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妃:恨倾城(下)_第二十四章 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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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灯火辉煌处,众舞姬歌舞风流,管乐彻天,说不尽的繁华旖旎;夜浓,丹霄殿的灯火却耀亮了大片天际,令这夜亮如白昼!

纤纭乏累了,却不好离席,她知道,今日她与赵昂携手同来,并非赵昂要显示他的宠爱,而是赵昂蓄意摆出的姿态,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如今的天下,是他赵昂的,而不再是南荣家!

突地,身后有人扯住了她,纤纭回眸看去,竟是莓子!

今夜,她并未叫莓子随来,而是留在水芙宫与红绸一同照看欧阳夙,莓子一双杏目莹光闪闪,似有惊慌流动,纤纭眉间一蹙,不由凑过耳去,神色陡然大变,豁然起身,妃红色裙裳拂动,在鎏金珠台上尤显得突兀。

太后侧眼看去,隐有不悦:“皇上,淑妃是否太无规矩了!”

赵昂看去,却见纤纭面色苍白,目光阴绝,向太后瞪去,赵昂缓缓起身,走至纤纭身畔,低声道:“发生什么了?”

又小心看向四周,容色谨慎,纤纭知道,今夜不同一般,赵昂好不容易才赢得了今天的局面,若是出了差错,自是面上无光,她紧紧握住双手,凛然望着太后安静的面容,咬唇道:“我要回宫!”

赵昂蹙眉:“为何?”

纤纭不语,只是侧眸看在他脸上,她毋庸置疑的眼神令赵昂微有一惊,雪眸光影纷繁,被丹霄殿内耀亮的烛辉映得鲜明,赵昂心知,若不依她,只恐怕这大殿之上便会有一场难堪,轻声一叹:“好。”

纤纭身子才是一转,太后便厉声叫住她:“淑妃!”

这一声,惹得四座纷纷望来,纤纭紧攥衣袖,豁然回首,冰雪眸子冷意习习,太后略沉口气,静声道:“如此国宴,淑妃何去?”

纤纭几乎将名贵丝绸袖撕破,咬牙道:“太后何必明知故问?”

太后肃起脸色,冷哼道:“哼,皇上,这便是淑妃与我讲话的口气吗?所谓恃宠而骄,到果真不错!”

如此一来,歌舞声顿止!

群臣互望,妃嫔侧目,皇后这才略略松了神色,豁然明白太后不叫自己发作的理由,唇角一挑,望着姿影翩然的沐淑妃!

纤纭望向赵昂:“皇上,我不想于此情此景下闹出什么笑话,还请皇上通融,叫我离席。”

“淑妃,离席总需个理由。”皇后从旁插口,执着一杯酒,一杯饮尽!

纤纭望向她,目色如刀,她终究顾念了赵昂的颜面,隐下口气,沉声道:“我身子不适,御医嘱咐不可劳累了。”

“淑妃生的倒是真娇弱。”太后道:“坐下,既是我大瀛朝嫔妃,自要懂得些规矩!”

“母后。”赵昂迎上一步,此时情状已然甚是难看:“淑妃病体未愈,又随儿臣出征,怕是这夜宴太过繁冗,淑妃禁不得,便要她先回吧,也免得坏了母后兴致。”

太后瞥他一眼,冷笑道:“皇上,如今你翅膀硬了,便是否什么是礼仪礼法皆不记得了?还是……这宫中唯有淑妃可例外了?”

赵昂心内一颤,他知道太后有意为难,却字字都占个理字,若是平时,他自可不顾的由了纤纭,可是今夜,群臣、众妃、将领,皆在席内,他怎可让人觉得他是个贪爱美色,而不顾礼仪的君王?

他望向纤纭,眼中复杂纠结,纤纭望着他,心底明白,冷然一笑:“我是定要回宫的,若是皇上拦我……”

她没有说下去,赵昂却怎不明白,纤纭身负武艺,虽并不算高超,却是宫内严令不得的,如此一来,岂不更加难以收场,遂道:“你自管去吧。”

“皇上!”太后惊怒望向赵昂,赵昂沉郁地望回来:“淑妃身子不适,母后又何必有意为难?”

言毕,甩袖落座在龙椅上,示意舞乐重起。

殿内,依旧歌声缭绕、管乐声声,那缭绕声海下却有诡秘的浪潮席卷在每个人的心里!

大瀛朝,如今才真真是改换了天地!

天子之威,一览无余!

纤纭疾步奔回水芙宫,声色焦急:“莓子,你说是华雪公主带了太后懿旨?”

“是,淑妃,有太后懿旨在,奴婢与红姨娘皆不敢违逆,公主还带了凌华殿侍卫,将欧阳先生带去了!”莓子一声声急促,紧随着纤纭脚步。

纤纭大惊,只恨这繁重的礼服拖沓了自己脚步。

芊雪!好个芊雪!

难怪太后有意拖延她的时间,难怪她神色如常,难怪……芊雪不曾出席今夜的晚宴!

自己回去晚一刻,欧阳夙便可能已在凌华殿中,拦截皆是不及!

“有多少时候了?”纤纭心内惶惶,突地感到周身无力,莓子道:“有些时候了,只怕是……只怕是如今已在凌华殿了。”

纤纭突地顿住脚步,回眼望向她,气息急促,眼神凌乱,莓子不禁道:“淑妃,我们要不要直接去凌华殿?”

纤纭望望天色,天幕黑沉,似有浓云滚动天际,憋闷的湿气袭来,令胸口微窒。

太后凌华殿守卫森严,断然不是自己这般孱弱的身子可闯得进去的,既然来不急阻拦他们,那么……倒不如待赵昂宴罢,与赵昂同去,兴许更好!

看今日殿上,赵昂与太后的对峙,如今的赵昂已不是那个对太后愚孝维诺的皇帝了!

况且如今,自己也实在别无他法!

深深吸一口气,漫天星华隐没云霭,浓墨似的天,几乎要压下来般,令她难耐。

“先回水芙宫,你去丹霄殿外等候,待夜宴结束,便要皇上往水芙宫来。”

夜将尽,天际有灰蒙蒙的雾气,纤纭靠在轩窗边,失神地望着窗外桂子飘落,浓郁的香,甜得腻人。

只是滞涩在鼻息间,心意烦乱。

“纤纭……”

不知过了多久,赵昂方姗姗来迟,红绸一直立在一旁,见赵昂来了连忙行礼:“参见皇上。”

纤纭一惊,褪去了繁复妃红的礼服,只着单薄素色的月白衫子,更卸去了发上繁杂的珠玉金簪,长发随意披散,只以单绢素花挽了侧边柔发,几个时辰前,尚且脂浓香艳的女子,脸色煞白如纸,全然不似今日夜宴上,夺尽芳华的大瀛淑妃,此时的她,眼中唯余虚弱!

