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因尘灰满布、枯枝朽木居多,年久失修的冷宫大火,几乎烧了整整一夜。
天际暗红的一片,犹似那曾经祭台上的惨烈,宫内忙碌非常,救火的人群几乎踏破宫宇,无处不见,甚至惊动了昔太后,唯有水芙宫一片静谧,仿佛之外的一切与自己无关,纤纭只悠闲地靠在躺椅上,望着窗外落花如雪,漫漫飞扬在渺然天际。
莓子端一杯碧叶香,杳杳香袅的茶雾,朦胧纤纭眼眸,纤纭接过茶,轻抿一口:“外面是怎么了?整夜的这样吵。”
莓子轻声回道:“回淑妃,昨儿个黄昏,郁芳宫突地起火,待到人赶到之时,火势已不可控制。”
“哦?”纤纭眼光流转在杯沿上,淡淡道:“那傅之灵呢?”
莓子轻声一叹,到似有些微惋惜:“这样大的火,傅婕妤没能逃出来,据说尸体烧得……惨不忍睹。”
纤纭放下杯盏,重又望回在漫天飞雪似的院落中:“可知因何起火?”
“听说是打落了烛台,燃起了纱帐,但不知是何缘由,火势竟会蔓延得那样快,甚至不能控制。”莓子说来,不禁身上寒寒的,纤纭正欲言语,便听殿外荣意的声音高细响起:“皇上驾到。”
纤纭闻声,连忙起身,垂坠的丝纱料子,如窗外细柳的枝蔓,拂动绿水:“参见皇上。”
赵昂扶起她,每每触及她冰凉的身子,心内都有怜惜涌起:“不必多礼了。”
说着,示意荣意与莓子,二人识相地退了下去,纤纭望着他,他脸色沉暗,眉心紧蹙,声音亦有微微沙哑,纤纭了然,想必定是上朝回来,傅伦给了他莫大的难堪。
“皇上因何忧虑?”纤纭关问一句,令赵昂坐好在桌前,倒一杯碧叶香,茶香缭绕,亦展不开赵昂紧拧的眉:“冷宫大火,想必你也听说了,傅之灵……烧死在了郁芳宫,今日朝堂,傅伦定是要个说法,这一次只怕……”
赵昂没有说下去,纤纭却接过了话:“只怕是要靠拢在南荣景须一边,西征……便势在必行!”
赵昂抬眸看他,幽深眼眸有缕缕深浓的不甘,双拳陡然握紧,纤纭低一低眼,冰凉的手抚在赵昂手上,摊开他的掌心,细眉微微挑动:“皇上,其实……又何必那般在意?一切顺其自然,西征……也未尝不可!”
赵昂一怔,只望纤纭一双冰雪眸子,莹光闪烁:“皇上忧心,无非是南荣景须拥兵自重,到时只怕调转矛头,危及皇城,那么,皇上便不会请南荣夫人入宫,陪伴太后与皇后吗?”
赵昂微愣,思量片刻,却摇头道:“哼,却只怕南荣景须为谋霸业,舍弃一个女人并无不可!”
纤纭笑道:“皇上,听闻南荣景须有一子甚是得宠,他对这个儿子器重有佳,更是极能干的,皇上不如将他一同邀进宫来,下下棋、聊聊天儿,岂不甚好?”
赵昂心思一转,观望纤纭淡薄的面容,凝白的容颜有一瞬而去的笑意:“可……若是南荣景须不肯呢?”
纤纭淡淡呷一口茶,道:“南荣景须次子,不过十四岁年纪,不及十六不可出征,皇上难得有闲情雅致找他下棋聊天儿,南荣家也是名门望族,岂会如此不知进退,背个抗旨不尊之名?”
赵昂心内突地一亮,是啊,若是南荣景须拒绝,岂不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那么他这许多年累积的那一点名声,更是要毁于一旦,南荣景须行事向来小心,断不会因小而失大。
想来到是个法子,转念一想,又不禁凝紧了眉:“只是,若是这一战胜了,他在百姓中的声望便更高了,朝权亦难免更多的落在他的手上,加上傅伦亦站在了他的一边。”
“皇上。”纤纭敛了笑,雪眸深处似蕴了深浓的纠葛:“您莫要忘记,您是一国之君,纵使实权不在,您亦是!实不相瞒,纤纭之所以得以自火海中逃脱,全因楚诏国君,他将我救往楚诏国,一心救我……”
说着,唇际挑起冷冷笑纹:“皇上,他比起你来,心思可是深沉了许多。皇上可知,他早已随着漠芙公主,以侍卫的身份潜藏在皇宫之中,皇上可记得我自舞台上跌落,那接住我的楚诏勇士吗?”
赵昂一惊:“他便是漠川?”
纤纭点头:“不错,他将我带回国,人人都道他贪图美色,却不知他另外的心思,他想要将我占为己有,让我为他生儿育女,然后遣我回宫,在你的身边,再用我的孩子牵制了我,让我与他里应外合,且他的朝中还有位十分精通大瀛文化和形势之人,可见漠川的野心并不在南荣景须之下!如此,皇上倒不如借了南荣景须之手,铲除外患,毕竟,有南荣无天与南荣夫人在手,南荣景须轻易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亦有时间再做计较,可若是皇上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定要安内,方才会攘外,却只怕南荣景须才倒,漠川的大军便会兵临城下,到时候又有谁去替皇上讨伐楚诏呢?两相权衡,纤纭到认为攘外方才可安内!”
一番话,字字真挚、切中要害!
赵昂不禁缓缓站起身来,深黑的眸子审视在纤纭身上,如此纤绝丽的女子,竟连心思亦是这般玲珑剔透!
不错!若照纤纭这般说来,南荣景须的确暂时动不得,难得他此次主动请战,为了他南荣家声誉与军心稳定,定然会全力争胜,如此一来,楚诏多年边患岂不是可一举拔除,而南荣景须的野心,早非一朝一夕,这么多年都忍下了,难道还在这一时吗?就算他回城翻脸,还有南荣无天在手上,就算他连儿子亦可不要了,他这多年积累的民心,怕也是丧失殆尽了!
纤纭望着他,又道:“况且皇上,南荣景须若要造反,还欠着一个理由!”
赵昂一思,明白了纤纭的意思,不错,南荣景须沽名钓誉这么多年,怕不会背着个乱臣贼子的名号登上皇位,大瀛人向来重视正统,他,还欠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想想,心内不禁豁朗,望着纤纭,她一身水绿色绸裙若碧叶香浮动的叶片,柔弱却独具风味,这茶中若没了它,只恐便只是一般。
突地,又想到什么,纤纭这般貌美伶俐,那漠川可是出名的好色之徒,纤纭……又是如何脱离了他的掌控!
眉间只有极不易见的一丝牵动,纤纭立时察觉了,唇角一动,眸中便凝了鄙夷:“皇上多虑了,那漠川虽是个好色之徒,却与你一般,都不过是普通男人而已,你得不到我,他……同样得不到!”
被她洞悉心事,面上难免一阵红热,低眸望在桌上繁复纹绣的锦布,涩然一笑:“却不知,你是如何逃出了楚诏国?”
楚诏国!
无端牵动心内万顷悲伤,眼中恍惚有大漠黄沙悲伤欲绝残红,一箭穿心,心口不觉一痛,纤纭用手捂住,轻轻咳嗽。
肩上一热:“没事吧?”
赵昂的关问此刻听来那般刺耳,纤纭轻轻挣开他,冷声道:“是漠芙公主放了我,她爱漠川!自不希望我留在楚诏国碍了她的事。”
轻描淡写带过那其中深刻的伤绝!
