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8
一回到上海,我的电话就劈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先是言晓楠一连发了几十个短信,问我怎么不开机,又问为什么香港那边的家里总找不到我,再问我郑凯文死哪儿去了……我没有力气跟她多解释,只是简单地回复说我回到上海了。
跟着就是老妈老爸的电话。
我离开上海去香港的时候,老爸老妈去了乡下。虽然我也跟他们交待过我去香港公干,但是老妈永远是老妈。我老妈是何许人也?如来佛门下首席弟子,唐三藏是也。凡事她不问个清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本人以前的男朋友,男性朋友,统统一概的瞒着她,除了江洋。但是现在这时候,面对几百通追杀令,我只能乖乖回家了。
“你跟江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听言晓楠说他出国了?你又一声不吭地跑去香港。又不是去旅游,也不跟家里说清楚。一走就是一年多,什么出差公干,全都是鬼话。老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瞒着家里,你到底有多少事要瞒着我们……”
老妈一边盛汤一边念咒,我只能埋头吃饭,时不时朝老爸使个救命眼色。
老爸从来对我采取三不管政策,所以一旦有火烧我身,他也不会拿消防栓来救我。
“妈——!”
我只能制止她,不然估计楼下三姨妈又要开始全体广播了。爸妈住的还是石库门房子,隔音效果向来不好。小时候谁家孩子考试不及格,谁家孩子早恋爱分手,楼上楼下七大姑八大姨的那叫一个消息灵通。
这也是我为什么坚持要买房子搬出去的原因,因为爸妈坚持不肯搬家,所以我只能一个人搬,也就这样搬进了言晓楠的合租公寓。父母坚持说公寓楼里不热闹,邻居住了大半辈子也不认识,还不如弄堂里热闹。
但我现在真是惧怕这种热闹。
“哦,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就嫌老妈罗嗦了,问一句都不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去香港也是为了工作。”我用筷子拼命地捣着碗底,心里委屈得要命,一想到这一年来努力工作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委屈得想哭。原来有时候,工作也不能给你正确的回报。
都是徒然。
这时候碗里突然多了一大块糖醋排骨,我抬头看见爸爸又夹了一筷子菜给我,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孩子也难得回来吃顿饭。”
老妈果然不说了,但是立刻又叹息着:“洛心啊,不是妈要说你。可是你也不小了,快三十的人了,女人三十岁豆腐渣。到时候要想嫁得好就难了。你不要千挑万选的,自己条件也不见得怎么好。错过了好时候以后怎么办。爸妈都老了,以后谁来照顾你,你一个人脾气又这么倔,你也不想想,以后你生了病谁来照顾你,难道你要一个人孤老一辈子……”
我埋头扒饭,但是那些饭粒都梗在喉咙口,怎么都吃不下去。
我知道老妈说的都是实话,虽然她念经似的从我二十五岁念到现在,但是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要我随便找个人就结婚,我办不到。我不是不想结婚,是江洋不愿意跟我结婚。
我要怎么说呢?
“你别嫌妈罗嗦,你三十岁了,工作还这么不稳定。连个好对象也没有……”
“妈,”我突然抬起头说:“这排骨怎么这么咸?”
“咸吗?是有一点,可能酱油放多了……”
老妈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糖醋排骨上。
这一招百试百灵,老妈脑子单纯到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件事情行,所以排骨的问题和我的婚姻大事,在她脑海中是只能并行,不分高低。
老爸看着我笑了笑,我奸计得逞,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三姨妈的声音:“囡囡妈,有人找你家囡囡。”
老妈的注意力突然从糖醋排骨上转移了,冲到门口朝楼下看了看,回应道:“啥宁啊?”
“发晓得。”三姨妈慢吞吞织着毛衣走上狭窄的楼,压低了声音说:“是个男的,卖相蛮好各,看着好像老有钞票的,开车子来各。是不是你家囡囡的男朋友?”
