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7
苏孝全告诉我们,医生已经决定了为江洋实施手术的日子,简直就像是一个最后通牒,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陪他回去香港接受一次又一次地检查,那些专家从世界各地飞来,为江洋左一次右一次的会诊。
手术日期就像是一个炸弹一样被标注在日历上。离预定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越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我看到江洋坐在那里看以前的DV,翻以往的照片,心头都会有一点酸一点疼。
“洛心,你要记得你说的话,不管我是不是还记得你,你一定要来找我。”他总是这样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枕在脑后。我像猫一样依偎在他怀里,蜷曲着身子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除了公司里的事务,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为“将来”的日子作准备,布置房间,添置衣服,他甚至连书房里都摆放了婴儿床……我们常常去超市购物,像一对普通的恋人甚至是夫妻。
经过电子产品柜台的时候,江洋忽然站住了。
那里正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正对着一台家用DV镜头笑着,他的父亲用一只手抱起他,然后把手里的DV镜头转过来,对着自己和儿子拍。“BB,看,这是谁?”小孩子指着摄像机屏幕上的自己说:“BB。”然后又指着镜头里的男人说:“爸爸。”不远处有位美丽的少妇走进了镜头,孩子愉快地喊:“妈妈,妈妈……”于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挤在一个豆腐干大的镜头屏幕中。
我推了江洋一下,“哎,想什么呢?”他向我笑了笑说:“我们也要一个吧。”我茫然地说:“不是有一个DV了么。”他笑起来,低头在我耳边说:“我是说孩子。”我倏地红了脸,耳根子烧得滚烫,生气用手推了他一下,抱了购物袋大步流星地跑出了百货公司。
他笑着追出来,拉住我说:“那不是早晚的事,有什么好害臊的。你不嫁给我,还有谁要你。”我气鼓鼓地一张嘴,他就冲我晃了一下手里车钥匙,不容我反驳地说:“我去开车。”我急忙抓住他说:“还是我去开。”他扬起一条眉毛说:“你开车还是我教的呢,再说香港左行,你行么?”我气得七窍生烟,冲着他走远的背影喊着:“还不许我青出于蓝啊。”
这时候正值上班时间,巴士站上有很多人在等车。不远处的一个水果摊前有很多人围着挑选火龙果。我正在出神,忽然有人从背后撞了我一下。我一转身,只觉得手被人生生的一拽,疼痛感还没反应出来,却已经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手里的购物袋撒了一地,我忽然觉得胳膊疼的钻心,不禁失声惊叫起来:“我的包……抢东西!”
然而那人已经身手敏捷地拐过街角不见了人,我抬脚追了两步,觉得胳膊一定是脱臼了,甩一下就疼得咬牙。这时候黑色奔驰停在我面前,江洋下车扶住了我,看着我背后散落一地的购物袋,以及行人们惊恐的神色,不禁问:“怎么了?”我疼得吱吱吸凉气,用那只完好的胳膊指着拐角说:“那个人抢了我的包。”他也不管包,只抓着我的手问:“胳膊怎么了?”我说:“好像是脱臼了。”
他扶我上车,二话不说地发动了车子,我又急又疼,额头冒汗,连声道:“我包里倒是没什么钱,可是有证件……”他不急不慢一边戴蓝牙耳机,一边对我说:“不急,会找回来的。先去看医生。”说话间电话已经接通了,他简短地说:“三哥,我跟洛心在旺角,他的东西被人抢了……”他回过头来看我,问:“什么样的包?皮夹子?”我想了想说:“包不要紧,但是那个皮夹子是那个你送给我黑色的卡迪亚。”他怔了一下,向电话里重复了一次,顿了顿,又说:“不知道,里面有洛心的证件……好,我知道,待会儿联系。”说完挂了电话就不再说话了。
我们去了一间跌打铺子,从一个不起眼的沿街小门上楼梯,到二楼,看到那斑驳的墙狭窄的楼梯还有嘎吱嘎吱的铁门,无形中令我有一种恐慌感。江洋倒是熟门熟路,伸手把那铁门一拉,哗啦一声,里头有个苍老的声音用地道的上海话问:“啥宁?”然后江洋走进去,笑了笑说:“唐师父,是我。”
唐师父接骨的手艺一定不错,我看他那铺子里的陈旧的模样,就知道病人络绎不绝。果然我坐下不到十分钟,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个十分显眼,身上带着纹路复杂的刺青图案。他们进来看到我和江洋坐在沙发上,目光中掺擦了一丝敏锐的光,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排队。