“皇上……”她竟是顾不上行礼,拉住赵昂衣袖,他的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气:“太后……太后要华雪公主带走了欧阳夙!”

说着,便欲拉着赵昂往凌华殿去,赵昂却是一滞,挣开纤纭拉紧的手:“朕听说了。”

纤纭回身望他,只见他静静的站在当地,眉目静然,深幽的眼眸有一丝冷意拂过:“纤纭,欧阳御医在凌华殿不会有事,太后亦会找最好的御医为他诊治,你又何须这般紧张?”

这刺探的一句,令纤纭身子一僵,红绸站在一边,亦是惊住,望向纤纭。

纤纭望着他,整夜流泪的眼,红肿酸疼:“可是……华雪公主不会叫我见他!”

赵昂缓缓坐下身子,倒一杯茶:“待欧阳御医好了,自会来见你。”

纤纭心上陡然一震,仿有惊涛骇浪冲击脑海!

“可是……若是他好不起来,若是他……”纤纭突地顿住,望赵昂一脸凝肃,悠慢饮茶,眉眼之间流动隐晦的焦躁,眉心紧蹙,沟壑分明的眉心刻画着他的内心!

“你……你不想救他,是不是?”纤纭冷冷沉淀下口吻,冷霜破碎在红肿的眼中,泪水落下。

赵昂回眼看她,轻轻放下手中杯盏:“纤纭,你冷静一些,如何要说是救?华雪公主定会好生照看欧阳御医的,况且,欧阳御医虽与你情同父女,却终究男女有别,总是留在水芙宫亦是招人闲话……”

“够了!”

他看似淡定的眼神,实则波涛暗涌,风声过耳,拂进殿来的桂子花瓣落在纤纭如墨长发上,风愈发急了,昨夜便阴沉沉的天,清晨云低,仿是有场大雨将至!

纤纭咬紧嘴唇,胸臆间有汹涌的火流起伏心口!

赵昂,他的眼里是漂浮不定的疑虑!

他不想救他!甚至,庆幸着太后与芊雪的举动!

庆幸着欧阳夙离开了水芙宫,庆幸着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他!

纤纭眼神陡然锐利如刀,似一柄千年寒刃隐藏在冰雪飘零的眸心中,赵昂看她神色,亦不免心内一寒!

却终究垂下眼眸,不语!

不错,他不想救他,不想要他留在水芙宫中,虽然,纤纭说什么情同父女,虽然,他真真有可能是纤纭的恩人!

可是……

他终究是个男人,是个令纤纭这等冷若冰霜的女子牵肠挂肚的男人!是令她泪如雨下、肝肠寸断的男人!

他的心里莫名酸涩,若非他们年纪果然相差,他早便将他杀了也说不定!

他甩袖坐下身去,容色阴沉似几欲落雨的天幕!

纤纭心中一沉,心知他定然不会与她同去,她冷笑,一步步向殿外退去,疾风卷起月白裙裾,飞扬墨发如丝,她冷冷地望着他,目光欲碎!

“好!好!凌华殿,纵是龙潭虎穴……我……自己去!”纤纭豁然转身,一身月白冲进桂子飘香的院落中。

风卷花落,落得凄凉如雪!

赵昂起身追上两步,却终究停在了殿口——

纤纭,不要怪我,你知道,无论我对你做了什么,都只是因为……我爱你!

浓云低垂,天幕黑沉,浓郁的桂子香被狂风吹散,风剧摧花,片片柔嫩的花瓣儿零落成泥,纤纭一身单薄的月白色裙裳,柔长的墨发被狂作的风吹乱在脸颊边,零星冰凉的雨滴,打湿睫羽,纤纭步履匆急,裙裾卷动落花飞旋,踏碎花雨!

凌华殿前,高峨宫宇被浓云紧裹,飞檐琉瓦被阴森的天幕笼得暗淡无光。

纤纭行至宫门前,侍卫正欲阻拦,纤纭便一眼望过去,目光凌厉:“我要见太后!”

侍卫不禁低下首去,却依旧拦在她的身前:“回淑妃娘娘,昨儿个宴罢,太后尚未回宫,该是……该是去了皇后宫中。”

纤纭冷峻怒道:“那么,我便见华雪公主,不要告诉我,她亦不在凌华殿内!”

侍卫为难道:“这……”

淅沥风雨渐趋急迫,打湿纤纭墨发衣裙,柔黑的秀发贴着凝白面颊,单薄的月白色长裙洇湿在婀娜身量上,侍卫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便有紫帷金鸾帐迎风而来,紫幔下太后步履轻慢,缓步踏上白玉宫阶,雨水冲刷,白色宫阶玉色更有寒凉,袭入心头,瑟瑟发颤。

淑妃转身迎上,低身拜倒:“参见太后。”

太后面色平和,目光平视:“淑妃不是身子不适?倒是来得早,今儿个便不必请安了。”

说着,便迈步向前,纤纭闪身拦住,风狂雨作,骤然,淅沥雨势已见滂沱!

纤纭全身湿透,墨发黏贴在脸边,风雨令她眼目微眯,绝美的墨色眼睫被风雨打落:“太后,请让欧阳夙回到水芙宫去。”

太后冷声一哼:“淑妃原来是为欧阳御医而来,呵,可是据我所知,这欧阳御医与华雪公主有着终身之约,我这才做主,令人将欧阳御医移到凌华殿静养,却不知有何不妥?”

“太后,欧阳夙与我情同父女,又因我而身受重伤,我自当竭尽全力,令他康复,还望太后给予方便。”纤纭唇色苍白,目光惶急,太后侧眸一望,冷冷一笑:“不知羞耻!”

纤纭一怔,太后狠声道:“身为宫妃,却要竭尽全力照料其他男子,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吗?哼!你不知廉耻,不怕他人闲话,难道我身为太后,还不要了这皇家威仪不成?”

太后甩袖:“休要再言,回去吧!”

纤纭下意识抓住太后衣袖,太后不禁蹙紧眉尖,望着她:“放手!”

说着,眼神示意侍卫,淑妃却反手扣住太后手腕,僵冷的手指,冰凉刺骨:“我要如何才能见到欧阳夙?”

太后望一眼她凝白玉指被冻得通红,怒道:“哼!这里是凌华殿,不是你水芙宫,由不得你这样撒野!”

转眸道:“都站着干什么?将淑妃给我拉开,赶回水芙宫去!”

侍卫相互一望,不禁面面相觑,风雨成幕,犹疑之际,只见淑妃月白色身影倏然下落,犹似被风雨摧败的桂子花,飘落在风雨中!

太后一震,低眼望去,只见纤纭向来高傲的身骨,竟自跪倒在自己面前,丝毫不吝惜那华美罗裳被烈风暴雨侵袭沾染!