心内却如何能够平静?与欧阳夙最后一眼诀别,被大漠狂沙吹散,被冷风沙雾遮掩,她只看到他缓缓地倒在黄沙中,黄沙漫天、血溅四方,仿佛被抽空了身体中唯余的力气,她微微向后倒去,撑住桌子,豁然闭上双眼!
心中剧痛不可抑制,她用手紧紧地按着胸口,生怕那痛将蕴息在雪眸中的泪意催下,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滴下,可终究,苦涩的两行,依然冰凉凉地落在嘴唇上,滑落心底!
她咬唇,深深吸一口气——
大仇得报,指日可待!
欧阳夙,等着我!等我为你……报仇雪恨!
赵昂看她面有异色,凄凉的惨白,欲要询问,却被她眼中浓重的悲伤止住,他望着她,深深地望着,终究,欲言又止!
次日,天子下诏,命护国将军南荣景须为虎啸大将军,率军十万,西征楚诏,其子南荣子修为精骑将军,随战军中。一月后,旌旗浩浩、长风呼吼,赵昂亲登浩阳门,望十万大军一路逶迤,铁甲生辉,浩荡出城,心内决然一定!
南荣景须,此去,是你的决意,亦是朕的抉择!
但愿这一次,便是我们多年缠斗的转折!
五月,和风细暖,大军出城当日,诏南荣夫人秦柔入宫陪伴太后,南荣景须次子南荣无天随侍宫中,陪王伴驾!
人人议论纷纷,暗自揣测,朝内变换,各自心中有数。
纤纭只静静观望这一切,本以为有难得清净的日子可以过,可是,南荣无天入宫之日,她却见到了最是不愿见到的人!
她以为,她们此生不会再见,却不想,皇宫终究太小,冤家路窄,便难免狭路相逢!
五月,榴花照眼,萱北乡。夜合始交,山丹赪。点点纯白的琼花开遍御花园,一团团一簇簇,如同雪花绽放人间仙土,似密密绣在锦帛上的纹样,风一拂,方感觉是真!
嫩粉娇紫的鸢尾,亦鲜妍开遍,点染纯白一片的琼花天地,方才是缤纷锦绣的一方美景,淡淡流香裹在风中,和风细细,扑面而来,柔暖的熏在面上,甚是舒心。
入了五月,纤纭的咳嗽好了许多,夜晚,不会再频频咳醒,好容易能睡得安稳了,便与红绸在御花园中散步,舒缓近来纠缠的心事。
“纤纭,这就到御书房了,你要不要进去看看?”红绸突地叫住纤纭,纤纭低身在一束浅紫色鸢尾前,闻言眉心一蹙:“我为何去?”
红绸望着御书房的方向:“听说今儿个南荣无天进宫了,我倒是想见见这南荣景须如此器重、宫中朝里一致称赞的少年。”
提及无天,纤纭缓缓起身,金光灿日,流金抹翠,正是百芳争艳,秀叶竞绿的时节,她眼目微眯,望着金光洗过的高树翠叶,心内涌起莫名异样。
那个少年的眉眼、神韵和那清秀中透着的果决英毅,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想着,眼神陡生肃厉,红绸一惊,随着她眼光望去,但见金灿阳光下,树荫之畔,静静立着一位少女,一身水蓝色丝纱桃叶裙,琼花沾染了裙的水样纹理,犹若落在了水中央,翩然美好。
“芊雪?”红绸低声道一声,芊雪亦看见了纤纭,缓步走近身来,微微低了身子:“参见淑妃娘娘。”
纤纭冷冷地望着她,她不曾想过,此生还会见到这个女人!无端的,看见她,便会想到欧阳夙,便会令周身不畅,心绪亦被搅乱了。
她上下打量她,如今的芊雪褪去了一身宫女装扮,墨发挽着精雕细刻的镂玉烟花簪,玲珑珠玉缀满碧钗,走起路来叮当有声,模样不见得有多嫣然美好,只是略显纤瘦清秀些罢了。
“怎么是你?”纤纭淡漠道,芊雪低着头,语色清冷:“回淑妃,只是随二公子入宫而已。”
“二公子?”纤纭略一思量,笑道:“南荣无天?”
芊雪静默不语,纤纭缓缓踱步,目光扫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她不曾直视她,纤纭却亦能感到那暗藏刀锋的目光:“南荣无天倒是待你不薄,奉旨入宫亦要带你在身边?”
芊雪终是抬首,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果然冷光粼粼:“淑妃说笑了,芊雪寄人篱下,自当做些事的,侍候着二公子自也是应当的。”
“侍候?”纤纭目光缓缓低落在她一身锦绣上,冰凉的指划过她凝腻的雪颈,令芊雪不禁身子一颤,纤纭轻轻握住挂在她颈上的凉玉珠串,挑唇一笑:“这串珠子,可说的上等玉中精品,且每一颗皆珠圆玉润、大小一般,其名贵,怕是这宫中妃嫔亦无几人能有,是侍候人的婢女所能买的起吗?再说这一身凌绣,该是出自雍城名家‘皓锦轩’吧?还是南荣家果真财大气粗到了婢女亦是这般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
“你……”芊雪脸有红潮,紧紧咬唇,却无奈纤纭位份在此,此又是皇宫之内,若是争执起来,只恐给南荣无天添了麻烦。
“纤纭,你来了,为何不进去?”身侧有温润的声音略带提点的响起,纤纭侧眸望去,只见赵昂一身随意的月色长袍与南荣无天已近在咫尺,缓缓低身:“参见皇上。”
芊雪与红绸亦低了身子:“参见皇上。”
赵昂扶起纤纭,亦示意二人起身,南荣无天方道:“参见淑妃娘娘。”
少年一身浅紫淡金,临风飘展的紫色衣袍荡漾如飞,若紫气东来,气度翩翩,风雅清秀的眉眼与这一身锦贵相衬,那紫金便少了一些俗气,更显得高洁贵雅。
这便是南荣无天吗?红绸望着他,心内莫名所以的一震,他静淡的目光望过来,对上红绸凝视的双眼,唇际微微含着笑意,却又不显得太过外露,恰到好处、浅尝辄止。
“淑妃娘娘,芊雪姑娘在我府上是客,我南荣府受人之托,自不能怠慢了。”南荣无天说得清淡,却在纤纭心上深深一刺,受人之托欧阳夙吗?
她豁然转身,神色陡然暗淡,纤手捂住心口,轻轻咳嗽,赵昂忙扶了她的肩,关问道:“怎么了?”
说着,不禁冷哼:“这些个御医,统统都是庸医!治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好转。”
纤纭挥手道:“不关御医的事,冰魄丹的寒毒落下了病根,只恐这天下……再也无人能医!”
是的,即使是欧阳夙还活着,亦是不能医的,这寒气已深入到五脏,若不好生调理,一旦冻结心脉,便怕生命难保!
“若是欧阳御医在……”
纤纭身子陡然一颤,胸口仿佛被巨浪拍击,剧烈地咳嗽起来,赵昂不过随口一句,竟令她几乎震碎了心肺!
赵昂爱怜地抚着她的背:“快些回宫去吧,虽说五月天已是暖了,但你这身子终究不好。”
纤纭淡淡回眸:“不碍事,总叫我待在宫中,人都倦怠了。”
眼光忽的看在红绸脸上,只见她眼神凝结,直直定凝在南荣无天身上,莫非她亦感到眼熟不成?