唐师父进去了老半天,终于出来了,穿一件缎面唐装,剃的光头,已经老得斑斑点点皮肤褶皱,但是一双眼睛却还是精光暴毕。他卷起袖子,用上海话问我:“阿里疼?”我指了指胳膊说:“这里,疼……”他别过脑袋去,忽然把我的胳膊一抻,我只觉得五脏六肺都被搅在一起了。他却轻轻松松地甩下我说:“好了。”
我疼了一头的汗,江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然后走到我身旁向唐师父说:“谢了,诊金多少?”那唐师父冷冷哼了一声,说:“加上你那些人从这里吃的拿的……也不知道多少,我回头跟你叔叔再算吧。”说完了,看着门口坐在第一个的一个老太太,问:“四婆,又扭了?”那老太太应着,委屈地说:“就买菜,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和江洋从那楼梯上再次走下来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抱着受伤刚愈的胳膊,悄悄地抹了一下眼泪,他一脸幸灾乐祸地模样说:“有多疼啊,不至于吧。”我恨恨地说:“下次让你脱臼看看,你就知道有多疼了。”他撇撇嘴:“我又不是没试过。”我恍然道:“噢,他就是那个手脚很重的给你接骨的师父对不对?”江洋反而愣了一下,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说:“三哥告诉我的,他说那时候多疼啊,你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他笑起来,抚乱我的刘海说:“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坐上车,扣紧安全带,又问他:“可是,他怎么还认得你?三哥不是说,越少人知道越好么。”江洋发动了车子,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说:“我在复健的时候常来找老唐,不是他我不能恢复得这么快。”他笑了笑说:“老唐的手艺还有祖传的膏药是有口皆碑的。”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他会说上海话?”江洋看了我一眼,说:“他是上海人啊。”然后又说:“我爷爷是杜月笙的跟班,跟老唐一家就是这么认识的。而老唐父辈是那时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医生。后来战乱的时候逃到上海,你看他的样子,他已经快一百岁了。他儿子在香港当警察,三年前在一场银行劫案中殉职了,我叔叔替他报了那个仇。现在他儿媳妇和孙子都是我叔叔那边在照顾着。”
我恍恍惚惚地听完了,不禁莞尔一笑,做梦一样地说:“杜月笙啊,我只在小说上看到过……真是……听起来很像是江湖传说。”他笑起来说:“做江湖人的女人感觉如何?”我推开他的脸说:“开你的车。”
回到家里,我才忽然意识到买来的东西都洒在地上了,也不是心疼那么点钱,但是没有了材料怎么做午饭。就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我奔出去,江洋已经开了门,就看到言晓楠大包小包的走进来,把两袋东西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大喘气。苏孝全跟在后面也进来了,手里拿着两箱东西,放下来之后才说:“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所以都买了。”
我惊呼:“晓楠,你怎么也在这里?”言晓楠白了我一眼,说:“香港有禁令说‘言晓楠不得入境么’,我还不是想来就来。”说着逐一打开购物袋,各种牌子的牛奶、各种牌子的啤酒、各种牌子的羊排、调味料。
我有意地看了苏孝全一眼,看他表情那样突然变得那样温和,不禁会心一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你怎么跟三哥在一起?”言晓楠絮絮叨叨地顾左右而言他:“我现在是沦为二级保姆了,被你们两个呼来喝去的当跑腿,你倒是成了少奶奶了。”说着用杂志拍了我一下。我夺过那杂志,说:“你少来了,还不是我给你们制造的机会,你还不谢谢我。”
言晓楠扑上来堵住我的嘴,但是这时候其实江洋已经和苏孝全到厨房里去放饮料去了。我拉开言晓楠的手,说:“你们怎么样?”她耸耸肩说:“就那样。”紧接着白了我一眼,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我绕到她面前,盯着问:“他对你怎样?”
