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第二章【凉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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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遇见。有的人你看了一辈子,转头就忘记了,有的人你看了一眼,却惦记了一生。

一年后,秋风起,寒鸦栖,离离草原上小小嫩黄的野雏菊开得生机勃勃,正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的好天气。

由于两国上层建筑关系处不好,边陲塞外关系自然就剑拔弩张。

异迁崖之战后,大梁国土拓宽五百里,大梁武定帝下诏,令凌南王世子领重兵镇守凉州,以防朔国反扑。

有大军驻扎,有贵人往来,小小的边陲古城凉州便渐渐喧嚣热闹起来,酒寮客栈青楼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地方经济得到蓬勃发展。

楼誉治军严谨,从不扰民,加上他身份尊贵,既不用媚上,也不用谄下,不论处理军情抑或地方事务,均光明磊落不偏不倚,很得民心。

凉州百姓提起凌南王世子无不跷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凉州的未嫁姑娘想起凌南王世子无不羞怯脸红,街头巷尾掩面打听,听说世子还未立妃,府里连侧妃都没一个,不晓得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也不知怎样的名门闺秀才配得上……

荣登凉州第一王老五宝座的楼世子,此时正在府里批阅公文,毫无身为新一代偶像的自觉。

副将刘征急急走了进来,道:“世子,异迁崖上的笛声又响了。”

都是从小跟着摔打大的老人了,虽然楼誉已封了将军,可刘征这些亲随还是习惯叫他世子。

楼誉笔尖微顿:“哦?”

那夜之后,异迁崖的笛声就停了,吹笛人凭空失踪,笛声再也不见响起,这一停就是一年,本以为再也听不到那奇怪难听的笛声,没想到今天居然重响。

楼誉缓缓抬头:“确定是从前那个吹笛子的?”

刘征语气肯定:“没错,再没有那么难听的笛声了。”

楼誉眸光闪动,公文也不批了,将笔架好,站起身:“刘征,备马,咱们瞧瞧去。”

片刻,两人两骑驶出将军府,马蹄嘚嘚,一路出凉州城门,向也西草原方向疾驰而去。

也西草原上此时正喧嚣闹腾得厉害。

在这草原上不乏猛兽,但真正能持猛行凶的是那一大群奔腾无拘的野马,数量多,速度快,狂风一般卷过,铁一样的蹄子撅起来,石头都能踢碎。

野马群聚,就是野豹老虎之类的猛兽也不敢撩其锋芒。它们才是也西草原上真正的王。

可是它们的王—紫红马大红,此时正虎落平阳,在和一群人作殊死搏斗。

几个人骑在马上,手拿套马栓,前后左右围攻,其中一只套马栓已经套在了大红的脖子上。

话说大红这次真是阴沟里翻船。

这段时间天天有人来也西草原套马,这些人骑术绝佳,座下的马匹脚力不输野马,而且颇通战术,懂得迂回转折,几次下来果真被他们套了几匹彪悍的野马回去。

于是大红就怒了,那天这些人再来时,便带领野马群奋蹄狂奔,掀起滔天烟尘,迎面向对方急冲。

任谁都挡不住野马群万蹄齐发的迎面直冲,那几个人见势不妙,赶紧掉转马匹,跑得那叫一个快。

原以为这些人吓破了胆子再不敢来,野马王大红便得意扬扬放松了警惕。可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卷土重来,而且把主意打到了它的身上。

这日,大红离群散步,正独自在溪边饮水,就中了套,被套马栓正正套住脖子。

大红不愧是一代马王,被套住后不但不委顿,反而甩头摆尾奋勇疾驰,竟把那些人硬生生拖出了数里。

也亏那几人骑术上佳,虽然被拖得东倒西歪,但依然勉力保持着稳定的马速,死死拽着套马栓不撒手,两方拉锯撕扯已经不是一点点时间了。

大红一路龇牙咧嘴奋蹄狂撅狂踢,如果被踢中,铁人都是一个洞。那几人也真是了得,双手持套马栓,仅用双腿驾驭马匹,随着大红的力度趋躲避让,险而又险地紧紧跟着不放。

其中一个骑术最好的,一边趋避,一边收紧套马栓往回扯,大声吆喝指挥。

“阿贵,快上。”

“海龙,你倒是用点力气。”

“猛子,环侧包围。”

“哎哟,敢踢我,娘的,老子不逮着你就不姓赵。”

大红吃痛,更是发狂,大声嘶鸣,四只蹄子撅砸得跟暴风雨一样,踢起的黑土噼里啪啦地落了几个人满头满脸。

马嘶人叫,蹄飞土溅,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远处山丘上,两人两骑被这番闹腾吸引,停驻观望,其中一个年轻男子黑色锦袍,丰神俊朗,锐气中带着几分贵气,正是楼誉。

“我说他们这几天神秘兮兮地早出晚归做什么呢,原来在打这野马群的主意。”刘征笑道,“也西草原的野马群彪悍凶横,天下闻名,若套了来收作战马再好不过,亏他们想得出来。”

楼誉薄唇微抿,展目远观,淡笑道:“帮拳的来了,我看赵无极他们要吃大亏。”

刘征一惊,只觉地面微微颤动,闷雷一般的轰鸣声渐起,由远而近,一道五彩斑斓的线条从草原边际滚滚而来,轰鸣声渐响震耳欲聋,瞬间已奔到赵无极等人数里之外,各色马鬃飞舞飘扬触目可及。

野马群来了。

马群挟匹夫莫挡的风雷之势,掀起滔天土尘,势不可当地直直冲了过来。

正和紫红大马较劲的众人大惊,王贵脸色苍白地催促:“赵哥,快跑,马群来了,不跑会被踩成肉饼子。”

赵无极斥候出身,最善骑,爱马如命,彼时初见紫红大马便一见钟情、神魂颠倒。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回头闷想了几个月,便撺掇着几人拿了套马栓到这也西草原上来碰运气。

也确实给他套了几匹野马回去,可是那几匹野马怎么能和这紫红大马比?神驹认主,若这紫红大马给自己套回去,驯服了,搞不好还能压过世子的追风一头,那该多么风光神气。

跟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套住它,赵无极哪里就这么舍得撒手,腮帮子鼓得像塞了几个鸡蛋,憋足一口气。

就是不放,踩成肉饼子也不放!

大红见马群到了,更是兴奋狂跳,力量之大,扯着几人连连转圈,赵无极只觉得手心被刀割了似的疼。胯下战马也算久经阵仗,依然被野马群浩荡无敌的奔雷之势唬住,四蹄刨地,眼露畏怯,若不是被主人强行喝令勒住,早甩蹄子逃了。

万马奔腾,气势磅礴,瞬间工夫,野马群又奔近了几分。

刘征远远看见,大急道:“赵无极在干什么!再不跑就死定了。”

楼誉却紧盯着野马群里跑在最先头的那匹黑色大马,不动声色道:“不一定。”

刘征一愣,再看向那边,野马群已距离赵无极等人不过数百米,以野马的奔速,不消数息,赵无极和紫红大马就会被万马撞倒踩成肉饼。

将将最险之际,只听一声清啸响起,声音稚嫩,却如鹤鸣清脆,直冲云霄。

随着清啸声,跑在最前头的那匹黑色大马突然减速收势,马身强势偏斜,四蹄骤然一转,一改直线突进的线路,瞬息偏转四十五度角,领头朝西北边奔去。

马群神奇地沿着一个奇小的角度,如巨龙摆尾,随着领头黑马,在广阔的也西草原上画出一道完美的五彩弧线,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从赵无极和紫红大马纠缠的前方横扫而过。

万马踢出的沙石如冰雹子一般溅到人和马的身上脸上,刀割一样疼痛。

就着未歇的冲速惯性,一道黑扑扑的人影从领头黑马身上飞跃而起,凌空直扑赵无极,趁着他目瞪口呆之余,一脚把他踹下马背……

这一下奇变陡生,刘征只看得目眩神迷,脱口而出:“好俊的骑术!”

楼誉眼睛微眯,他眼力绝佳,已经看出那道黑色影子是个头发蓬乱、脏兮兮的小孩。

小小年纪,驾驭万马,身法鬼魅,孤身在这也西草原上出没,真是一个奇怪的存在。

凌南王世子脾气孤傲,也不禁在心中下了个评语:“嗯,确实不错。”

赵无极被人莫名一脚踹下马来,灰头土脸在草地上连滚了好几圈,才晕头转向地爬起来。

抬头一看,自己的马上稳稳坐着个小孩子,穿了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皮袍,头发蓬乱,皮肤黝黑,正看着自己嘻嘻笑。

赵无极又羞又怒,冲自己的马儿打了个呼哨。

自己的黄骠马是斥候营中最彪悍的骏马,虽然比不上世子的追风,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好马,平时性情桀骜不驯,只听主人号令,旁人想靠近就会尥蹶子,连摸一下马鬃都不可得。

死小孩,敢踹我,看我一声令下,让黄龙把你颠撂下来,摔掉门牙!

一声呼哨响了,黄骠马呼哧呼哧喷着热气,一动不动。赵无极傻了,不信邪又是一声呼哨,黄骠马喷着响鼻,摇头晃脑摆尾巴,态度谄媚地去舔那小孩儿的手。

小孩儿被舔得发痒,摸着马鬃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边大红终于甩脱了套马栓,眼看自己的位置被黄骠马抢了,赶紧凑过来,恶狠狠地顶开黄骠马,自己用头磨蹭着小孩儿的腿,甚是亲密。

赵无极脸都绿了,这野孩子哪里冒出来的?!

王贵、郑海龙、张猛等人刚才从万马蹄下捡得一命,正后怕惶恐间,见赵无极吃瘪,方才如梦初醒,齐齐策马而上,把那脏兮兮的奇怪小孩围在中间,喝道:“小孩儿,把黄龙还回来。”

小孩儿侧头看向他们,一双眼睛亮晶晶璀璨如星,也不说话,扯过马缰,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骑着黄骠马就往刚才野马群的方向跑去。

赵无极大急,这可是我的马!

情急之下脚尖一点,腾空而起,伸手就去抓小孩儿的头发。王贵、郑海龙、张猛纷纷策马赶上,抡起手里的套马栓往小孩儿头上套去。

小孩儿哼了一声,脚踩马镫,仰面躺倒,避过赵无极的一抓和那几根套马栓,随即身形如烟,轻飘飘地飘起来,抓着一根套马栓,整个身体依附在上面,顺着长长的杆子滑落,已到王贵眼前,刀光一闪,把他的八字胡削掉了一半。

王贵瞠目结舌间,小孩儿身形不停,跃起抓住另一根套马栓,身体下坠,将长长的杆子压弯,一刀削向赵无极的发髻。

赵无极刚刚落地便逢刀光,大惊,只得再往地上躺。小孩儿却也不追击,就着套马杆反弹之力,腾空而起,刷刷刷几下刀光,把那几根套马栓切成了光头葫芦。

这数下细微之间腾挪转移,看得刘征眼花缭乱,脱口赞道:“好俊的轻功!”

楼誉瞧得仔细,嘴角微微牵动,心道:“这小鬼的心倒还不坏。”

他早已看出,刚才那几刀出其不意,这奇怪的小孩儿本可以削掉王贵和赵无极的头,却只是小孩子心性地削了几根胡子作数,放了两人一马。

小孩儿在空中打了个呼哨,大红四蹄翻动赶上,小孩儿正正落在马背上,一声清啸,大红人立而起,巨大的蹄子蹬向追来的几人。

王贵等人的几匹战马被野马王气势所逼,收蹄不敢前进。

小孩儿大笑,笑声清脆悦耳,用刀背一拍黄骠马屁股,黄骠马吃痛狂奔,跑得势若奔雷,小孩儿骑着大红随即跟上,两马一人朝野马群的方向奔去,很快在视野中变成两个小黑点,消失在夕阳之下。

赵无极傻傻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捶胸顿足欲哭无泪,这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紫红马没抓到,连自己的坐骑都丢了,我的紫红马啊,我的黄龙啊……

刘征哧笑出声:“老赵这回真是亏大发了,丢了黄龙,估计他要哭半年。”

楼誉端坐马上,眼神犀利,淡淡道:“告诉赵无极,我给他十天时间,十天内把那匹野马王牵到我面前,做不到就别在斥候营待了,到伙房劈柴去。”

开玩笑,自己的兵,怎么能在一匹马前败下阵来?

刘征心里默默替老赵捏了把汗,脸色一怔,道了声诺。

楼誉又看了一眼紫红马消失的方向,方才扯过马头:“走吧,去会会那个吹笛人。”

一夹马腹,追风蹄泛乌光,向异迁崖奔驰而去,刘征策马紧随其后。

秋意萧瑟的也西草原上,天色渐暗,太阳逐渐沉没于那宽长的天际线下。

异迁崖下,楼誉仰头看向崖顶,悬崖陡峭直立,既高又险。

“嚯,够高的。”楼誉脱去外袍,扔给刘征,仅着一袭黑色紧身戎装,兴致盎然地活动手腕。

他贵为世子,小时候这种爬山爬树的事情自然没什么机会做,后来当了将军,爬山爬树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做,因此跟第一次带兵上阵一样,楼誉此时心情非常好,谁说爷没爬过山,爬上这道崖,就把小时候的缺憾一并补齐了。

刘征接了世子的外袍,苦着脸站在后面,想劝又不敢劝,世子啊,将军都是战死的不是摔死的,你确定要去爬这个异迁崖吗?

楼誉哪里管手下亲随副将的小心思,活动完手腕,一跃而起,手一搭凸出的石块,借力腾跃,足尖再点凹陷处,数次借力已跃上十余丈。由于地形不熟,好几次腾跃间找不到借力的地方,人跟着石块哗啦啦滑落,很是出了几次险情,直把地上的刘征看得心情跌宕起伏,吓出一身大汗。

好在黑云骑是大梁最强大的骑兵,本就是老凌南王亲手训出来的,楼誉从小在军中长大,自小打熬骑射,功夫底子深厚,反应敏锐超乎常人,爬起山来自然也就比常人更轻松些,往往在险之又险处,提气纵跃,极快地扣住悬崖外的一丛树枝,或者一块石头,化险为夷。

见楼誉的身影逐渐消失于高崖黑暗之中,刘征只觉得提着的一颗心,像十五个吊桶一样—七上八下,叹气抹去一头汗,暗道,怎么看世子爬山,竟比看世子杀敌还要提心吊胆。

楼誉双手不停攀越险要,腾跃之间,脑子里竟然浮出一个脏兮兮、黑乎乎的人影,虽然刚才在也西草原上站得远看不清楚面容,但是那孩子身体轻盈,姿态曼妙,腾空挪移轻灵如风,身法施展开来如清风拂面,翠竹写意,虽然一身脏污,但举手投足间皆是清贵之意,让人移不开眼睛。

“如果他爬这异迁崖,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楼誉嘴角牵出一丝笑意,心中有些莫名的好奇和探究,随即又觉得自己好生奇怪,摇摇头抛掉妄念,专心爬崖。

崖越上越险,最后一块大石凸出崖壁许多,悬空孤立,陡峭千仞,楼誉看遍周围无落脚之地,只得深吸一口气,腰后雪山内息汩汩而出,手上用力,一个鹞子翻身,凌空翻上崖顶。

天已黑,一轮冰月如钩高挂。

崖顶不大,展目看去,冷风呼啸,空无一人,只有正中央一棵木槿花树,叶片枯黄,唯余残枝在猎猎风中娑娑作响,在如水月光下显得越发凄凉。

树下有小块光芒,璀璨四射,刺人眼眸。细看竟是一把小巧的青冥剑,明晃晃地插在一个小土丘上。

土丘显然是有人认真堆成,四方中高,若墓状。青冥剑端端正正插在中央,剑身反照月光,澄净透亮,映照得剑柄上那朵小小的木槿花,鲜艳欲滴。

楼誉缓步走过去,轻抚剑身,看着那朵朱红描就的木槿花,心中一动。

槿花谢,红颜殇,莫问前生相与谁?