“太后,我求您,我要见欧阳夙,我求您……让我将欧阳夙带回水芙宫去!”纤纭低垂着下清傲的眼睫,哽咽的声音在风雨中清晰。

太后低眼看着她,唇际是冷淡的笑纹:“哼!休想!”

华贵锦缎鞋踏过白玉阶,略有沾湿的衣裙拂过纤纭苍白脸,一行人走过,唯有风冷雨寒、晨雾凝霜!

雨,渐急!

顺着玉白宫阶流淌成河。

纤纭跪倒在凌华殿前,已有两个时辰,月白色锦纱漂泊在冷冷雨水中,雨水顺着早已湿透的墨发丝丝垂落,只是打在脸颊上的水迹,却不知是雨还是泪?

太后,你好狠!

不,应该是芊雪,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必是芊雪,否则,什么终身之约,什么曾经过往,太后又是如何得知?

纤纭紧咬双唇,僵冷的手指紧攥,几乎断裂一般,被雨水洇开的月白罗裙,如同枯败凋落的白荷花,凄冷而悲凉。

欧阳夙,若你醒着,你可还愿意相信,你一心护着的芊雪,是这样心机深沉,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你可会信我一句,她,便是当初几乎害我性命之人!

若是你醒着,若是你在我的身边,若是……

眼前一片模糊,彻骨的冰寒雨水浇透肌骨,身体里至阴绝寒的毒气上涌,令心口剧烈疼痛!

纤纭绝色容颜被雨水打得凌乱,清淡妆容已然被雨水冲刷得暗淡无色,胭红双唇冻得惨白!

她这般跪着,从旁而过的侍人宫女皆不禁心生恻隐,一名侍卫不禁走上前来,劝慰道:“淑妃,风雨太大,不论如何,还是先回宫去吧。”

纤纭扬首望去,国色容颜沉冷决绝,她不语,只是直直地望着他,侍卫被这样的目光迫住,不敢再行相劝。

雨水打落发上唯一的薄绢丝花,长发赫然滑下,薄细的绢丝花随着风雨冷水飘零而去!

纤纭纤弱的身子分明禁不住这样的寒凉,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她深深吸气,僵冷的手撑住冰冷地面,雨水冲进眼眸,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助、如此屈辱、如此……力不从心!

她赖以依靠的皇帝,如今置她不顾,南荣子修,自身难保,而欧阳夙……她一心爱着的人,却躺在凌华殿中,也许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她紧紧咬唇,一股咸腥的滋味沁入口鼻!

她不知道,她除了跪在这里,乞求太后或是赵昂一丝一点的怜悯外,还能做些什么!

她仰头苦笑,泪如雨下——

苍天,我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欧阳夙回到我的身边!

“你还要在这里跪上多久?”风雨之中,一个女子声音清冷熟悉,灰沉的天,似更加阴森,纤纭举首望去,只见一女子英兰色罗衣华裳,踏着雨水,矗立在自己面前。

她撑着一把极大的伞,遮住她的脸,雨落成帘,她的面目不甚清晰,纤纭却可认得,是芊雪无疑!

绝色容颜高昂,冷冷一笑:“与你无关!”

芊雪漠然道:“有用吗?你明知道,太后讨厌你。”

她知道,她怎会不知?只是如今,赵昂亦不愿施以援手,她实在不知,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见到欧阳夙!

她怪自己身子孱弱,怪自己不可就这么闯了进去,纵然自己武艺低微,可是……以自己淑妃的身份,侍卫们亦不会对她下杀手!

纤纭侧过目光,不语。

芊雪道:“走吧,没用的,我……不会让你见他!”

说着,转身而去。

纤纭望着她的背影,倏然失笑:“芊雪,你最好期望着欧阳夙永远不要醒来,否则,你想,他想要看见的是你……还是我?”

芊雪身子陡然震住,忽的回过身来,握着伞柄的手颤颤发抖,目光更似狂风吹乱骤雨:“沐纤纭,你不要如此自以为是,你便不怕我……我向皇上禀明,你与欧阳夙……”

“去说啊!”纤纭跪在地上,身子冷得瑟缩,眼神却尖利如刃:“你说了,以皇上脾性,会放过欧阳夙吗?哼!那倒是好,我们生不能同襟死同穴,不羡鸳鸯不羡仙!”

“你……”芊雪深重地喘息,雨伞被狂风吹翻,骤雨打湿脸颊,她涨得通红的脸渐渐发白:“好,沐纤纭,你就跪在这,跪到死吧!”

芊雪转身而去,残破的雨伞被掷落在风里,纤纭涩然苦笑,缓缓闭目!

说出这些话,刺痛的何尝不是自己心?!

汹涌的疼痛冲击胸口,她只觉一股热流翻涌着破出喉咙!

骤然,袭来一阵剧痛!

她不由自主呻吟一声,一口鲜红的血呕出喉间,月白色裙衫被鲜血与雨水浸透,猩红的血丝随着狂雨漂流,她身子绵软,颓然瘫倒在冷雨中。

狂风卷起雨水淋漓,将月白色裙裳染成触目惊心的水红。

旋即,纤纭眼前一片昏黑,被汹涌而来的剧痛淹没在狂风暴雨中!

凌华殿前,汉白玉石阶上,被血水染成一片蜿蜒的猩红!

风雨大作,乌云滚滚,一声雷鸣撕裂天云浓密的雨雾。

水芙宫内,忙碌非常,来往进出的宫人数十,将一条条染成殷红的布帛拿出,所有御医都聚集在此,却仍止不住纤纭一口口地呕血。

她形容憔悴,面色惨白,意识迷蒙不清,赵昂守在水芙宫三日三夜,纤纭亦不曾醒转。

御医言,淑妃除体内寒毒深重,受不得寒气外,更有郁结在心,块垒难消。

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若要淑妃好转,恐要找到她心内的症结所在。

赵昂凝眉思索,暗自握紧双拳。

看着床榻上苍白怜弱的绝色美人,心里竟是阵阵袭来的酸意——

纤纭,究竟还有多少事你在瞒着我,究竟还有多少人,你不能舍去?

原本,我以为这世上,你仅有你的姨娘。

可是,南荣子修,欧阳夙!

他们一个又一个,究竟是谁,在你的心里,结下了如此至深的情结?!

雨,落了整整一夜,阴沉的天,令人身心俱疲!

不日,南荣景须不得不交出兵权,赵昂以战事繁重,事出误会一由将南荣子修与潘瑜无罪释放,大瀛朝满朝皆惊,如今才真切的感到,南荣家的时候恐已过去,年轻帝王威坐龙椅,目光烁烁、眼神咄咄,全然没有了曾经的隐晦怯懦,与隐忍不发!

