笑声撒满狩水,笑容如湛蓝天空,一碧万顷清澈无边,白狐大氅在空中飞舞,如同一朵绽放在黑夜里的白莲花。

隆冬天气多变,云层更厚,一阵阵雨雾夹杂着冰屑,从天上不断飘落下来,给万物都带上了肃杀的寒气,似要将天地也一并冻住。

楼誉静静地凝望那个在冰雨中独自起舞的人儿,满足得无以复加,心中似乎有种情绪在激荡。

转身上岸,拔出邀月刀,大喊:“弯弯,唱首从军歌来听听!”

弯弯玩得尽兴,闻言停下,这是她唯一会唱的歌,根本不用准备,亮起嗓子就唱。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声音稚嫩中带着清越,尾音拖得又长又深,直似唱到了人的心窝中去。

雨水密密地斜织而下,沉重地不断压下来。

楼誉顾盼神飞,兴致勃发,就着从军歌的节奏,邀月刀光乍起,如一道白练掠空而来,将涟漪刀法一百五十八式从头到尾使得淋漓尽致。

刀气凛冽邪魔辟易,如此刻激荡的心绪。

雨水下得浓稠,呼吸都仿佛窒息在了水中,楼誉的身影在雨中奔腾跳跃,泥水踢得扬波溅裂,仿佛一尾黑色巨大的游鱼,在水中搅起无声而壮阔的波澜。

弯弯的歌声渐有激昂之音,楼誉的刀意越发气魄浑然,气势恢宏。

一曲从军歌到了尾声,涟漪刀法的一百五十八式也正正使到了最后的杀招。

随着弯弯唱出最后一声豪气冲云的音调,楼誉刀光炸裂,长虹迸散,邀月刀如啮魂的闪电般脱手而出,直射冰面,笔直地插入冰面深有数寸,碎裂的冰面带着刀锋的光芒,耀眼生辉。

但在楼誉眼里,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个人儿更加夺目。

雨夹雪渐渐轻了,弯弯脸上的黑药膏被雨水冲刷掉了几处,露出底下洁白如玉的肌肤。

楼誉将弯弯拥在怀里,托起她的小脸,用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雨水,还有剩下的那些黑色药膏。

她的肌肤被雨水浸过,更显得苍白细致,清丽无匹。

楼誉心跳如雷,伸手将她束发的发绳扯开,弯弯一头黑如鸦羽的长发顿时如瀑般垂落肩背,两缕打湿的碎发垂在脸颊边随风微动,整个人似暮春细雨后的一池菱花,楚楚动人。

楼誉傻傻的,竟是看得痴了。

酒到陈时方才醇,莲到月夜方始香,情感一点点滋生与渗透,等到发觉,已经浓到化不开。

他和她,有同样的大漠辽阔,苍穹雄鹰。

他和她,有同样的戍边征伐,战马奔腾。

他和她,有同样的冷月如钩,雪山雄伟。

他和她曾经并肩作战,守望相助。

他和她,性情有异却心意相通,更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默契相知,能一起铁马冰河,悠悠入梦;也能一起策马舞刀,踏月碎星。

此生得此一人又有何憾?

今日能拥她入怀,上天厚待莫以为甚,我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幸运。

楼誉只觉得一股激昂之气似乎要破胸而出,忍不住仰天长啸,以泄心头狂喜。

弯弯靠在他的怀里,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心道,深夜乱吼,这人莫不是淋了冰雨,又发病了?

动用权力把弯弯调到自己身边做亲兵后,楼誉对这个唯一的亲兵纵容得令人发指。

这个亲兵不用随时随刻笔直肃严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用鞍前马后地跑腿,更不用精神紧张地携刀守夜,她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营帐里睡觉,狐假虎威地跑到伙房拿甜点,还可以随时出去玩耍,反正到了饭点,她一定会屁颠屁颠地赶回来。

一直逼着她练习的弓箭再也不提了。小姑娘家家的学那么多打打杀杀的本事做什么,一切有他。

一直逼着她勤快洗澡也再不提起。她的真容只有自己看过,怪不得容衍要为弯弯特制了黑药膏,这等容颜若被其他男人看了去,自己要平添多少麻烦?