言晓楠白我一眼说:“谁像你,谈个恋爱恨不得昭告天下。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明白的。”
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江洋和苏孝全走出来的时候,我急忙端正了表情说:“你们吃什么,我们做去。”江洋说:“你都受伤了,还做什么。”我甩甩胳膊说:“没事,再说还有晓楠呢。”言晓楠举手投降说:“我做的饭,你敢吃吗?”
“还是我来吧。”苏孝全脱下外套二话不说地走进厨房去了。
“他会做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江洋。
江洋笑了笑说:“你以为他就会杀人啊。”
我惊叹于这男人的厨艺竟然这样了得,四大四小,热炒冷盆一应俱全。我一边入座一边忍不住赞叹:“三哥,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招呢,真是深藏不露啊。”苏孝全笑了笑却不作声,江洋开着红酒说:“你不知道得还多呢。”
我们在四人小方桌旁坐下,言晓楠刚刚参观了一圈周围的摆设,也是对我的那些照片十分津津乐道,一个劲儿地说:“人长得咋样真不要紧,摄影师的水准太重要了。这个偷拍的私家侦探一定是跟张艺谋一个专业毕业的吧。”
四个人坐下来吃饭,屋子里有温暖的阳光,突然多了一种家的温馨。
从我的私心来说,我多么希望言晓楠和三哥最终走到一起。那样,我们就能一直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然而,我并不知道苏孝全是怎么想的,只是从我这里看来,他们两个在各方面都是十分般配的。一个外向一个内敛,一个躁动一个沉稳,一个男才一个女貌。就好像我跟江洋,一个笨蛋一个天才,因互补而成双的。
菜吃的七七八八,酒也喝了一半,言晓楠忽然有些醉意,盯着江洋看了很久说:“我以前都不相信那些网上女明星的整容照,哪儿有那么好的技术啊,居然一条道口都看不见的。现在我可算是相信了。你比以前好看多了。”
江洋扬起一条眉毛,极度不屑地说:“我早说你审美有问题。”
言晓楠还不依不饶:“江洋,让我看看你的刀口在那里,是不是在耳朵后面?”说着扑上来就要扯他的耳朵,我站起来以老母鸡护小鸡的架势护着江洋,说:“言晓楠,这是私
人物品,不许碰。”
“小器。”
“公民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不知道吗。”
她冷冷切了我一声,坐回座位上说:“你要不要在他每件内衣上写上‘私有物品,神圣不可侵犯’。”
江洋一口红酒喷出来,我却觉得言晓楠极少能相处这么好的点子,赞同道:“不错哎,可以考虑一下。”
言晓楠说:“最好再写上电话号码,万一丢了还可以找回来。”
江洋抹抹嘴说:“不如直接用个栓狗绳我栓起来。”
唯有苏孝全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只是偶尔,会露出一个笑容,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那样。
这时候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走到一旁去听,走回来的时候看了我和江洋一眼说:“梁小姐丢的包已经到了,警署通知书我们去领东西。”我惊讶于他的办事效率,疑惑道:“什么时候报的警?”苏孝全说:“不用报警。”江洋笑了笑说:“我都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吧。”我虽然云里雾里,也就跟着他们去了。
旺角警署里也是一派热闹的景象,我们四人走进去,迎面就有一个别着证件的年轻警官走来,客客气气地和苏孝全打了招呼,然后向我们看了一眼,带我们走到询问室去。正如电视里一样,三角的桌子,一盏锃亮的台灯。那抢劫犯坐在对面,脑后的监视器里映出他的脸孔,苍白的,惶恐的,但是却是愤怒的。
“是他么?”那警官问我。
“嗯。”我点头。
那男人已经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然后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表情,竟然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我简直是被吓到了,怔怔退了两步,被江洋硬生生地拦住了,他不许我后退。
那人拽着苏三的大衣说:“三哥,你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是大嫂。”
苏孝全不做声地把大衣抽了回来,那人扑通扑通连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额头紫了一块,他抱着双手哀求道:“我下次真的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一旁的警官已经把男人拉了起来,喝斥道:“你拍戏啊,坐下。”
江洋已经扶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出了询问室,言晓楠拉了我一下,问:“你没事吧?”我摇头,其实是被那场面吓倒了。江洋说:“那你们先去看看东西有没有少。”我跟言晓楠跟着一名女警走到办公室里,她把一个包放我面前说:“检查下有没有少东西。”我大略看到皮夹子和证件都在,也就点头说不少,女警让我稍等,还要在登记表上签字。
这时候就听见背后有两个人在议论说:“旺角不是四爷的地盘么?怎么三爷那边出了事四爷的人也在管。”
“听说是为了还个人情给三爷。”
“该不会就是前阵子说的郑家的事吧?”