这日下朝,再来到水芙宫时,天色已晚,却见莓子喜上眉梢的向外跑来,见到赵昂慌忙拜倒:“参见皇上。”

赵昂低声道:“起来吧,何事这般慌张?”

“沐淑妃醒了,奴婢正要找御医来看。”莓子兴然答道。

赵昂眸色一烁,不着喜怒,黑色瞳仁却分明有光,他示意莓子速去,跨步向内殿走去!

七日了,纤纭昏迷整整七日,这七日,朝中宫里,发生了许多许多,他却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她!

帘幔低垂,绯纱微扬。

纤瘦的女子虚弱的依靠在床柱边,绯幔丝纱隔成一片雾蒙蒙的红雾,将那苍白容颜侵染一丝血色。

赵昂缓步走近,挑开轻薄的绯纱,纤纭一身雪白,更显得那容颜憔悴,惨白苍弱。

她轻声一声咳嗽,缓缓抬眼望去,冰雪眸中却无一丝光泽,空洞无色的看着他,不语。

赵昂轻叹一声,坐在床榻边,握紧她冰冷的手:“朕,放了南荣子修。”

抬眼体看她神色,苍白的脸无一丝牵动,只是侧过目光,将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抽出,她不想见他,不想看他,甚至……不想想起他!

赵昂凝眉,深深凝望着纤纭,她长发静垂,白衣胜雪,安静得犹如一副绝美的美人图,一动不动。

“你怪朕!”

这似是赵昂最常说的一句话,纤纭唇角微微一动,苦笑,她哪里有资格怪他?哪里有理由怪他?先负了他的情,又利用他的权,又怎么可以怪他见死不救!

只是,她过不得心里的关口,看见他,她便会周身寒冷,想起那夜滂沱大雨,心内便不禁水淋淋的,纠痛难当!

赵昂起身,他了解纤纭的脾性,愈是这样的时候,便多说不益,他缓步向殿外走去,亦如他来时的小心翼翼。

“对了,欧阳夙醒了。”突然一句,似是飘忽的飘进纤纭耳中,僵硬的女子忽的一动,因久不曾言语而嘶哑的声音,哽咽的响在身后:“什么?”

微弱的一句,令赵昂回过头来,他蹙眉凝望,宫灯摇曳,却照不清纤纭的脸容。

“欧阳夙醒了,并且,太后懿旨,为华雪公主做主,两月之后,举行大婚!”

骤然,若惊雷鸣响脑中,纤纭素袖一拂,床边木桌烛台滚落,宫灯翻到在地,眼前瞬时昏黑一片。

她踉跄跌下床来,却不想脚下绵软如在云端,站立不稳,便摔倒在冰冷的石砖地上:“什……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赵昂浓眉紧拧,低眼看着地上虚弱娇瘦的女子。她抬眼看着自己,如墨长发铺落在地,绽开一朵极凄凉的黑色莲花,雪白的衣裙,好似雪水,将她面容激得更加苍白。

赵昂心内一阵滚动,复道:“你昏迷了整整七天,漠芙为欧阳夙服下一种药,他便醒来,太后便为华雪公主做主,两月后,华雪公主将与欧阳夙成婚,欧阳御医便将是我大瀛朝的驸马!”

驸马!

生冷冰凉的两个字,硬生生的刺入心间!

纤纭眼前一片模糊,光亮的青石砖地映着容颜惊凝,目光中莹光闪动,恍惚要落下泪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

欧阳夙,他怎么会愿意娶芊雪为妻?即使他醒过来,即使他被逼无奈,可是以欧阳夙的性格,他是断然不会接受这种安排!

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一定……是迫不得已的!

可是……又有什么理由,令他难言?有什么理由成为他的迫不得已!

她凝视着赵昂,赵昂俊逸的脸容一点点弥散在凄迷水雾中,泪眼渐渐成流,冷到麻木的身体,禁不住颤颤而抖。

赵昂不料她会有这般绝望的眼神,她泪眼婆娑的目光,看得人心神酸涩,悱然生怜。

可是这怜惜中的疑问重重,又有谁来解答他?

暗自握紧双拳,低沉道:“欧阳御医醒转,你该开心不是吗?如今他也算是双喜临门,怎么……你却流泪了?”

泪,是苦涩的。

纤纭深深体味,纤长的手指慢慢蜷缩,划在青砖石地上,指甲断裂,指尖儿渗出鲜红血色!

赵昂立时跨上一步,低下身子,执起她冰冷的手,目光却逐渐幽邃:“难道……你竟不望他成婚吗?欧阳御医年纪已然不小,既是与你情同父女,你不该为他开心吗?”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眼神探究,纤纭无力地看着他,唇角艰难地扯动:“不能是芊雪!”

她坚决地望着他,望着赵昂一丝丝深入的目光,定然地说。

赵昂将她扶起:“为什么?芊雪有何不好?”

“不能是她!”纤纭是从不给理由的,当她愿意给理由的时候,便是她有求于他的时候,赵昂的手滑落在纤纭手掌心,握紧她:“你受伤了,朕为你上药。”

纤纭猛地抽回手,撕下断裂的指甲,令鲜血直流:“不能是芊雪!”

她握紧双手,指尖儿的血便沁在掌心中,嘶嘶的疼。

赵昂微有一惊,她如此这般的决然,令他不禁疑惑更甚!

他转身,赫立在殿口处:“这是太后的决定,且懿旨已下,如何能够更改?”

纤纭身上虚软,连连后退数步,方敛定住心神,泪水湿了柔唇,苦涩在舌尖儿上滚动,甚是艰涩:“我要见欧阳夙!”

“不可。”赵昂断然回答,便似早有准备:“如今你们一个是宫妃,一个是驸马,不论从前如何,现下里都要守些礼法!”

甩手而去,纤纭追上两步,却无奈步履虚浮,跌倒在地:“皇上……”

赵昂顿住,侧眸望向她:“来人……”

殿外有陌生的面孔进入,恭敬拜倒在地,赵昂冷声吩咐:“好生伺候淑妃,不得寸离半步!”

陌生面孔,侍卫装扮,俯首道:“是。”

赵昂阔步而去,纤纭勉力支撑起身子,坐在地面上,泪水无助地掉落,胸口上涌的寒意,催动心悸,剧烈地咳嗽。

红绸连忙跑进殿来,她见赵昂气冲冲的出去,又听闻纤纭如此剧烈地咳嗽,便心知不妙,迈进殿中,便看见立着的两名侍卫,目光森森,赫然挺直。

她顾不得,只是过去搀扶起纤纭,纤纭身子柔若无骨,绵软的靠在自己身上,目光茫然地望着殿口。

“这是怎么了?”红绸看看立着的两人,突地提高了声音:“出去。”

两人互看一眼,却站着不动。

红绸肃厉了眼神,冷声道:“难道淑妃更衣,你们两个也要站在这里不动吗?就不怕皇上要了你们脑袋?”