流风裹着琼花香气馥郁而来,纤纭静看红绸忧虑侧脸,那尖削下颌、如波秀目,映着日光依稀可见当年绝美模样,再看南荣无天,纤纭心内陡然一震,禁不住又是一声轻咳。
南荣无天,端秀的眉目、冷细的下颌,轮廓微描,为何……竟与红绸有几分相似?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便感到似曾相识!
她细细地看着二人,一阵暖风袭过,竟是凉丝丝的触觉。
“纤纭……”赵昂观她面有异色,轻声唤她:“你怎么了?”
她身子微抖,摇摇头,平一平心气,对向红绸:“姨娘,我们回吧。”
红绸目光依旧打量在无天身上,无天似有觉得,回眸望去,望进那一双波动的眼池,不禁蹙眉,这女人的眼神,为何始终定凝着他?他上下看着自己,并无不妥,纤纭缓步走过,轻轻拉了红绸衣袖:“姨娘。”
红绸这才惊觉,面色早已煞白如纸:“嗯?”
“我们回了。”纤纭眼神一肃,微微示意,红绸点头,心神却似仍自恍惚,与纤纭行了礼,边走边是回首而望,望着少年翩然的衣袍,潇洒风中,甚至超出了天子的贵胄气质,无端端令心头一阵惊颤!
走得远了,纤纭亦揪紧了衣袖:“姨娘,你觉得……他像谁?”
红绸怔忪,紧致的面容微露无措:“这……我……”
纤纭豁然停住脚步,左右四顾,静谧的小径,无人往来,只有淡淡暖风挟着琼花的香郁,纷纷馥馥。
“姨娘,她与你……眉眼之间……”
纤纭一语未完,红绸突地泪落,这,正是她心内反复纠缠的疑问,乍见南荣无天,便激起她心内层层巨浪!
“纤纭,他……他的风度,他的气韵,分明……分明就是……就是……”红绸紧紧咬唇,哽咽难言。
“是……”无需她说下去,纤纭亦感到了一阵惊恸,仿佛日光倏然穿透了层层云霭,剥开阴霾,朗朗晴空乍现:“是……爹!”
虽早已是十二年前的记忆,可是……纤纭怎能忘记,怎能忘记剑气横秋,气度非凡的父亲,父亲正是那样一位男子,虽是武将出身,却落得一身清雅,睿智冷静、翩翩风度、文武双全,不然,又怎会惹得苏城第一美人萧涟的眷顾?
如今的无天,处事冷静,锐敏果敢,深得人心,那沉稳端持的气韵更是超脱了他这般年纪,纤纭不可置信的向后仰去,扶住身边一棵高耸的柳树,目光犹若湖心惊起的点点波澜:“姨娘,当年……当年莘儿有没有可能……”
她亦没有说下去,红绸怵然一惊,举眸望着她,她亦不敢相信,然若真真如此,那么,南荣景须为何不赶尽杀绝,还非要留下沐家的血脉来?!并且抚育长大,据传闻,更加是他最爱的儿子!
不,不可能,不可能!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样残忍、暴戾、不择手段的南荣景须,会有这般好心!
“不,不……或许……或许……人有相似!”红绸明知这是连自己都不可欺骗的话,她眼神空茫,望着一湖幽碧水绿,粼粼跳跃的金色光点,仿若将思绪带回到十二年前,那悲惨激烈的一晚!
满眼皆是血、是火、是刀枪箭雨!
“不,不……”她犹自呢喃,纤纭亦是靠在树边,十二年前,早已在心中烙刻的伤疤,此时揭开,竟仍是鲜血淋漓的惨痛!
牵动心脉,她剧烈地咳嗽,难道……难道……
她亦不愿相信!可是……
“姨娘,莘儿长到现在,亦有十四五了吧?”一句,几乎令红绸心碎,是啊,沐莘小纤纭五岁,若是长到现在,确正是南荣无天这般年纪!
“纤纭……”红绸望着她,从来好强争胜的目光中,有一丝无措的脆弱!
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纤纭定住心神,缓步走到红绸面前,轻轻拥住她颤抖的身子:“姨娘,若他真的是莘儿,那岂不是更好,那样……我们沐家便有后了,不是吗?”
红绸靠在纤纭凉冷的肩上,抽泣声声!
纤纭心内辗转,目光犹似水动——
这件事情,她一定要查清!若南荣无天果真便是沐莘,那么只恐怕南荣景须的阴谋早在十二年前便在酝酿!
想着,不禁遍体生寒!
五月夜暖,熏着的淡兰草香便显得燥气,纤纭倚着窗,窗台放着亲手栽种的百支莲,橘红靓影映着夜色流光,月皎洁,星辉如水,倾泻满窗心事。
整理思绪,忽的忆起南荣景须曾说,他有必胜的把握,方才会放心将自己留在宫里,他向来是严谨之人,那么所谓必胜把握又所指什么呢?
会不会,便是沐莘!
想着,不禁头疼,轻轻揉着,正自愁虑纷繁,莓子却突地进来:“淑妃,太后……太后有请。”
太后?!
纤纭一惊,自她回宫,尚未曾见过太后,当初定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场
景历历在目,如今想来亦是冷汗涔涔,本想着回宫之后,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她缘何会突地诏她前去?
不及多想,便着了庄贵的翻缎滚金边妃红长裙,内里一件绣梅落飞雪月白衣,落梅高扬,在胸口处俱藏不见,唯余酥胸的风韵凝白,别有风情,只是长发来不急束起,索性散着,倒也清爽,以一支嫣然带露的凝霜牡丹挽了,周身再无他饰,胭唇只有淡淡娇红,芙蓉面上略有疲惫,却无碍她绝世的风华。
一路而去,才踏进凌华殿便闻得笑语声声,殿内浓郁的木香熏得纤纭略微晕眩,随即定下眼神,却微微一怔。
只见凌华殿内,正中坐着的是眉眼堆笑的昔太后,自她入宫来,尚未曾见过太后这样喜笑颜开的样子,一旁还有奉召入宫的南荣夫人秦柔,身边坐了皇后,身旁还站了个水蓝衫子的女子,眉宇间蕴着温然,眼神却暗自凝紧,竟是芊雪!
看太后轻轻搭着她的手,弯笑的眉眼丝毫不见了往日的庄严,哼,倒真真好本事,不过进宫几日而已,便与太后这般熟络了,只是心中有不祥预感,芊雪之于她的恨意,恐怕不比她恨南荣家少。
从容低身,淡淡道:“淑妃参见太后、皇后娘娘。”
太后点点头:“免礼吧。”
秦柔亦起身:“参见淑妃娘娘。”
纤纭一笑:“一家人,夫人何必客套?”
秦柔亦含着笑,只是缓缓坐下了,皇后眼神一挑,上下打量纤纭一身华裳丝裙,莫名生恨,纤纭眼神却不在她身上,而是望向芊雪,芊雪一怔,随即那凝紧的双眸着了丝柔弱的光:“奴婢……参见……”
“唉,芊雪。”太后温笑道:“我啊,知道你曾是淑妃婢女,淑妃恩典,将你赏给了南荣家,又难得南荣夫人喜欢,这次啊带你入宫,我这一见,嗯,果真是个灵秀的姑娘,也是你我的缘分不是?既然……我已收了你做义女,日后怎可还称奴婢?”
义女!