“郑家?郑家跟四爷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乔伟业那个宝贝女儿听说是嫁给郑家少爷了。”结果两人反而都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喃喃说:“怪不得上次听说郑家三少打伤了三爷的人,三爷也没有追究。四爷还出面调停……”
我的心猛然一沉,正往包里塞皮夹子,却不知道那皮夹子怎么一下子就掉到地上了。言晓楠匆忙捡起来拍去了上面的灰尘,说:“你发什么呆呢。”女警已经拿了登记表给我签字,我稀里糊涂的签了字,江洋已经走出来,我急忙向他笑了笑说:“怎么样了?”他说:“没事,警察会处理的。”然后他拉开椅子让我站起来,一边就拉着我的手走出了警察局。
VOL.28
那天晚上仍是我们四人一起吃了晚饭,虽然看起来还是一样的愉悦,但我心里却突然沉甸甸的。言晓楠今日表现异常的贤良淑德,一吃了饭就拉我到厨房里洗碗。水龙头哗哗的,我对着一个盘子发呆。
言晓楠忽然推了我一下,低声说:“你想什么呢?看着心事重重的。”
我把擦干净碗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若有似无地说:“没有啊。”
“你骗谁啊。”言晓楠关了水龙头,放低声音说:“连我这种智商的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是江洋啊。”
我停下来,望着两只手上的橡胶手套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说:“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警察局门口看到的那个乔先生么?”
言晓楠眼珠子一转,恍然道:“记得。他怎么了?”
“江洋告诉我过,他叫乔伟业,是孟军山的拜把子兄弟。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郑家的人。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刚才在警署的时候听见他们说,乔四爷有个宝贝女儿,作了郑家的媳妇。”
言晓楠也怔了一下,手里的碗扑通一下掉在了水槽里。
“郑家有两兄弟,你怎么知道就是郑凯文?”
“我不知道。”我又重新开始擦碗,仔仔细细的一条边一条边地擦着:“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会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就是一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我放下一只碗,又从水槽里拿起另一只。
“你放不下么?”她问。
“我还能怎样呢。”我笑了一下,说:“他为了保全自己的亲人和家族事业,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我只不过是牺牲中的一小部分……也许连牺牲都算不上。我还能够怎么样呢。”
“那算什么牺牲啊!那是乔伟业的女儿啊,乔芷珊,别说她长得多么国色天香,单说娶她就足以富可敌国,权倾朝野……有这种‘牺牲’,我还乐得排队呢。”言晓楠靠在池沿上,悠悠谈了一口气说:“洛心,我多希望你幸福啊。”
我冲她笑一笑,说:“我很幸福啊,那么你呢?”她朝我吐了吐舌头,弯腰在盆里认真地洗起碗来。言晓楠是太高了,一米七几的个头,弯在洗碗池前面,像是来到了小人国一样。她忽然抬起头来说:“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
“什么?”
“还记得上次你跟郑凯文分手的事么?”
“嗯。”我把盘子从水池里捞起来说:“就是我发烧你说我烧坏脑子的那一次么?怎么回不记得,你大老远从上海跑来照顾我。”
“其实那一次是郑凯文叫我来的。”
我的手一松,咔嚓一声,那碗又掉进了池子里。
言晓楠抓着我的手说:“你镇定点嘛。”
“其实我很多在香港的工作,都是郑凯文给我安排的。本来我那次工作结束就要回去的,可是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要我留一下,说你想见我。我当然也很想见你,可是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都没人听,我以为你们忙结婚的事情,谁知道……”
我默默的把碗都放进消毒柜里,摆放得特别整齐,连花纹都对齐了。
言晓楠继续说:“你还记得分手那天你说你能体谅他,你知道有难处,当时我真的觉得你很傻。”
我傻吗?也许我真得很傻吧。
“你的行李和电话都是他派人送到我这里来的,他还关照我不要告诉你。但是如果不是他送回来,也许接不到你爸爸那一通电话……我想也许他不是跟你闹着玩的,也许他真的是向你说得那样有苦衷。洛心,你现在还爱他吗?”
