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9
我走到他的对面,他向我说“坐”,于是我坐下了,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停止用餐。他动作很优雅,足以媲美英氏皇族。如果不是这个阵势,我真是不能够相信他是帮派老大。
他靠在椅子上端详我,嘴唇慢慢地抿成一线,他的声音低沉,却极其动听:“梁小姐,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过我想你对我一定不很陌生。”
我点点头。
这个人本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所有的人都怕他,都不敢靠近他,甚至连报纸周刊上都不敢登他的名字。
他扬起一条眉毛:“我一直很想看看能让我侄子心心念念记挂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也抬起眉毛,反问道:“结果呢?”
在这种人面前,我根本不打算妄自菲薄,即使我知道我这种质素根本容不进他眼里。
他并不回答,嘴角噙着那丝笑意说:“你已经跟郑凯文分手了?”
我吸入一口凉气,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眼前一黑,我脱口就问:“原来是你?”
他的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说:“我跟郑凯文说,如果他不让你离开他,那么他将失去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东西,包括他的家人他的事业……但是最后,他还是会失去你。”他显然很得意,继续说:“如果我让一个人活着,他就不能够死,我让他一无所有,他便不能有一分钱。我知道郑凯文也是个聪明人,我从没有看错人。”
我知道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我也曾经想到过会是这样,但是听到孟军山这样得意洋洋地说出来,好像是在悉数自己的战绩,我简直觉得无法容忍。我想到凯文眼中的痛楚,我想他那时候一定比我更疼。
这个人,竟然将自己的成就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恨不得立刻泼那家伙一脸的水,但是我面前居然连一杯水都没有。
我倏地站起来,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满桌地杯碟都在震动。
“你卑鄙!”
说出了这样的话,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我知道我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在我们三米直径外的那些男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简直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可是孟军山略微抬起手,便阻止了他们进一步的举动。
“不管怎么说,你在郑凯文心中的分量还是不够。为了生意,为了弟妹,为了他自己,他都可以放弃你,你们那些所谓的爱情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让他早一点离开你,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如果爱我需要付出那样高的代价,那我宁可他选择放弃。他没有做错。”
这世界就是这样,有时候有些人只用一只手指,就能够解决我们用尽全力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但是并不因为这样,我们曾经的努力就全无意义。
我双手紧紧地攥着桌布,仿佛要将那细柔的碎花蕾丝在手里揉碎了。
我推开椅子,转身离去。
“回到江洋身边去。”他忽然在我背后高声喊道。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无不嘲讽地反问道:“孟先生,我听错了吧?”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褪去,简直就像是戴上了一张苍白的面具:“你没有听错。”
“为什么我要回去他身边?当初是他一次次提出分手,最后一次根本连一句接口的机会都不给我。孟先生,是你的侄子他先放弃了我,没有人威胁他,没有人逼迫他,他都可以放弃我,我在他心中岂不是更不值一提。我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回去他身边。”
“因为我要你回去。”他的吐字清晰有力,是一种军人的命令口吻。
我不屑地笑了笑:“孟先生,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听你的命令。”
他的神情如黑云压顶,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头顶冒着青烟,两眼杀气腾腾,像是妖怪扑向我。他站了起来。我听到椅子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刺拉的尖叫声,可是我还是转过毫不犹豫地向门口走去。