将军府也不回去了,凌南王世子最近一直在中军帐里打地铺,乐不思蜀。

黑云骑众将对这个小亲兵的存在渐渐习惯,就连宋百里在最初皱了几次眉头后,也没有提出异议,世子难得那么高兴,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就随他。

而且以宋将军站在叔伯辈的眼光来看,世子从小没有玩伴,现在有了这么个机灵通透的小伙伴,也算弥补了童年的遗憾,未尝不是好事。

这天,楼誉和众将领商议完军情已是正午,伙房早就备好了饭食,楼誉便招呼大家在中军帐里用饭。

虽然是中军帐,但饭食却和一般将士没有区别,粟米饭、青菜、烤牛肉、山鸡丁儿、三丝汤,最大的不同就是边上多了一盒子热气腾腾的糕饼点心。

一众将领围着黑漆大桌而坐,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来,都是军人,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客套寒暄,端起碗就开吃。

刘征咬了口牛肉,“咦”了一声,奇道:“平时都踩着饭点到,今天怎么不见弯弯回来?”

楼誉老神在在,笑道:“吃饭天大事,她哪里肯错过,马上就要来了。”

其他将领想到那个吃饭比点卯还准� �的小身影,都忍不住偷笑。

果然,楼誉话音未落,中军帐的大帘就被掀开了,弯弯顶着满头雪花,挟裹着一股刺骨冷气,钻了进来。

献宝似的拎起一只野兔,笑眯眯道:“今天加餐,天冷兔子都躲起来了,我在雪地里趴了一个时辰才捉住一只。”

兔子又不是朔兵,也只有你才会趴雪地里一个时辰去捉它,也不怕把自己冻死。

楼誉无奈摇头,想到弯弯煮的野鸡粥,心里一抽,赶紧吩咐厨子把兔子拿下去烤了。

朝弯弯招手道:“让厨子烤兔子去,你过来吃饭。”

弯弯最爱听的就是吃饭两字,闻言立刻扑到桌子边,捧起饭碗,眼巴巴地看着各位将领:“可以吃了吗?”

宋百里笑得眼角平添三条皱纹,道:“吃吧!”

弯弯绽出一个甜甜的笑,道:“宋叔最好了,这次弯弯抓到的野兔,最肥的兔子腿给你吃。”

宋百里膝下一对儿女都已成年,自己平时常驻军中整肃严正,哪里见过这么甜糯的撒娇,一颗慈父心顿时像糖放在太阳底下,化了。

乐呵呵道:“行啊,宋叔就等你的兔子腿了。”

楼誉垂眸暗笑,这个小马屁精,嘴巴甜再配合脸上的笑容,拍起马屁来简直无往不利。

得了宋百里同意,弯弯再不客气,出筷如风,不消一会儿饭上就堆满了菜肴,基本上已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山,然后呼啦呼啦埋头扒饭,如风卷残云,片刻碗里已经见底。

赵无极一口饭差点噎住,看向楼誉,这哪里是找了个亲兵,简直就是养了匹小狼啊,还是一匹饿死鬼投胎的狼。

楼誉见怪不怪,淡定地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弯弯肩背瘦削仿若风中弱柳,瘦成这样多吃点又有什么奇怪的,我养得起。

眼看桌上的菜要被弯弯扫荡一空,赵无极看准了最大的那块牛肉,筷子移动快如残影,迅捷无比地夹了过去。

“嗒!”两双筷子在空中碰到一起,弯弯横眉怒眼看向赵无极,敢和我抢肉吃?

赵无极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这块肉是我的。

弯弯手腕一沉,使了个刀法中的卸力式,打算从赵无极的筷子下方突进。

赵无极动作也不慢,筷子挽了个花,准确地封住了弯弯的进攻方向。

弯弯银牙怒咬,筷风一变,一招“惊鸿一瞥”,打开赵无极的筷子。赵无极又迅速变招,转守为攻……

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如胶似漆,一双红漆箸伸过来,越过战场,稳稳地夹住那块牛肉,稳稳地放进了弯弯的碗里,连一滴汁水都没漏在桌子上。

赵无极的脸顿时像一个拉长的苦瓜,眼光幽怨堪比年轻的小寡妇:“世子,你偏心。”

楼誉瞧都不瞧他,侧脸看向弯弯,道:“喜欢吃这个?好办得很,以后每天都上这道菜。”