“怎么会呢。”我知道老妈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知道多希望是。
“我下去看看。”我趁机飞快地跑下楼去看个究竟,冲到弄堂口就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那里。
一个人斜靠在门上,手里的火星一闪一闪。
郑凯文。
弄堂口的阿姨们像是看到了周润发一样,一个个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对着郑凯文指手画脚的。
看到我奔出来,一位热心的阿姨立刻说:“囡囡啊,他是你男朋友啊?”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否认。“是我老板。”
“噢……”阿姨们传来一阵叹息声,无限扼腕。
郑凯文看见我来,取出烟灰盒熄灭了烟,对我笑了笑说:“我听说你回上海了……”
我一把拉住他,飞快地向弄堂外走去。
“我们到外面去说。”
郑凯文向司机点点头,示意他把车先开走。开车的果然还是阿昆,这家伙真是个忠诚到不能再忠诚的跟班。
“你来找我干嘛?”
终于走到大马路上,离开了七大姑八大姨的监视范围,我才敢大声说话。但是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口气那么不愉快,那么不友好,似乎把郑凯文吓了一跳。
“没什么。”他故意表现得很平静,说:“我只是听说你回来了,正好我也来上海办点事,所以顺便来看看你。”
“顺便?”我扬起眉毛看他。
顺便他就能知道我父母的住处了,这也太顺便了吧。
“言晓楠找过我,她问我把你怎么了。对我恶声恶气大吼了一顿,然后告诉我,如果不找到你,看到你平安无事,她一定会拿刀砍死我。我真的好怕。所以我就在上海找到了你的住处。”他笑了笑,说得那么随便。
天知道,这种石库门房子多难找,更何况我从来没有登记过我家老宅。
他继续向前走,我只能跟着他。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在中环的时候,我跟着他,那时候我想着要一辈子跟着这个人,一辈子啊……但是现在,历史证明那不过是一个自己和自己赌下的荒诞誓言,就像所有的山盟海誓一样。
他并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正如江洋不会知道,我曾经有多么的希望和他一生一世。
其实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应该过去,抹掉它,像粉笔字一样的抹掉它。
“你怎么了?”郑凯文突然转身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落下泪来。
“没事。”我使劲抹了抹眼泪,我真不争气,竟然让他看到我哭了。
他温柔地问我:“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了摇头,我们继续走着,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你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该安顿的都安顿了。我本来想全都弄完了再去找你,没想到我回到香港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房东太太说你走得很匆忙。还是凯奇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已经回上海了。”
“办好了就好。”我轻描淡写地说着。
“你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不用了。”我停下来,看着他笑了笑,说:“真的不用了,上海是我长大的地方,反倒是你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可以找我帮忙。”
他笑着点头,我们继续沉默地走着。
我时不时看看他,他棱角分明的脸廓,挺拔的鼻子,似笑非笑的嘴角。心里突然一阵难过,我想到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梁洛心,”他忽然看着我说:“如果我说请你留下来,你会留在我身边么?”
“啊?”