我啪地一声关上消毒柜的门,站在冰箱旁看着消毒柜里的暖灯缓缓亮起。
“那天在警署,如果不是我拉着你,你会跟郑凯文走么?”
我会吗?
是啊,如果不是言晓楠拉着我,我会跟谁走呢?
我知道言晓楠一直在我背后,她等着我的回答,但我自己都找不到答案。终于她只是叹了一口气说:“我还一直想问你,如果你早就知道江洋的背景,你还会爱他么?还是说,你会选择留在郑凯文身边?”
她问的一点都不错,这几天我也常这样问自己。即使我知道他是一个帮派大哥的侄子,即使我知道他将来要成为黑社会,我能够不爱他么?我不是斗鱼的女主角,我也不愿意做那样一个女主角。
但是当初我真的爱江洋,我只是不能控制,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而已。
“洛心。”她唤我的名字。
“嗯?”我回头看了看言晓楠,她向我微微一笑,说:“无论如何,要幸福哦。”
我笑了。我知道,我们都会幸福的。
消毒柜突然叮一声,同时客厅里也传来咣当一声。
我和言晓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冲了出去。江洋站在那里,CD架在他面前倒了,CD撒了一地。苏孝全正扶着他,一遍一遍地喊:“三少……三少……”于是江洋终于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我没事。”
我摘下围裙,跑到江洋身边搀住他,见他脸色发白,急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勉力笑了笑说:“没事,刚才晕了一下,想扶东西没有扶住,就……这样了。”他看着散落满地的唱片光碟,歉意地笑了笑。言晓楠已经蹲在地上捡起CD,苏孝全也跟着一起帮忙。
我扶着江洋到沙发上坐下,摸了摸他额头说:“怎么突然就晕了呢?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头疼?”
他摇头,握住我的手说:“没事,可能太累了,我去洗个澡就好。”
这时候言晓楠和苏孝全已经把CD架扶了起来,我看见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不想让晓楠太晚回去。但是送他们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拉住苏孝全问:“三哥,手术会有危险么?”苏孝全默然看了我一眼,才说:“你们要好好的,明天早上我来接他。”
我的手心倏地一凉,言晓楠已经握住了我的手,抱了抱我说:“洛心,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不是么?”我也微笑着点头。
是啊,正如我当初安慰她一样,一切都会好的。
VOL.29
我走进浴室,一片蒸腾的水蒸气中,江洋正躺在浴缸里半睡半醒。我捡了一旁的小板凳坐下,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哭笑不得地说:“你不是要坐在这里看我洗澡吧。”我点点头,他无奈地说:“做什么,我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这里的地板那么滑,万一你又晕了一下,不小心扶不到东西摔在地上,怎么办?”
他怔了一怔,故作生气道:“你好歹是个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我抬起下巴道:“我不矜持你就不娶我了?”
他握住我扶在浴缸边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抚弄我纤细的无名指,说:“真的愿意嫁给我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浴室里的水蒸气,他的声音也湿润起来:“你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和郑凯文不一样,他虽然也不算是人品高尚但至少身价清白又是名流精英正当商人,而我叔叔是社团老大……无论我怎么样转换
身份,无论我怎样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去打工去上班,努力平凡,我还洗脱不了这些过去。”他望着我说:“而且我可能再也不记得你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就算你是黑社会,就算你不记得我了,你也还是江洋啊。”
“是孟江洋。”
“爱我和我爱的那个,是江洋。”我微笑着说:“所以,你别想甩了我。”
他迟疑着,再一次次问:“真的愿意嫁给我?不后悔吗?”
“你要向我求婚,也该有鲜花有香槟有戒指啊。哪里有人在浴室里求婚的,还说这么不浪漫的话。”我故作生气。
他笑了一下,说:“那你说该怎么求婚。”
我无限憧憬地说:“我要有满天星辰为作证,要在最浪漫的气氛下,打扮得美美的,要戴上最闪最闪的钻戒,喝最甜的香槟,还要听最浪漫的求婚词,嫁给天底下最帅的老公……少一样我都不答应你。”
他为难地看着我,然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大声说:“好!那我现在去把琼瑶阿姨的书都翻一遍,你喜欢哪个男主角哪段对白?我背来给你听。”
“不许抄袭,要尊重原创。”
“要我自创那样肉麻的话,一定被兄弟们笑死。”
“那因为怕三哥他们笑话你,你就不娶我了么?”