弯弯嘴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牛肉,嗯嗯点头,笑得见眉不见眼。

众将也不是第一次看弯弯吃饭了,这家伙饭量惊人,吃嘛嘛香,让人看着都觉得有食欲。加之弯弯表情灵动,童言稚语,更是惹人喜爱。

平时军中吃饭,抬筷就吃,吃完推碗就走,其间只闻咀嚼声,不见谈笑声,吃一顿饭就和消灭一支敌军一样,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自从有了这么个灵动聪明的小娃娃在边上,席间就热闹多了,吃饭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那么枯燥,反而有趣得紧。

因此每次谈完事情,到了饭点,大家就像约好了似的不动身,就等着在中军帐里蹭饭。

此时大家吃完了,都放下碗,好笑地看着赵无极和弯弯用筷子打架。

看到楼誉出手,赵无极吃瘪,刘征笑得打跌,老赵啊老赵,自从遇到弯弯以来,你什么时候占过上风?这小家伙就是你的克星啊克星。

此时伙房已经将野兔烤好,香气四溢地整只端了上来。

弯弯抹掉嘴边的油,接过兔子,先掰下一只兔腿递给宋百里,宋百里笑呵呵地接了。

又掰下一只递给楼誉,楼誉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还算你有良心。

弯弯左瞟右瞟,掰下第三只兔腿递给了侯行践,直把个侯行践乐得差点翻倒,哈哈大笑道:“弯弯真乖,惦记着七哥,下次七哥烤只全羊送给你。”

就等你这句话。

弯弯心道,眼睛眨巴眨巴,狡黠得像只刚抓到鸡的小狐狸。

还剩最后一只兔子腿,赵无极眼明手快伸手去抢,却不料弯弯动作更快,闪电般掰下兔腿,还没等赵无极摆出个沮丧的表情,便把这只香喷喷的兔腿递到了他的面前:“诺,这个给你。”

赵无极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傻在当场。

刘征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用肩膀顶了顶赵无极:“老赵,你没看错,确实是给你的。”

赵无极接过兔腿,感动得差点泪流满面,大大咬了口,道:“吃了那么多年的兔子,这只最好吃。”

众将哄堂大笑。

站在门口值守的军士听得中军帐中笑声一片,算是开了眼界。

说出去谁会信,大梁国最能打仗的一群人凑在一起,抢兔子吃?

冬季战事稍歇,又时至年底,凉州城里家家户户杀猪宰羊买鞭炮置年货,一派喜气洋洋。

军中大小事情都由宋百里细细打点,楼誉只负责听个结果,签个名字。

如今过冬的辎重和军衣粮草全都准备妥当,楼誉空了下来,有了一年中极其短暂而珍贵的空闲,便带着弯弯游玩踏青早出晚归。

两人轻装简骑,凉州城内外方圆百里各处玩了个遍。还不过瘾,便策马去了也西草原。

追风和大红再次狭路相逢,但此时已有了些英雄惺惺相惜的味道,两匹神驹四蹄翻飞,跑得迅猛如飞,却不像从前那样要死要活地争个你前我后,而是颇有默契地保持了相当的速度。

马上两人并辔而行,放马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尽情奔驰,并不拘束马儿的方向,而是任其飞奔,跑到哪里算哪里。

弯弯是也西草原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到了这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熟门熟路,哪里有溪流、哪里有兔子窝、哪里避风挡雪可以过夜……全都了若指掌。

兴致来了,就招来野马群,带着上万匹野马在草原上叱咤奔腾,滚滚声势有如千军万马攻城略地,轰隆隆跑到草原尽头,并肩看金黄的落日余晖。

肚子饿了,就去扒兔子窝和野鸡窝,这个弯弯最拿手,指挥楼誉趴在雪地里,专门等候那些耐不住饥饿出来觅食的野兔和野鸡。两人一个负责追一个负责堵,配合得十分默契,收获颇丰。

楼誉贵为世子,虽然在边塞带兵打仗多年,但抓兔子这种事情还真没做过,此时觉得新鲜有趣得很,兴致勃勃地玩得相当投入,赶兔子就像在追赶溃兵,追得非常执着卖力。

抓着兔子了,找个避雪的地方,弯弯乐呵呵地洗剥干净,捡来干树枝撑开洗剥干净的兔子,又捡来柴火架起来,拿出火折子生火开烤。

楼誉见她动作娴熟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显然是做过了无数遍,心中隐隐有些闷涩,默默地蹲在一边看她烤兔子。

良久,方才开口:“小鬼,你一直都这么过?”