两人身子一颤,自知不可,这才低身行礼,退下内殿。

纤纭望着,面容凄冷:“他变了!”

红绸望着她,纤纭的目光逐渐暗淡:“他如今……已是真正的一国之君!”

红绸扶稳她,望着她眼神中的凄痛与无助,心中怎无怜惜,经了这许多事,她亦感到身心疲惫,甚至后悔当初非要复仇不可的决定,便如欧阳夙所说,自己……许是害了纤纭的一生!

“姨娘,我想见欧阳夙!”纤纭垂泪,眼神依旧凝定在殿口。

“纤纭……你知道……”

“我知道!”纤纭打断红绸,决然转眸,目光中的霜雪随着眼泪落下,只余片片凄痛:“姨娘,我要见他,我必须见他!他说过他爱我,他是爱我的,他不会娶别人,不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一定有!所以,我必须见他!”

“可是纤纭,凌华殿不是你想去便可去的,更何况,现在皇上有意令你和欧阳夙分开,便是察觉了什么,才派人在你的身边,而且……你的身子这样弱,又不可夜探凌华殿,想要见他,只恐怕……难上加难!”

红绸扶着纤纭坐回到床榻上,她周身的寒气骇人,红绸不禁拥紧她纤瘦的肩膀,目光突地一烁:“不过……倒也并非没有可能。”

纤纭豁然望向她,红绸转回过身,目光一点点低垂:“芊雪于宫中时日并不太长,你想,她信任而又可接近欧阳夙之人……”

“南荣无天!”纤纭片刻恍然,却又转瞬低落,美丽的墨色睫毛,睫影似萧索的秋叶:“他……似乎很讨厌我。”

“可你毕竟还是提点了他南荣子修一事,相信他多少是有感念的,况且……”突感悲酸,红绸不禁红了眼眶,纤纭似突地想到什么,郑重凝紧红绸的眼:“姨娘,答应纤纭一事。”

红绸怔忪,纤纭冷静道:“大仇未报之前,切勿将无天的身世告知他,这样……至少他是安全的,至少我沐家,还有血脉在!”

红绸豁然起身,美眸惊凝地望着纤纭,纤纭却目光流动,隐隐有悲切的感伤:“姨娘,这血海深仇,有我一人承担已足够,不必再令无天背负上这样沉重的血债,看到他如此成材,想您亦是欣慰的,又怎么忍心……亲手破坏他的幸福?”

“可是,便要令他认贼作父不成?”红绸垂泪:“况且……若是你们一直以这样的身份相见,他……也许会恨你,也许……”

红绸咬紧嘴唇,没有再说下去,纤纭惘然一笑,心内又怎么不懂?

也许,她与无天便是敌人,也许,无天会帮着南荣景须来对付自己,也许,他们哪一天会刀兵相见,也许……他会亲手杀了她也说不定?!

可是,若果真是这样,欧阳夙若要离她而去,大仇不能得报,她亦宁愿死在无天的手中!

若大仇可报,欧阳夙却不能在她的身边,她亦生若犹死,又怎会贪恋这尘间凡世,片刻分毫?!

缓缓闭目,泪水滴落在唇角:“姨娘,沐家的仇,自我而生,自我而终,一切……有我一人已经足够!至于无天,他身上流着沐家的血,便终究是我沐家之人,他有爹的风范,有你的俊美,我只望他能好好活着,好好的……活着!不要像我一样……”

红绸几乎跌坐在床沿,泪水流落成河,她紧紧咬唇,隐隐抽泣!

纤纭,是我毁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生生的让你背负起这样沉重的血债!是我……亲手毁了你本该有的一切!

可是……

纤纭缓缓起身,踏上冰凉的绸丝软鞋,裙角微扬,披了一件玫红色络丝锦帛衫,将墨发轻轻挽起,苍白的唇绽出一丝苦笑:“你说的对,芊雪唯一信任的人,想便是无天了,兴许我们可以一试!”

语毕,便向殿口而去,纤瘦的背影,弱不禁衣,却莲步匆匆,扬起披帛荡漾。

红绸忙跟了上去,纤纭如今的身子,只恐怕无力独自走出水芙宫去!

况且,还有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的两名侍卫!

突然感觉到恐惧,在这座金煌殿宇中,果真是步步惊人心!

出得殿门方觉殿外燥热天气窒人心闷。

略微沉气,举目而望,方觉骄阳犹似火烈,却无奈她一身冰寒。

红绸跟出扶稳她,赵昂派来的两个侍卫紧紧随着,骄阳燥热令心气烦乱,她想不通,为什么欧阳夙竟会答应了与芊雪的婚事?

似乎途径各人皆投来异样的目光,水芙宫隆宠一时的淑妃长跪于凌华殿前,昏厥在风雨中,恐在极长的一段时日里皆会是人们不厌的谈资。

纤纭无暇顾及那些风言风语,暑热沁得细汗泠泠,可手心仍是霜一样的冷。

红绸突地想到什么,凑在纤纭跟前:“对了纤纭,你昏迷的这些时日,皇上似是长往双月宫去。”

纤纭倏的顿住,回首望向红绸!

双月宫——容妃漠芙居所!

纤纭眸光暗转,美目纠结,她想,以漠芙性子,她该不会屈从于赵昂才是啊?

日光骄烈,一句话突地明晰脑海,心底豁然一惊!

她曾记得,赵昂说过,在她昏迷的时日里,是漠芙公主以楚诏秘药救治了欧阳夙,如今她又有意献媚于赵昂,难道……

心内百转千回,赫然揪紧。

难道……她竟是有意报复自己吗?

想来,不禁毛骨悚然,目光被骄阳炙烤,灼热难当!

“� �娘。”正欲言语,却瞥见两名紧随的侍卫,目光直逼,纤纭暗了脸色,转而道:“退到一边去。”

侍卫互看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回淑妃,皇上命咱们好生伺候淑妃,不得……寸离半步!”

纤纭冷峻怒视,伸手折落身畔桂树枝蔓:“皇上可有叫你们监视于我?若是有,我倒要去问问皇上,是否我与姨娘要说些个女人间的话,亦要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得……寸离半步?!”

断裂的声音,刺入耳中,香郁浓凝的桂子花纷纷落下,那一支白色,便在女子手中凋落。

二人相互对望,一时无语,只是站着不动,纤纭将一支桂子掷在地上,转身向着赵昂御书房而去,二人这才迎身上来,他二人深知,淑妃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在宠不说,传说中的心肠却并不良善,若是添油加醋的禀告给皇上,他二人怎还有命在?