姑姑,是谁在这里给你立了个剑冢?是那个神秘的吹笛人吗?

四下空寂,吹笛人不见踪影,唯有风声萧瑟。

从崖顶展眼看去,大漠辽阔黑沉,西边远望灯火如星之处应该就是凉州城,西南那条细长泛着乌光的黑色长带,就是狩水。狩水再往西千里,夜色重重,黑暗无边延展,目光无法所及之处,是朔国的帝都,那座青黑色的宫殿,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梁朝女子的青春和生命。

梁朝先帝昏庸懦弱,在位数十年间国内兵弱将少,备受大朔欺凌,不得不屡送公主和亲,以求偏安。

这几年却大大不同,武定帝执政以来,政清治明,内有治世文臣魏明,外有善武的凌南王父子支持,国力渐强,隐约已有了盛世之态。

楼誉站在崖顶,脚下凌空绝险,身旁云深苍茫。

缓缓伸手,凌空虚握,万顷江山大漠峻岭尽在手心,轻轻道:“楼誉此生,必不让朔军占我半寸土地,再不让一个大梁女子葬送红颜。”

语气虽然清淡,却有着不容置疑之意。

夜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翻飞,容色生辉,异迁崖之高之峻,不及他此刻睥睨神飞的英越。

“杀!”

今日,黑云骑前锋营在练兵场上训练刀法,数千军士排列成行,刺、扎、斩、劈、扫、撩、推、割,刀刀带风,看起来拙钝沉重,却都是战场上最实用的杀人招数。

近期前锋营招了新人,操练队列中有三百人是从边塞几个重镇收上来的新兵,都是些平民小户的孩子,前一个月还在磨砍柴刀,现在已经虎虎生风挥舞着砍人刀。

武定帝重武,不论出身,只问军功。不管他爹是士大夫还是农民工,只要真的会打仗,立下赫赫军功,平头百姓也能当将军。

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武将废了世袭制,相当于为平民阶层中有才华的人打开了一道向上升迁的大门,无数好男儿怀揣着立军功耀门庭的梦想,从军入伍。

其中,身为大梁最彪悍骑兵的黑云骑,更是被应征的人们踩破门槛。

楼誉要求极高,这让黑云骑负责招兵的军官们很是紧张,天天抹了一头汗,想出了各种测试方法,不厌其烦地把来应征的人反复蹂躏,就怕挑出来的兵让世子不满意。

层层筛选之下,总算掐着尖选出了上千人。楼誉亲自面试,根据各人的特点分配军种,眼神好身体灵活的去斥候营,臂力出众的去弩箭营,会骑马身材高大威猛的去前锋营……

所以,如今站在前锋营队列中的这三百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

能入黑云骑是莫大的荣耀,平日只听说黑云骑战功显赫,如何彪悍如何能打,主帅凌南王世子又是如何如何爱兵如子,平易近人。

真的入了黑云骑才知道,所谓的传说只是传说,真正的事实是,凌南王世子是如何如何变态,如何如何不近人情。

一个月,他们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操练,每天刀不离手,弓不离肩,天天抱着大刀吃饭,枕着弓箭睡觉,闭上眼睛之前在砍杀,睁开眼睛还在砍杀,到最后连睡梦中都在手舞足蹈练习刀法,醒来发现睡在隔壁的那位兄弟被生生打出两个黑眼圈。

刮风?那就练顶风骑射。

下雨?那就练近身搏杀。

沙尘暴?那就练伏击突袭。

下冰刀子?那就练练铁头功吧……

总之,进了黑云骑后,这些曾经壮怀激烈心气颇高的兵尖子,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作当兵苦,苦过上青天。

短短一个月,楼誉硬生生地把一群无组织、无纪律、无功底的……三无……青年,练出了一身强如精钢的阳刚之气。

这才是他想要的兵。

战场残酷险恶,今日多练一分,将来就能少死一个。楼誉冷着脸,负手穿行于队列之中,手把手校正某个新兵的刀法姿势,时不时踢一脚膝盖,顶一记腰杆。

“挺胸!”

“屈膝!”

“站稳了……”

主将亲临,新兵们激动万分,一扫多日被练得欲死不能的颓样,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神情分外认真,刀挥得分外有力,呼喝声分外响亮。

正练得有劲,那边驯马场突然传来震天价响的一声大喝,随即紧跟着一阵惋惜无比的唉叹,声音之大竟然盖过了前锋营的呼喝声。

楼誉眉头微皱,扭头看向刘征。

刘征一脸想笑不敢笑的表情,道:“赵无极又被摔下来了,他和那匹马较劲,今天已经被摔了十八次。”

原来,赵无极那天吃瘪而归,又闻噩耗,被楼誉下了十日内牵马来见的军令。

军令如山,本着一颗万分不想去伙房劈柴的心,赵无极痛定思痛,带了一支斥候营的战队再进也西草原。啃了十天干粮,挖陷阱撒渔网喷迷药,把用来对付朔国斥候的手段全都用上了,瞅了一个紫红马落单的机会,终于成功地把它套了回来。

本该得意扬扬,却不料这野马王凶横彪悍,不肯进食拒不认主,任谁靠近就尥蹶子,连续踢伤了好几个喂食的军士。

赵无极气急了,撩起袖子自己上,他身为斥候营最好的骑手,再凶狠桀骜的战马也不消半天就能驯服,本以为紫红大马手到擒来,不料折腾了半天,自己竟连续被摔了十八次。

楼誉到驯马场时,正看到赵无极绷紧身体,趴在马背上,身体被大红剧烈弹跳震得飞离马背。

赵无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颠得移了位置,屁股疼得好像要裂开,头晕目眩之余反激起了一股子倔脾气,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抱住马脖子,死活不松手。

斥候营的军士们全都聚在驯马场边,看得喜气洋洋、兴高采烈,还时不时喝喝倒彩。

转眼间,大红猛地一跃,赵无极再抱不住,被颠飞一尺,滚下马背。

“第十九次。”周围发出一阵唉叹声。

刘征有些惋惜,连老赵都驯不服,这么神骏的马,无人能驾驭,终是上不得战场。

再看向身边的楼誉脸沉如水,暗道不好,难道世子要亲自上?唉,连匹马都驯不服,叫斥候营的脸面以后往哪里搁?

赵无极灰头土脸爬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不甘心地试图再攀上马背,突然听到几声动物的低吼,正想着哪位兄弟那么恶趣味,喝倒彩就喝倒彩,学什么狼叫。

下一秒冷风袭面,一只黑色巨兽如一道黑光飞扑过来,速度极快将他扑倒在地,爪子扣在他的胸口上,俯首低吼,獠牙利齿正对着他的咽喉。

“豹子!是豹子!”

“一只黑豹!”

“别惊了它,小心赵校尉。”

现场哗然,总算众军士训练有素,一惊之后,慌而不乱,纷纷拿起兵刃,将黑豹团团围住。

楼誉目如寒星,抄手拿起自己的铁弩弓,拔出一支流云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挽弓如满月,箭头对准那只黑豹。

正欲放箭,不知何处飞来一颗小石头,“嗖”的一声破空而来,打向他的面门。楼誉气定神凝,手臂如铁铸,不动分毫,看准了那石头的落点,头稍稍偏了偏,将将躲过,手中铁箭依然指着黑豹,扣弦的手一松,流云箭破空而去。

以他的箭术,黑豹必死无疑。

一个黑扑扑的人影突然飞了出来,身法快如残影,顷刻便到黑豹边上,刀光一闪,将利箭斩落。

“竟能斩落世子的箭!”刘征目瞪口呆,世子的箭有多快,有多狠,他太明白不过,竟能赶在箭至之前把箭斩落,这是何等的速度,何等的眼光。

“又是你!”被黑豹踩在爪子下的赵无极虎目圆瞪,欲哭无泪,这野孩子到底谁家的,整天满草原乱逛,次次找自己麻烦,家长也不好好管管。

黑扑扑的人影落地,定睛看仔细,正是也西草原上抢了赵无极黄骠马的小孩儿。一头乱发,皮肤黝黑,脏兮兮的袍子,唯独那双眼睛漂亮得出奇,好像用精致的水墨点染而成,亮如天上星辰。

“好漂亮的一双眼。”楼誉心中暗赞,眼中掠过一丝兴味,唇角冷弯,又抽出一支流云箭,搭弓满月,直指那小孩儿的心脏。

弯弯只觉得被一道寒冷刺骨的杀意紧紧锁定,无论她怎么腾挪移动,都无法摆脱那支啮人噬骨的箭。

摆脱不了,索性不动。

她全身笼罩在一片杀意之下,单膝跪地,身体前倾,手持离光,龇牙咧嘴地摆出了一个随时扑击的姿势。

身边的小黑也感应到了这股凛冽的杀意,身体弓起,亮出利齿,发出威胁的低吼,口水滴滴答答落在赵无极的头上。

被小黑踩在脚下的赵无极苦不堪言,大喊:“喂,小鬼,我说你能不能管管它,叫它把嘴巴闭起来,不要乱滴口水。”

小黑甩甩头,目露凶光,嫌弃赵无极太吵,低吼一声,就朝他脖子咬了下去。

弯弯伸手敲了小黑一个爆栗,拎住它脖子上的皮,示意不要妄动。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惹恼了眼前这个冷面的年轻将军,他手里的那把弓箭可不是吃素的。

楼誉手若磐石,箭尖不离弯弯心脏,冷冷道:“你是谁?”

弯弯不答,蹲伏于地,澄净的眼里露出强烈的警惕,执拗地沉默着。

“不说?”楼誉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箭尖微移,指向黑豹:“刚才斩落一箭,功夫不错。我再射一箭,你倒是再斩一次看看。”

弯弯嘴角绷紧,极是紧张,一双眼睛灵光绽放,滴溜溜转个不停。

她心里明白,刚才那一箭,自己占了身法飘灵,突然出现的便宜,险之又险地将将斩落。此时双方对峙,这少年将军箭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意及狠戾,再明显不过地说明,此人箭术之强悍,不是自己能一撩锋芒的。

要再斩一箭,万万不能。

瞅着那孩子灵动活泼的小眼神,楼誉忽然觉得,今日这驯马场,秋高气爽暖阳融融,风景格外别致。

箭尖几不可见地放低了几分,语气却依然冷淡:“说话!”

弯弯糯米般的细牙咬着嘴唇,半晌,指着大红,开口:“它,我的,还我。”

想了想,又指着小黑爪子下的赵无极道:“他,你的,还你。”

她独居草原,和马豹做伴,久不与人言,因此说起话来艰涩难懂,好在意思表达得还算清楚,想必这少年将军听得懂。

楼誉已看出这孩子野性十足,不通世故,略一沉吟,放下弓箭,指着赵无极,道:“先放开他。”

弯弯见他放下箭矢,只觉得笼罩全身的那股杀意尽消,仿佛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被移开,全身松快,大大呼了口气,转头给小黑使了个放人的眼色。

小黑低吼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开爪子。

不料,赵无极竟然不动,依然两眼发直地躺着发呆。

全场静默……

话说,彼时赵无极虽然身处黑豹爪下,却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他对楼誉的箭术十分有信心,有世子的箭罩着呢,怕什么?

因此双方对峙时,他便格外有空,此时正打量着小孩儿的一口白牙自惭形秽,心道:野小子皮肤比我还黑,怎么长了那么细白干净的牙,太没天理了……

楼誉冷哼一声,面色不善。

刘征一看不对,急急催促:“老赵……老赵,你中邪了,还不快起来。”

赵无极方才醒过神,一看自家将军脸色难看,心里大大叫苦,想来这伙房劈柴是躲不过了,苦着脸赶紧就地一个打滚,滚到一边,抓了把长枪,对准那只黑豹。

弯弯瞪了他一眼,站起来,把离光插进腰带,准备走人。

赵无极一看急了,瞄一眼楼誉,又瞄一眼野孩子,脸憋成了绛红,大喊:“好不容易抓了紫红马来,难道现在要放回去?那我的黄龙呢,黄龙怎么办,臭小鬼你不能走,把我的黄龙还回来……”

弯弯根本不理他,摸了摸小黑的头,安抚它的情绪,又冲大红招了招手,示意它赶紧死过来。

小黑娇嗔地用头蹭着她的腿,铁鞭一样的尾巴小狗似的甩啊甩,打在地上啪啪作响,把沙土地面打出一道道白痕。大红屁颠屁颠地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态度谄媚,全无刚才对付赵无极那副凶狠蛮横的嘴脸。

弯弯拍拍身上的土,准备带着小黑和大红回家。在她看来,既然自己已经把这个叫“老赵”的人放了,那么带着小黑和大红走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小小年纪和野马黑豹共处已是奇事,这孩子竟然还能和它们对话,更奇的是,彪悍如野马王,凶猛如黑豹,在那小孩儿面前却通通乖巧可爱,变着法子卖萌争宠,堪比最佳宠物。

楼誉饶有兴趣地看了片刻,突然脸色一板,淡淡下令:“给我拿下!”

早已准备好的军士们呼喝一声,刀枪剑戟齐出,弯弯猝不及防,离光还来不及拔出,就被各式兵刃架住了脖子。

同时,一张极大的特制渔网从天而降,恰恰好把疯狂乱蹦,弓身欲扑的大红和小黑套住。十几个臂力甚强的军士拉住网头向内收缩,任凭这两只动物如何发狂暴怒也无法挣脱。

弯弯根本没料到,这个英俊的年轻将军竟然会说话不算数,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她这一生何尝遇到过这样无耻的人。只愤怒得大声吼叫,犹如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瞪圆了眼睛,不顾脖子上的刀枪,胡乱撕咬狂踢。

瞧见小孩儿的脖子被刀枪划出一道道血痕,血迹蜿蜒流下,楼誉眼神微凝,心情有些烦躁,挥挥手:“绑起来!”

众军士拥上,用牛皮筋把弯弯从头到脚绑了个结结实实,想到刚才这小孩儿连将军的箭都能斩落,又特意把牛皮筋多绕了几圈。

待绑好一看,绳子绕得过密,小孩儿连脸都看不见了,像只正在作茧的胖春蚕。

刘征小心地看着自家世子脸色,指着那边两只动物,问道:“那……那两只怎么办?”