他在我身后吼道:“你再走一步,我就可以命人打爆你的头。”
“那就现在开枪吧。”我停下来,微微笑着看他说:“过了今天可能我又会变得很怕死了呢。”
他瞪着我,双眼充满血丝。
我看到他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血脉膨胀,浑身都在发抖。
我想一定很久没有人这样顶撞他了,他会开枪打死我的,一定会。他的修养再好,受过再高的教育,毕竟还是一个黑社会。他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枪杀掳掠,在他眼里万物虽然平等,但都只是在他脚下而已。
周围那些人都已经开始注视我,就像是在猎场里,注视着一只猎物,管它是兔子还是麋鹿,总之我逃不掉。
也许我马上就要死了,但我还是不愿意妥协。
隔了好久好久,他们都没有动,似乎只是在等孟军山一声令下。
但是孟军山只一直都没有动,许久许久以后,他的沉重的呼吸散去了。他终于抬起了手阻止了那些人进一步的举动,于是各位便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位置,我的心也一样。
“梁小姐,你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都应该感谢江洋。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让人把你丢下黄浦江了。”
他提起了江洋,我感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竟然还会因为那个人心痛。
我垂下眼睫,轻声道:“我的确很感激他,他曾经爱过我,给过我最快乐最美好的回忆。但是现在我不会回去他身边。我不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他不能够在不爱我的时候踢开我,后悔的时候又重新来找我。”
“梁小姐,你开个条件。”孟军山忽然说,声音显得有些无力:“无论是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你的。只要你回到江洋身边去。立刻。马上。”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在求我?居然是在求我。
这个能让香港股市随升随跌,能用一百块纸币堆成山来压死我的人,居然在求我。
“孟先生,这是你的主意,不是江洋的,对么?”我的这句话,令孟军山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知道我猜对了,我继续说:“江洋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那种可以用钱收买的人。我也很了解他,我知道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总之,你必须回去!”孟军山砰地砸了一下身旁的桌子,我的心也跟着突地跳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支票簿扔在我脚下,说:“要什么条件你开。哪怕你要一座阿拉伯油田,我也买给你,只要你回去江洋身边,我只要江洋平安无事。”
我弯腰捡起那本支票簿,掸去灰尘,放回到他身旁的桌上说:“可惜,你现在要我给的东西不是用钱可以买到的。”
他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的可以将我那瘦弱的手腕变成粉碎性骨折。
“孟先生,你没有爱过人吧?”我虽然很疼,但却还是笑了一下。“你一定不知道,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因为他的伤痛而加倍伤痛,因为他的快乐而加倍快乐,哪怕他不在你身边,只要你知道他过得很快乐,你也会觉得很幸福。”
他那样良久地盯着我的眼睛,忽然放松了手腕的力气,问我:“你爱郑凯文?”
我的眼眶轰的一热,心脏肌肉都在扭曲了,真的好痛。“是的,我爱他,即使现在他放弃了我,我还是爱他。”
我再也不能留在这里,我怕我会当着他的面掉眼泪,我不愿意向这个人示弱。
我抽回手腕,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孟军山从一旁的保镖身手中拿过了一支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我知道枪口瞄准了我的后脑勺。我转过脸去,就看到那黑洞洞的细窄的直径对着我,简直就像是一只诡异而空洞的瞳孔。
“如果我真要杀了你,江洋绝对不会知道。”
“那么,开枪吧。”我扯了扯嘴角说:“孟先生,如果你今天不开枪打死我,你今后一定会后悔的。我也并不希望你为我破例。”然后我转过身,向着那漫长而黑暗的九曲十八弯走去,每一步,也许都会是一个结束。
我的心在一瞬间被倒空了,什么都没有,连恐惧都没有了。
如果我现在死了,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父母。我从来都只会让他们生气,我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他们的感受,我从来不会让他们省心。当我有能力的时候,我却只顾着追求自己的快乐,从来不为他们考虑。