弯弯专心翻着火上的烤兔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除了野鸡粥,我最拿手的其实还是烤兔子,可惜阿爹有伤,吃不了火气过重的食物,他只能喝粥。”

楼誉闻言,只觉得心中苦涩渐渐渗出,连舌根都涩重难受,容衍受的是什么伤他最清楚不过。

十倍的化功散!

化功散发作时疼痛如抽筋剥骨,当初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晓是他医术过人,竟然躲在边塞,忍着常人难忍的痛苦,撑了十年,还一手养大了弯弯。

“那米盐怎么办?”楼誉突然对弯弯过去的生活有了兴趣。

“猎到狼的话,用狼皮去城里换,不过狼可难打了,好在皮子价格好,每次能换很多米盐,够吃好长时间。”弯弯撕下一块兔肉递给楼誉:“尝尝,是不是比七哥烤的还香?”

楼誉接过来放嘴里咀嚼,嗯了一声,赞道:“不错,侯七不如你。”

说的是真心话,弯弯烤的肉外焦里嫩,比她煮野鸡粥的本事要好多了。

弯弯闻言眉开眼笑,转念想到了什么,脸色又黯淡下来,低头喃喃道:“可惜阿爹从来没有吃过我烤的兔子。”

楼誉沉默片刻,道:“弯弯,我想去看看你和阿爹以前住的地方。”

寒霜冬夜,冷月如钩。

异迁崖下的山谷中,草屋长久无人居住修缮,屋檐一角已被积雪压塌,木槿花树凋谢枯萎,枯枝败叶在寒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唯有屋外一泓温泉依然冒着热气。

楼誉拍开积雪,推门而入,屋子里陈设井然,书架上的医术图谱依然放得整整齐齐,灶台上的锅碗还堆在一边,床榻上的被褥散乱、枕头歪斜,就好像主人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整叠。

只是所有东西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还有蛛网织结,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衰败寥落的气息。

楼誉拿起书桌上一张未完成的画,轻轻吹去画上的浮尘,画上是个宫装美人,眸光潋滟,栩栩如生,鬓角一朵木槿花鲜艳欲滴,显然作画的人下足了功夫,线条纤毫工致,意度俱佳。

“姑姑……”楼誉垂眸长叹,心中酸涩。

虽然早知这是容衍生前居所,但看到他的亲手画作,也免不得有万般感慨唏嘘。

先帝共有皇子公主九人,当今圣上排行第三,楼誉的父王凌南王排行第五,安宁公主楼槿最小,排行第九,又被称为九公主。

那么多皇子公主中,唯有他们三人同是皇贵妃洛氏所出,一母同胞,感情深厚。

而容衍则是镇国公的长子,丰神俊朗,才华横溢。他和槿公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天建之变那年,楼誉只有十岁,只记得有一天夜里,自己那个美丽的小姑姑突然鬓环散乱地奔进凌南王府,抓着自己父王的手哭着哀求:“五哥,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当时楼誉并不知道,小姑姑要救的,就是那个和凌南王府相交深厚,和自己十分投缘,手把手指点自己轻功和刀法的人。

之后,小姑姑远赴朔国和亲,鲜红凤冠霞帔之下,脸色惨淡如纸,就连最好的胭脂也无法掩盖一抹从心底发出的黯然。

那个亦师亦友的温厚男子却从此消失,杳无影踪,镇国公宣告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国公府将他从族谱中除名。

一夜之间,名满天下的天机公子成了个无名无姓、弃家忘国之人,从云端跌落谷底,万般红紫,过眼成灰。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

很多年后,楼誉才弄清楚那一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愤怒得生生拗断了一支铁箭镞。

楼誉在书架前驻足,随便拿出本医术画册翻开,只见字字洒脱超逸,画作勾描晕染,用笔细腻,果真是容衍亲书。

墨迹淋漓鲜润,只是触手厚厚灰尘,翻页时灰尘在空中弥散成雾,隐约有了些不真实感。

想到凌南王府在那一夜里扮演的角色,楼誉心中既悲愤又伤感,又有着深深的无奈,长声轻叹:“容叔,凌南王府对不住你。”