他笑了一下,不等我回答已经扭头朝前走去。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来不及思考,只能疾步跟上去。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走到了黄浦江边,他停下来,对我说:“不管怎么样,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在上海留一段时间。”
我点头,这才发现阿昆的车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他走过去,拉开车门看着我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反正这里不是很远。”
我抬手按住被风头发吹乱的头发,他忽然看着我,有一秒的失神。
“黄浦江边的风也很大,小心感冒。”他笑了笑,低头钻进车里。
是啊,黄浦江边的风也很大,你也小心感冒。
我心里默默地说着,看着奥迪车掉头走远,终于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VOL.9
当我再度开始找工作的历程时,还是言晓楠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她是唯一不会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会默默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家伙。虽然有时候叽叽喳喳的吵不停,但是在需要安静的时候,她总是恰到好处的给我安慰。如果她是个男人,我会爱上她的。
“知道了,我会装得很淑女的。”
我站在镜子前,很仔细地梳理额前的刘海。
言晓楠在我身后整理我的衣摆,简直像是在为新娘装扮一样的精心。
“这是第17次面试了,梁洛心,一定要加油!”她在我身后做了一个奥特曼的姿势。
“会成功的。”我对自己说。
但是,经历过16次失败后,我已经没什么信心了。就好像相亲100次以后,要打着101次一定会成功的信念去继续,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我没想到现在工作那么难找,这种时候就能充分体验到经济危机的来临。去面试的时候,面对一大堆年轻貌美的学弟学妹,我这种人老珠黄的“老太婆”真的一点优势都没有。薪资方面不等我开口,人家认定一定比应届生要得多,所以“回去等消息”成了我听得最多的“婉言谢绝”。
“梁洛心。”接待小姐喊我的名字,我立刻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整理裙摆的褶皱,然后被领进了总监办公室。
一进门,我立刻傻了。
那个人遥遥地坐在会议桌的对面,低着头翻阅手里的一叠简历。背影是那么那么的像……我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夏日的午后,江洋坐在图书馆的长桌前信守翻阅一堆书籍,日光从他背后洒进来,铺了一地的金色,美轮美奂。
我唤他名字,他抬起头来,向我微微一笑。
可是现在那个人转过脸来,我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笑容,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脸孔。这个男人很完美,完美得简直就像是一件细心雕琢的艺术品。他手腕上的手表闪闪发光,如果不是这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我一定会以为他不是面试官,而是手表模特。
“梁小姐。”他看我不动,微微笑了笑,伸手说:“坐。”
我一定是昏了头了,现在看谁都像江洋。我立刻坐下,失态,失态。我心里暗暗抽自己耳光。
“我看你的履历表,你以前是做市场的,不过……”他仔细地翻我的简历,简直就像是在翻看我的人生。我紧张到说不出话来,不仅是因为这是我难得的工作机会,也是因为他说话的口气。
“你好象也做过预算和工程之类的?”他抬头看我。
“是……”
但是我简历表上没有这么写,我没有写我曾在环宇工作过的事情。那一段经历,我只想把它隐藏起来。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是市场管理本科,经济学硕士,在这方面应该有很强的能力。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愿意来EMK上班么?”
我怔住。见了鬼了,他凭什么这么简单就录用我,还是说,外面那些人他全都要录用,所以不差我一个。
“可以的话,明天吧。”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西装,向我伸出手说:“我叫杜泽山,是这家公司的执行总裁,你可以叫我RIMEN,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汇报就可以了,工作我会让我的助理先替你安排。”
“等一下,杜先生……”我不能相信地看着他:“你录用我?”
“怎么,你不愿意么?”他反问我:“还是说,你觉得你开出来的薪金条件太低了。”
“不是……”
“那么明天不能上班?”
“不,我当然可以。”
“那么好,欢迎加入EMK。”
好吧,我现在的新公司就是EMK,新老板就是杜泽山了。
但是这一切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完全不明白。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杜泽山就带我参观了一下所有部门,工作流程,简单的说,这是一间规模和实力都不输给环宇国际的大集团。
而杜泽山就是这家公司华东地区的执行总裁,这么大的腕儿,录用我这种“无相貌,无身材,无风情”的三无人员做什么?
他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事情越是顺利,我越是有危机感。
“最近公司打算投资一个在上海的项目,你应该很熟悉的。”坐在车上,杜泽山一边低头看电脑,一边对我说:“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
“我?”我奇怪地看看他:“我能做什么?”
“很多。”他合上电脑,看着我。
“我怕我做不好。”
其实我在工作上我有个原则:不是我份内的事,我基本不愿意管。郑凯文蒙我,说是做助理,其实就是个打杂,所以什么都要干。我不打算再被蒙一次了。杜泽山笑了笑说:“你要是不能做事,我也不会录用你。我不会花钱养个没用的人在身边。”
我想了想,问:“那杜先生说的项目是什么?”