对不起,我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开始。
可是,我不会后悔。
对不起,江洋。
也许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因为我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去了。
砰的一声。
子弹在我脑门后飞速扑来。
我知道孟军山一定会开枪的。
我只是没想到,那一枪并没有打中我。
也许他是故意打偏的,只是可怜了门口那只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
但也许是苏孝全的手脚实在很快,他抢在子弹了出膛得那么零点几秒前把我拖了过去,并且牢牢地护住了我。
也有可能是言晓楠的惊叫声扰乱了孟军山的判断力,子弹出膛偏了那么一点点,所以我还活着。
总而言之,我活下来了,我居然活了下来。
言晓楠冲过拉一把抱住了我,她的眼泪劈里啪啦地落在我的衣服上,很热也很凉。
苏孝全已经走到孟军山面前,但是我又听到沉闷的声响。
枪托重重地打在苏孝全的脸颊上,立刻出现了一片深刻的红印子。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像是一条细小的蚯蚓。一定疼得两眼冒金星,但是苏孝全竟然连一声都没有吭。他只是重新看着孟军山,声音平静的好象刚才只是谁不小心撞碎了那只古董花瓶——这时候正有人在那里收拾那只花瓶的残骸。
“三爷。”苏孝全站直了身子,平静地说:“这件事情让我来处理,我一定会办好的。”
孟军山微微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他真的并不是要我死。但是他到底想让我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然后他把枪反转过来递给苏孝全,同时说:“苏三,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VOL.20
“跟我去一个地方。”
走出餐厅,苏孝全带我们上了一辆黑色加长林肯。
面对面的两排座位,坐着我们三个人,显得十分宽敞。我和言晓楠颤颤巍巍,双手紧握。我们其实都在害怕,这次我真可以算是死里逃生。我看言晓楠的眼神,根本是在骂我“梁洛心,你是猪啊”。
是啊,我真是猪。
苏孝全坐在我们对面,用手背慢慢地擦着嘴角的血迹。
“很疼吧?”言晓楠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苏孝全抬眼看了那手帕一眼,轻薄的面料,一角上印着一朵兰花。真像是古装片里的道具,我怀疑是不是晓楠从片场带回来的。他却似乎看不出那手帕的特别之处,随口说了一声:“谢谢”就用那洁白的手帕,一点一点地擦掉嘴角的血迹。
我相信那手帕价值不菲,言晓楠从不用地摊货。
苏孝全的额角至面颊一带都已经青了,嘴角的血迹擦去以后,可以看到一块明显的淤紫。我不知道孟军山用了多大的力气打下去,但是苏孝全竟然没有被他当场打昏,还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了那些话,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硬汉?
车厢内的气氛有点沉闷,我看着他脸上的伤,终于感到一丝愧疚,他毕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刚才谢谢你。”我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怕死么?”
他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可是天有些黑了,看不到外头的景色,车窗上映出苏孝全的脸。他笑了一下,然后说:“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果活着没有用,还不如早点死了得好。”
医院的灯光苍白无力,一切一切的白色在那种灯光的照耀下,都会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苏孝全穿过重
重“守卫”,推开了病房的门。护士小姐正在为杜泽山注射针剂。他的面色虽然苍白,但是精神还好,几天不见,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而他本来就比早先的时候瘦了很多。
所以我第一次并没有认出他,但也不是这样,他真的变了很多,变得我认不得了。
护士看到苏孝全走进来,收拾了针管和药剂,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你的脸怎么了?”杜泽山放下卷起的袖子,却不看他,带着厌恶的口吻说:“又是叔叔。你们刚才又去干什么了?是派斗?还是去砍人?”
“你不要总是把你叔叔想成一个坏人。”
苏孝全走到床边,杜泽山却已经下床站了起来,走到柜子旁去倒水。
“不是想,他本来就是。难道杀人放火也能算是好人。”
水壶里的水哗啦啦的倒出来,玻璃杯很快就满了,那水就一直溢出来,杜泽山放下水壶,站在那里说:“我说过多少次,不要碰郑家的人!可是你们都干了什么。郑凯悦死了,现在郑凯奇还在警署,难道这一切不是他让人干的么!他是好人?”他讥讽地笑着:“他是个好人?!”