“娶!就算是外星人轰炸地球,天崩地裂、片瓦不存,我也一定会娶你,一定会。”
我微笑,继续追问:“然后呢?”
他像是下了雄心壮志一样地说:“我这就去把我大学里抄过的所有情诗都翻出来,定有一款适合你。”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双手握住他手:“江洋,等你手术结束后,要记得向我求婚,要记得哦。”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说:“这个我绝不会忘记,我会让医生刻在我的脑子里。”他微微的扬起嘴角,然后用那湿漉漉的手拨去我额前的一抹刘海,轻轻地吻住我。那样柔软而小心翼翼,却带着一种深度蛊惑的魔力。
他手臂上的力气加剧了,有那么几秒钟我都快要窒息。我一口咬住他的唇,他痛了一下,松开手说:“痛哎,都出血了。”我双手捧住他脑袋:“就是要让你疼,这样你才会记得我,看你还敢不敢把我忘了。”
他用手擦了一下嘴唇上渗出的一丝血迹,反问我:“你这是跟谁学的?”
“赵敏。”
他皱眉道:“那是谁?”
“张无忌的老婆。”我抬起下巴说:“我还没有往你伤口上洒药呢,让你伤口烂的更彻底一些,一辈子忘不了我。”
“哇,这么狠的女人,居然还有人敢娶了做老婆。这男人不是找死么。”
“孟江洋,”我扑过去卡住他脖子说:“你是不是我的同龄人,居然不知道张无忌和赵敏……”
他忽然笑拥住我,我一不留神跌进浴缸里,气恼地看他说:“你这个阴险的人。”
“谁叫你学赵敏,我不喜欢,我喜欢黄蓉。”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为什么总是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装的一无所知,然后把我耍的团团转呢。
“为什么要学黄蓉呢?”我环住他的脖子,他吻着我,低声地说:“因为我希望我老婆聪明漂亮还能做一手好菜。”
睡到半夜还是醒了。
已经两点多,还有不到五个小时,真真是分分秒秒,数得出来。
从来没有觉得别离这样伤感,然而这一次却那样突然那样令人悲伤。那张签文的内容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老师父的神情那样严肃,决不是戏言。我走到阳台上,夜风阵阵,忽然一低头看到楼下,竟然还停着苏孝全的车。
怎么还没走呢,难道……车灯也没有亮,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人。
他忽然从背后抱住我肩膀,吓了我一跳,反问他:“怎么了?”
“我想到一首诗了,想听么?”
“嗯。”我点点头。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握住他的手,问:“你从哪里抄来的?”
他惊道:“你怎么知道。”
“你大学毕业论文都抄我的,别说诗,你写短信都不加标点符号。”
“就算是抄来的……你喜欢么?”
“喜欢,只要是你给我的,哪怕是偷抢扒拿放火打劫得来的,我都喜欢。”
他笑了起来,搂紧我说:“只要是你想要的,哪怕是放火打劫,偷抢扒拿,我都会为你办到。我想,等老了以后念这首诗给你听,但是我怕我忘记,所以现在就先念给你听,到时候你要念给我听。不许忘记。”
“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的。”我扭头看他,手指轻轻抚过他面孔的轮廓,落在他下巴上,轻轻地点着他清瘦的下颚。他低头望着我,我们不禁都是一笑。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珍惜,一分一秒也要数着度过,清醒的,深刻的,决不能让一个觉给枉费了。
我望着楼下说:“你看三哥还没走。他要在这里盯着你到天亮,怕你畏罪潜逃呢。”
“三哥是怕你拐带我。”
“我看不是。”我笑了笑说:“你有没有看出来,晓楠很喜欢三哥。”
江洋笑了下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她那个人没心没肺的,什么都在脸上。”
“那你知道三哥怎么意思?”
“我不知道。”
“三哥有没有别的女朋友?”