纤纭豁然一惊,纤柔眉心凝了一丝秀痕,芊雪状似柔弱的目光望过来,便有丝极不易见的挑衅意味:“是,芊雪记下了。”
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纤纭衣袖紧紧攥住,若非是在凌华殿,想必眼中早已藏了冷箭,只是此情此景,自是不能失了端仪,平一平气,静声道:“哦?那可真是要道声恭喜了。”
昔太后望过来,眉色间只是寻常的欢喜:“是啊,我已封了芊雪为华雪公主,倒是淑妃调教出的好丫头,淑妃的才情学去了不少,还做的一手好点心,想必淑妃也是尝过的吧?”
华雪公主?纤纭冷冷一哼:“这倒是不曾,我怎有这般好福气?”
昔太后拍着芊雪的手笑道:“那便要尝一尝了。”
说着,招呼身边侍女为纤纭端上一盘粉红色点心,纤纭低眼一望,样貌上倒是十分喜人,粉红的颜色,捏成琼花一样的形状,香气幽幽,甜腻袭人,纤纭却只淡淡道:“近来我总是咳嗽,不宜吃这甜腻的,还是留给太后与皇后享用吧。”
华雪公主!纤纭心内百转千回,芊雪,你究竟是何居心?想要报复我吗?为了……欧阳夙!
纤纭持住呼吸,平声道:“不知太后传召,所为何事?”
昔太后这才似想起什么般,将目光自芊雪身上移开:“哦,皇上近来精神不太好,到不知所为何事?”
兴师问罪?
纤纭心思一转,道:“呵,这……纤纭倒是不知了,皇上在水芙宫时,精神向来很好,昨儿个还要听曲子,只是纤纭病体未愈,尚不可为皇上弹唱。”
皇后眼神一凝,冷冷望过来:“我看皇上便是被你那些个靡靡之音、莺歌燕舞给迷惑得晕头转向了。”
纤纭眉峰微动,柔声道:“皇后此言差矣,你我同是侍候皇上的,便要皇上开心才好,难道皇上要听曲子,我便偏偏赋诗一首吗?那……岂不是早就失了皇上的那点爱怜。”
“你……”皇后突地站起身来,胸口起伏,她此言,是讽刺自己无宠,被太后用手阻住,拦下话来:“话倒也不是这么说的,只是淑妃,这风月之事、男女欢爱总要有个限度,你切不可令皇上纵欲过度才好!”
堂堂太后,如此直言不讳,倒出乎纤纭意料,略一思量,随即含笑道:“回太后,纤纭身子尚未痊愈,自回宫后,不曾与皇上有过半分欢爱。”
皇后冷哼道:“皇上整天戴在你那水芙宫,却说毫无欢爱?谁信?”
纤纭转眸望向她,晶莹的雪眸,被殿内缭绕的香蒙上一层淡烟:“原来今夜,是要对我兴师问罪的。”
“淑妃!”昔太后闻言,不禁凝了脸色:“说话要有分寸,皇后位份可是在你之上!”
芊雪连忙识相地轻抚太后背脊,柔声道:“太后莫要动怒了,淑妃性子是要冷僻些的,并无恶意。”
“哼!冷僻!”昔太后反而更为着恼:“进了这皇宫,还端着曾经的架子?南荣夫人,你南荣家便是这样调教女子的吗?”
秦柔连忙起身一礼:“太后恕罪。”
芊雪忙道:“太后,这怎能怪得南荣夫人,淑妃自小并非南荣家长大的,自是有些个独特。”
纤纭冷冷一笑:“华雪公主倒是知道得清楚。”
芊雪缓缓抬眸,唇际凝了一丝笑,目光却是冷厉的,全然不似望着太后时的温弱娇怜。
皇后趁机道:“太后,您看到了吧?在您的面前尚且这般无礼,可见你不在时,这个后宫哪里还容得我这个皇后做主?”
太后庄重的眉眼黯色几许,飘忽在岁月轻刻的纹路中:“淑妃……”
正欲言语,却听得荣意的声音高细响起:“皇上驾到。”
一声未绝,赵昂一身朱袍黑衣,便已踏进殿来,衣袍拂在青石砖上,光影交错:“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与秦柔、芊雪忙各自行了礼,纤纭望着他,目无波澜,清冷更胜平日:“妾参见皇上。”
所有人俱是坐在堂上的,唯纤纭一人站着,赵昂连忙扶起她,令旁人免去了礼数,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手心中,温暖的热度,自掌心传入纤纭心间。
“母后,儿臣适才去水芙宫,听人说您传了淑妃来,不知……可有要事?”赵昂说得甚是恭敬,昔太后却沉暗了脸色:“皇上,难道……我叫淑妃来叙叙家常,也值得皇上如此大惊小怪吗?”
赵昂一怔,望一眼纤纭,纤纭雪眸莹光透露一丝柔弱与隐忍,赵昂眉心一蹙:“倒不是,只是母后,淑妃病体未愈,身子娇弱,只恐不能陪母后多坐,御医再三嘱咐,淑妃要早些安睡方才有益身体。”
昔太后冷冷一哼:“倒是生得金贵。”
皇后目中早已刀剑横飞,正欲言语,却被昔太后拦住:“好了,我要问的话也问过了,去吧。”
赵昂躬身:“谢母后,那么儿臣……”
“你也去吧,你就算留下了,心不是还在水芙宫?”昔太后一脸冰霜,懒懒侧眸,不再看他,赵昂低一低身,道:“那么儿臣告退。”
纤纭亦行了礼:“淑妃告退。”
被赵昂握在手中的手,微微回温,一身柔质妃红绸裙与赵昂的锦袍相叠,分外刺眼。
纤纭蓦的止步,雍容回首,看在芊雪脸上,雪眸凝了丝笑,意味不明:“华雪公主,日后有空,便回水芙宫坐坐,我随时欢迎!”
芊雪怔忪,纤纭转身而去的背影,犹若夜色中绝美的凄艳莲花,她静默的容颜反倒是极静好的,一旦莲花开绽,带了笑颜,便令这夜也无色、月影摇寒!
芊雪心上一紧,暗自握紧了双拳。
“太后,刚刚为何不要我教训那小妖精几句?”皇后犹自不平,太后瞪她一眼,哼道:“哼,还嫌皇上不够厌弃你吗?”
皇后顿时窘迫,太后望着殿口,月色凌乱在青砖石地上,晃迷了眼神:“何必与她正面冲突,皇后,你也该沉稳些了。”
皇后一怔,芊雪忙识相地笑道:“太后莫要气着了,不如芊雪去弄个芙蓉汤来,为太后清清心火。”
太后眉间稍稍舒开,温笑道:“好,你这孩子就是有心。”
芊雪一笑,转身而去,与秦柔对看一眼,秦柔赞许地笑笑,随即凑在了太后跟前,随意说着些什么,安抚着太后与皇后!
月夜,天水如墨,深沉的宫宇,夜,已渐渐浓了!
虽得赵昂解围,纤纭心内却久久不得平静。芊雪,看似柔弱乖巧的姑娘,却未曾想心思竟有这样深沉。蓦的忆起曾下毒害她的往事,此时想来,竟如此惊心!
欧阳夙是何等精明之人,亦被她的纤柔一直蒙蔽着,许是因为她爱着他,所以在他的面前总是要温柔些罢了。
芊雪的眼神萦绕眼前,总是久久不能去的烦扰,回到水芙宫,脸色反更是沉重。
赵昂望着,不禁关询道:“可是太后为难了你?”
纤纭犹似未闻,只静静立在妆台边,菱花铜镜映着绝美的容颜,纵是这几日来,每日皆是用姜片反复擦拭伤口(1),凝白面容上,那道长痕却依旧留着浅淡的痕迹。
素指抚上苍白容颜,才是结束了一场宫廷恶斗,难道……又一场战役即将打响吗?