“三少……”
“不要叫我三少,我不是你的三少,我跟你们不一样。”
苏孝全忽然提高了嗓门道:“是,我们这种人的确让人看不起。但是你始终是三爷的侄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如果把我当侄子,为什么要对我作出这样的事情。”杜泽山有些激动:“他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撞死郑凯悦!她才只有二十岁,我说过不要碰她……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一个人,我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他指着自己,从头到脚,激动地说:“他想把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就必须要是什么样子。”他又指着脑袋继续说:“他恨不得刨开我的脑袋,把他的想法都装进去。”
“他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住口!”杜泽山忽然狠狠地拽着苏孝全的西装,一直将他逼到了墙角的位置。
我听到苏孝全的背脊撞击墙壁的声音,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两个人隐匿在黑暗中,只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而我站在病房外,隔着门上模糊的玻璃,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三少,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这么激动。”苏孝全的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和痛楚,他只是慢慢地举起双手,抓住了杜泽山的肩膀。
他的肩膀是在颤抖的。
“郑凯悦的事情我先不跟你们算账,可是如果你敢再伤害一个人,我绝对绝对会让你后悔的!”
根本是在诅咒。
“三少,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现在所需要的不是去管那些琐事。你只是需要养好身体,其他的事都由我们处理就可以了。”
“什么叫琐事,那是人命啊。”
“那也是他们自找的,每一个人都应当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郑祖望把你变成这样,这就是他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苏三你给我听着,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伤害一个人,我都会让你也为此付出代价……”
“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三爷!如果你觉得我该死,我可以马上死在你面前!”
争执越来越激烈,音调也越来越高,他们的说话声交叠在一起,简直如同一阵错杂繁复的滚雷声。
我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听不清他们混乱的争执。
“苏孝全……”我看到杜泽山忽然皱起眉头,他额角突起的青筋微微跳动着,怒火中烧地抓住苏孝全的衬衫领口,力气大得像是要把苏孝全撕裂一样。他吼:“苏孝全,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苏孝全在他的蛮力拉扯中稳如泰山:“我必须这么做。”
“我不管……我不管这是叔叔的命令还是你的主意,总之……如果再让我知道有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件事而出事,我担保我会让你们所有的人后悔,叔叔他……他也必须要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发誓。”
“你忘了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忘了你当年有多痛苦,你忘了那些伤口是怎么一点一点愈合的,你忘了你当初哭着跟我说,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去找她了,你忘了是谁一次次把你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的。”
苏孝全反手揪住杜泽山的衣裳,狠狠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你最不应该有这种妇人之仁,如果你的叔叔不是三爷,你早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你早就该让我死!”
他忽然将苏孝全用力地向后推去,这时候,病房的门锁开了。
我和言晓楠就像是舞台大幕后的设备那样突兀而又凌乱地呈现在了杜泽山的面前,也许,是江洋……我并不知道。我怔怔地望着他,握着门把手的那只手竟然在发抖。他忽然也松开了抓着苏孝全的手,像是一件衣服那样从苏孝全的肩膀上滑落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是怯懦的,他怕见到我。
他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撞上了床架,才停住了脚步,但是他的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因痛苦和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表情。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江洋。
我认识的那个江洋,他从不会恐惧,从不会害怕,他是个天才,他就像是我的擎天柱,只要有他在身旁,我便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可是现在,他竟然害怕看到我。
“为什么怕我?江洋……”
“你认错人了。”他忽然转过身去,双手抓着床架,那钢筋的床架也发出咯吱咯吱痛苦的声音。
苏孝全上前拉住了他:“三少……”
“你给我出去!滚出去!”杜泽山推开苏孝全,指着门大喊:“你们给我出去,我不是孟江洋,孟江洋已经死了。”他突然筋疲力尽,艰难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扶住门边柜子站住,我看到他腰腹部的伤口炸裂出红色的晕。
我冲上前去,忽然抬起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那么响亮,那么清脆,病房里都是回响,我的心轻轻地颤动着。
我双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你为什么还这么固执!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办。三年前为什么把我孤零零一个人丢下?为什么突然说分手?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我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他身上:“你如果是真的死了该多好,你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这里,一次又一次打乱我的生活!孟江洋,我恨你!”
“说的对,你应该恨我!”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沁出来:“所以,你恨我吧。”
我哭了,没有声音,但是泪水如同倾闸而出,汹涌澎湃。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就是孟江洋,你为什么不说!”