楼誉甚是不耐烦地扔下一句话:“一起绑了。”

刘征看着那两只庞然大物,觉得头很痛,心道,这怎么个绑法?

……

楼誉看了眼地上被绑成春蚕的小孩儿,眉头微蹙,其实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发奇想要把这小孩儿留下,只是直觉这个孩子和自己大有渊源,让他不想放手。

一旦放了回去,这野孩子放马跑进了广阔无边的也西草原,让他再上哪里找去?

英明神武的凌南王世子给自己的出尔反尔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心里便舒坦了。

又想起今天要和凉州守备商议冬季粮草军衣的事情,怕是这个时候,凉州守备已经等得快睡着了,便毫不愧疚地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了刘征:“带下去,给水和吃的,不许饿着。”

刚走了两步,薄唇微抿,想了想,又转头回来:“他如果不闹,就不要这么绑着,绑的时间太长血脉不通,小心手脚废掉。”

刘征揣度着世子的心意,小心地点头应下。

楼誉再看了一眼在地上不停蠕动挣扎的“春蚕”,觉得今天这个事情很是有点意思,嘴角轻弯,心情甚好地转头走了。

待世子殿下走远,刘征苦着脸,蹲下身,看着不停挣扎的小孩儿,长叹� ��“小鬼,以后记住了,兵不厌诈啊。”

凉州守备已苦等了一个多时辰,一杯茶喝成了白开水,正端着茶杯,头一点一点打瞌睡,见世子殿下回府,虎躯一振,连忙吩咐军务把账目呈上。

军务捧上足足三尺厚的账本,账本过重,脚一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厚厚的账本堆在几案上,楼誉从上到下翻看,一一过目:“过冬的粮草储备甚足,只是凉州苦寒,军士们的棉袄估计要再加厚一层。”

军务抖着老鼠胡子,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这加一层棉,就要多花五万两银子。”

楼誉头也不抬:“加。”

军务抹了抹头上的汗:“鞋子如果用锦州的老棉布,保暖是保暖了,却要多用一万两银子。”

楼誉面无表情:“用。”

军务嘴唇轻颤,朱红笔在账本上又加了一道,心道,凌南王世子就是财大气粗啊……

凉州守备神色惴惴,小心道:“世子殿下,今年拨下的军饷只剩十万两了,要不要省点儿?”

楼誉手中账册一合:“当然要省,省的地方很多,翠柳园和张同泰的账单子少几张,不都省出来了?”

翠柳园是凉州城最大的青楼,张同泰是凉州城最好的酒楼。

守备大人感觉到两束目光微愠地刮过来,头皮发麻浑身发抖,如置身炙烤火炉,汗出如浆。屁股挪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尴尬道:“那是,那是,殿下说的是。”

楼誉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低头看账本。守备大人觉得一头冷汗,滴答而落,如坐针毡再不敢多言。

衣物、鞋子、兵器、帐篷、军饷……一样样核对增减,甚是费工夫。

天色早暗,伙房里送来了饭菜,楼誉招呼众人用饭,自己胡乱扒了几口,又精神奕奕地继续查问……

这一番商议就是四个时辰,晓是凉州守备武将出身,也累得头晕眼花,小胡子军务更是打算盘打得手酸,看账目看得眼肿,终于抖着手算出最后一个数字,颤巍巍地看向楼誉:“殿下,全都算完了。”

楼誉扯过账目,又细细对了一遍,方才满意放下,道:“辛苦诸位了。”

军务老泪纵横,松了口气,当了军务那么多年,头一回遇上亲自查账的将军,昨夜被守备逼着通宵核对账目,总算没有出纰漏,不容易啊。

早有人换上了热茶,楼誉端起茶,喝了一口,似平常聊天般随意:“张大人,要见翠柳园的头牌翠玉姑娘一面,需要多少银子?”

凉州守备张成渊心头一跳,凉州城谁不知道,世子殿下从不涉足烟花之地,此时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偷眼看楼誉神情,只见他一派闲淡,正低头喝茶,神情并无异样。

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答道:“这个……属下不知。”

楼誉也不追问,放下茶杯,似笑非笑:“上青楼听曲饮酒甚是风雅,但若是一个月花了上千两银子在里面,就不是那么风雅了。一个区区州府参赞每个月的饷银能有多少,天天抱着翠玉姑娘乐不思蜀,钱袋子却不见空,张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张成渊一头冷汗,自己下属参赞钱江痴迷翠玉,每日都去捧翠玉的场子,他是知道的。凉州城天高皇帝远,少有贵人亲临,包括他在内的几个州府官员就是土皇帝,平时贪饷挥霍惯了,包个红牌姑娘算不上什么大事,从前哪里有人管,没想到世子殿下竟然此时提了出来。

张成渊心里明镜一样,楼誉此时是敲山震虎,震的就是包括他在内的一干凉州城地方官。

心中惊惧,暗地抹了一头汗,战战兢兢道:“属下明白,回去立刻着人细查,如有贪饷受贿有违国法之事,定不轻饶。”

楼誉点头,终于春暖花开地一笑,放下茶杯,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欣然道:“张大人闻弦音知雅意,不愧为国之栋梁,今日就到这里,大人辛苦了,且回吧。”

守备大人终于缓了口气,一脸菜色地被送出将军府时,只觉得好像生了场大病通身湿透,浑身无力,心道,世子殿下每天不是练兵就是巡夜,再不然就是过问军务,还时不时管管人家上青楼的事情,精力充沛得恨不得拆天,他就不累吗?是不是该给这位小爷找个女人了?

天色早黑,将军府里已掌灯,侍女锦绣早早备好了热水浴桶,只待世子殿下沐浴休息。

楼誉常年在边塞,凌南王妃心疼儿子风吹雨打辛苦,不远千里把自己最得意的贴身侍婢锦绣送了过来,一是照料儿子起居饮食,二是王妃也存了些小心思,儿子都这样大了,京城中和他那般年纪的贵族子弟,府里早就妻妾成群,有的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偏偏自己儿子没有动静,不要说世子妃,连侍妾都没一个。都说凌南王世子俊美英武名冠上京,得无数女子倾慕,可他就是不多瞧一眼,整天带着一群血气方刚的军士呼啸来呼啸去,那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

凌南王妃焦虑之余,便不顾儿子反对,千里送美人。锦绣温柔乖巧,无论相貌性情,做儿子身边人都再合适不过。都说日久生情,说不定能让自己这个铁石心肠的儿子开开窍。

这边凌南王妃得意地打着小算盘,那边锦绣也就有了些缤纷旖旎的小心思。世子殿下英姿夺人,俊美无双,上京城里那些沉溺酒色的纨绔贵族公子哪里能比,如若能入他青眼,不知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好归宿。

由于存了这特别的心思,锦绣做起事情来,格外用心用力。

早上操练,下午又谈了几个时辰的事情,世子殿下最需要的是热汤沐浴,好好放松一下,此时热水已注满,白节香已点上,清酒已备好,干净的衣物也整齐叠好放在池边,等了半天却不见人,锦绣只好到前厅来请。

对母亲千里迢迢送锦绣这事,楼誉觉得很无聊、很多余,却拗不过母亲的坚持。

好在锦绣被教育得很好,低眉顺目,懂得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不算太烦人,照料起居饮食也妥帖周全,没有出过什么错。楼誉便可有可无地允了,只要不妨碍他行军打仗,母亲高兴送,就随她。

此时见锦绣来了,楼誉伸了个懒腰,问道:“你做的桂花甜糕还有没有?”

锦绣一怔,世子殿下不爱甜食,怎么这会问起这个,小心答道:“还有一些,今天新做的,殿下要尝,奴婢这就去端来。”

楼誉点头;“打个包,我带走。”

锦绣赶紧将桂花糕取了来,细心用纸盒子包了,方递到世子手里。

楼誉接过,热腾腾的还烫手,满意点头。招手让刘征过来,问了几句,却不进后堂,而是带着刘征,转脚出了前厅,翻身上马,径直往城外的驯马场方向去了。

锦绣倚门看着楼誉的背影在夜色中渐渐变淡,心中有些失落,这么晚了,世子殿下是要去哪里?

驯马场后面就是马厩,边上一个低矮的土坯草房,是马夫们堆放草料的地方,此时里面传来一声叫骂:“他娘的,狼崽子,你吃还是不吃!”

“砰”一声,一个碗被扔到墙角,里面的粗米饭撒了一地。

赵无极脸都绿了,世子吩咐不许饿着,可这狼崽子凶得很,摆出了一副绝食的样子,死活不低头。依他的性子,早就绑起来灌下去,可世子又说不让绑,这事情怎么办?

看着赵校尉铁青着脸,束手无策转来转去兜圈子,郑海龙、王贵、张猛面面相觑。仗是打惯了的,哄孩子还是头一遭,纠缠了那么多个时辰,这脏兮兮的小孩儿甚是有骨气,软硬不吃,让一帮大老爷儿们很是无奈。

弯弯坐在墙角,脚上被锁犯人的铁镣锁着,手里却不空,稻草、木杆、铁块、泥巴……抓到什么扔什么,也不管扔不扔得中,劈头盖脸地往赵无极头上招呼。

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和这狼崽子纠缠不清。赵无极狼狈躲闪,扯掉头上的一根草,怒气冲冲,眼睛瞪得像牛铃:“你不吃,我就把那只黑豹烤来吃!”

说罢作势转身要走,弯弯一听,大急,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怒吼一声,噌地跳起冲过来,急怒之下也顾不得什么招数,直接上最原始的武器,抓住赵无极的手,亮出两排牙齿,一口咬了下去。

她人小力大,这一口咬下去,立刻见了血。

赵无极痛得大叫,手臂用力一甩,便把弯弯小小的身体甩了出去,镣铐声响,重重地摔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

弯弯抹去嘴角的血,龇牙咧嘴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赵无极,奋不顾身地再次扑了上去。

“还来?”赵无极没料到这狼崽子那么野,一副皮厚不怕痛的样子,也被激起了杀伐狠戾之气,军中最烈的

马,老子都能驯服,还驯不服你这狼崽子?

赵无极显然故意遗忘了之前在紫红大马上吃瘪的遭遇。决定给这狼崽子一点教训,见弯弯再次扑过来,便一掌重重扇了过去。

弯弯脚上有重重镣铐,身体无法灵活转动,躲不开这一掌,如果被扇实了,难免落得个牙飞血流的下场。

“赵哥……”王贵有些不忍,刚想出言劝阻,只听得一声清亮的喝令响起。

“住手!”

一只手稳稳捉住赵无极挥出的手掌,来人随后迎上扑过来的弯弯,顺势抱住,灵巧一转身,便将弯弯护在怀里。

“谁拦我?!”赵无极怒气冲冲回头,一眼瞥过去,顿时如针刺过的皮球,瘪了。

楼誉抱着弯弯,目光凉凉地斜睨过来。只一眼,就将赵无极逼进了最尴尬困窘的境地。

赵无极涨红了脸,摸着后脑勺,嗫嚅道:“将……将军,他不肯吃东西,扔了好几碗饭,还砸人,我……我就是教训他一下……”

刘征狠狠瞪了他一眼:“老赵,你猪脑子,你的力气多大,这一掌打下去,这个小鬼不被你打残了才怪。”

赵无极看看自己手上齿印鲜明,鲜血淋漓的伤口,欲哭无泪:将军啊,老刘啊,这小鬼哪里是一般小孩,他是个野得不能再野的狼崽子啊,你们就看到我打他,怎么没看到我被他咬的时候?

被楼誉抱着,弯弯兀自不服地乱踢乱咬,像只发疯的小兽。正玩命挣扎着,突然嘴里一甜,被楼誉塞了个东西进嘴,甜甜的、香香的,整个人顿时傻住,也不拼命了,鼓囊着小嘴嚼了嚼,只觉得软甜香糯,入口即化,好吃得要命。

她这一生野鸡粥是吃了很多,烤野兔子、烤野鸟也吃过不少,但哪里吃过这么精致讲究的糕点。

一口囫囵吞下去,意犹未尽咂吧着小嘴,把嘴边的碎屑也舔了个干净,然后愣愣地盯着楼誉手上的糕点,两眼发直。

弯弯身量未显,身高只到楼誉肩下。楼誉拈了块桂花糕,半蹲下来,看着她的表情,心里暗笑,却淡淡道:“好吃吗?”

弯弯咕嘟一声,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盯着糕点,不说话。

“现在开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能吃一块。”楼誉摇着桂花糕,诱骗弯弯。

弯弯看看这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将军,又看看他手里的甜糕,目光在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人,和好吃得不像话的糕点之间游移,犹豫了半晌,咽了无数口水,终于点头。

赵无极和刘征齐齐傻眼,看惯了世子殿下铁血杀伐的一面,没想到他哄孩子还有一手,真是让人不得不服。

楼誉笑眯眯地往弯弯嘴里塞了块糕点:“小鬼,听你的口音是梁国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叫……小鬼,我叫弯弯。”弯弯咀嚼着甜糕,艰难开口,拐着舌头,好不容易连贯起来说了句话。

“哦?”楼誉眉梢轻挑:“明月弯弯的弯弯?”

“不是,是……宁……宁弯不折的弯弯。”说了几句话后,弯弯终于找回了些说话的感觉,言语之间流利了很多。

“有点意思,人家都说宁折不弯,你却宁弯不折,谁给你取的名字?”楼誉饶有兴趣。

弯弯眼睛盯着甜糕,不吭声。

楼誉很知情知趣地往她嘴里又塞了一块。

弯弯心满意足地咬着甜糕,眼睛亮晶晶的,声音清脆:“阿爹说,宁折不弯有什么好,一把好刀折了就是废铁,一个人死了就什么都不是,所以他让我宁弯不折,不管想尽什么办法,都要好好活着。”

她吃着这辈子都没吃过的好东西,笑得眉眼弯弯,只觉得口舌生香,一直甜到心里。那股甜意把心中的悲愤气恼都消融了,看眼前这个年轻将军也顺眼许多,因此说起阿爹的话来像背书一样,流利得很。

看着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赵无极目瞪口呆,大大后悔,心道,臭小鬼,早知道你那么爱吃,我就把伙房里的烤鸡给你连盆端来了,也省得被你咬一口。

赵无极不知道,弯弯带着一马一豹,在这也西草原上叱咤风云称霸多年,逮鸡杀鸡,遇兔子杀兔子,让各种肉类动物闻风丧胆,什么野味没吃过,才不稀罕什么烤鸡,如果他真的端了盆烤鸡过来,也免不了再被咬一口。

楼誉点头,觉得这小鬼的阿爹真是个妙人,说的话大大有道理。

大方地又赏了一块桂花糕,问道:“你阿爹呢?”

弯弯想起容衍,脸色就变了,低下头,手里拿着桂花糕,也不往嘴里送,眼泪在眼眶里滚啊滚,半晌,滑落下来。

楼誉一看,心里便有些数了,也不再追问,将手里的桂花糕一股脑儿塞到弯弯怀里,道:“比桂花糕好吃一百倍的东西,想吃吗?”