纤纭想着,不禁又是一阵寒意涌上心口,她轻声咳嗽,赵昂连忙扶住了她的肩:“你放心,日后若是太后传召你,你便推脱身子不适,不去便罢了,自有朕去为你解释。皇后就更不必理她,你只管好好养着。”
“皇上可知,太后封了芊雪做华雪公主。”纤纭捂住心口,缓步向床榻边走去,折腾了一天,她确是乏累了。
赵昂点头:“适才来时,听说了,芊雪这丫头确实聪敏得很,很得太后喜爱。当初你将她赐予南荣家,想也是因着她的伶俐吧?”
纤纭略微一怔,随即冷笑道:“我赐她予南荣家?呵,南荣无天说的吗?”
赵昂望着她,她眉间似有深意,又似只是平常询问,只道:“不错,今儿个与朕下棋时候无意说起。”
纤纭嗤笑一声,纤指随意捏起一颗剔透晶莹的珠子,在掌心中摩挲,眼神凝聚。
许久,方道:“皇上,南荣无天……也是南荣夫人之子吗?”
赵昂坐下身子:“听闻不是,乃十二年前,南荣景须接回家来的私生子,听说是母亲过世了,留下不到两岁的孩子,不过,南荣夫人倒是对他视若己出。”
“十二年前?”纤纭脸色剧变,赵昂望着她,见她神色有异,眉间拧起疑问:“怎么?为何突地问起他来?”
纤纭手中珠玉当啷落地,晶莹珠子滚落在青石地面,流光暗度。
“纤纭,你……”赵昂缓步走近她身边,菱花镜中,女子侧颜凄美,冰雪眸中却有惊异的光芒,犹若那滚落在地的精美珠玉,光影错落。
他不禁犹疑,纤纭自从回宫,性子越发怪异了,比着从前更加无法揣度她心里之事。纤纭见他定然凝视,略略松弛了脸色,状似不经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南荣无天言行恭谨、冷静沉稳,风度翩然,倒觉得不太像他的父亲。”
言毕,赵昂眉心却更加蹙紧,不禁点头:“确实,只这几日的接触,便感觉这个少年,冷静、果敢、聪敏而言行有度,眼神里仿佛总是清澈的,看不到一丝杂念,可却又偏偏是心思颇深之人。”
纤纭缓步走向轩窗,月影凉白,照在窗台百支莲上,百支莲无力的垂了头,仿似不可抵御那月色的寒意。
纤纭看着,不由牵动胸中寒气,微微咳嗽。赵昂走近身来,温热的身体贴着她凉冷的背脊,有� ��的手臂环紧她的素腰,有温暖的气息游走在雪颈边,凉丝丝的湿润,在肩头落定,赵昂柔软的唇吻着她冷如霜雪的肩骨:“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心事重重?”
纤纭没有挣开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我只想,可以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只是……几天便好。”
夜色突如浓墨氤氲在眼底,纤纭缓缓闭目,眼前漆黑,突地殷红,似有腾腾烈火烧红整个天际!
她怵然睁眼,身子颤颤发抖。
赵昂一惊,拥紧她的身子:“怎么了?”
纤纭不语,适才,一闭眼间,似突地看到冷宫那场大火,烧焦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息间。
她深深吸一口气,她并非第一次杀人,可是从前所杀之人大多罪有应得,可是傅之灵,虽说她性子骄横,高傲无礼,但,却是无辜的!
莫非,果真有天谴报应一说不成?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傅之灵临死前的凄厉呼喊刺入耳鼓,纤纭突地转身,赵昂一惊,只见她面色仓皇,煞白如纸,不禁道:“怎么了?要不要传御医?”
她额上渗出涔涔冷汗,恍然摇头,身子瑟缩,不语。
赵昂望着她,他明知道的,她向来都是如此,不会向他袒露一丝一毫的心事,她的眼神亦不会在自己身上流连半分!
他暗自低了首:“好,那……朕便去了,若是不舒服……”
“不!”纤纭突地攥紧赵昂纹龙绣云的衣袖,繁复的花纹似乎刻在了掌心中:“别走……”
赵昂一惊,望她一双雪眸,水雾纷纷,薄薄一层凄迷流光,幽弱的流转水芙宫昏红的烛火,那目光中,是他从未曾见过的祈求。
她说,别走!
“今天……留下来,好不好?”纤纭紧紧攥住他,赵昂只觉半边衣袖紧致欲裂,他突地迎身上前,紧紧抱住纤弱的女子,她周身的冰凉熨帖在胸膛,似穿透了锦帛衣袍,贴在心口上。
赵昂低首,热烈吻在纤纭娇冷的唇上:“你……怎么可以如此诱惑朕?”
环在她腰间的手缓缓下落,纤纭只觉身子突地凌空而起,飘扬的衣裙,束腰锦带掉落,一身绫绸便散漫如夜莲绽放。
“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吗?”赵昂幽深夜眸望着她,将她牢牢覆在身下,绯幔纱帘流落,绫绡花账旖旎春光。
纤纭亦望着他,心口起伏!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身上是他修长手指游走的炽烈温度,似乎要燃烧起她每一寸冰凉肌肤!
她缓缓闭目,耳际、雪颈、肩骨,皆是他湿热滚烫的吻,他急促地喘息,仿佛困顿许久的小兽,身上纱绸扯下,凉意袭打,他的唇覆上她紧闭的眼,凝腻的鼻骨,冷柔的香泽。
纤纭心内萦回的,却只有疼痛!
眼角滴下晶莹泪水,唇际颤抖,脑海中大漠狂沙吹乱思绪,欧阳夙一身青衣,向自己走来,伸开双手,带着温暖柔和的笑,她努力奔跑,想要靠近他,双脚却似灌了沉重的铅块,不可挪动半分,突地,一道寒光划破沙尘、刺透大漠狂乱的流风,血色顿时弥漫眼底!
一箭穿心!
纤纭豁然睁眼,猛力推开身上的男子!
赵昂一惊,但见纤纭凝白的酥胸剧烈起伏,眼神凌乱,泪水摇摇坠下!
她紧紧咬唇,扯过身边锦被,遮覆住半裸露的身体,柔弱的双臂紧紧攥紧被襟,冷柔的唇被咬得泛白,逐渐洇出血渍!
赵昂心底重重一沉,眼神瞬间暗淡!
他望着她,她的惊慌、她的悲绝、她飘零的泪水、她从不外露的心绪与由心的脆弱,此刻一览无余!
她悲切地痛哭,她知道,若她此刻任由了他,日后,便必定更加如鱼得水、予取予求!
可是……
她不能!
她依旧还是不能!她的心会痛,撕扯般的疼痛!
不知有多久,她都没有这般肆意地哭过,她紧紧闭目,隐忍的抽泣,泪水蜿蜒在苍白的凄美容颜上,流成一道伤绝的悲切,晕染了绣红描金的枕际,冷了赵昂的心!
赵昂颓然倚靠在床柱上,闭目不语!
月影乱摇、树蔓簌簌,被风拂进的花草香气弥散在绫绡帐内。花帐春光,一夕散尽,整整一夜,烛火悄然熄灭,缕缕淡烟萦绕在水芙宫中,沉静得悲伤欲绝!
之后几日,赵昂始终留在水芙宫过夜,只是每夜每夜,只是看着深爱的女子安静的睡去,不敢惊动她半分,她的凌厉,他尚可以狠绝的对待,可是她的脆弱,却令他无所适从!