连忙跪倒,拦住纤纭去路:“淑妃恕罪,属下们也是奉旨行事。”

纤纭低眼望着他们:“现在,我要与姨娘说些个私密之事,你二人还要听吗?”

二人低首,不敢再言,纤纭抬眸,忽见浓郁桂树后一人与另一名男子缓步而行,桂树林径,谈笑风生,正是南荣无天!

她错身而去,不再理会跪地的两名侍卫,侍卫起身回首,欲要跟上,红绸却以目光迫住二人,二人远远站在当地,眼看着纤纭飘然而去,向林径间两个男子走去。

日光下,玫红色锦帛隐花分明,内里月白色裙裳扫开脚边零落的桂子,她赫然站在无天与另一名陌生男子身旁,声音好似这夏日中一道寒霜:“我有话与你说。”

南荣无天淡漠看她一眼,与身边男子微微低身:“参见淑妃娘娘。”

纤纭目光微侧,看在身边男子身上:“我有话与南荣无天讲。”

那男子清秀的脸上都微微绯红,淑妃绝尘的国色容颜,着令这满园盛放的鲜艳花朵尽皆失色,那人忙低了眼睛:“臣,告退。”

他转身而去,无天却冷笑道:“我与淑妃似乎无话可说。”

纤纭看着他,俊朗的少年,隽秀的面容,一双眼中,明明清澈无澜,却凭显得那般疏离。

纤纭默默转首,背身对他:“你很讨厌我?”

无天一笑:“谈不上,只是不甚喜欢倒是了。”

纤纭玫红色锦帛被微风扬起,墨发随之飘展,这般幽丽的背影,却令无天不想多看一眼,他转身欲去,纤纭却叫住他:“我想见欧阳夙,只有你能帮我。”

无天顿住脚步,回眸看她,许久,漠然一笑:“可是,我不会帮你,淑妃冰雪聪明,该想的到,我……是南荣无天,而不是南荣子修!”

他语气无波,平静说来,纤纭心里却有莫名苦涩,无天的眉眼,越发像极了父亲,俊薄的唇更与红绸如出一辙,可是对于自己,那个曾亲手抱过,曾喂他吃下第一口苹果泥的自己,他的

眼中只有冷漠!

“淑妃,不要再想着破坏芊雪与欧阳先生,如今他们两情相悦,大婚在即,你若果真为欧阳先生着想,便该放开手,放他幸福!”无天静声说,亦如他惯有的沉稳。

纤纭却涩然一笑,浓郁的桂子香飘入口鼻,腻人的甜涩:“南荣无天,你喜欢芊雪是不是?”

纤纭转身,只望无天容色陡然一变,容暖夏日,桂子香落,落在他脸颊上,映着他目光的闪躲。

无天实不曾想她有此一问,从来沉静的眸,终有一丝微澜:“淑妃说笑话了,无天于华雪公主,怎敢有非分之想?无天……只当公主是个体贴入微的姐姐罢了。”

声音一分分低弱,漆黑的瞳眸被敛在眼睫中,不明他眸色的变动。

纤纭心中无端端酸涩,听着俊朗少年微苦的一句,竟是心内纠痛:“你……很望有个姐姐吗?”

深深吸气,掩饰喉间的哽涩,绝美的墨睫低垂,却忍不住眼泪欲落。

无天却冷声一哼:“我与淑妃似还未曾到谈论这些的交情。”

锦袍微摆,转身欲去,纤纭却道:“那么二公子,你总该在乎芊雪吧?也总该为你这个姐姐着想是不是?欧阳夙爱的人是我,你和芊雪明明都心知肚明,却如此一意孤行,难道……没有爱的婚姻二公子还没有看够吗?”

无天顿住脚步,风声过耳,纤纭的声音无比清晰:“二公子,若是你亦如芊雪一般自欺欺人,那么傅南霜便是芊雪最好的前车之鉴!”

一字一字,犹如冷冷寒针刺入无天心中!

他立在当地,半晌无动,心内却纠缠万分!

傅南霜,不错的,南荣子修始终无法爱她,终日的以泪洗面,纵是自己,亦不免心生悱恻,也才会在当初火刑之前,以此来与大哥谈判,可是,大哥与傅南霜圆房,两个人却始终貌合神离,傅南霜悲伤更甚,泪流不止!

这样的婚姻的确令人扼腕,可是……

无天缓缓回身,看在纤纭坚决的脸上:“淑妃,这个忙,我可以帮你,只是……”

清眸微微低敛,叹息道:“只是有时候,相见……却真如不见!”

纤纭身子一震,无天的目光隐晦深藏,他迈步消失在桂子花雾中,纤纭心内却翻江倒海,犹似热油煎缠!

他……是什么意思?

相见真如不见?

为什么?他的目光令她心神俱动,泪水无息滑落,她直视着他远去的身影,许久的默然!

红绸亦怅惘地望着那个挺拔背影,他竟已长得这样大了,可是,他看着他亲姐姐的目光,却令红绸,心痛如绞!

难道,他们姐弟二人,每一次相见,都要是这般冰冷对峙的场面吗?

不,不!

她迎着跑上几步,纤纭却慌忙叫住她:“姨娘。”

眼神朝退在远处,却仍自警觉的两名侍卫望一眼:“莫要忘了,纤纭与您说的话!”

红绸怔忪:“可是他……”

“姨娘,只要他好好活着,就好……不是吗?”纤纭极低声的重复着这句话,她眼睫低垂,敛尽了眸中的黯然失色。适才,无天的冰冷与决然,定是刺痛了她的心,可是,她却只能默默承受,只能看着他消失在桂子花香中,在心底说一句,无天,你是有姐姐的,你的姐姐,就在你的面前,只是你不知道!

一滴泪落下,红绸亦咬唇含泪。

“姨娘,南荣夫人,定是不爱无天的。”纤纭拭去泪水,缓步向回走去,红绸蹙眉道:“为何?他适才与你说了什么?”

纤纭眼神微怅,苦笑道:“他说……芊雪就像他体贴入微的姐姐!”

红绸一怔,纤纭敛起笑容,目光迷蒙在漫漫飘白的桂子雾中:“她缺少母亲的关爱,没有体贴,没有关切……”

她的声音轻弱,却冷冷的刺痛了红绸的心!

不错,南荣景须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再是宠爱他,他终究是个男人,是个心里只有野心和暴虐的男人,他能有多少温情给无天,又能有多少体贴给他?

而南荣夫人,无天不是亲生,又以私生子身份来到南荣家,只怕是恨之唯恐不及,又何来有爱?

想着,不禁泪落如雨,纤纭轻轻拥住她,叹息一声——

姨娘是真的老了,她的心,愈发柔软,早没了当年誓要报仇雪恨的冷硬!