他低下头,闭起眼睛,仿佛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梁洛心,你恨我吧,就这么一直恨我……”
“是,我恨你,一直就这么恨你……”我全身无力地倒在他脚下,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哭得呜咽。“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恨你……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你。”
“洛心!”他看着我,但是那黑曜石般的瞳仁里是我熟悉的孤独和温柔。
我忽然抱住他。“江洋……”我低低地喊着那个久远的名字,更加用力地抱住他:“我真的恨你,真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连隔壁走廊里针管碰撞的声音都依稀能听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渐渐地,我感觉到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的呼吸声在空气里静静回荡。连空气里,都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二氧化碳。
我们离得那么近,但是我却看不清他的眉眼,然而却在这个时候,在那模糊的五官中我看到了熟悉的脸孔。
是我的江洋,他还是我的江洋。
他的眼睛也许没有以前那样清澈了,但还是那样深褐色的瞳孔,可以映照出我的影子。他的鼻子也许比以前更挺括了,轮廓也不同了,模样都变了……但那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有我迷恋的笑容,他是我深爱着的那个江洋。
他的手终于搂住我的腰,用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说:“洛心,我好想你。”
“我真的很想很想你……我真的很想见你……”他一遍一遍地说。
“可是……”他忽然松开了我,非常吃力地笑了笑。我看到他的面色如此苦楚,仿佛正有千万把刀子扎向他的心脏。
“怎么了?”我试图阻止他摔倒,他却忽然抬手打翻了桌上的水壶和水杯,抓住了点滴架,然而身体仍然沉重地倒下去。
苏孝全已经推门而入,飞快地从我手中把江洋托了起来:“快叫医生!”他冲我喊。
“不许叫医生……”江洋不肯放开苏孝全,从牙缝中挤出的那些字句:“我不要他们给我打那些镇静剂、麻醉剂,你们要让我这样睡到什么时候……我宁可这样疼死……算了。”
他忽然膝盖一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苏孝全像是一堵墙那样,挡在他面前,供他依靠。
他的手抓着苏孝全肩膀,昂贵的西装被他揉成咸菜,手指简直要插入皮肉中去。他一定承受着不可预料的痛苦。疼痛会让他失去理智。我知道这时候,如果苏孝全不是这样抓着他,他一定会用头去撞墙。
我略一垂眼睫,眼泪就劈里啪啦地落下来。
言晓楠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说:“他是江洋?他怎么可能是江洋呢?”
医生和护士蜂拥而至,一瞬间病房拥挤得不能插针……苏孝全慢慢退出病房,理了一下衣裳,说:“我们去外面说吧。”
VOL.21
医院的食堂里这时候没有人,苏孝全却依然派两个人守在入口处。
他将一个文件袋放在我的面前,我打开那个文件袋,里面跌落一叠照片,一叠厚厚的报告书。
“手术报告……”
我抬头看了看苏孝全,他已经脱掉西装外套,衬衫上也有隐隐的褶皱。
“我想你已经知道三年前他在一场车祸中劫后余生,但是因为严重烧伤和大量的外伤,所以不得不进行紧急抢救。前前后后,他一共经历过十五次手术,大型手术有四次。这些,都是他的手术报告。”
车祸……是什么?