“不知道。”
“你还说是人家兄弟,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叹了口气说:“根本一问三不知。”
“这是人家的事,我现在管我们自己都还来不及。”他拉着我的手说:“我还有几个小时就要飞去大洋彼岸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的事么。”
我笑道:“那是言晓楠啊,你连她的醋也吃么。”
“有时候你关心她,她关心你,真让我嫉妒呢。”他抱着我,轻轻摩挲我纤柔的发丝。“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而你过去的三年对于我来说简直像是一种未知。我现在不敢问你,怕我一不小心又忘记了。”
“那我以后告诉你,全都都告诉你。”
“那还不够。”他转过我,望着我的眼睛说:“对我来说只有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才算是珍贵。”
我被他望的心也要融掉,低下头去说:“别闹了,这是阳台。”
江洋忽然说:“哎,言晓楠真的在车上。”
果然,我看到车门一开言晓楠走了出来,紧接着就是苏孝全也跟了出来,拦住言晓楠的去路。晓楠推开他,掉了个方向要走,却又被苏孝全拉住。他们互相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言晓楠放弃了,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抬起头来向楼上看了一眼。我急忙缩回了身子,探出头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人了。
我笑着说:“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江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说:“傻瓜,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呢?我担心,她会再次受伤害。
我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言晓楠的过去,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去,一段需要掩埋的过去。
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
我和言晓楠是一条弄堂里长大的,跳橡皮筋的时候认识,然后进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那时候言晓楠样样比我好,成绩比我好,长得比我漂亮,跑步比我快,身高比我高,连谈恋爱都比我早。
高毅是我们隔壁学校的高材生,高我们一级,言晓楠因为参加区里的艺术体操队,认识了他。高毅那时候是区里的少年篮球队的,父母都在部队,好歹也算个高干子弟。两人活脱脱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后来高毅考进了北京一所重点高校,两个人天天电话来电话去,鸿雁传书,鱼传尺素。本来说好了,第二年言晓楠也考去北京,他们便可以双宿双飞。以言晓楠的聪明才智,简直是探囊取物。
但是所有的变故就是在那几个月里发生的。
晓楠的爸爸在上海很有名的炼钢厂里担任高级工程师,因为一场突发事故,令他的父亲高位截瘫。而晓楠没有母亲,她很小时候父母离异,所以她只有这半边天,结果天塌下来了,要她撑着。
为了凑集医药费,她东奔西走,父亲家里其实没什么亲戚,学校师生凑集了一点也还差得很远。但是手术必须马上进行。那个医院的医 生还算是好的,先动了手术,然后再允许晓楠去凑钱。
晓楠大约是求过高毅,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高毅的父母突然也不如以前那样热情了,除了起先他们对晓楠表现出的一丝同情之外,别无其他。这时候一个高位截瘫的父亲,简直比一个一万斤的包袱还要沉重。
神奇的是一个礼拜后言晓楠居然凑到了八万块。那时候八万块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们都不知道她怎么凑来的。但是手术费交了,父亲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可是谁知道,受不住打击的言伯伯在医院自杀了。
我当时在晓楠身边,我看到她的表情一瞬间冻结了,仿佛被人抽去了灵魂。
她都没有哭,那几天她一直睡在我家里,我每天晚上帮她拿枕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个枕头是湿的。那时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不到了,我们都在给言晓楠打气,她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
可是,高毅却向她提出了分手。
高毅的父母甚至找到言晓楠,说:“请你不要耽误高毅的前程。”事情起因是这样,高毅的同学在某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组人体艺术照,拍得那么赤裸裸,那么美丽,然而模特却是言晓楠。
这件事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学校的领导知道了,劝晓楠退学。这简直落井下石,我狠狠地在背后大骂。但是言晓楠异常冷静地就答应了退学,她签下退学同意书的时候说:“这个学校我不希罕。我不信我不读书,就比她们念大学的过得差。”
后来也有很好的男孩子追求过她,她总是敬而远之,越是有钱有势,家世显赫,越是出类拔萃,青年才俊,她越是敬而远之。只怕是被别人揭开那伤疤,那段过去就像是深埋在土底的一种伤痛,一旦被揭开一定是痛不欲生。
我只希望这一次,可以有人同她一起将那伤痛抚平,再也不用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