夜晚,水芙宫内静寂无声。

南荣无天答应帮忙,却不知他要如何将欧阳夙自凌华殿带出来,又将要他们在何处相见?

可是她相信他,没来由的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不然,怎会令南荣景须这般看重,这般宠爱?

倚窗而望,夜色下的桂子树,浓郁的绿,被一簇簇粉白沾染,纷纷跌落的花雨,纠缠繁复,为那一抹浓绿平添几分悲凉。

近秋的季节,终是有些哀伤的。

“皇上驾到……”

一声尖细的高喝,令纤纭回过心神,她连忙迎身出去,微微下拜:“参见皇上。”

赵昂将她扶起,纤纭抬眸而望,却见他眉心紧拧,篆刻着深深的痕迹,目光望在殿口两名侍卫脸上,二人目光连忙低垂,纤纭眉心一蹙,心内多少有些估测。

不禁挣开他扶着的手:“皇上可是听了什么谗言?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赵昂一怔,不禁凝重了口吻:“朕不该问吗?”

“皇上要问什么?”纤纭转身走回到轩窗边,窗外的景色突地暗淡,没了适才的优美。

“你于南荣家是否太过关切了?”赵昂口气冰凉,生硬低沉。

纤纭却冷冷一笑:“呵,我道是何事?原来果真是有人向你嚼舌根,对,我就是关切了,又如何?”

肩上陡然一紧,被赵昂猛地抓住,纤纭被强行转过身来,与一双冷森龙目赫然相对:“你便那么关心南荣子修吗?哼!朕与你说起,你装作漠不关心,却又跑去问南荣无天,不嫌太麻烦吗?”

纤纭心底冷笑,目光却漠然嘲讽。

原来,他竟以为自己跑去关问南荣子修!

也好,正好将他的疑心自欧阳夙身上转移!

纤纭欲要挣开他,却被他更紧地扣住,身子向前压去,将她抵在红木窗棂上,桂子花飘落在窗台,月光清透,却看不清赵昂眼中流动的异芒。

“你又干什么?我只是与南荣无天说几句话,你便这样疑心于我?哼,所谓天子胸襟,不过如此!”纤纭讥诮地挑唇,冰雪眸子更如霜冷,赵昂的疑心病,似越发深重了,令她难免心惊。

“说几句话?你与南荣无天有何话说?还不叫人听见?令朕派去的人避在一边,还敢说不是去关心南荣子修的吗?”赵昂双眸漆黑,月光照不清他的眸色,只有唇齿紧紧切住,阴枭冷厉。

纤纭轻轻咳嗽,双肩颤抖:“放开我,你叫人监视我,自己却夜夜跑到双月宫风流?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双月宫?!

赵昂手上陡然一松,纤纭才感到一丝轻松,却又被他紧紧抓住:“你在意吗?”

纤纭冷冷摇首:“不!”

他的眼迷乱痴狂,却煞冷如冰:“你不在意,朕是否在别处风流又与你何干?”

“与我无关,只是便不要说你对我有多么情痴,便不要因我与别人说了几句话,而跑来表现得这样粗鲁!”纤纭挣不开他,索性转身向窗外,被他禁锢在双臂中,眼神却愤恨的盯在那两名侍卫身上,两人皆是不敢抬首,却仍能感到那目光的阴寒!

肩上,有凉丝丝的触感,裂帛的声音刺破水芙宫幽寂的静谧。

“若你这水芙宫可让朕风流,朕便发誓,从此绝不临幸其他妃嫔!”赵昂修长的指,纠缠着纤纭纯白的裙裳,肩上丝纱扯裂,露出凝白冰冷的肌肤,他吻上去,纤纭感到一阵刺心疼痛,赵昂的齿,紧紧咬住她的细肩,令她不由得一声呻吟!

口内是咸腥的味道,赵昂将那柔嫩的肩咬破,又轻轻细吻着那肩上血迹,纤纭疼得战栗,泪水掉落:“赵昂,是谁说,他不会再令我受到伤害?是谁说,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又是谁说……他会用他的一切补偿我?!”

肩上的痛,不减分毫,只是那吮吸的吻骤然停住,被紧紧攥着的肩松开,纤纭剧烈喘息,转过身来,雪眸凝满堆砌的冰霜,愤恨的目光,几乎将赵昂望穿!

赵昂眼眸阴森渐渐淡薄,唯余满眼的怅然,他盯着那被自己咬破的香肩,凝白如雪的肩上,鲜血滴落,沾染了她纯白色的裙裳,撕裂的绉纱垂下,流露万种风情!

两名侍卫不经意抬眼,望见那香肩春色旖旎,却被煞血染红,心内皆是一阵血热,又慌忙低下头去。赵昂亦很快意识,连忙将搭在躺椅上的玫红色锦帛披在纤纭身上,欲要为她拉好,她却冷冷的避开他,转身道:“我累了,皇上请吧,双月宫容妃,定是沐浴更衣期盼着您呢。”

冷意的嘲讽,如窗外微风袭来,虽是暖热的夏日天气,却不免心头一冷。

赵昂沉一口气,亦有怒意横生心底,暗自握紧双拳,转身而去!

沐纤纭,我赵昂便不相信,得不到你的心!

自水芙宫出来,赵昂果真奔向双月宫,漠芙迎出来,不及行礼,便被赵昂揽在怀里,宫女们尽皆退下,漠芙来不急多说一句,身上丝纱罗裳便被扯落在地,人已然被他放倒在锦床绣榻之上!

沉闷的喘息、热烈的激吻、狂躁的欲望!

漠芙周身燥热,在他的疯狂下意乱情迷,口中喃喃呻吟,迷蒙不清。

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宣泄,所有的愤愤不平,尽在双月宫中,另一个女人身上,倾泻……

之后几日,赵昂再不曾在水芙宫露面,终日于双月宫中,与容妃漠芙一起,后宫之中,不免流言再起,水芙宫失势,双月宫将兴,一片议论纷纷流传,纤纭却恍若不闻,只痴痴期盼着南荣无天的消息。

无天的一句,相见真如不见反复萦回在梦里,令她寝食难安!

欧阳夙,无论现在的你是怎样的,我只要你亲口告诉我,我如今这样艰难的守身如玉,是否还有意义?

凝夜,月在柳梢,南荣无天托人传信,要纤纭速去凌华殿后鲜有人往的枫树林。时近九月,枫树未红,却有浓密的枝叶,未到赏枫之时,这里的确少有人来。

纤纭虽心中急切,却仍旧精心着了柔绿色茜丝绉纱裙,隐约可见的柳丝连长在裙裳上拂动,犹似坠落湖心的柳枝,灵动脱俗,发上珠钗落下璎珞流苏,垂在肩际簌簌的痒,黛眉翠描,红唇嫣然,近日来的苍白,尽被遮掩。

自那天赵昂的疯狂之后,纤纭每每看见赵昂派来的两个侍卫,便以仇恨的目光望过去,绝色容颜凭的霜寒雾冷,两名侍卫,渐渐知道了进退,更看得出赵昂实则对淑妃情爱深重,于她,也便不再若从前般,步步紧跟,今夜,纤纭要红绸拖住了二人,只身来到枫树林。

枫树葱郁的清香沁人,她静静立在林中,等待这南荣无天与欧阳夙!