我捏着手里的报告书,那简直厚的像一本小型字典:心脏修复手术、肱骨接复手术、皮肤修复、整形手术……他竟然动过整形手术,难怪……难怪他会变成杜泽山?我拿着那份整形手术的报告,从那里面跌出来一叠照片,乌黑的一片,我不敢去看,更不能捡,手指不被控制地发抖。
“这些是他烧伤后的照片。”苏孝全把那张照片捡起来,摆在我眼前。
连言晓楠这种见过世面的人都忽然地惊叫一声,转开了脸。
我几乎不能相信,那样严重烧伤的一个人,居然还能活下去。
“出车祸的那一天,是你们准备去登记结婚的日子。三少和三爷大吵一场,然后他开了三爷的车出来,我想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被那些人误以为车上的人是三爷。因为我一直追着那辆车,所以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我看到因为油箱漏油而导致车子爆炸,是我把他从燃烧的车子里拖了出来。
“我送他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但是他一直念你的电话号码……在进手术室的前一秒钟,我替他拨通了你的号码,我把电话拿到他耳边,我听见他跟你说‘梁洛心,我们分手吧’。”
言晓楠震惊地看着我,我却不知道应该看什么地方。
我只是想,他说的这一切,一定是骗人的。
苏孝全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他说:“我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江洋,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但是已经很成熟,他很少说话,也不爱笑。平时总是躲在房间里看书,打电脑。他很优秀,聪明过人。射击、搏击、空手道、计算机样样都很棒。他喜欢读书。所以三爷就送他去国外读书,但是他逃回来,于
是我们只能送他去了那个城市。
“第一年暑假他回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么开朗那么快乐,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天使,他说他爱你。我知道他有多爱你。他只要提起你,就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笑容。
“他是三爷的接班人,他将来一定富可敌国,能够呼风唤雨。但是这些年来,我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快乐。我知道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我也知道他不可能得到,其实他也很清楚。他那时候对我说过,如果他不能让你幸福,他就放你走,哪怕你恨他。”
苏孝全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含住了,然而打火机叮了一声,却没有打出火来。
“车祸之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那个样子,简直就疯了。他责怪我为什么不让他去死。好几次……”苏孝全把那根烟拿在手里摆弄,声音有些不稳:“好几次,他偷偷地拔掉针管,也试图用刀子割断动脉。都被我阻止了。他那时候哭着跟我说,他知道他再也不能让你幸福了。”
他笑了一下说:“我看着江洋长大的。他小时候从树上跌下来,跌断了腿,被一个手脚很重的跌打师傅接骨。那么疼,他都没有哭。他第一次受枪伤,硬是没有麻药把子弹取出来,也没有哭。可是那几天他每时每刻都在哭,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三爷花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为他做修复手术,把他送到法国去复健,给他做整形修复,为他制造了杜泽山的身份,希望他重新开始。本来这一切都好好的。但就是因为你,还是因为你,梁洛心,是你。”
他看着我:“三少一听说郑凯文找到你,不顾三爷的阻止连夜飞去上海,他让人暗地里保护你。你知不知道,那一天我陪着他坐在车里,看到你和郑凯文一起走到婚姻注册处的时候,他有多难过。那天晚上,我陪着他喝酒。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那样,他以前的时候,即使并不开朗并不快乐,但是他不会那样痛苦。那一天我们一直喝到天亮的,他喝醉了,睡着了,他还喊你的名字,他还为你流泪。”
苏孝全站了起来,把那根揉烂的烟丢在地上。空荡荡的医院食堂里,只有他的衣服沙沙作响。
“还有一件事,也就是三爷为什么一定要你回到江洋身边的原因。”他顿了顿,才继续说:“车祸之后他脑后留有一块淤血,压迫神经造成偏头疼。以前就很严重,他常常疼得在地上打滚,有几次昏了过去。医生以前就说要动手术。但是他坚持不肯手术,我知道是为什么,我想你也知道。
“这一次事故之后,医生说必须要动手术。血块偏离了位置,他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也看到了,他头疼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三爷希望你可以说服他,但是三爷那个人从来都是不会求人的。
“我说完了。”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再看我,转身离开。
我忽然站起来说:“如果动手术,存活的概率有多大?”
“我不知道,但是如不动手术。”苏孝全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只是说:“随时会死。”
我很多次对言晓楠说,维多利亚没有外滩的夜景动人。
但是那海风迎面吹来,让人的心也辽阔了。眼睛里涩涩咸咸的,轻轻用手指一碰,睫毛上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水珠。
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泪水。
“洛心,你哭了?”言晓楠看着我,语气中都是惊讶。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惊讶什么,我也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江洋离开我的时候,我在她面前掉下的眼泪足以灌满整个游泳池,她为什么还觉得惊讶。
我摇了摇头,却趴在栏杆上低下头,眼看着那一颗饱满而晶莹的眼泪,落入茫茫大海之中。
言晓楠走过来说:“难道,你真的爱上郑凯文了?”