纤纭知道,她利用他,伤害他,心中愧疚却不过清冷的面容。
如此这般,如纤纭希望的,帝王如此怜重她,令她安静的过了两个月。七月,葵倾赤,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大片飘飞的木槿花朝开暮落,纷扬若桃花流雪、凋落似红颜轻薄。
夜晚,看那纷纷谢去的木槿花,粉白簇簇、跌落枝头,犹若一匹天绸,织就夜色中绝好的锦纱!
纤纭在园内设了桌台,烹一壶玉凉茶,茶的香与花香四溢,水乳交融,木槿点点飞落,落在碧绿的茶盏中,幽幽一番情韵。
赵昂执了茶杯,心情一派疏朗:“若此生就此停止,亦是人生一大畅事。”
纤纭捧茶而笑:“皇上倒是容易满足。”
她难得这样的笑,想来这两月,远离的宫闱斗争、权谋算计,她的心意定也是舒畅了不少。
赵昂道:“不知前方战事如何。”
好似是有所感应,说着,荣意便跑进园中,手捧着碟书,跪倒在地:“参见皇上、参见淑妃娘娘。”
赵昂腾的坐直身子:“可是前方战报?”
荣意点头:“是,请皇上御览!”
说着,递在赵昂手中,纤纭轻轻放下手中茶盏,望向赵昂,只见赵昂原是疏朗的眉,渐渐凝紧,几片木槿凋落碟书,被他猛地用力合住,俱碾作了片片花泥!
纤纭秀眉一蹙,难道,前方战事竟有所不利吗?
“皇上,可是战事不利?”纤纭放下茶盏,轻声问道。
赵昂将碟书递在纤纭手中,眉意间的愁绪便如飘落的木槿花,纷繁而凌乱:“南荣景须忽患重疾,即日便要返京,只留南荣子修镇守玉阳关,大军停滞不前,楚诏已得讯息,加紧迎战,只恐此番……”
赵昂没有说下去,纤纭展开碟书看去,亦不免心中惊疑。南荣景须,何等高傲的威武将军,如何会才入了大漠,便罹患重疾?纤纭缓缓合上碟书,观望赵昂脸色,心中有所意料。
“皇上可是在怀疑南荣景须故弄玄虚?有所图谋?”纤纭掸去裙裳上飞落的木槿,心思亦纠缠起来,赵昂点头道:“不错,他此番回来,定会要南荣夫人以及南荣无天回家照看,而南荣子修拥兵边关,只怕是……”
赵昂凝眉,欲言又止,纤纭却猜到了他的心思,赵昂的担心不无道理,南荣景须如何不懂赵昂要南荣夫人及南荣无天留在宫中的目的?可是……
纤纭不懂,若如赵昂所说,南荣无天乃十二年前方才以私生子身份来到南荣家,那么他极有可能便是莘儿!
如果他是莘儿,南荣景须又怎会
如此在乎他的性命生死?还是……他与南荣夫人果真情爱深重?
心内忽的涌起翻滚的冷浪,不,绝不会!
想到南荣景须贪婪的目光,游走在母亲每一分绝美的肌肤上,心中便是彻骨的恨意,令指节欲碎!此等人,又如何会怜香惜玉、令女人牵绊了他的宏图大业?
纤纭细细思想,又或者,他果真是病倒了,毕竟南荣景须再是精壮,亦已不复当年!
略作思量,突道:“皇上,又或者……他果真病倒了呢?”
赵昂摇首:“哼,如何能有这般凑巧之事?”
“没有巧事何来巧字?”纤纭缓缓站起身子,目色染了木槿凋落的轻愁,渐渐凝紧:“皇上,咱们便全当他是真。”
赵昂抬眸,但见木槿花雾成帘,纤纭的背影犹若嵌在夜色中明丽的美图,令人神往。
“此话怎讲?”赵昂亦起身,走近纤纭,纤纭回身道:“皇上,此次许是上天助你,也说不定!”
她目光微冉,唇际挑起一丝柔然冷笑:“皇上,纤纭记得,您曾忧心南荣景须经了此番征战,而得尽天下民心,更令军士们誓死追随,那么,他此番称病回朝,皇上您何不……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赵昂震动非小,俊朗眉目结住,纤纭凝白的面容在月色下尤显得缥缈,木槿花零落成雨,急急旋落,卷起尘埃,沾染衣袍,纤纭的目光好似夜雾中清亮的星光,微弱的冷,足可以刺透浓云薄雾!
“纤纭……”赵昂安稳下心思,不无惊异:“御驾亲征可非小事,这……”
“皇上,你怕吗?”纤纭烟唇轻勾,一片木槿粘上红唇,有倩然轻笑。
赵昂身子一震,龙目销黯几许:“朕自打坐上这皇位,便未曾想着会有平顺的日子,怕?哼!朕自小便不知这个字如何写来!”
“这就是了。”纤纭转身,徐徐踱步,踏着香白的木槿花瓣,秋香色绣鞋微染:“既然他南荣景须敢于只身回朝,若是真,自无可说,若是假,他便必不料皇上会御驾亲征,待到他回到朝里,纵是心有不甘,亦是骑虎难下,到时候皇上然若得胜归来,那么军心、民心,可还由得他南荣景须吗?”
赵昂略略思量,幽深眸中依旧忧虑丛丛:“可是……若朕御驾亲征,朝内必然空虚,更无人坐镇,放南荣景须在雍城,终究不甚安心。”
纤纭轻笑道:“皇上糊涂了,南荣景须的大军尽在边关,而宫内侍卫军,人数虽是不多,却皆为皇上之命侍从,再说守城军卫,皇上亦可带去些,以保圣驾安全。”
“可是,雍城终究要人把守,万一别国得知我国与楚诏战争,城内空虚,而乘虚而入,那又当如何是好?”赵昂所言亦是关键,纤纭微微凝眉,这军方战事,她本是不甚懂的,木槿花落得急了,扑在眼帘上,有微微丝痒,许久,纤纭举眸望月,方道:“或许……可以封锁南荣景须疾病的消息,只道他奉召回宫,镇守雍城,以他的威名,该不会有哪一国敢于轻举妄动,至于他回宫的理由,可说是……”
纤纭回眸莞尔,笑颜嫣然:“到可说,南荣夫人病重,皇上体恤,令南荣将军回朝,而御驾亲征前方,以安军心!”
赵昂微微思索,随即漾开一丝笑来,促狭地望着纤纭:“呵,这理由虽说过于儿女情长,可南荣景须只南荣夫人一位妻子,倒也说的过!然若是南荣景须自己称病,万一惹下大祸,令他国蠢蠢欲动,只恐怕他多年累积的威名便要遗臭万年了。”
纤纭淡笑:“不错,想南荣景须定然不会愚蠢到这般地步,而皇上您现今要做的便是要控制好南荣夫人以及南荣无天,尤其是南荣无天,他……心思缜密,恐是在南荣景须之上!”
语声不禁微微低落,眼睫低垂,睫影暗淡。
虽说,南荣无天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的弟弟沐莘,可是,如今这个时候,她却不得不提防于他!心中百味杂陈,一起打翻!她或许是有一丝欣慰的,她沐家之后,如此钟灵毓敏、集天地之灵,怎不令她安慰?
那么,便纵是她死了,亦无憾了!
赵昂点头:“不错,南荣夫人还好办,软禁了便好了,但是南荣无天……只恐软禁了他,他亦有什么方法与南荣景须通风报信!”
“或许,有一人可以利用!”纤纭忽的想到什么,木槿花落得情意缱绻,心内自是风花雪月大胜血雨腥风!