双手紧紧握住,无端有些许紧张!

为什么,会这样心神不宁的?她隐约有不好预感。

“参见淑妃娘娘。”身后无天的声音低低响起,随而是熟悉而低沉的声音,令纤纭身子微颤:“参见淑妃。”

只是那声音中有略微犹疑与疏离,纤纭心上莫名一寒,猛地转身,却见无天身边,男子一身素淡的青色衣袍,依旧是那样洒然的风姿,依旧是挺鼻如悬、修眉如裁,只是那俊毅的脸廓有深沉的疑惑,一双幽深眼眸,闪动迷茫不解的光。

“欧阳夙……”纤纭低声唤他。

无天拍了欧阳夙的肩:“我在林外等候。”

说着,望一眼纤纭,转身而去。

纤纭泪水陨落,柳绿色翩然衣裙翻飞风里,她迎身上前,紧紧抱住了午夜梦回、朝思暮想的挚爱男子!

泪湿了他的肩:“你好狠心,你……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纤纭语无伦次,只是放声哭泣,纤瘦的臂突地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他的呼吸在脸侧,只是声音淡漠惊疑:“淑妃,请自重。”

自重!

纤纭猛地一惊,抬眼望去,只见他一双黑眸,深深凝聚,却不是久别重逢的情意,而是茫然不解的闪烁着,讶然地望着她。

陌生,而疏离!

“你……”

纤纭泪眼婆娑,欧阳夙亦凝了眉宇:“听说,你是我故人之女?”

心,犹如被钢刀赫然劈作两瓣!

纤纭僵直在当地,纤瘦的手臂缓缓滑落,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说……说什么?听说……”

他说听说,听说,她是他的故人之女!

欧阳夙淡淡垂下眼睫,极深沉的眼光,被敛在一帘月光下:“我好像大病了一场,醒来时,已什么都不记得了,适才听南荣二公子言,淑妃乃我故人之女,这才来相见,但其实……”

他苦笑,枫叶簌簌,发出犹若鬼魅阴销的声音,夜晚微风却似薄薄细刃,切割在纤纭每一寸肌肤上!

她紧紧咬唇,灵动的柳色绉纱裙,被风舞乱:“你……你连我都不记得了吗?”

难怪,难怪他会答应娶芊雪为妻,难怪……自己的心绪会这般不安!

一切,都有了答案。

只是……

眼前迷乱,向后连连跌去,欧阳夙立忙伸手扶住,臂弯有力,揽住纤纭纤细素腰,她泪落纷纷,似珠玉颗颗破碎在唇边,欧阳夙低眸看她,目色有微微一动,怀中的女子,淡香沁人,凝白肌肤、胭红薄唇,一双水眸,泪水淋淋,不愧是大瀛一朝淑妃,果真是天姿国色,绝代风华,令人不可逼视。

连忙避开眼眸,正欲起身,却被纤纭豁然拥住,她声音凄痛,哽咽如剧:“欧阳夙,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忘记?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

“淑妃……”

欧阳夙伸手推开她,却见她泪流满面,滔滔难绝:“我是纤纭啊,沐纤纭,十二年前,便认定了你,跟定了你的纤纭啊。”

欧阳夙猛然一怔,用力推开她,冷峻双眸闪动惊悚的光:“淑妃,你……”

纤纭掩面而泣,缓缓跌坐在地上,青草微微刺人的尖与晚露的寒,一点点的侵蚀着她的心,天地仿佛豁然崩塌,欧阳夙,她此生唯一爱着的男人,如今竟是这般陌生的看着自己!

“我是纤纭,爱你的纤纭,你爱的纤纭啊!”纤纭长发随风舞乱,柳绿色纱裙漾成碧水粼粼拂动,泪落如雨,滴落在裙衫上,冷冷的寒意逼迫着纤瘦的身子,她颤抖的坐在草地上,令人不禁心生恻隐!

欧阳夙迷茫地看着她:“我爱的……纤纭……”

突地,脸色复又平静:“不,不可能,若果真如此,你怎么会是这宫中的淑妃?所有人都说我与华雪公主有着终身之约,我想……我想便不会有错!况且,在我病痛昏迷之时,始终模糊的记得,有个白衫子的女子萦绕在眼前,每当看见她,我就会心痛不已,当我睁开眼,看到芊雪,她就是一身白衣,而且为了照顾我,她几夜未眠,不会有错,不会有错的,淑妃,我虽不记得曾经的种种,可是……”眼睫低垂,沉声道:“还请淑妃自重!”

白衫女子,纤纭心中一痛,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重伤昏迷,心里萦回的仍然是自己的影子,可他睁开双眼,却完全忘记了自己!

纤纭捂紧胸口,不令狂乱的心颤抖动声音:“欧阳夙,若我说,那白衣女子是我,你可信吗?”

纤纭缓缓站直身子,走近欧阳夙的身边,欧阳夙看着她,泪水凌乱了她的妆容,唯有一双雪眸莹然有光,却似是冰冷的绝望!

他有略微迷惘,一刹那,迷失在她悲绝的注视中。

一时晃神,便感到唇上突地湿腻,一片娇软的冰凉覆上俊唇。

眼前女子将自己紧紧拥住,完美的墨色睫毛滑落清泪簌簌,滴在彼此交缠的唇瓣间。

冰冷、苦涩……

心,莫名触恸,他怔然当地,竟没有推开她。

只是她的吻愈发炽烈,愈发缠绵,愈发蚀骨裂心,甚至有一刹那,他想要同样拥紧她,可终究还是狠狠地推开了她,纤纭纤弱的身子几乎仰去,他却再没有伸手揽住,他的目光里有厌恶的阴森,有鄙夷的沉暗,更有几分深刻的自责。

自责他,差点便沉沦在她的一片缠绵中!

“淑妃若无吩咐,欧阳夙便告退了。”冷漠地转身,凋落枫树叶片片凄然!

纤纭豁然闭目,茜丝长裙摇曳在夜风中,他远去的背影收尽眼底。

她惊讶于自己的虚弱,竟无力睁开双眼。

他,竟不记得她了,竟全然忘记了如此深爱他的自己!

果然如南荣无天所言,相见真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双手紧握,颓然僵立在枫树林中,仰天无语,唯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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