弯弯泪眼蒙眬抬起头,吮吸着手指,留恋着桂花糕的美味,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捣蒜。

刘征看着弯弯一脸泪痕,点头之快之坚毅,完全不输刚才和赵无极拼命之时,暗自好笑,真是个百年一遇的吃货啊。

楼誉颔首,继续蛊惑:“要不要留下来,留在我这里,天下所有的好东西,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弯弯抹去一脸泪,小鹿般的眼睛圆溜溜地看过去,将信将疑。

楼誉只觉得,那晶亮的眼神清溪冰水般流过,熨帖得自己的心不知不觉地柔软起来,唇边笑意渐盛:“你不信?”

弯弯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你之前说话不算话,我不相信你。”

楼誉微微望天,嘴角抿了抿,叹道:“好吧,我发誓,这世上所有好吃的东西,只要弯弯想吃,我就一定让他吃得到!”

阿爹说,发誓是很重要的,特别是男人,发了誓就轻易不会改。弯弯终究是小孩儿心性,被香甜的食物诱惑,又听得楼誉发誓,便动了心,天天能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可比在草原荒漠上追兔子强多啦。如果这个年轻将军说话不算数,再跑就是了,以自己的轻功,偷偷摸摸地跑,谁能拦得住?

弯弯小脑瓜子转了十几个道道,想得明白了,便痛快点了头。

看着这小鬼眼珠子乱转,不自觉地露出狡黠的目光,楼誉觉得有趣得很。

战场上最缺的就是斥候人才,易得精钢兵,难得好斥候,这小鬼一身轻功了得,驯马的本领非同一般,眼神明亮,灵活过人,是个天生的好料子,加以锤炼,将来便是斥候营中的佼佼者。

彼时,一心一意挑兵苗子的凌南王世子并不知道,今日许下的这个誓言会成为他最痛的遗憾,终其一生,不得解脱。

被桂花糕收买的弯弯,很没有节操地在黑云骑里住下了。

她估计是整个黑云骑里年纪最小的兵,又没学过骑射,虽然身法轻灵过人,但是摆在打架形态基本以群殴为主流的军队里,就属于“上阵拿不起砍人长刀,下马拉不开铁胎硬弓”的废柴。

所以,当刘征思考要把这根废柴塞到哪里去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脑筋。

斥候营最合适,可惜现在年纪太小,性子太野,送进去绝对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

前锋营?等于送死,直接拿把长刀砍死他比较快。

弩箭营?呸,小鬼还没有一把长弓高,射箭?射个头。

伙房?这个吃货进了伙房,估计所有人都要饿肚子,这货太能吃了啊。

就在刘征愁眉苦脸,绞尽脑汁的时候,楼誉轻描淡写地给了个去处—马厩。

刘征如醍醐灌顶,一拍大腿,赞道:“世子英明!”

还有比马厩更适合弯弯的地方吗?

紫红马本来就是她的小宠物,既然主人当了兵,宠物自然就充军了,于是堂堂野马王连个入伍仪式都没有,就悲催地成了一匹光荣的军马。

像野马王那么难驯的马,自然只有弯弯能骑。连野马王都能骑的人,自然能骑所有的军马。

加上马厩地处偏僻,味道又重,平时少有人来,就算黑豹跟着一起住下,也不怕这小鬼放豹行凶,招惹是非。

刘征越想越合适,兴奋地立刻着手安排。

其实也不用什么安排,只需要把靠近马厩的那间草房腾出来,收拾一下就行,反正这小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除了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皮袍子,什么金银细软衣物被子一概全无,空手入住,方便得很。

就这样,弯弯荣升黑云骑的小马夫。

可没过几天太平日子,黑云骑的马夫们集体受不了,找到刘征声泪俱下地哭诉,新来的小马夫太霸道、太无耻,抢床、抢被子、抢吃的,但凡他缺的,都用抢的。

问题是他什么都缺,所以什么都抢。他身手又好,马夫们哪里是对手,短短几天,家当就快被抢光了。

紫红马和黑豹更不是善茬,一个是生人勿进,谁靠近踹谁,一个是见人就亮利齿流口水,好像长那么大没吃过肉。

野马王也就算了,谁架得住和一只黑豹做邻居?

刘征被吵得头痛,长叹真是个惹祸精啊。只好又去找楼誉,人是你留下的,麻烦是你揽的,你总得拿个主意。

楼誉从一堆军情简告中抬起头,笔头轻敲案面,声声清脆,淡淡道:“那个马厩全给弯弯,你回头把黑云骑最难驯性子最野的马都送过去。”

刘征恍然大悟,恨不得抱着楼誉的腿,再赞一声,世子英明。

既然把同行都赶走,占了那么大一个马厩,就该多做些事情。

刘征心里暗暗数着黑云骑品性恶劣最难搞的几匹马,头名紫红马,嗯,那是他家的,还有斑豹、乌骓、赛风驹……匹匹“恶行”累累,摔了无数骑师,踢了无数马夫。

当匹马还挑人骑?这回你们惨了。

刘征乐呵呵地把楼誉的吩咐执行彻底。当晚,马夫们都动作迅速,很快把这些恶名昭彰的名驹像烫手山芋一样通通扔到了弯弯这里。

就这样,弯弯一人独霸最大的马厩,手下管理着最凶横的马匹,成了黑云骑名声最臭、最霸道的“弼马温”。

这一天秋高气爽,微风拂面。

弯弯又带着马群出动,到也西草原上去打野食,她骑在紫红马上领头奔驰,一匹匹高头大马无鞍无辔,神气活现地紧随其后,马群轰隆隆飞奔而过,蹄声如雷震动,引得校场上的新兵们无不侧目。

“专心,看什么看?”

带兵训练的校尉厉声训斥,却被群马震起的漫天烟尘呛了一下,不由自主大声咳嗽,眼神无奈。

这小鬼哪里是马夫,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

好马就是要畅快奔跑,也西草原的野马群之所以天下闻名,那是因为它们整天在草原上无拘无束地奔驰。

正是千日草开得最盛的时候,不去广阔浩大的草原,憋屈在小小驯马场里,能驯出什么好马来?窝在马厩里的是家畜,不是神驹。

弯弯骑在大红上飞奔,对黑云骑的驯马方式非常不屑。

草原的天,万里无云。

墨色浓淡的云山之下,映着初秋草原的满目深绿,漫山遍野都是灿烂盛放的千日草。

马群们大快朵颐,鼓着圆圆的肚子,星星点点散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饮水嬉戏。

日光暖暖的,弯弯嘴里叼了根草,躺在绿绒般的草地上,舒服地呼了口气,懒洋洋地打算睡一觉。

忽然眼睛微眯,如猫般翻身侧耳,耳朵紧贴地面。很快从地面震动和马匹的脚步节奏中判断出来,远在数里外的那支小型骑兵队的规模和归属。

十匹马,自己人。

她神情放松,躺了回去,跷起二郎腿,哼起了小曲:

“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曲子是阿爹教的,她不懂词义,只觉得曲调婉转好听,也不管自己五音不全,美滋滋地哼着,越唱越大声。

不久,不远处出现了一抹深黑浓重的色彩。那是一支晚归的骑兵队,仅有十匹马,移动速度很快,眨眼就到眼前。

马上骑兵一色黑盔重甲,为首的正是楼誉。

远远地,他已经听到了那走调走到天边的小曲声,待到近前,就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慵懒地躺在草地上,自得其乐地唱着歌,搭着二郎腿的脚还一晃一晃地打着节拍,十分陶醉。

楼誉唇角微弯,伸手做了个停的手势,紧跟在后的九骑令至而止,齐刷刷停了下来。

听到呼啸的马蹄声顿止,弯弯还以为是自己的马群阻了骑兵队的路,歌也不唱了,懒洋洋地坐起身,手指成环在嘴里打了个呼哨。

说也奇怪,这些百驯不服的骏马,在她这里都乖如家犬,动静相宜,指挥如意。随着尖利的呼哨响起,散落在小溪边,大路上的马群闻声而动,嘚嘚嘚,迈着小步,往弯弯这里靠拢,让出了一条坦荡荡的大路来。

头盔压眉,遮住了楼誉眼中的那丝赞赏。他轻笑一声,跳下马,将缰绳扔给刘征,径直朝弯弯走去。

刘征无奈地看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弯弯,暗叹:“见到世子也不行礼,要教会这野孩子懂规矩,我看比教老母猪上树还要难。”

楼誉走到弯弯身边,一屁股坐下,沉重的盔甲相撞发出低沉的铿锵声。

弯弯往旁边挪了挪,叼着草,无动于衷地晒太阳。

“听说,你很瞧不起黑云骑驯马的手段?”楼誉不以为忤,摘下头盔,放松脖子。

弯弯眼睛斜睨过去,哼了一声,表示没错。

“你以为,一匹马身高腿长跑得快,就是好马了?”楼誉摇摇头,低笑道,“我看未必。”

弯弯噗地吐出嘴里的草,翻身坐起,一张小脸上写满不信,腿长跑得快不叫好马,那什么样的才算?

“我们打个赌。”楼誉站起来,脱掉一身重甲,露出里面一身黑色短打戎装,看着弯弯低笑道:“如果你的……呃……你的那匹紫红马叫什么名字?”

弯弯声音清脆:“大红。”

“大红?”楼誉嘴角微微抽搐。

刘征等人低低闷笑,看着紫红马那牛逼骄傲样,竟然取了这么土鳖的名字,差距太大了。

“那只黑豹呢,又叫什么?”楼誉有不好的预感,多嘴又问了一句。

“小黑。”弯弯歪着头,答得很快。

众人头上冒出三条黑线。

“咳咳……”楼誉伸拳挡在嘴前,轻咳一声,“好名字。”

也对,一个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野孩子,能指望他想出什么诗情画意的名字来。

敛起笑意,楼誉摆出了个严肃的表情,道:“这样,我们赛一场,如果你的……呃……大红,能赢我的追风,我就赏你十块桂花糕,再加十块你从没吃过的栗子酥,怎么样?”

弯弯眼睛一亮,吞着口水,连连点头。

“如果大红输了呢?”刘征恰到好处地加了一句。

楼誉看向弯弯,笑得甚是和蔼可亲:“如果输了,从明天起,你就去弩箭营,跟着教习学骑射。”

弯弯一愣,看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男子,觉得这笑容格外熟悉可恶。

没错,那天骗了她,然后把她捉起来时,他也是这么笑的。

弯弯心中升起一丝警惕,再往马群那边一看,大红和追风已经较起劲来。

两匹马王早就认出对方,大红此时正喷着鼻息,仰头翘屁股,神气活现地在追风身边摇过来摇过去。

追风一身战场装备,头腹都有重甲,威风凛凛站在原地,任凭大红如何招摇,我自昂首不动,不时朝大红扔去骄傲不屑的眼光。

一个正规军,一个杂牌王,各有江湖,各领风骚,谁都不服谁。

弯弯看看大红,再看看追风,自家孩子自己觉得美,怎么看都觉得大红没有理由输,信心大增,赌气道:“赌就赌,谁怕谁!”

“成交。”楼誉一勾嘴角,亲手把追风的重甲卸了,吩咐道:“刘征,拿一副辔头马鞍给弯弯。”

弯弯鼻子哼了一声:“我不用这些。”

刘征看着大红光溜溜的脊背,滑溜溜的连个抓手的地方都没有,啐了一口,道:“小鬼,这样骑都能赢世子的话,我老刘就拜你为师!”

弯弯撇了撇嘴,心道少见多怪,我从小都这样骑的。

楼誉已翻身上马,对刘征做了个手势。刘征脸色一怔,带着九骑,领命而去。

楼誉看向弯弯,道:“两匹马脚力差不多,再跑个几十里也分不出上下,今天,我们换种比法,既比速度也比胆量。”

也西草原上开满了千日草,蓝白小花星星点点,衬托着蓝天,纯净得让人心胸阔朗,很有肆意撒野的冲动。

楼誉和弯弯骑在马上,并肩而立。秋风轻柔,像情人的手,轻轻翻动着两人的衣袂。

两人端坐马上,眼神凝定,直视前方。

前方数里处,刘征领衔的九骑,均是战场装备,重甲铁骑,摆成了一个楔形冲击的阵势。

刘征展目看向远处,待楼誉和弯弯站稳,随即一声令下,九骑齐动,全速冲击,高大威猛的战马飞奔如电,像重拳一般,笔直砸了过来。

硕大的马蹄轰击地面,弯弯的眼睛猛然眯紧,注意力集中到了极点。

进入全速冲击的骑兵,速度是非常惊人的。

那九骑在瞳孔中越来越大,不消数息,双方的距离缩小到五百米,弯弯已能看到,冲在最前面的是作为箭头的刘征。

如临血意沉沉的沙场,九骑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前猛扑。

三百米……

弯弯心跳如雷,放在大红脖子上的手紧捏成拳,满手心冷汗。大红肌肉紧绷,鬃毛直立,摇尾的频率加快,已有些不安,却依然强悍地站在原地。

一百五十米……

马蹄击打地面的声音,震耳欲聋,声声如雷,打进人的心底。

弯弯背脊一凛,寒毛根根竖立,汗津津地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人。

那一人一骑依然凝若磐石,渊渟岳峙。

双方相距一百米……

战马溅起的沙石已经飞到大红脸上,那九骑却全无减速的意思,反而更加催动战马,加速狂奔。

大红四肢微颤,鼻息沉重,不安地刨着地面,目空一切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胆怯。

弯弯冷汗涔涔,心虚地转头看向楼誉,还不跑吗?

楼誉眼视前方,眼皮都不颤动一下。

三十米……

楼誉还是一动不动。

弯弯极度绝望,双腿夹紧马背,止不住全身颤抖,却倔强地咬紧牙关不吭声,拼了!

她想拼命,可大红不想。

大红称霸草原,浪荡自由,哪里见过这样狠戾无情,充满血腥气味的铁骑冲击。对方整齐的阵势,稳定的速度,密集的马蹄声,无不带出险恶残酷的沙场气息,狠狠地震撼了野马王的心灵。

就好像称霸山头的匪王,亲眼目睹了正规军的训练有素,不可一世的野马王,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还有……恐惧。

眼看那支骑兵呼啸着,尖锥般笔直地插了过来,大红终于忍不住,长嘶一声,也不顾弯弯是否愿意,撒开蹄子往旁边逃去。

“大红!”弯弯怒极,揪着马鬃毛大叫,眼见逃开了骑兵冲进的范围,心里却有种如释重负死里逃生般的轻松。

百忙中回头看向楼誉,只见对方骑队并不减速,笔直冲过来,就在双方即将石破天惊地撞在一起时,楼誉猛地抬头,眼光如电,行云流水般拉缰、侧马,双腿一夹马腹,追风前蹄微转,快速启动,偏转出一个极小的角度,向前冲去。

两边速度相加,真真快如闪电,弯弯几乎听见空气撕裂开来的声音,只一瞬间,追风已经险之又险地擦着对方战队的边缘而过,恰恰冲过对方战队。

楼誉猛拉马辔,追风奔跑之中突然驻足,人立而起,雪白的前蹄在空中画过一道完美的弧度,将快速奔跑的速度化解掉,稳稳落地,动作漂亮干净得让人叹为观止。

几乎同时,刘征大吼一声:“停!”