我还是摇头。
渡船开过的时候,远远的搅碎了一池霓虹,琳琅满地。
言晓楠固执地转过我,看着我说:“难道江洋回来了,你不觉得高兴么?”
我转过脸去看着对岸的夜色,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你其实还是盼着他回来的啊。虽然现在事情有一点突然,可是……难道你已经不爱他了?”
“晓楠,我真的好坏。”我靠在那冰冷的扶手上,抱着手臂说:“其实那天晚上郑凯文已经都告诉我了,可是我却不愿意去面对。我其实早就知道杜泽山可能就是江洋,可是我却选择要逃走,我竟然一点都不想面对这个现实。”
一颗沉重的泪水砸在我的脚面上,竟然真得很疼。
“我一直以为他并不爱我,所以在会在最后的时刻悔婚。但是……但是……”我哽咽着:“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我竟然都可以爱上了别人,他为什么还是在爱我呢?他为什么都没有忘记我,他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洛心……”言晓楠的手也是冰冷的,“你真的爱上了郑凯文?”
我茫然地望着言晓楠:“我不知道。”
“那么,江洋呢?”
“我不知道。”我抱住言晓楠:“晓楠,我该怎么办呢?”
“没事的,洛心,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的。”言晓楠轻轻拍抚我得背脊,坚定地说:“只要我们活着,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其实努力的回想,我也不能够记得我到底是爱上了郑凯文还是没有。
就像我始终弄不明白当初江洋怎么会爱上我。
那时候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系,又不是同一级,又分居在南北区宿舍,我们校区那叫一个大,横跨两条高速公路。当真是“千里”姻缘。从东区要去北区食堂吃个饭骑车都得骑上20分钟。
在全校2000男女师生的大熔炉里,我们相遇的概率大约只有千分之零点三,这是江洋计算的,应该跟美国情报局那个大计算机计算出来的结果相差无几。
但有时候缘分就是那么奇怪的。也就是有一天我到阳台上去晒衣服,对面宿舍楼的男生忽然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吓得我浑身一抖,手里的T恤掉了。我低头一看,那衣服不偏不倚低落在楼下的草坪上。而那草坪连接着学校体育场的足球场。那里,正有一个男生大字形躺着。
他满身大汗,气喘吁吁,似乎是刚刚跑完3000米的效果。
我冲他扯着嗓子大喊:“同学,帮我看住那件衣服,我这就下来拿!那可是SISILY的,花了我两个月的伙食费呢。”
那个人坐起来,向着女生宿舍的六楼阳台看了一眼,我发现,他的眼睛会发光,简直像狼一样。
那个人就是江洋。
缘分这个东西,真是神奇。
就像当初牛顿发现苹果会掉在地上一样,但是牛顿发现了地心引力,我却没有发现江洋为什么会爱上我。
那件老贵得SISILY的T恤后来我再也没有穿过一次,因为江洋总是说:“那算什么牌子,你难道不能穿件像样点的衣服。”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说话太牛X了。自己也还不是个学生么。结果跟他接触的时间长了,我发现他连内裤都穿BOSS的。我说:“你不是无父无母,怎么还这么有钱?”他瞪我说:“非得有爹有娘才能有钱么?还不许自己有本事赚啊。”我连连点头。
江洋就是这么牛X的,他给人做一个IT项目就能抵我爸半年薪水,就这人家还得在屁股后面猫着腰求他。我说我爸要是穿这内裤,估计换衣服都要变成慢动作,随便怎样都要向别人SHOW一下那个BOSS的标签才行。江洋当场笑得喷了我一脸的咖喱牛肉饭。
后来,在我的熏陶下,江洋也变成了革命儿女,打工赚钱,不再那么牛X,就连我给他买的20块的班尼路T恤都穿在身上了。还有次一件衣裳穿了整一年,结果我发现他整个衣柜挂满了同一件衫。
他还挺快乐,常常指着身上的鲸鱼标志问我:“这是什么牌子啊?”我说:“环保的,刘德华代言的呢。”他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在校园里招摇过市。那以后他不记得班尼路,就跟我说:“给我买那个鲸鱼喷水的环保的牌子。”这个冗长的代名词把我给累得……
我认识到其实江洋的“鬼才”只是局限在某一个专业领域的,但是那个有限的领域对我而言已经广阔得吓死人了,就像是黄浦江对于一只小龙虾而言。