转眼看屋外白雪皑皑,月光如霜,一个小身影孤独地蹲坐在门槛上,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长,平添孤寂沧桑之感,心中更是酸涩柔软。

自从进了黑云骑,弯弯就不常回这里了。

她宁愿躲在黑云骑里,掩耳盗铃地想象,阿爹没有死,如今还在草屋里临窗作画、采药制丸、煮茶赏月。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有一个能随时回去的家,有一个随时在等着自己回家的亲人。

如今回到这个地方,她才真实地感受到,阿爹真的不在了,昔日草屋虽粗陋却充满欢声笑语,如今破败寥落毫无生气。

弯弯抱膝坐在门前,小脸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吭。

楼誉走过去,掀袍坐在她身边,一手轻拍她单薄的背,动作极尽温柔呵护,柔声道:“你没了阿爹,可你还有我,我总是在这里的。”

弯弯抬头,眼中粼粼有波光闪烁,流露出天真依赖的神态:“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不见了,让弯弯再也找不到?”

楼誉心里软得如同一块融化的蜜糖,轻笑道:“不会,从今天起,我一定乖乖吃饭,好好练武,保证不生病不受伤,把自己养得像头健壮的牛。”

弯弯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嘴角笑意盈盈,眼泪却不自觉得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又哭又笑,一时少女稚气尽露无遗。

楼誉忍不住攥着她的手,问道:“冷吗?”

弯弯摇头,楼誉不由分说地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握住她的小手,似乎想通过自己的掌心,将温暖如热水般注入那小人儿的四肢百骸血脉,还有……心头。

容叔,谢谢你把弯弯送到我身边,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一直陪着她,在她伤心的时候逗她笑,在她遇到困厄的时候策马赶到,不使她受惊受苦,让她丰衣足食快乐无忧。

从异迁崖下深谷出来,楼誉见弯弯的小脸上仍有郁色,眼珠一转,拍着追风的颈脖,朗声笑道:“追风和大红一直互不服气,我也很想知道它们究竟谁的脚力更强,不如就趁今天让它们好好比试一番,你看怎样?”

大红仿佛听得懂人言,昂首挺胸,摇头喷了两个响鼻,一副得瑟的样子。

追风毕竟受过专门训练,受此挑衅,依然四足驻地,纹丝不动,只是铜铃般的大眼扑闪扑闪,似乎对这个建议也非常心动。

楼誉见弯弯低头不语,便使出了激将法:“怎么,不敢?还是之前在草原上那场比试输怕了?没想到啊,草原小霸王也有害怕的时候。”

弯弯毕竟是小孩心性,受不得激,闻言立刻气鼓鼓道:“谁怕了,比脚力大红输不了。”

楼誉展颜笑道:“好,就以异迁崖为起点,往也西草原方向跑,谁先到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土坡谁就胜出,如何?”

这有什么问题,弯弯摩拳擦掌:“彩头是什么?”

楼誉见她一脸的跃跃欲试,心中好笑:“你若赢了,天宝斋的厨子就送给你,想吃什么糕点就让他做去。”

弯弯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滴溜溜转:“我若输了呢?”

楼誉笑眯眯道:“你若输了,就男扮女装一次给我瞧瞧。”

又是这个可恶的笑容,这个人每次要骗人的时候都这么笑,自己被他骗了多少次十个指头都数不清了。

难道他知道我是女子了?不可能,自己明明没有露任何马脚。

弯弯心中警铃大响,警惕地看过去,楼誉咧开嘴露口大白牙,笑得挑衅:“比不比?”

“比就比!”弯弯横下心,捋捋大红的鬃毛,道:“大红,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大红得瑟地冲着追风摇头摆尾,挑衅意味溢于言表。

两人勒马扯缰,站成一排,弯弯侧目瞅了楼誉一眼,突然大叫一声:“比赛开始!”