那九骑亦然猛然驻足,人立而起,和刚才追风的动作如出一辙,画出道道弧线,猛地掉转马头,奔向楼誉,在他身后一字排列开来,动作整齐划一,刀切豆腐般干脆利索。

雷声停,骤雨歇,马蹄声犹在耳边,十人十骑已经稳稳地站在那里。

微凉秋风中,楼誉骑着追风在前,身后九骑一字排开,冷冷地立于草原之上,带出的气势如千人战队一般凛冽迫人。

这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彪悍。

看着那个立于死境依然气定神闲的男人,弯弯目瞪口呆,只觉得背脊全湿,身心仿佛抽干一般发软。

这才是真正的军人,真正的战马。

“我输了。”弯弯狠狠打了个寒战,抹掉一头冷汗,垂头丧气道。

楼誉嘴角牵起一丝淡笑:“服不服?”

弯弯看着同样垂头丧气的大红,想想也不能怪它,自己不也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于是拍拍大红的脖子以示安慰,大致表达的意思是,这个男人是变态,带出来的马也是变态,输给变态,咱不丢人。

大红摇晃着大脑袋,悲愤地打着响鼻,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你还要说人家是变态,我看你才是脸皮厚得赛城墙。

弯弯又羞又恼,迎面接到楼誉凉凉的眼光,不得不咬牙低头道:“服了。”

楼誉微笑点头:“那么,明天就自动去弩箭营报到吧。”

“站稳!”

“弓步!”

“挺腰!”

“拉弦!”

膝盖又被踢了一脚,弯弯吃痛,恶狠狠地冲弩箭营的教习龇出雪白的牙,使出吃奶的力气,举起那把几乎到她脖子那么高的硬弓,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摆稳姿势,右手使劲拉弦。

“肩膀用力!”教习看着弯弯憋得一脸通红,那根弓弦却只被拉开了不到三分,就觉得实在很伤感、很气馁、很想哭。

一个早上了啊,这个小鬼连弦都拉不开,收了这么个� �柴弟子,怎么不叫人声泪俱下,悲从中来。

“我第一次拿刀时,连阿爹都夸我是朵奇葩。你敢骂我是废柴?”弯弯咬牙切齿地拉着弦,腹诽着教习是有眼不识珍珠,自己是天才遇不到伯乐。

眼看那根弓弦颤颤巍巍勉强被拉开了五分,教习忍无可忍,大喝一声:“给我射!”

弯弯正全神贯注腹诽教习,忽闻大喝,被吓了一跳,手一松,“嘣……”那根箭虚弱摇晃着飞了出去,可怜兮兮地飞了不足十米,终于力所不济,软塌塌地掉了下来,连插进泥里的力气都没有,四平八稳地躺在了地上。

“射出去啦,射出去啦。”弯弯欢欣鼓舞,扔掉硬弓,连蹦带跳,热泪盈眶,终于可以吃饭了。

教习看着那支距离靶子还有十万八千里的箭,再看看这个兴高采烈好像刚打了胜仗的小鬼,脸顿时变成了绿桃子,太阳穴青筋突突地冒,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被将军点名来教这小鬼射箭。

怒气冲冲地捡起硬弓扔回去:“再射,射不中靶子不许吃饭!”黑云骑什么时候出过这样差劲的兵。

弯弯眼明手快抱住迎面砸来的弓,避免鼻子被硬弓砸成块饼,再一听不许吃饭,那可是捅了马蜂窝,要了亲命了。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吃饭吗,不许吃饭,那她还在这里浪费生命地拉个鬼头弓?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把弓奋力举起砸了回去,怒吼:“我不干了,我要吃饭!”

飞出去的弓被一只手稳稳接住,下一秒,弯弯被拥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碰到了对方硕大坚硬的……胸肌。

那把硬弓被原封不动地塞回弯弯手里,一个声音清清淡淡在头顶响起:“箭不是这样射的。”

全身被笼罩在一股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气中,弯弯有些愣怔,身后那人低头凑到她耳边细语,声音纵是压低了,仍清溪流泉般洁净悦耳:“愿赌服输,你阿爹没教过你吗?”

一提到容衍,弯弯就蔫了。在这个世上,她丢谁的脸都行,就是不能丢阿爹的脸。

感觉到怀里的小鬼不再挣扎,楼誉从箭壶里抽出一支流云箭,搭箭上弓,握住小鬼的手,一手持弓,一手扣弦,缓缓拉开。同样的动作,弯弯是烂泥扶不上墙般的难看,楼誉做起来却轻松有力不失美感,那把硬弓仿佛是长在他手里的,稳稳当当,毫无颤动。搭箭挽弓扣弦,动作如行云流水,明明是杀人的兵器,却被他用得如此优雅温柔。

“箭者,结构简单易携,有刀剑之尖锐,可达臂长不可及之远,能狙敌于百步之外,攻可冲击,守可御敌,是骑兵必备武器。你如果想在战场上保住小命,必须学会射箭。”

弯弯整个人被他半拥在怀里,手被握住,肩膀随着他的力道打开,不知不觉竟拉出了个满月弦。

“抬头,平肩,眼看前方。”楼誉道。

弯弯依言照办,楼誉嘴角微牵,扶着弯弯的手,用力后带,轻轻一放,长箭呼啸出,破空去。“嗖”的一声,正中靶心,箭头穿靶而过,独留箭尾犹自嗡嗡微颤。

“好!”旁观的弩箭营军士泼天价地喝彩。

弯弯瞠目结舌地看着百步外的箭靶,嘴角微微弯起,带出两个细巧浅浅的酒窝。心里隐隐地有股兴奋雀跃,如涸泉滴水,慢慢累积,渐有满溢之势。

楼誉放下弓,忽地闻到一股酸臭味,蹙眉道:“小鬼,你多久没洗澡了?”

弯弯兀自在回味刚才那一箭,漫不经心道:“一个月?呃,不对,两个月?”

站在一边的刘征脸色很精彩,心道,自己跟随世子东征西讨,打仗时人不离鞍,十余天不洗澡也是有的。可两个月不洗澡,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这个纪录估计黑云骑里无人能破。

难怪那么臭,楼誉一把推开怀里的弯弯,看着她鸟窝一样的头发,黑乎乎、油答答看不出颜色的皮袍子,嫌弃道:“刘征,带他去好好洗一下,对了,再换身干净衣服。”

刘征诺了声,挽着袖子上来,心道,这野孩子虽然又黑又臭,眉眼五官却生得非常好,待老刘把他洗刷干净,头发梳起来,换身衣服,就像个人了。

一听洗澡,弯弯脸色大变,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一蹦三尺高,连连后退:“你别过来!”

这一下,别说刘征,就连楼誉都被吓了一跳,没见过那么不爱洗澡的人,不就是洗个澡吗,又不是剥层皮,反应那么大,至于吗?

刘征猫捉老鼠般和弯弯兜着圈子,骂道,野小子,臭死你自己事小,臭死世子殿下事大,这澡今天一定要洗。

弯弯白着脸,情急之下,轻功都用出来了,足尖轻点,烟般飘起,如飞鸟掠过湖面,几下起落,已逃出几十米外,急惶惶地落荒而逃,跑得火烧屁股一般。

她这身法施展开来,当真是神仙莫追,鬼魅无敌,刘征追赶不及,只得拍腿兴叹。

楼誉只觉得一口气噎住了,半晌,也不管弯弯听不听得见,怒道:“身上都快长虱子了,明天若还是又脏又臭,我就把你扔到狩水里去泡一天!”

是夜,月色如银光铺地,异迁崖后的深谷里,一泓小小的温泉,在月光下散着乳白色的薄雾。

泉中隐约有个人影,长发似泼墨写意般的一方瀑布,散在肩背,皮肤如羊脂白玉,眼眸似汤汤春水。

仔细看去,脸上脏黑洗净,眉眼清晰,正是弯弯。

躺在温泉里,任凭氤氲水汽蒸腾,弯弯伸手感受微凉的夜风,风中似乎有阿爹的气息,心道:“阿爹,我进了大梁最强大的军队,等学好本领,就能去找那个人妖,替你报仇。”

舒适地泡了良久,弯弯方才起身换上一套大梁军卒的常服,她身材纤细,衣服宽大且长,只得把衣袖和裤腿挽起好几道,才勉强穿上。又把一头长发擦干,用木梳细细梳理,盘了个男子发髻。

对着水面照了照,肤白唇红,端的是流光溢彩,映月生辉。弯弯想想,摇摇头,拿出一盒黑色的药膏,满手满脸地涂,再把整齐的发髻扯出几丝乱发来。

眨眼间,一个玉雕般的人儿,又变成了那个皮肤黝黑的野孩子,只是少了那股酸臭气。

对着水面端详片刻,弯弯方才满意地把黑色药膏收回怀里,想着楼誉那副挑剔的嘴脸,小嘴撇了撇,心道,洁癖狂,这样总行了吧。

今日是例行骑射训练,带着前锋营的骑兵队进荒漠前,楼誉鬼使神差地绕了个弯,去了弓箭营的校场。

远远就看见个小人儿,翻着白眼,龇牙咧嘴地在拉弓弦。

刘征有些傻眼,这……这……这真的是那个又黑又臭的野小子吗?

一头乌糟糟的乱发梳得虽然不算整齐,但好歹理通顺了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皮肤依然黝黑,但清洗过后,粉尘灰土没了,小巧精致的鼻子嘴巴,一双眼睛如点水墨,整个人翠竹青草般,浑身透着一股清新爽利的味道。

“啧啧,这小鬼洗刷干净,倒是越看越顺眼了。”刘征笑道。

话音未落,弯弯终于射出一箭,怎奈何这箭依然壮志未酬地飞到一半就躺倒地面。

她骂骂咧咧地挽了挽过长的袖口,一摸箭壶,空了,看看对面的靶子……也是空的,愕然,再一看,所有的箭都好端端地躺在半路睡大觉。

听到教习悲痛的哀叹,弯弯觉得脸上非常挂不住,怒气冲冲跑过去准备捡箭,却被过长的裤管钩住,尧是她轻功过人,也被摔了个狗啃泥。

楼誉忍俊不禁,朗声大笑,对刘征道:“看来,今天不用把人扔狩水里下饺子了,人家已经直接把自己变成了泥粉做的驴打滚。”

弯弯的眼刀恶狠狠地杀到。

楼誉大笑,一扯马缰,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日落大漠,余晖似金,青砖城墙上矗立的军士都似乎被抹上了一层金粉,带出些温柔沧桑之意。

嘚嘚声响,骑兵晚归。

主力战队分流回归大营,楼誉带着几个亲卫穿城门而过,沿着马道一路未停,直奔将军府。

到了门口,早有马夫上来接着,楼誉翻身下马,将马缰扔过去,径直进了内堂。和将士们在泥里水里滚了一天,他此时急需好好吃一顿,洗个澡,放松一下。

锦绣早有准备,一看世子到了,便吩咐伙房送上饭菜。

烤鹿脯、烧牛柳、蒸银鱼、烩鸭腰、白玉鱼丸汤……其中几道菜式还是从上京凌南王府里带过来,她亲手做的。

锦绣给楼誉盛了碗青粳米饭,面有得意之色,略带期待地站在一边,若能得世子殿下赞句味道不错,便是中了大奖了。

不料楼誉脱了盔甲,换了身松快的袍子出来,坐下扫了眼桌面,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不满道:“糕点呢,今天怎么没糕点?”

锦绣满心期待顿时像上元节的花灯,纸做的灯罩子被戳了个洞,哗啦啦地漏着风,慌乱道:“昨天刚做了十个松仁饼子,奴婢担心世子吃多了糕饼腻味,所以今天没有做,只备了红豆蜜汤,饭后吃的。”

楼誉眼前浮现出那张狼吞虎咽满脸糕饼屑的小脸,浅浅的笑意攀上眉梢,道:“怎么会吃腻味,我看永远都吃不腻。”

锦绣心里一甜,心道,近来世子转了胃口,各种糕点流水价地换着要,吃饭时却一筷子都不碰,天天让打包了带到军营去,肯定是练兵之余当零嘴吃呢,没想到英武俊秀的世子殿下也爱吃零食,真是平易近人贴近百姓啊。

这般想着,便笑意融融了,脆生生地道:“奴婢寻思,秋季物燥,桂花清甜畅心,今天就做桂花糖蒸栗粉糕吧。”

楼誉夹了一筷子菜,嗯了一声,心道,不管什么都行,只要是甜点糕饼,那小鬼都会吃得连渣都不剩。

锦绣更是欢欣鼓舞,斗志昂扬,爱吃自己做的糕饼还不挑食,世子殿下真是贴心温柔啊。

楼誉哪里知道小侍女缤纷多彩的心思,夹了块鹿脯肉咀嚼,想了想,问道:“你会不会做衣服?”

锦绣正入神地欣赏着世子殿下雕刻般完美的侧面,乍听世子问起,连忙收起泛着星星的眼光,整顿表情,以专业的态度道:“会,奴婢在王府学过一些粗浅的女红。”

“那就好。”楼誉大为高兴,头一回觉得,母亲千里送锦绣这件事做得相当不错,送来的人又会做糕点,又会做衣服,合用得很。

满意地指指椅子上一套黑云骑兵的常服,道:“改小,明天就要。”

锦绣抱着军服,疑惑道:“殿下,这已经是最小的了。”

楼誉眼皮都不抬:“再改小点。”

“要……改多小?”锦绣壮着胆子再问,黑云骑里有那么小的兵吗?不给她一个标准,这衣服怎么改?

楼誉放下筷子,站起来,右手准确地比到自己肩下:“身高到这里。”

又看看锦绣,抿嘴道:“比你瘦两圈。”

他抱过这小鬼,因此对弯弯的身高体形很有把握,说起来像下军令一般,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

锦绣脸盘略圆,身姿丰润,平时最恨人说自己胖,最羡慕那些身轻若飞燕的美人。此时被世子殿下最后那句话重重打击了,一腔热情顿付东流水,悲悲切切地道了声诺,抱着军服下去了。

楼誉根本没注意到自家小侍女大起大落的心情,吃着饭,心思却飘到十里八荒之外。

“那晚守了一宿,吹笛人没有出现,异迁崖上的笛声竟再没响起,什么时候要再去探探……太子溟继位后,大朔边军将领变换,恐生变数,等会儿要召集刘征他们来议议……还有……还有……嗯,那个小鬼,现在在做什么呢?”