“马上就到了。”他不再说话,我也不能问。
车子静静在高速公路上堵着,我的心里有一点忐忑,一丝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杜泽山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他很少出现在办公室里。然而一出现就能够立刻大刀阔斧的作出决定和部署。例会从来不会超过十五钟,所有部门的人遇到的问题,他都能一一解决,并且有条不紊。
我虽然只跟了他一个礼拜,但是这个人的智商超群,行事果断,令我刮目相看。
于是,我也更不能不怀疑他录用我别有用心。
只是我还不明白,我对他到底有什么价值?
“到了。”车一停下来,他就推开车门,带我下车。
我站在那里,立刻傻眼了。
这里是一片废旧的地块,杂草丛生,但是,任我瞎了眼也认得出来,这就是郑凯文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那块地皮——外滩三号地。
“我知道你以前在环宇做过,郑凯文也对这块地皮很有兴趣。虽然他们现在决定撤出竞标,但是他曾经花在这块地上的心血我知道,包括他曾经录用的人,采用的部署,我都知道。所以我早就说过,你一定能帮得上我的忙。”
“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这个项目?”
“你不会不知道,政府在这块地上下了大本钱。这可是一块大肥肉,任何一个生意人都会想要咬一口。郑凯文突然放弃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他松口了,我没有理由不要。”
他走到废墟的中央,站在高处,仰望着天空说:“你不会知道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他的背影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单薄而透彻,我又恍惚了,觉得这个人如此熟悉。
他回头望着我,但是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只是被那轮廓所迷惑,那么相似的身影和轮廓。
“梁小姐,与其让你这一年来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倒不如为我做事。你说呢?”
我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如果我为他干活,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要出卖郑凯文。虽然他已经放弃了这个项目,但是如果我泄漏他曾经的计划和心血,我也并不忍心。
“我不需要你把他的计划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录用你,不是要你做叛徒。”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说:“你对这个项目比较熟悉,所以做起来会比较顺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做对不起你以前老板的事情。”
我松了一口气。
他走回到我身边,说:“背叛这种事情,有了一次,一定也会有第二次。”
什么人啊,肚子里长的是什么肠子!我瞪着他。
“走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现在你知道你的工作是什么了,也就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了。明天我会带你去新部门,见见新同事。”
“等一下。”我突然大声喊住他。
“嗯?”
“我还有没有考虑的机会?”
杜泽山狐疑地看着我:“你还需要考虑?”
“是,我需要考虑。”
跟这样老奸巨猾的人一起做事,不多长个心眼不行。虽然言晓楠常常说我有点儿“二”,但是“二”公主好歹也是个公主,见过世面的我,当然也有不“二”的时候。
杜泽山低头想了想,说:“也好,你应该考虑清楚。我跟郑凯文不一样,我是一个公私分得很清楚的人,我不会跟我的下属做朋友,工作时候的严苛程度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而且,一旦我身边的人对我失去了价值,我会立刻甩掉。”
他说得这么直白,真是吓我一跳。
“你考虑清楚。”他说完,转身上了车。
天啊,这下我真是王子遇上“二”公主了。
我怎么办?
对着杜泽山,首先肯定是不能灰姑娘的梦,不然会变成被大灰狼吃掉的小白兔。第二更不可能想要从他身上捞到好处。第三,你得随时小心不要被他给卖了,第四……肯定还有第四,我只是现在一时想不出来罢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我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满街霓虹。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竟然是阿昆的声音。
“梁小姐,能不能麻烦你件事?”
“嗯?嗯……什么?”
阿昆还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客气过,我一下子真是受宠若惊了。
“麻烦你到JM酒店1607号房去一趟。”
“现在?”我看手表,已经快午夜了。
“现在,马上。”阿昆焦急地说:“郑先生一个人在那里,如果你看到他没事,就可以回去了。”
“什么意思?”我愣了愣,又问:“他还没有回去香港?”
“我们昨天刚刚到上海。”
“那么你现在人呢?”