语音未落,也不管楼誉有没有准备好,双腿一夹马腹,率先跑出去。

百忙中还回头瞧了眼落后的楼誉,得意得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咯咯大笑,银铃般的笑声撒落一地。

楼誉无奈苦笑,心中却十分高兴,若得你这般笑靥如花,就算赛马次次都输给你,又有什么打紧。

哈哈大笑,扬鞭策马紧追而去。

追风和大红皆是马中之王,这一下无所顾忌地撒蹄狂奔,当真迅捷如电、快若疾风,只在人眼中留下一红一黑两道残影,便已奔出数里。

寒风飒飒,扑面如刀,凛冽的寒意能将人心底的郁闷伤感统统吹走。

弯弯跑得畅快,一张小脸神采飞扬,突然脱镫跃起,站在马背上,双手张开,如弱柳迎风却摇曳不倒,下颌微抬,深深吸了口新鲜寒冷的空气,心头一片舒展广阔,如鸟飞长空、鱼归大海,说不出的熨帖舒畅。

楼誉策马跟在边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中亦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世上就有这么一个人,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即便只是看着,亦能感到无比安定宁和。

两匹马速度快若流星,正在这时,前方出现一个小沟坎,大红突然凌空起跃,弯弯一下子没有站稳,惊叫一声,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她踏马疾驰的本事,楼誉早就见过,因此之前并不担心。

如今一晃眼,意料之外地看到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这一吓非同小可,顿时脸色大变,单腿踏镫,奋不顾身地从马上急跃而起,在空中恰恰将摔落的弯弯抱住,牢牢护在怀里。

两人从空中落下,摔到雪地上,楼誉把弯弯抱在怀里,落地后连续翻滚卸力,就这么相拥着从草坡上滚下。

积雪深厚,像个天然的软垫,摔下来倒不觉疼痛,两人一路翻滚下来,一直滚到草窝深处方才停下。

“你怎么样?”楼誉不顾自己眉毛头发上全是雪,急切地看向怀里的弯弯。

弯弯满头满身是雪,两颊红扑扑的,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关心则乱,楼誉只觉得怀里的人手脚皆软,又不应答,伸手在她鼻下一探,竟似没了呼吸,心中顿时慌乱得无以复加,立刻就想抱起来往草坡上冲。

正万般焦急间,忽听咯咯一笑,弯弯突然睁眼,抓了把雪,扬起手一把抹在楼誉的脸上。

楼誉猝不及防,被正正抹了个大花脸。

弯弯瞧着高兴,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笑得喘不过气:“你上当啦,哈哈哈哈,你也会上当啊!”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见眉不见眼,咧着小嘴大笑,露出一口细糯的白牙。

楼誉爱煞了她孩子气的笑容,凝目欣赏了一会,嘴角扯起一道邪魅的笑意,一把抹开自己脸上的雪花,反手一带,全都抹回了弯弯脸上。

现世报还得快。

弯弯的笑声噎在喉咙里,就变成了一只花脸小猫,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嗔怒道:“你耍赖。”

到底谁耍赖?楼誉坐起来,笑眯眯地揽住她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这回算我赢了吧?”

弯弯呸了他一声:“才不算,我们已经过了草坡,大红领先一个马头呢!是我赢了,彩头给我。”

楼誉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骂道:“要不是你突然摔下来,肯定被我赶上了。把我吓那么一大跳不说,还想要赢的彩头,未免太贪心。”

弯弯不干了,小豹子似的扑过去,把楼誉扑倒在雪地上,小手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敢说话不算话?”

美人突然投怀送抱,楼誉惊喜之余,双手趁势一拉,将弯弯拉进怀里,抱住她的纤腰,笑得心满意足:“肯定算话,回头就把整个天宝斋买下来送你。”

买下整个天宝斋要多少银子啊?这完全超出了弯弯的想象范围,所以她压根不信,依然试图反击,在楼誉怀里扭来扭去地挣扎。

楼誉身体骤然紧绷,深吸口气,苦笑自嘲,这真是自找罪受啊!

松开又很是不舍得,只得抱着她坐起来,扶住她的肩膀:“弯弯,别动。”

弯弯不听,依然挣扎。

楼誉看向她的眼睛,道:“弯弯,我要回上京了。”

弯弯一愣,什么,你要走了?

眼中透出浓烈的怅然失落,心中似乎空了个洞,嗖嗖冒着冷气。

自己差点忘记了,他本就不是凉州人,上京城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的父母亲人,他迟早是要回去的,怎么可能一直陪着自己。

楼誉见她低垂眼睫,半晌不语,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心里十分高兴,原来你也是舍不得我的。

轻拥她入怀,柔声道:“弯弯,和我一起回上京吧?”

弯弯霍然抬头:“你要带我一起去?”

楼誉轻叹道:“那里是你阿爹的家,我知道,你是很想去看一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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