那个小鬼正在骂娘。

弯弯坐在马栏上,看着自己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手指头,泫然欲泣,这么大的水泡,都破了两个了。

弓弦硬且锋利,拉了几天下来,一双手水泡遍起,长了破,破了又长,手指头溃破得不成样子。

遥想楼誉如轻松惬意般拉弓的模样,弯弯哭丧着脸,心道,这人的皮该有多厚啊。

“不干了。”弯弯跳下马栏,下定决心跑路,反正也没什么行李,骑上大红就能走。

做贼一样轻轻呼哨一声,正在欢快咀嚼草料的大红猛地抬头,看到弯弯在不远处神情鬼祟地招手,很不情愿地放弃美味可口的草料,摇头摆尾,嘚嘚跑了过来。

赵无极那匹黄骠马屁颠屁颠紧随其后。

自从被弯弯拐跑后,黄骠马就没良心地抛弃了赵无极,任他怎么招呼都不肯回去,态度异常坚决地跟着弯弯鬼混,倒不是说它改认了弯弯做主人,黄骠马醉翁之意不在酒,它现在认准的主人是,呃……大红。

对这个状况,弯弯也非常困惑,因为大红和黄龙都是公马,黄龙作小儿女状摇着尾巴屁颠屁颠跟着大红转,当真让人看了眼酸。

有一天,弯弯终于忍无可忍,蹲在大红和黄龙面前苦口婆心:“我说,你们是男男啊,这样是不会有结果的。”

大红昂首挺胸,骄傲地喷着响鼻,怎么,我野马王魅力惊人,倾倒众……那个马,花见花开,马见马爱不行啊,收个粉丝做小弟你羡慕啊。

黄骠马摇着尾巴,铜铃大眼透出浓浓的深沉,少管闲事,我们的感情你不懂。

弯弯愕然跌坐地上,自暴自弃地决定不再理这对活宝。

所以,此时弯弯打算和大红跑路,大发慈悲地想,反正自己对赵无极也没有任何愧疚之心,索性顺手带上黄骠马,解救它于水深火热之中。

翻上大红的背,弯弯做了个跑的手势。不料大红只是刨了刨蹄子,动也不动。

弯弯不知道,自从也西草原那一次赌赛之后,黑云骑战马所展现出来的惊心动魄的能力,深深震撼了大红的心灵。

什么叫雄风万丈,什么叫气势逼人,什么叫铁血英姿,这就是!

做马当如是啊!

从此之后大红陷入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失落惊叹羡慕知耻而后勇,并默默地把追风列为必须超越的目标。

因为它很明白,作为一匹神驹,跟着背上这个野孩子混吃等死是没有未来的,显得太没有追求,太没有前途,太在追风面前掉价。

难道以后它见了追风,永远都要夹着尾巴做小伏低?

不行!

大红越想越觉得,必须在广阔的战场上实现自己的马生价值,所以,它不想走,很不想走。

这段时间,弯弯每天和弓箭纠缠得你死我活,对大红的心情变化没有察觉,也体会不了野马王的雄心。

此时见大红不动,恼羞成怒,颤抖着手指道:“我连糕点都放弃了,你……你……你竟然还留恋那些草料?”

大红根本懒得和这个小脑残对话,屁股一颠,弯弯没防备,一下子被颠了下来,灰头土脸坐在泥地上,欲哭无泪。

小黑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扔下嘴里的烤鸡,蹭到弯弯身边。

弯弯大感安慰,抱着小黑捋它的颈毛:“小黑,还是你好,你陪我一起落跑吧。”

小黑果然够义气,也不含糊,回头叼起烤鸡就跑。

跑了两步歪头想想,放下烤鸡,一头钻进草垛,不一会满头草屑地叼了块鹿肉出来,把鹿肉放到烤鸡边上,又一头冲进马厩,两只前爪奋力刨地,竟刨出一整只羊腿,叼着排到鹿肉和烤鸡边上,东张西望,还准备冲进草屋……

“停!”弯弯痛心疾首,扑过去摁住黑豹,“你打算把这些都带走?”

小黑无辜地点头,有什么不对吗?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存得多不容易。要知道,到了这里我才能存下些口粮,以前跟着你,吃饭没有隔夜粮,别提多穷酸。不要小看豹子,手头有粮,心头不慌,这个基本道理,我们懂。

弯弯一脸挫败地看看大红,再看看小黑,她失算了,一个吃货养大的当然还是吃货,即便它是只豹子。

在黑云骑里,战马是很重要的存在。

对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来说,战马的好坏甚至直接决定了将士们的生死。因此黑云骑的马夫不是那么好当的,也是要有技术含量的。

作为一个小……弼马温……,弯弯除了练箭,就是养马。马厩远离将士军营,偏僻清冷,加上把其他马夫吓跑后,这个马厩就更加清静,平时除了送饭的,连个人影也不见。

好在她在荒漠草原里长大,自小和马、兽为伍,也不觉得寂寞,反而觉得和马儿相处比和人相处更为舒服自得。

她本来话就不多,容衍活着时,还带她写字、读书、说会儿话,容衍死后,她便一人独行大漠,已经有一年多未与人言,说话不甚流畅,久而久之也就像个割了嘴的葫芦,成了个不爱说话的闷罐子。

因此虽然她的作风野性,脾气顽劣,但只限制在马厩的小范围内闹腾,胜在话少低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甚少主动惹祸,在马厩待得还算安稳,也让刘征大大松了口气。

那天天气晴好,弯弯从弩箭营回来,揉着酸痛的胳膊,抱了把草料给马儿们一一加了食,扔了个鸡腿给靠在屋檐下睡觉的小黑,然后拎起水桶,打算去河边打几桶水,今天天气好,给大红它们刷个身冲个澡。

黑云骑大营驻扎在凉州城外,最近的水源就

是凉州的护城河。这条护城河绕城而过,蜿蜒数十里,汇入狩水,中间如繁树枝丫伸展,支流无数。

弯弯要去打水的河流,是护城河支流之一,边上就是新兵营,此时新兵营已经结束了一天的训练,新兵们和去了链条的小狼般,精力充沛地在营地里闹得鸡飞狗跳。

河里有几个新兵正在洗澡,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

弯弯目不斜视,把桶扔进河里,汲满水,双手拖着桶,用尽力气,拎着往回走,心里暗骂自己太贪心,偏偏挑了个最大的桶,重死人。

“喂,小黑鬼,把岸上的衣服递过来。”河里的新兵大声呼喝,伴随着一片嬉笑声。

“瘦得和芦柴棒一样,他也配入黑云骑?”

“听说是个马夫。”

“两手没半斤力气,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也只能做马夫,难道还能上阵杀敌?”

“你猜猜他毛长齐没?我看没有,小黄毛一根留在这里就是浪费粮食。”

粗俗的说法引发一阵大笑。

弯弯当成没听见,低着头,依然拖着桶只管自己走。

新兵们被她视若无睹的态度激怒了,大叫道:“黑炭,芦柴棒,大爷叫你呢,敢装成听不见,给我站住!”

弯弯低头不理,顾自拖着桶走。突然呼呼风声迎面而来,远处飞来一个蹴鞠用的球,速度极快,重重砸了过来。

弯弯猝不及防,不偏不倚被正好砸在脸上,人应声倒地,“哗”的一声,手里的劲一松,水桶打翻,水流了一地。

周围传来一阵爆笑声,河里洗澡的新兵们见有热闹可看,都来了精神,纷纷爬上岸,也顾不得穿上衣服,只套了条夏裤就围了过来。

一个肌肉壮实身高体庞的男人领头走过来,慢吞吞地捡起球,皮笑肉不笑道:“失手,莫怪。”

边上的士兵们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对这个传说中的小马夫,这些新兵充满了不服和嫉妒。他们个个都是凭着实力闯过重重关卡,方才能够进入黑云骑。而这个小鬼,却没有经过任何考核,就由楼将军额外特招入伍,还指定了弩箭营最好的射手做他的教头,这样还不算过分,最过分的是,楼将军竟然亲自指点他射术!

在新兵们心中,楼誉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们中间谁那么有福气,让楼将军青眼有加,手把手教习过?没有!

这个小鬼,他凭什么?

怀着这种泛着酸醋味的情绪,新兵们看弯弯就不那么顺眼了。平时训练忙,没空去马厩找碴儿。今天他自己撞上门来,哪里肯放过,一时间围过来数十人,把趴在地上的弯弯围了个水泄不通。

鼻血长流,弯弯忍住痛,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来,先捏了捏鼻子,还好,没断。心里一松,随手擦了把脸,却不小心把鼻血抹了满脸,黑炭似的皮肤上都是血,看起来有些狰狞。

“你砸的球?”弯弯冷冷地看向那个大高个,眼神犀利,却由于鼻子被砸破,说话带上了嗡嗡声,折损了些气势。

大高个低头瞅着只到自己肩膀的弯弯,扯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挑衅道:“是我,怎么样?”

“忘了告诉你,小爷从来不知道忍字怎么写。”弯弯紧紧盯着对方,语气如冰,话音未落,人已跃起。

大高个只觉得眼前一花,“啪啪啪”几声响起,脸颊火辣辣地痛,被扇了好几个耳光,等晕头转向醒过神来,弯弯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回原地,连尘土都没掀起半点,好像根本没有动过。

“你敢偷袭我!”大高个回过神,捂住火烧一样的脸颊,怒不可遏扑了过去:“老子杀了你!”

弯弯身姿轻盈,轻飘飘往边上一闪,伸腿一勾,恰恰好把大高个绊倒,姿态不雅地摔了个狗啃泥。正欲起身,弯弯一脸得瑟地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恰到好处地在后面补了一脚,大高个再度趴倒,吃了一嘴灰。

出乎意料连续吃瘪,大高个吐出嘴里的沙土,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大喊:“好你个黑炭头,你们愣着干吗,给我打。”

被弯弯那两下身法唬住的新兵们如梦初醒,哗啦一下扑了上来,不论章法,没有战术,拳脚如雨纷纷乱下。

寡不敌众,阿爹说过,最不能吃的就是眼前亏,一看这个阵势,弯弯顿时矮了半截。勉强抵挡了几招,无奈对方人数太多,护得了头护不住脚,不消一会就吃了好几记重拳,只好闭上眼睛胡乱踢打,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逃出重围,狼狈万分抱头鼠窜。

“追,别让芦柴棒跑了。”

“你们往那边,你们往这边,兵分三路,包围他。”大高个迅速把前几天学的战术趋避应用起来,指挥着新兵们合纵连横,围堵弯弯。

“娘的,以多打少,一点节操都没有。”弯弯一边腹诽,一边犬遁,她别的不行,逃命的功夫却是一流,逍遥步使将开来,那是连楼誉都要竖起大拇指喊声好的。

这会儿被一群狼崽子似的青壮年围堵,轻功好的优势就充分发挥出来了,只见她上蹿下跳,一会蹿上屋顶,一会跳上大树,带着一群新兵绕着草垛子跑了好几圈,时不时回头偷袭一下追得最近的几个人,手也没停下,稻草、石头、树枝、马粪……抓到什么扔什么。

在连续被砸了几块马粪之后,新兵们明白了,眼前这个小子狡猾似鬼,油滑得可媲美泥鳅,便也不敢跟得太近,还有人取来了网兜和长叉,试图把弯弯兜住。

这一下弯弯感觉有些吃力了,只得加倍努力乱跳,不走寻常路地另辟蹊径。从草坯营房这个窗户穿进,那个窗户穿出,这个帐篷里钻一下,那个旗杆上落一下,不消一会就窜遍了新兵营所有的营房。引得更多的新兵,骂着娘操起扫把网兜各式“武器”,咋呼呼地乱追。

一时间,新兵营喧闹无比,乱作一团。

楼誉此时正在主帅营帐里,和众军官做沙盘推演。听得外面吵闹声震天,眉头一皱。

刘征察言观色,道:“好像是从新兵营传来的声音。”

楼誉看向坐在下首的新兵营都尉陈天奇。

在楼誉凉凉的眼光笼罩下,陈天奇如坐针毡,霍地站起来道:“我瞧瞧去,这帮小兔崽子在胡闹什么。”

陈天奇走出营帐,正好遇上一个新兵营的军士匆忙跑过,于是一把拽住,喝问道:“出什么事了,闹成这样,罔顾军纪,想吃军棍吗?”

那新兵本来是听说有好玩的热闹凑,这才急匆匆地往营里跑,如今被都尉拎住一顿喝骂,立刻吓愣了,战战兢兢道:“禀……禀告都尉,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听说长臂猿他们在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小马夫。”

长臂猿就是那个大高个,由于身材高大,腿长手长,被取了外号叫长臂猿。

楼誉坐在军帐内,耳朵里扫到“小马夫”三个字,心中一动,捏住沙盘推演用的小旗,沉吟不语。

陈天奇气得脸都紫了,一张脸板得跟铁板似的,怒不可遏地往新兵营走:“一群怂蛋,教训个马夫还需要把自家营地给掀了?全都绑起来打二十军棍。”

正在这时,主帅营帐里传出一道清朗的声音:“等等。”

陈天奇脚步一顿,只见楼誉掀帘而出,淡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新兵营此刻已不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弯弯在营地里上蹿下跳,抓到什么扔什么,棉被、衣物、鞋子、尿壶、脸盆、头盔乱飞,一时间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新兵们也学乖了,知道人家轻功了得,无论如何追不上,便动用了人海战术,因怕出了人命触犯军纪,所以大家都有默契地不动兵刃,只是拿着网兜木叉扫把之类的分头围堵,仗着人多,堵住了弯弯逃窜的口子,再用网兜铺天盖地一兜。

这招当初楼誉抓小黑的时候也用过,以黑豹的敏捷都躲不开,弯弯轻功虽然好,也在劫难逃,被满头满脸兜了个准,成了条出了水只能原地蹦跳的鱼。

“长臂猿”摸着被砸肿的额头,顶着一头马粪,兴奋地冲过来,对着地上的弯弯就是两脚:“看你还怎么跑?”

这两脚踹得结结实实,弯弯痛得缩成一团,却倔强地咬牙不吭一声。

新兵们顶着各种鼻青脸肿围过来,又看到自家营地杯盘狼藉、乱七八糟像被敌军扫荡过一般,怒从心起,噼里啪啦拳脚如雨,纷纷朝弯弯招呼过去。

弯弯被网兜裹住无法动弹,只能缩成一团,用手臂护住要害,闷声不吭,任凭踢打。

这厢新兵们打得高兴,没注意到不远处多了几个人,正安静地驻足旁观。

楼誉负手站在那里,嘴唇紧抿,面无表情。

陈天奇总算看清楚了,倒在地上被拳打脚踢的那个人,正是之前被将军收入军中,照顾有加的小马夫,顿时脸色就难看起来,暗骂这些小兔崽子找死。

男人嘛,又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军人,凑到一处,打架斗狠,好勇争先难免,但是绝对不允许恃强凌弱,欺负弱小。像这样多人打一个,挨打的是马夫,还是年纪最小的马夫,不要说犯了楼将军的大忌,连自己都看不过去。

“不像话。”刘征气呼呼地走出去,打算喝止这场单方面群殴,却被楼誉的眼神止住。

看着楼誉喜怒难辨的表情,刘征有些担心:“世子,再不管,怕是要出人命。”

楼誉的眼神有些冰冷,语气却淡淡的:“再看看。”

不知什么原因,他对这个叫弯弯的小孩有种奇特的亲近感,以及完全没有缘由的信心。

弯弯虽然年幼,但是性情有棱有角,身法武功显然出自高人,举止言行虽然野气,却带着些微不可言说的清贵之意,加上机敏聪慧,心境清澈,稍加磨炼必成大器。

凌南王世子看中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再说军中崇尚勇者,要在强手如林的黑云骑待下去,弯弯不能活在他的羽翼之下,那只会惹来嘲笑被人看扁。

在私塾里做班长的永远是最会背书的那个人,一个道理,在强者辈出的军队里,做老大的肯定是拳头最硬的那一个。

特别是在不那么讲究门阀出身的黑云骑里,要想赢得尊重,必须靠自己的实力,真真正正地打出来。

想当年,楼誉以世子之尊,初入黑云骑时,尚且打了数十场架,在充分展现了超强的战力之后,才让一众黑云骑军官心服口服。

所以今天这场架,弯弯非打不可。

看着不远处蜷缩在地上,抱着头被拳脚相加的弯弯,楼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静默不语,只是额角肌肤上凸出了几根青色血管突突乱跳,暴露了此时稍显烦躁的心绪。

弯弯抱头躺在地上,紧紧护住了心窝头部等要害,所以虽然看起来凄惨无比,受的其实都是些皮肉伤。

她此时浑身是土,身受无数拳脚,眼前却浮起了容衍温雅和煦的笑容。

“弯弯,你这一生只管随心所欲,爱你想爱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有阿爹在,没人能再欺负你。”

弯弯仰着小脸,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那,我能打想打的人吗?”