我也问过江洋喜欢我什么。他躺在草坪上,看着碧蓝的天,嘴里叼着一根草,想了很久很久,才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无聊吧。”我跳起来说:“无聊你就喜欢我,我是麦当劳儿童餐的附赠玩具嘛。”
他笑了起来,忽然一口就咬住我的唇,许久许久才说:“我从来不吃儿童餐,但我喜欢儿童餐的玩具。”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扑在我的唇间:“梁洛心,你有一种很奇怪的力量,能够让我忘记孤独忘记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人。我没有家人,但你让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家人。所以,我会一直一直这么爱你,不管我将来变成什么样,不管我在那里,我都会爱你,一直到我死掉。”
我说:“你不会死的,你那么难缠,阎王爷也不会喜欢你,只有我肯收留你。”
我后来又跟言晓楠深刻研究过“江洋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很严重的课题,她说得比较简单易懂:“简单来说,他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整天被一大堆美女校花追着,突然看见你……就像吃惯了鱼翅突然看见一粉丝,肯定觉得这东西特好,长得跟鱼翅差不多,口味也差不多,但是便宜,吃起来还新鲜。”
言晓楠的鱼翅粉丝论我一听就懂了,我跟江洋的思维方式果然不是在一个档次上。
但我还是爱他。
江洋第一次跟我提出分手的时候,是大二的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他从老家回来,带我去吃肯德基。我正坐在那里乐不思蜀地喝着可乐,他突然来了一句:“洛心,我们分手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咬着吸管抬起头来看着他。
完全没有征兆的雷阵雨才可能是最可怕的雷阵雨,但我不相信大晴天也会下雨。
我皱着眉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江洋,你看过言情小说了?”他愣住,反问我:“你说什么?”我说:“只有言情小说里才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说什么分手吧。然后三四年不见,旧爱新欢大聚首,你是想这样么?”他也看着我,大约有好几秒钟,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
有那么几秒钟,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悲伤,我以为他真的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结果他突然笑了,他向我凑过来。我以为他要抢我的可乐,急忙把可乐往自己怀里一揣,然而他要抢夺的却是我的唇。
我还是被吓了一跳,隔壁桌一对时髦大妈看了我们一眼,跟着低下头去热切地窃窃私语。
“干什么?”我依然义正词严地捍卫着我的可乐,瞪着江洋说:“刚才不是还说要分手吗。”他笑着坐下,那样长久地看着我,看得我以为时间都停了。许久以后,他说:“梁洛心,你这么笨,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那是第一次,我竟然毫无察觉,我们的分手从那时候开始已经在进行中了。
我们分手后,言晓楠用她的那套理论安慰了我:“你想,鱼翅跟粉丝毕竟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放在锅里一起煮久了,粉丝就烂了。你顶不住江洋的。你啊还是回你的豆制品类,他就回他的山珍海味类。这就叫各就各位。”
我明白了,理解了,也终于用了三年零四个月的时间接受了这一切。
但是我仍然好不甘心。
从那以后,我就深深地恨着江洋,一边这样的恨着,一边却还期待他可以回到我身边。
哪怕真的像狗血的小言那样,旧爱新欢大聚首,我也不怕。只要江洋回来,我一定会抛弃新欢义无反顾地扑进这个旧爱的怀里。我有多么无耻,多没有尊严,多卑贱,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但是,没关系,我只要江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