她望着赵昂,笑道:“皇上可曾注意,南荣无天看华雪公主的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
不错的,虽然,她自心里厌恶芊雪,可是她却看得清楚,无天看着芊雪的眼神以及那隐蔽的回护,都昭示着无天细腻的心思。
也许因着血脉,于他多少有一点了解。
此时想到无天幽朗清俊的面容,竟有一点点心酸,她敛了笑,目光突地悲伤。
赵昂却没有留意,依旧盘算道:“你是说……那么要如何利用呢?”
纤纭望着漫天花雨,月影染了眸色:“令华雪公主留在水芙宫内,不得……外出,南荣无天自然明白皇上用意,然若为南荣景须通风报信,呵,他该知道,我对芊雪是决然不会手下留情的!到时候,当南荣景须已然到达皇城,木已成舟,不得反悔与辩驳之时,也便无话可说了!”
这样算计无天,她实非所愿,只是无天,只要你尚且是南荣景须之子,你便是安全无虞的!
“只怕太后那边不好交代,太后对芊雪,甚是喜爱。”赵昂幽声一叹,纤纭却眼角一挑,望着他,冷冷一哼:“莫要忘记,你才是皇上,是这天下之主,你有雄心抱负,可是……为何对太后却那般忌惮?纵使她是你亲生母亲,你以孝为先,那么便可以任由她操控着你吗?呵,如此一来,你推倒了南荣景须又如何?还不是她手中的傀儡皇帝!”
赵昂身子一震,望着纤纭淡淡嘲讽的眼神,心中仿佛豁然明晰,多年以来,从没人与他说起过这些话,他的心思亦全数在南荣景须身上,于太后他的确多为迁就,不曾忤逆于她,纵然有时,她刻意为难自己,他俱都忍下了,他亦知道,太后的心里,哥哥赵麟始终是横亘在他们母子间的鸿沟,不可逾越!
那么,自己一味的愚孝,岂不是要误了这多年来的精心谋划?!
一语惊醒梦中人!怕便是如此!
赵昂目光陡然坚定,落花纷纷,风乍起,迷了眼眸,却清明了心智!
他凝神望着纤纭,她美绝人寰的绝色容颜此刻更如谪仙临世,风华落落:“纤纭,你定是上天赐予朕的!”
纤纭笑而不语,赵昂渐渐走近,握紧她的手:“朕,定将竭尽全力,一举歼灭楚诏!”
他亦知道,这的确是自己难得的机会,诚如纤纭所说,南荣景须决然不会想到,隐弱的自己会御驾亲征,便是自己亦不曾想到,若非纤纭,他想是此生只会于宫闱中与南荣景须暗相争斗,祈望着或许没有明天的明天,他不曾想,军权可夺,那么征战沙场又如何?自小,他亦是熟读兵书的!虽未有过实战经验,但,总归要有第一次,若是失败了,那么,便是命!
纤纭望着他,淡笑道:“皇上,纤纭有一请求。”
赵昂略微一怔,随即温柔笑着:“莫说一个,就是千百个又如何?”
纤纭敛了笑,眸色转了郑重:“我,要随你一起,出战楚诏!”
赵昂一惊,眉间顿时沟壑纵横,冷光聚集了眼眸:“不行!”
转身,放开纤纭的手:“你身为女子,身子又是不好!如何禁得起那大漠风沙?”
纤纭不禁冷笑,皇上,你可知那大漠的凉,风沙的苦,我已然尝尽了!
“皇上,我若定要去呢!”纤纭一力坚持,赵昂转眸,微微起风,木槿花落得更如疾雨,吹打在脸颊上,竟有丝疼!
“不行!”龙袍甩开,衣角扬起木槿花垂落的悲伤,旋旋花飞,与落下的花瓣融合,上下交叠,乱了眼眸。
纤纭眼目微眯,待到繁花落尽,赵昂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宫阁的转角,他走得匆忙而决然,不留给她反驳与忤逆他的机会,他或许知道,自己定然有一肚子理由来回击他,所以索性甩袖而去,独留下自己在漫漫长夜下,任纷纷木槿落满肩头,许久的伫立,花瓣堆积在脚下,淹没了绢丝绣鞋,心事无从寄!
她握紧双手,赵昂,我是定要去的!谁也不可能阻挡!
我要看着漠川死,看着他跪在我的面前,以雪心头之恨!
前方碟书暂被押下,好在碟书到时,正值夜静,所知之人不多,赵昂便言南荣夫人病急,恩召护国将军南荣景须归朝,以安夫人之心。
南荣夫人暂留凌华殿静养,而华雪公主芊雪则往水芙宫与淑妃为伴。
太后一力反对,赵昂却金口玉言,终是无法,芊雪于四名精卫“保护”下,再回水芙宫!
水芙宫一切依旧,七月流火,荷塘碧波粼粼,澜水纷纷,幽绿的莲叶托衬姣好的令箭荷花次第开来,幽湖之中更有昨夜零落的木槿花,香掩湖光。
芊雪从未曾想过,自己还会回到这里,这曾视之为阴森囚笼之地!
霞光褪尽,金灿骄阳便落了一湖璀璨,芊雪一身绣金银线双雀飞翔的绸丝锦裙,垂地在水岸边,碧绿青草沾湿了她的裙角,她低首望着,却忽闻不远处,传来幽幽箫声,循声望去,只见碧云亭高立嶙峋假山之上,层叠掩映的高大树蔓,微微拂动箫音的婉约,便有一丝凉意无端扰乱了箫音,令人闻之,心内不免酸涩。
她眼神销黯几许,踏着那一声声箫音,向碧云亭而去,那箫声并未因突而的惊扰而乱了音律,依旧清幽似云,婉扬如歌,芊雪一步步走近,碧云亭白玉石阶分外晃亮。是的,如今,她已可以堂而皇之的踏上这座亭台,她已可以高扬着头,目含高贵抵望着那奏曲之人,犹记得那一夜的《上邪》,却不想终究两行清泪,一捧黄沙!
“为什么要我来水芙宫?”芊雪冷声说。
奏箫之人却恍若未闻,箫音穿过云霄,直上天籁,芊雪夺步上前,站在纤纭面前,如今她十指纤纤,奏着的是一管紫玉箫,纤纭漫然抬眼看她,缓缓放下箫管,柔唇边有清淡笑意:“如今真真是不一样了,说起话来都这样风火?”
芊雪容色冰冷,眼中有浓聚的冰霜:“你害死大哥,我定会记在心上的,如今,你也休想害我。”
“害你?”纤纭嗤笑一声,幽幽起身,微风拂动绣丝万缕:“你暂且还没那个资格!”
说着,莓子急匆匆的跑上亭来,行了礼:“淑妃……”
转眸看见一边的芊雪,容色略微一滞,随而道:“参见华雪公主。”
芊雪不语,只是静静地站着,纤纭问道:“何事惊慌?”
莓子这才道:“太后与皇后正向这边来,还有……南荣家二公子。”
纤纭淡淡一笑,心下早有预料,想太后拗不过皇上,必然会来找水芙宫麻烦,她捻裙而下,柔质的丝纱绫绡料子织就的宽幅流云裙,真真若浮云掠过白玉阶,渺然如梦。
来得正好!最好是来找麻烦的,这样……她才有了随赵昂出征的理由!