容衍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道:“可以啊,不管你想打谁,阿爹都帮你。”……

阿爹,阿爹……你看着,弯弯长大了,不用你帮,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去。

弯弯心中酸涩难当,双手紧握,猛然睁眼,带着网兜腾空而起,撞向身边的人,力道之大,一下子把那个新兵撞得飞了出去,余势不减,又撞翻了好几个人,方才停下。

趁众人分神之际,她扯开网兜,捡起一根木叉,恶狠狠地横抡出去, 所到之处,新兵们纷纷闪躲,硬生生在自己身周扫出了一圈空当。

被她的气势所迫,喧闹的新兵营瞬间实实在在地安静了下来。

弯弯拄叉于地,站在圈子中间,如被惹急了的野兽,眼中露出凶狠啮人的杀意,冷冷斜睨过来,被她眼光扫到的人,不知怎的,只觉得那目光如九天深渊里的寒冰,直插心中,冻得人忍不住打冷战。

这小孩明明鼻青脸肿,全身是土,鼻子嘴角都淌着血,却气势凛然,让人不可逼视。

嘴角挂起一丝冷峭的笑意,一字一句道:“我阿爹说过,以众击寡,战术也,以寡击众,勇者也。从现在起,我单挑你们每一个人!”

“从现在起,我单挑你们每一个人。”弯弯嗓音稚嫩,却掷地有声,隐隐有金石之音。

众新兵被她的气场镇住,再想到之前被这小鬼气昏了头,那么多人追打一个,难脱恃强凌弱,以众击寡的嫌疑,便多多少少有了些赧然。

“长臂猿”站了出来,不服气道:“单挑就单挑,我先来。”

弯弯冷笑道:“好,你用什么兵器?”

“长臂猿”面露傲然之色,道:“我用刀。”

新兵营里顿时一阵哗然,这个绰号长臂猿的新兵,叫黄火鹏,身高体壮,入伍前穿行山林靠砍柴为生,臂力尤其强,拉得开三石弓,提得起铁门闩,一把虎头军刀舞得霍霍生风,在新兵营里独占鳌头。

台下几个和黄火鹏交好的新兵,互相顶顶肩膀,挤眉弄眼,面露得色,比刀法,新兵营里没人胜得过“长臂猿”,小鬼,看你这次怎么死。

刘征焦虑� ��分,看向身边的世子。

却见楼誉面色平静如水,波澜不起,只好强行忍住提醒弯弯的想法,嗫嚅道:“长臂猿最好的就是刀法,小鬼和他比,就是孔夫子搬家—找输。”

陈天奇也有些担心,劝道:“世子,军内切磋也不是不行,就是怕他们才新入伍,动起手来把握不住轻重,万一有个打死打残的……”

楼誉手中暗暗捏了数枚铁莲子,不动声色道:“不急,再看看。”

黄火鹏拎了把虎头军刀,跳上校场高台,右足点地,左手抱刀,摆了个六合刀法的起手式,本是一个礼貌性质的动作,他却把刀尖外指,手肘后拉,不像起手式,倒有些像六合刀法中的杀招—反劈华山。

在黄火鹏心里,用他最擅长的刀法,打败弯弯只是时间问题,因此他一上来就用杀招,打算在三招内解决问题。

弯弯一声不吭,足尖点地而起,姿态若轻鸿乳燕,偏偏速度极快,众人刚觉得她如一只幼鹰展翅华美无限,赞叹还在喉咙口,就看到这只幼鹰化作黑色闪电,倏的一下劈向高台。

人未至,刀光起。

离光出鞘,弯弯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以离光为箭头,挟风雷之势,直射黄火鹏。

黄火鹏瞳孔紧缩,哪里料到弯弯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还好刚才刀尖外指,摆了个扑杀之势,百忙之中虎头刀横挡,锵的一声,勉强用刀面做盾,挡住如箭头射来的离光,连退数步方才停住,再一看,虎头刀上赫然一个洞,竟是被这小鬼头的刀子硬生生戳出来的。

弯弯一招得手,动作不停,反手一记回头是岸,直逼对方面门,阳光下刀芒如碎玉簌簌而流。

黄火鹏此时已知道弯弯手上的刀锋利无比,不敢硬碰,到底是用刀的高手,脚步移动,转身扬刀直劈,就是一记狠辣的开门见山。

陈天奇也是用刀的,对刀法甚有研究,见黄火鹏如此应对,微微点头道:“变招迅捷,反守为攻,不错。”

这边,弯弯也不硬挡,身法轻灵,一招孤烟袅袅使得优雅清逸,直取对方中路。

两厢打作一团,弯弯仗着轻功过人,并不和对方使蛮力,而是随机应变,以快打慢以轻克重。

她的一手刀法承袭自天机老人,在容衍的威逼利诱下苦练而成,却从来没有好好用过,平时只拿来对付野狼虎豹,离光也多数拿来砍柴杀鱼,几乎是毫无对敌经验,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刀法究竟练到了什么程度。

这次被人一激,正儿八经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战,说不心虚那是假的,因此憋了一口气,把容衍教的功夫尽数使将出来。

刚开始还有些艰难晦涩之意,渐渐有了领悟,感觉水到渠成,意到刀至,动静相宜,无不如意,其中舒畅难以言表。

渐渐的,一手刀法使得如行云流水,毫无半分烟火气,却刀刀不离对方要害。

陈天奇看着看着,眼睛一亮,咦了一声,道:“这可像话得很哪。”

数招过后,黄火鹏呼吸粗重急促,额头冷汗涔涔,早已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对付,哪里还有半点小觑轻视之心。

而弯弯则渐入佳境,身法和刀功配合得越发浑圆纯熟,得心应手,上一招古朴浑厚,下一招诡奇飘忽,种种精彩奥妙之处,不一而足。

只把台下的众新兵看得目眩神迷,既羡且惊。

陈天奇更是啧啧称奇:“看不出来,这小家伙瘦骨嶙峋的,倒是个练刀的好苗子。”

刘征在边上翻了个白眼,心道:“少见多怪,他骑马的本事可比刀法好多了。”

打到酣畅处,弯弯的眼睛越来越亮,只觉得这套刀法真如阿爹所说,奥妙诡奇,变化无穷,临敌对阵时,往往在极险之境时变数陡生,如穿山涧而过豁然开朗,原来还有好大的一片桃花源。

因此她也不急,而是甚有耐心地与黄火鹏过招,细细品味其中精髓。

远处,楼誉瞧见弯弯的神情,已知她有所悟,功力更有进益,嘴角不由得微弯,虽然面不改色,心中实际大为得意。

这小鬼果然如他所料悟性极高,是可造之才,自己的眼光真是不错,很不错。

弯弯不急,但黄火鹏急。

数十招之后,他已经知道弯弯的刀法高出自己无数阶,只不过不太纯熟,加之对敌经验太少,错过了很多机会,他才能苦苦支撑到现在,但自己败势已露,随着对方越来越熟练,自己的机会就越来越少,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此念一出,蛮狠之劲顿起,此时弯弯正凌空击其头部,黄火鹏咬牙闭眼,竟然完全不回招护身,反而抡起大刀,朝弯弯劈了过去。

弯弯身在空中,凌空一把大刀劈下,如果闪躲不当,则会被劈成两半,而黄火鹏自己也会落个重伤。

眼看就是一个你死我伤的局面,台下新兵们呼喊惊骇声大起,虽然他们不喜欢弯弯,毕竟没有什么杀人夺妻之类的深仇大恨,只是想教训教训她,发泄一下心头的羡慕嫉妒恨,打打闹闹而已。

之前见她身姿曼妙,刀法如神,心中已暗暗生出崇慕亲近之心,此时眼见她可能被砍成两半,便忍不住可惜嗟叹。

刘征脸色大变,和陈天奇不约而同飞掠出去,人在空中就大喊:“停手!”

楼誉眼神一凝,扣住的铁莲子已移至指尖,作势欲弹。

电光火石之间,弯弯突然左脚踏在右脚上借力,硬生生拔高数尺,鬼头刀恰恰从她的脚底划过,随后黑光一闪,弯弯借落下之势,离光砍向对方锋刃,“锵”的一声,鬼头刀应声而断,弯弯随着半截刀口同时落地,稳稳地站在台上。

这一下空中借力,端的是鬼斧神工奇幻莫测,台下众人惊骇嗟叹声未落,就纷纷倒吸口冷气,无不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上云梯!”楼誉瞳孔骤然紧缩,弯弯竟然会上云梯!他到底是谁?

这套步法失传已久,就连刘征和陈天奇也许都没有见过,更别提台下那些初出茅庐的新兵蛋子。

但楼誉非常熟悉,因为这套步法,他也会。

黄火鹏兀自拿着半截断刀发愣,弯弯已经平安落地,本可乘胜追击,但见对方两眼发直傻愣愣的,便也收刀不再出手,将离光入鞘,双眼如星芒闪耀,缓缓扫视场内,声音稚嫩清脆:“谁再来?”

她站在那里,目光精炼,神采飞扬,如明月初升,珠玉生辉,明明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却硬是让人感觉气势夺人,不可逼视。

众新兵面面相觑,纷纷低头,无人接话。刚才那番比试,速度很快,尤其最后险要关头那几招,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已让这些新兵明白,这个他们口中的芦柴棒、黑小鬼,并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荫福于大人物羽翼之下的废柴。

这个小鬼其实是个真正的强者,至少是个强者坯子,虽然年纪尚幼,经验不足,但人家刚才展现出来的刀法和轻功,那种程度,是他们无法望其项背的。

军中崇尚强者,弯弯刚才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足够为她赢得尊重,尤其最后时刻,她明明可以乘胜追击,却磊落收手,赢得不仅漂亮而且坦荡,其中的胸襟气度,更是让人心服。

再联想到之前,自己一群人以多欺少,以大欺小,闹哄哄地撵着人家追,实在太没素质、太小心眼、太丢脸,有些脸皮薄的已经连耳朵都快红了,哪里还敢应话。

弯弯连问了两声,都无人应答,觉得奇怪,歪着头想不明白,刚才你们不还是牛气哄哄地找我的碴儿吗,现在怎么都像秋天的黄叶遇冬霜—蔫了?

刘征和陈天奇对视一眼。

陈天奇会意,转头怒吼道:“胡闹,竟敢罔顾军纪私下斗殴,还有没有王法了,谁带的头?”

他高大威猛,声若洪钟,一声怒吼震得场内的尘土都抖三抖,众新兵又愧又怕,低头不敢说话。

黄火鹏如梦初醒,扔掉手里的断刀,情绪复杂地看了看弯弯,昂首应道:“是我,和他们没关系。”

陈天奇怒道:“知道少不了你,你和弯弯到中军营来听候处罚,新兵营其他所有人,原地俯卧撑臂两百个,绕校场跑五十圈,开始!”

“一!”

一声令下,新兵们应声趴下,早有教头候在边上,穿行其中逡巡督促,见到做得不标准的敲一下,看到做得慢的,索性照着屁股给上一脚。于是满场子的兵没人敢偷懒摸鱼,涨红了脸憋足了气,满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

黄火鹏看了眼弯弯,嘴唇翕动,犹豫片刻,道:“都尉,是我先挑衅的,不关他的事,要打要罚,我领。”

陈天奇板着脸:“要你去中军营你就去,哪来的废话,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弯弯和黄火鹏被五花大绑推入中军营帐候罪。

楼誉着一身石青色袍服,两肩以金线绣了龙纹,端坐上位,冷冷地看着堂下两人,久久不开口。

黄火鹏脸色发白,拳头捏紧,楼将军治军一向严苛,只怕这次的处罚轻不了,只不知道要罚什么。

弯弯倒是无所谓,歪着头,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打量营帐陈设。

只见正中一个红漆虎头案,靠近虎案处有一个绘制朱雀图案的大屏风,屏风后置软榻,应该就是楼誉平时休憩之处。另有十七盏莲花青铜树形大灯排列两旁,边上一个兵器架,上面挂着一杆银枪,一把宝剑,一柄腰刀,整个中军营帐自有一番华贵浑厚的尚武气度。

冷了半天场,看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楼誉方才慢悠悠开口:“这一架打得爽不爽?”

黄火鹏一愣,这叫什么问题?叫人怎么答,答不爽,搞不好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将军会让你再打一架,难道让他回答爽?

还没等他想明白,弯弯已经抬头,脆生生地答道:“爽得很。”

楼誉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笑意,却依然板着脸道:“说说看,哪里爽?”

弯弯答得咯嘣脆:“全身上下都爽。”

刘征和陈天奇差点喷笑,好不容易忍住,强行摆出了个端正严肃的神态,却因为憋笑把脸憋成了猪肝色。

楼誉哼了一声:“嗯?”

弯弯又想了想,认真道:“牵一发动全身,内力轻功步法刀法全部配合调动,心先于刀至,刀先于眼至,利己之长攻敌之短,对战时才有胜算。”

楼誉有些满意,道:“我再问你,刚才对战之时,你明明可以乘胜追击,杀敌于刀下,为什么收手?”