“我要去办点重要的事情,麻烦你了,梁小姐,我在上海除了你,不认识其他人了。”
“什么?郑凯文怎么了……喂……”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我心里惴惴不安,发觉司机目光狐疑地盯着我,我只好说:“麻烦你,去JM酒店。”
VOL.10
我按了1607号房的门铃,一直没有回应。
我在门口犹豫着,阿昆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要进去么?
我和郑凯文已经没有瓜葛了。
我现在的老板和郑凯文是对手,如果我再跟他见面,那么杜泽山会怎么想?杜泽山摆明了是个多疑狠辣的角色。他如果那么不巧还是黑社会,一定会砍了我,五马分尸。就算他不是,我也一定会因为郑凯文丢了饭碗。
我这样想着,慢慢地往回走着。
可是……
当我离开1607号房间越来越远的时候,心跳就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安。
我终于冲到楼下的前台,要求前台的服务生为我开门。在我万般肯定求下,值班经理终于同意与我一起打开房门,难道他们还怕我打劫么?
门锁咔嚓一声,值班经理率先推开门进去了。
但是我冲得比他快。
郑凯文果然在房间里。他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还是西装领带,鞋子也没有脱,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面颊烧得通红,额头上滴滴汗珠。
床头柜上的水壶是空的,杯子翻在地上,一滴水也没有。
这家伙病成这样稀里糊涂的,阿昆竟然也就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小姐,要叫救护车么?”值班经理看见这情景,非常殷勤地问。
他刚才可是还把我当成打劫的拦住了。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值班经理走了以后,我七手八脚地安顿好郑凯文,替他解开领带,脖子里都是汗,衬衫湿乎乎地粘在身上,我用干毛巾大致地替他擦了一下。弄了冰袋敷在他额头上,然后从床头柜上拿了房卡。
他迷迷糊糊地似醒非醒,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洛心”,然后又扭头睡去了。
我的心一阵纠结。任他平时再怎么呼风唤雨,想不到病成这样身边却连一个看护的人也没有。人说高处不胜寒,他站得能够有多高?竟然也落得这样孤零零寂寞一个人。难怪我那一次在滨江大道上看到他的背影时,感觉是如此的寂寥清冷。
他还在低声呼唤我的名字,我却已经扭头走出了房间。
回到家里,手忙脚乱地煮了一锅粥。
言晓楠被我弄醒了,睡眼朦胧地看着我说:“大半夜的,你做什么饭?饿了就叫外卖好了。”
“外卖早下班了。”我在柜子里翻了一通,找不到退烧药。“晓楠,感冒药呢?”
“我吃完了。”
“吃完了?”这个药罐子。“你拿药当饭吃
啊!”
“睡不着就吃一点嘛,反正比安眠药要安全。”言晓楠糊里糊涂地倒头又睡,我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但是没工夫,我还得去看郑凯文。匆忙下楼买了药回到酒店。郑凯文还睡着,似乎从我离开到现在,连个睡觉的姿势都没有变过,也完全没有苏醒过的迹象。
如果我没有出现,这个人是不是就这样病死在这里?
那么明天早报的头条一定是郑凯文的黑白大头像,连美国进军伊拉克的消息都得靠边站。
我探他额头,已经没有那么烫了,但是手伸进他脖子里,还是汗津津的。我放下暖壶,喂他吃了一颗退烧药,然后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等他醒来。
要怎么说呢。
他其实真的很好,对我很好,很好……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睫毛很长,很密,眉骨突起,却总是微微皱着眉头。这个人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事情,为什么睡着的时候,却还总是眉头深锁。真想拿个熨斗烫平了。我用手指轻轻抚平着他眉头间的细纹。
想到那时候第二次见面,他也是这样发着烧,病的稀里糊涂的出去谈生意,结果害我被乌龙绑架……这个人,他根本从来没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过一回事。
“赚钱就真得那么重要么?”我低声问。
他却不回答。
换了两次冰袋以后,烧已退,郑凯文翻身换了个睡姿。我则趴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变亮的天色,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也睡着了。
我醒过来,是因为电话在床头柜上不断的震动。
我一睁眼,就看到郑凯文也迷迷糊糊地似乎要醒过来。我急忙抓了电话跑到客厅去听,却是阿昆,他第一句话就是:“郑先生,你还好么?”