弯弯有点意外,没想到刚才对战时楼誉竟然就在边上,自己的一招一式都落入他眼中,一愣之下不假思索道:“他在发呆,我胜之不武。”

楼誉摇头,道:“你要记住,上了战场就只有铁血没有怜悯,多余的怜悯之心除了让你丢掉性命,没有其他作用。”

没有怜悯只有杀戮,这是战场存活的法则,冰冷无情。真正的沙场有多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只有走过修罗地狱的人,才会明白你死我活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见弯弯撇撇嘴,并不以为然,楼誉也不多说,只觉得弯弯憨善得可爱,就像刚出窝的幼虎,新鲜好奇,看到谁都想做朋友,也不管对方是狼还是羊。

看着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楼誉心里有些异样的情绪,这样一双眼睛如果染上哪怕一丝黑暗的颜色,该多么可惜。

心高气傲的凌南王世子,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教育方法太过残忍恶劣,非常不适合孩子的身心健康。

思虑片刻,自嘲一笑,对啊,为什么非要让这小鬼去领略这些血腥恶劣的东西呢?为什么非要他养出一副冷硬冰冷的铁血心肠呢?就让他这么天真快乐地活着好了。

真要上了沙场,自己把他护在身边就是,那些东西,他不用懂。

想通这些,楼誉自感轻松,抬头一笑。

边上的刘征和陈天奇眼看一次军纪惩戒就要变成孩子的教育大会,正大感无奈,幸好世子及时打住,让两人不约而同呼了口气。

“刘征,军内聚众斗殴,该当何罪?”楼誉靠回大椅里,懒懒问道。

刘征答得很快:“责打三十军棍,曝晒一天,罚劳役。”

黄火鹏看了眼弯弯,上前一步,咬牙道:“和他没关系,这三十军棍,我替他领了。”

陈天奇笑骂道:“替你个头,错了就好好认个错,否则六十军棍打下来,你就废了,还想充英雄,回去砍柴都不行。”

这黄火鹏也是个脾气倔强的,一条肠子通到底,完全没有听出来自家都尉的言外之意,扑通一下,双膝跪地,梗着脖子道:“将军,要打要罚冲我,输人不输阵,这个军棍就该我挨。”

弯弯一脸诧异,这个人刚才还像只好斗的公鸡,要死要活地找架打,现在怎么又要替自己受罚?

却也不肯领他的情,嘟着嘴道:“阿爹说了,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当,我用不着你替我挨打。”

陈天奇看着这两头不会转弯的倔驴,无奈苦笑,只得转头看向楼誉:“将军,念在他们初犯,也不失磊落担当,不如从轻处罚吧。”

刘征跟随楼誉多年,此时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早就消气,此时顺水推舟,向两人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认错。”

弯弯一脸茫然,黄火鹏虽然迟钝,总算比弯弯通些世故,一看这情形,终于醒过神来,急急道:“将军,我们知错了,我们保证下次再不会犯。”

我们?楼誉觉着这个词听在耳里很不舒畅,沉着脸道:“既然知错,军棍曝晒可免,劳役不可免,黄火鹏罚扫新兵营一个月,弯弯……”

楼誉扭头看了弯弯一眼,只见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小鹿一般滴溜溜水灵灵,说不出的稚弱可爱,心里一软,到嘴边的话就换了一句:“弯弯……罚你到伙房给厨子们打下手去。”

日上三更,马厩边草屋里有鼾声响起。

伙房对个吃货来说,不啻天堂,被楼誉罚去伙房打下手,哪里能叫罚,简直就是变相奖励。

弯弯这几天过得甚是快活,她看起来人小体弱,长得又端正讨喜,关键是能吃,不管人家厨子做什么,都非常捧场地大喊好吃,因此也不用怎么卖萌,就深得厨子们喜爱,重活苦活根本轮不到她做,新鲜吃食却是第一个尝。

几天下来,她大快朵颐,有空去射箭场上混混,消个食,然后继续吃,到了晚上就捧着滚圆的肚子回草屋一觉睡到天亮,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这让弯弯真心觉得,前几天那一架打得太值得了。

此时,这个非著名小吃货正打着小鼾,趴在草屋的土炕上睡得正香。

“弯弯,几天下来从军歌吹得越发好了。”睡梦中,容衍端着野鸡粥,眉目含笑地看着她:“我们弯弯那么聪明,以后一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

阿爹那么厉害的人都说我是才女,我肯定是个大才女。弯弯心里高兴,笑得见眉不见眼,将从军歌吹得越发找不着调子。

画面一转,还是容衍,手把手教她武功,甚是耐心道:“想练什么?阿爹会的,都能教你。”

弯弯眼珠乱转:“嗯……逍遥步。”

容衍:“为什么喜欢练逍遥步?”

弯弯高兴道:“适合逃命。”

容衍:“……”

画面再转,漫天沉黑雾霭之下,弯弯点燃了松塔枝叶,呆呆看着容衍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消失,火光熄灭,她亲手把容衍的骨灰收敛入罐,然后在异迁崖顶,一把把随风散去。眼泪已经流干,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扼住,痛得无法呼吸。

阿爹,你从此活在微亮的晨光中,在漫天的晚霞里,在也西草原千日草花瓣上,在狩水之畔,还有……在弯弯的心里。

楼誉站在土炕边,看着弯弯趴在炕上的睡相,良久不语。刘征试图上前叫醒弯弯,被他伸手阻住。

看见炕上的弯弯睡梦中微微翘起的嘴角,楼誉失笑,这个小鬼梦到什么了,笑得那么高兴。

可是过了不久,只见那微翘的小嘴渐渐低落,睡得正香的小鬼在睡梦中哽咽起来,眼泪从眼角渗出,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盯着长长睫毛上那滴泪珠,楼誉觉得分外刺目,沉默片刻,突然大声喝道:“小鬼,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快给我起来。”

弯弯身子一震,睡梦中嘟囔着骂了两句,眼睛也不睁,咂吧着嘴翻个身,继续睡,没有半点要起床的意思。

楼誉亲自上前,运掌如风,在弯弯屁股上狠狠打了两下:“小鬼,起来,否则糕点我吃完了。”

说罢,故意打开包着的锦帕,把锦绣新做的糕点,放在弯弯鼻子底下逡巡。

甜美的香气萦绕鼻端,弯弯鼻翼扇动,猛的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两眼蒙眬地伸手乱抓:“给我,给我,吃的给我。”

楼誉志得意满,把一块栗子糕塞进弯弯嘴里,然后劈头盖脸地扔了套黑云骑的常服过去:“换上,我们要出发了!”

弯弯下意识地咀嚼着糕点,两眼茫然地把头上的衣服扯下来,呆呆道:“去哪里?”

楼誉头也不回地走出草屋:“赶快换好衣服出来,带上兵器骑上马,一炷香内校场集合,咱们打草谷去。”

弯弯并不知道什么是打草谷,听楼誉口气好像是要去打群架,看在最近糕点越做越好吃,越送越勤快的分儿上,那就勉为其难地帮他打一架好了。

慢吞吞换上楼誉扔过来的衣服,在地上踢腿打拳比画了几下,只觉得宽窄胖瘦无不合身,比起之前那套缠手缠脚,挽袖子扯裤腿的衣服好太多了。

衣服好像刚刚洗晒过,干净清爽有股阳光的味道。很久没穿新衣服了,弯弯收拾停当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扯扯衣襟拉拉袖子,左看右看,心中甚是满意高兴。

正高兴间,门口传来个凉凉的声音:“小鬼,别臭美了,穿得再好也是块黑炭。”

只见赵无极靠在门上,出声嘲笑。

他和弯弯之间的梁子结得既深且长,实在看这个小鬼非常不顺眼,绝不放过半点挖苦讽刺的机会。

弯弯撇撇嘴,也不理他,走到门口手做圈放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嘚嘚马蹄响,大红不出意外地飞奔过来,后面不出意外地跟着它的粉丝—那匹身高腿长的黄骠马。

看到黄骠马,赵无极眼睛一亮,急匆匆赶前几步,大喊:“黄龙,过来。”

黄骠马停下,看看昔日主人,再看看大红,四蹄不安地刨了刨地面,犹豫片刻,打了个响鼻,又摇头晃脑地跟着大红而去。

“啐!没良心的家伙。”赵无极脸色难看,狠狠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有心上去把黄骠马硬扯回来,又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黄龙彪悍,仅凭自己是无论如何拉不回来的,只好悻悻地看向弯弯。

弯弯看也不看他,顾自把离光往腰间一插,翻身上马。

自从草原和楼誉赛马之后,弯弯才真正认识到军马的厉害,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也佩服得紧,所以一改往日骑马光辔无鞍的野路子,二话不说地给大红配上了全副的军式镫绳马鞍,难得大红竟也没有抗拒,只是不舒适地蹭来蹭去,跑两步扭一下。可怜堂堂野马王,就这么喝醉酒一样踉踉跄跄了好几天,才勉强找回从前的节奏。

赵无极眼见弯弯要走,大急,这才想起自己厚着脸皮找过来的目的,赶紧冲过去拽住对方的缰绳不撒手,抹了把脸,极其巴结地挤出丝笑:“小鬼,不,弯弯……兄弟,以前是做哥哥的不对,要打要骂随你,哥哥今天给你赔不是了。”

弯弯生性豁达,见对方先放下身段道了歉,便大度地挥挥手,表示算了,一勒缰绳打算走。

不料赵无极依然拉着不撒手,弯弯在大漠长大,一根肠子通到底,闻弦音知雅意的本事基本为零,哪里懂得赵无极的意思,见他死拽着缰绳不放,于是皱着眉头不解道:“还有事?”

赵无极像吞了只带毛的猪蹄一样,涨红着脸嗫嚅道:“确实有事,弯弯兄弟,你已经有了大红,能不能……把黄龙还给我?只要你肯把黄龙还我,哥哥我一定抢把朔国将军的佩刀送你。”

黄龙走后,赵无极只得凑合着骑其他的战马,怎么都觉得各种不适应,这也不够好,那也不够快,比黄龙差远了,念念不忘几乎成痴。

眼下就要去打草谷了,在以骑兵作战为主的草原上,一匹好的战马可平添一半的战斗力,所以楼誉前脚走,他立刻后脚蹭过来,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把黄龙求回去。

弯弯瞅瞅黄龙,摸摸后脑勺为难道:“可是它现在认的主人不是我,是大红,要不,你求求大红去?”

赵无极愣了,看看昂首挺胸一脸不屑的大红,再看看紧跟在后的黄龙,两眼发黑,呃……这是什么情况?

一时傻了眼,大红也是个宿敌,当时在草原上的恶缘历历在目,更何况,他可没有弯弯能和动物对话的本事,沟通有障碍,表示很无奈,难道让他和大红说,大红兄,别生气,把黄龙还给我,条件任你提?

赵无极此时觉得,自己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被抢了情人,而情敌竟然是匹马,真是让人悲从心来。

即便有百般讨好的心思,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好尴尬地摸了摸大红的鬃毛,纠结半晌,方才开口:“大大大……红,今天吃饭了吗?”

弯弯扑哧笑了出来,见赵无极身高膀圆的一条汉子,脸上涨得几乎滴得出血,便大发慈悲地拉过大红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

大红甩蹄摆头,瞅着赵无极,硕大圆瞪的马眼带出一丝不屑,赵无极亦紧张地回望过去,一人一马对望片刻,赵无极实在难以揣测大红的心意,只好求救般看向弯弯。

弯弯俯身捋捋大红的鬃毛,道:“我们去打架,难道让黄龙在一边看热闹?让他骑着黄龙和我们一起打才行啊。”

大红这才喷了个响鼻,冲黄龙摇了摇尾巴。

黄龙本已在新旧主人之间左右为难纠结无比,如今一看大红点头,顿时轻嘶一声,脚步轻盈地一路小跑,停在赵无极跟前。

赵无极大喜,立刻就翻身上马,摸摸黄龙的头,拍拍马屁股,一时间笑得见眉不见眼。

又看看身边的弯弯,感动得把胸口拍得咚咚响:“弯弯兄弟,朔军狡猾,你又没经验,打草谷时只管跟我一组,刀啊箭啊哥哥都替你挡了,保你半根寒毛都伤不着。”

弯弯满脸迷茫:“打草谷是什么,难道不是打群架?”

赵无极一脸得瑟,终于找到了可以倚老卖老、卖弄经验的机会,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噼里啪啦兀自说开了。

彼时梁朔两国关系恶劣,虽无大战,但边境摩擦不断。不时有流寇袭击边民,杀人劫掠,无恶不作,往往一次袭击就血洗一个村落,不留活口。

边民被扰得苦不堪言,纷纷流离失所,不惜拖老携幼举家迁移,垦地失去耕种,造成荒野千里,莽草遍布,很多地方甚至凋零破落不见人烟。

虽然都说是流寇作乱,但内行人心里都明白,如此整齐的骑兵队,杀人劫掠不留活口的利落作风,哪里可能是一般流寇所为,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你不仁我不义,既然你能乔装成流寇扰我边境袭我军民,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义军保护边境?

楼誉心中冷笑,亲率黑云骑精兵,在边境巡逻,毫不留情地追杀流寇,一为巩固边境,二来可以借此实战练兵。

双方都不是以正规军作战的方式出现,又经常伴随着打家劫舍,烧粮草劫金银的方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因此这种游击式的作战,被称为“打草谷”。

近十日来,凉州城外流寇作乱,大量难民流离失所,涌入城内,其中肯定混杂了不少对方的斥候细作。

楼誉明白,要平内乱,必先灭其外援,斩断对方援手,方能清扫混入城内的奸细。

因此,他亲自领兵,带着前锋营、斥候营、弓箭营的精锐,加上若干新兵营中表现突出的新兵,组成一支骑兵队,准备深入草原,扫荡流寇。

此一去深入荒漠,数十日不能返,其中凶险一言难尽,因此去的人要么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要么武艺超群,能力出众。

从哪个角度看,弯弯都不是合适人选。

之所以在临行前把弯弯这个疲懒目无军纪的家伙带上,那是因为楼誉相信,没有人能比眼前这个睡眼蒙眬的孩子更了解荒无人烟的大漠草原。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冷酷无情的荒原草地上长大已是奇迹,更何况带着一马一豹,横行无忌称霸草原,神出鬼没,活得滋润无比。

这个草原荒漠,看着平平无奇,其实到处都是流沙陷阱,如果没有识路的人带着,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果陷入流沙,再厉害的军队也是死路一条,虽然楼誉深入险境探过几次路,但哪里比得上这个在草原上土生土长的野孩子。

打草谷比的是一个奇兵突袭进退自如,靠的是对地形的熟悉程度,而眼前这个孩子,就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活地图。

所以不带他去,带谁去?

赵无极并不明白自家世子的安排,只是心里诧异着为什么让这个初来乍到的小鬼上战场。那可是真正的战场,和打草谷的惨烈比起来,平时小打小闹砍只胳膊削根手指的,根本就不叫个事。

刚刚弯弯心无芥蒂地把黄龙还了回来,承了个大情的赵无极,对眼前这个小鬼也看得顺眼起来,当然不希望他就这么嗝屁了。

默默地在心里骂了句“世子冷漠”,又杞人忧天地考虑了下“这么冷漠无情的性子,以后娶不到世子妃可如何是好”的问题。

然后看着弯弯瘦瘦的肩背,细细的胳膊腿,又想到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怎么说这个小鬼之所以从军,都和自己脱不开关系,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让他上了战场,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赵无极越想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顿时觉得满腔热血化作保护欲,酝酿了半天,低头沉重道:“弯弯别怕,世子不管你,赵大哥会保护你。”

半晌不见回应,再一看,弯弯早已策马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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