我顿了顿:“是我。”
他也愣了一愣,才说:“梁小姐,郑先生还好么?”
“他发烧了,但是现在似乎已经没事了。”
我探头向房间里看过去,郑凯文正抬手抓着额头上的冰袋。
“他好像要醒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我在香港,马上就搭飞机过来。”
“什么!”我七窍生烟,“你老板病得不省人事,你竟然丢下他一个人回香港,亏你还是他的心腹,我看你根本就负心。”
阿昆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直接挂电话。
我愤怒地扔开手机,走回到卧室的时候,郑凯文大睁着双眼看我。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我。
“阿昆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我走到桌子旁把暖壶里的粥倒出来,说:“你病得这样不省人事,谁都看不过去的。”
“本来只是有一点小感冒,可能是加上水土不服,才变成这样。”他扔掉冰袋,摸着额头。
“你都来上海几次了,还会水土不服?”这谎话真拙劣。
我把粥送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口,突然说:“怎么会有干贝粥?”
“我在家里……”为了不让他觉得我是为了他才这么做,故意笑了笑,说:“是言晓楠煮的,我看有的多,就带一点过来。”
他低头默不作声地喝着粥,然后慢条斯理地问:“我睡了很久?”
“大概一天多了吧。”
“你一直在这里?”
“没有……中途回家过一次。”我慢慢拧紧暖壶的盖子,“我该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本来我就不应该留在这里,现在已经快要越界了,我不能让自己再迈过雷池一步,那样我还怎么能回头呢。
我走到椅子旁拿了外套穿上,不经意伸手往脖子上一抹,顿时傻了。
项链呢?
我低头在桌子下找,在椅子下找,到客厅里找,沙发上,茶几上,厕所里……郑凯文看我反常的举动,也好奇地问我:“你找什么?”
“我的项链不见了。”我急得满头大汗。
他倒很镇定,说:“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我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戴着的。”我在包里胡乱翻找,结果发现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现在也没心思管它,稀里糊涂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找了一遍,也没有看见。
“你去过什么地方?”
我努力回忆着:“我……昨天去了公司,然后就到这里来,回过一次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陪你去找找。”他说着,已经穿好衣服,拿了桌上的车钥匙往外走。
“喂。”我急忙拉住他:“你还病着呢。”
他回过头来向我笑了笑,摇头说:“已经完全没事了。”
我将信将疑地看他:“真的?”
“真的。”他反手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走,说:“我开车带你去找,可以快一点。”
我的心又开始乱跳了。我好像告诉他说:郑凯文,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不然我会以为你爱上我了,不然我会离不开你,不然我真的会昏了头,为了你不顾一切,就像当初我对江洋那样,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也要在一起,最后,却被他抛弃了。
他开着车,我们一路到了家里,言晓楠也已经不在家了,可能出去拍夜里的外景照了。家里没有,又到公司一趟。半夜里保安也好心的陪我找了一通,也还是没有。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竟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郑凯文也陪着我蹲了下来,慢慢地抹掉我的眼泪,说:“还有地方没有找过么?”
我慢吞吞地摇着头,然后突然想起来说:“我昨天去过一次工地。”
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说:“那走吧。”
“可是,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掉在工地上不一定找得到了,那里都是杂草都是砖头……郑先生,不用了。”
我虽然一路吵嚷着,还是被他拖出了大厦,送上了车。
“不去找怎么知道呢?”
他替我拉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向外滩方向去了。
天虽然很黑,却因为工地四角挂着镁光灯,亮堂的像是大白天一样。
我一看见四处都是乱石杂草就泄气了。郑凯文却一下车就脱了外套钻到了工地的碎石堆里去。
“你还记得大概是在什么地方走动过么?”他问我。
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指着昨天白天我站着的地方,说:“这里,我当时站在这里。”
他走过来蹲在那里仔细地看了一圈,我看他弯着腰在碎石块里耐心寻找的样子,心头一阵酸楚。当初的时候,江洋也是这样,在芦苇丛里替我找隐形眼镜。最后连手都划破了,为了这个,他的毕业设计迟交了,还被导师骂了一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行滚烫的泪顺着我的面颊流下来,我才感觉到身体都已经被夜风吹得冷冰冰硬邦邦的了。但是郑凯文还猫着腰蹲在乱石堆里,像是个绣花的姑娘那样仔细地寻找每一个针脚。
我抹掉了眼泪,大步走过去,拉住他说:“不找了,我不要了,不要找了。”
那一刹那,他的手是冰凉的,但是身体却是滚烫的。
“等一下,马上就要找到了。”他不肯走,固执地在满地的废墟中寻找只有黄豆大小的钻石项链。
“不找了,我说不找了!”我提高了声音,用力拉着他说:“我都说不找了!”
“等一下……”他突然站起来,目光聚焦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忽然地弯下腰去,很快地直起腰,向我挥动手中一点点地光芒,说:“找到了!”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串项链,眼眶狠狠地一热。
“不是这条么?”
“不……是的,就是这条。”我把项链揣在口袋里,拉住他说:“我们回去吧。”
他笑了,我不知道他开心什么,他那昂贵的西装早已经被乱石划破,衬衫领口上都是汗渍,脸上更是被弄得五彩缤纷。
他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比我的项链贵。
但是那条项链却是我的无价之宝,只有我明白,这个只有我明白。
我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细小的伤口密密麻麻,忍不住眼睛一红,急忙转开脸去,问:“为什么要帮我找项链?”
他微微笑着说:“找不到你不是都哭了么,我想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是很重要。”我说:“因为是以前男朋友送的。”
“所以,很重要吧。”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
我看着窗外说:“可是我都说不用找了,你干吗还要找?”
他勉力向我笑了笑说:“是很珍贵的东西,你发现不见的时候不是很着急么。”
“那……那是因为带习惯了,一下子发现不见了,有点不习惯。”我慢慢地摸着脖子:“但其实不戴也就不戴了,没有什么关系的。”
他不说话,看着窗外慢慢地转动方向盘。
我攥着那条项链,慢慢地将它放进里背包的口袋里,拉上了拉链。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有些东西被尘封,再也不要打开了。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可以了。”回到酒店房,他督促我拿了皮包快点离开。
我却挪不动步子,看着他手上的伤口,我忍不住说:“你手上的伤口,我替你清洁包扎一下吧。”
“没关系,我自己洗一洗就好了。”他用纸巾擦了擦手,慢慢地说:“你现在为杜泽山做事,他是个很多疑的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一天一夜,他一定会起疑的。你还是想想怎么跟他解释吧。”
我怔住。
我为杜泽山做事,他怎么会知道?
看见我充满问号的眼神,笑了笑说:“这个世界不大,很多事情不用长腿也会跑的。更何况我跟那家伙打了这么多年对手……他挖走我手下的人,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很多事没有腿,但是也会跑的。”
“是不胫而走吧。”我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不放心地问:“你真没事?那我走了。”
他点着头,一直送我走出了房间。
我慢吞吞地走着,迎面撞上刚从电梯里走出来阿昆。
他看见我,万分惊讶却又似乎不胜感激,“梁小姐,你一直在啊?”
“嗯。”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想了想,只说:“我现在要走了。”
“好,麻烦你了。”
他非常感谢我,还替我按了电梯。我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真的结束了。
我已经是他对手的手下,我们已经成了对立的关系。我没有理由,也不能再对他有什么期望了。
刚走到酒店楼下,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我,回头就见阿昆飞也似地奔了出来。我不明所以,他却已一把拉住我,额头冒汗,气喘吁吁,就像是救火队员一般万分焦急地说:“梁小姐,郑先生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