“莓子,伺候着华雪公主迎太后凤驾。”纤纭背影绰约,淡然如常,芊雪心知,她定是有所防备的,跟在她身后,才走到亭下,便见着太后一行浩荡而来,纤纭低身拜倒:“参见太后、皇后娘娘。”
南荣无天恭敬行礼:“参见淑妃。”眼神在芊雪身上微微一顿:“参见华雪公主。”
清朗的眼目蓄着七月流火的阳光,纤纭凝望着,心中却是繁复交杂的,无天,俊薄的唇角微有笑意,俊朗清雅的脸孔,仿是这夏日耀目的阳光,暖融融的眼神,遮掩不住冷静与睿智的目光。
她一时出神,到令皇后逮个正着:“呦,怎么?淑妃是没见过我们无天不成?还是……我们无天太过俊朗了些?”
纤纭立时回神,目光打在皇后漫然嘲讽的脸上,微敛了神色,淡淡道:“皇后说哪里话?却不知太后与皇后凤驾来到水芙宫,可是有何要事?”
昔太后静肃的眉眼稍显凝重,沉声道:“今儿个哀家心情好,想要华雪公主陪着赏花,是不是还要请淑妃行个方便?”
语声渐渐低沉,着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纤纭微笑道:“不敢,只是皇上吩咐,莫要让华雪公主踏出水芙宫半步,只怕纤纭做不了这个主。”
昔太后冷冷一哼:“哼,你做不了主?淑妃,不要得寸进尺!你身为妃嫔却鼓动皇上御驾亲征,置皇上安危于不顾,大瀛命脉而不惜,你究竟是……该当何罪?”
原来,是得知了御驾亲征之说,不错,今日,南荣景须怕也该到了大瀛境内,那么皇上便要趁着此时下旨亲征!
想来朝野定也十分震撼,然杨家自不会反对,没有南荣景须在,傅伦亦是独木难支,此时机正好,南荣景须来不急反悔,亦不能反对,而其他朝臣大都见风使舵之人,不足为患。
纤纭淡笑道:“太后言重了,纤纭如何能有那般本事?”
“你没有?”太后声色俱厉,极少有的外露,想来近来赵昂的变化,已令她的忍耐到了极限:“淑妃,你莫要忘记,你能留在宫中,是叫你将功折罪,赎你一身罪孽,不是叫你祸乱君心的,难道……你这样快便忘记了祸国妖妃四个字吗?”
“母后……”
身后,突有沉凉的声音响起,众人一惊,循声望去,但见赵昂一身明黄锦缎龙袍映日光辉,静静站在众人身后,面色在熠熠骄阳下,略显暗淡,荣意在一旁战兢的低着身,偷望太后一眼,随即紧张的垂下头去。
赵昂缓步而来:“要芊雪留在水芙宫乃朕之旨意,与淑妃无关,母后何必旧事重提?”
眼风一扫,在南荣无天脸上掠过,南荣无天略微侧眸,与他的目光交错。
太后略显局促,强自端持道:“皇上,御驾亲征,关乎非小,你乃我亲生,你的性子,我最是了解,你向来谨言慎行,颇有分寸,自这女人入宫后,你便变得骄横无常、行事莽撞了起来,越发没了规矩!”
“朕……只是越发像个皇帝了。”赵昂目光冷冷的,与这七月日色全然不溶,太后身子一滞,苍肃的眉眼,微微凝结,皇后亦是一时愣住,纤纭心内暗笑,不再愚孝的赵昂到这有些凌人气势,若是此番征战可得胜而归,想来亦不必再看南荣景须脸色!
那么此番征战,岂不是一举两得?
“皇上,你……”
“母后,待南荣将军回朝,与夫人回府静养,华雪公主自会回凌华殿陪伴母后身边,儿臣不日便要启程亲征楚诏,还望母后莫要再言。母后亦说过,自古后宫……不干政!”赵昂肃然的眉眼高扬着,再不是在太后身前低眉顺眼的孩子,昂起头的赵昂,才真真配了他这个名字!
“皇上,你会后悔的!”太后凝紧眉目,牙根紧咬:“你从未曾上过战场,然若失败,动摇国本,那时候……”
“那时候,自有儿臣一力承担,大不了不要这个皇位,亦好过坐在这个皇位上任人摆布!”赵昂说得露骨,便连向来平静的无天亦不免结起了眉心,皇后更是怔然立在当地,总是胡言乱语的她,此时亦是静默无声。
太后被他截住话语还是头遭,不禁面上难堪,阴沉的眉目瞪在纤纭身上,狠厉非常,纤纭不必回眼,亦可感到那道目光的尖利,她只是静静的立着,她想,此时的昔太后定然认准了赵昂是受了自己唆使吧?
那也无妨,本便也是这样。
七月燥热的风拂面烫人,浓郁的花香被风熏着,愈发甜腻涩人,昔太后愤然甩袖,与皇后一行扬长而去。
芊雪望着,不禁眉色一凝,欲要上前追去,却被一边侍卫拦住:“华雪公主且留步。”
赵昂看她一眼,揽着纤纭向殿内走去:“怎样?朕没有来晚吧?”
纤纭摇首,发上伶仃的单支蝶飞霜华白玉簪流光如雪,映着她眼中晶亮的光泽:“皇上,您……还愿将我独个留在宫中吗?”
赵昂一怔,纤纭面色平润,唇际有极不易见的一丝苦笑,目光澄澈流动,水雾凄迷!
是啊,太后强势、皇后虎视眈眈,南荣景须更将她看做眼中钉、肉中刺!然若留纤纭一人在宫中,只恐怕凶多吉少!
“朕知道了。”赵昂揽紧她纤细的素腰,这些日子,她似越发消瘦了,尖削的下颌微低,眸光便敛在了如墨美睫下,看不到她眼中是喜是忧,他却知道,纤纭,是唯一看透他心事的女人,亦是唯一将他的心事晾在阳光之下,与他堂皇探讨的女人,是她,让他找回了自己,那些个隐忍不发、韬光养晦的日子,该过去了!
阳光稀疏,透过密叶繁枝,泻落在赵昂眼中,他仿佛看到了展翅而飞浴火凤凰,光芒万丈!
七日之后,皇帝赵昂戎装铠甲、剑宇流光,烁烁灿阳、煌煌宫阙,他长身赫立,浩阳门前兵马齐整、整装待发,人人神情肃穆如秋,刀剑光影凛然纵横在眼眸中,赵昂跨马而上,赤色披袍迎风飘展,帝王之威巍峨,天子之尊煊赫,展目望去,方觉这万里河山这般壮阔美好!
天子身边,一匹骏马,端坐一名身形娇小的俊朗公子,一身青袍,玉带束发,精致的细眉,微微蹙着:“皇上,是否今日方才有君临天下之感?”
娇小公子声音几乎淹没在马蹄纷沓中,赵昂却依旧听在耳里,他慨然点头:“纤纭,这一切还要多谢你。”
女扮男装的纤纭只微微淡笑,那笑容在骄阳下透出一抹凉冷——
赵昂,你无需谢我,此战然若胜,恐怕该我多谢你才是!
漠川,你得意的日子不会多了!大漠风沙仿佛就在眼前,与满心的寒意冰火交融,纤纭眼目微眯,漠川,如此深仇,我沐纤纭,定要手刃你,方可解心头之恨。
握紧缰绳,策马而去!
暖洋洋的日光洒满全身。
旌旗百里连绵、战马声声鸣嘶,大瀛三万军队逶迤而去,押运粮草,接济边关,御驾亲征,百姓拥送!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然入城,眼望着浩荡而去的大瀛军队和那高头骏马之上年轻英毅的帝王,更望见了那帝王身边的娇小公子,飘忽的俊美,仿是那一片征衣铁蹄中明丽的春色——
沐纤纭,南荣景须坐在车中微微咳嗽,目色渐渐凝霜!
好个沐纤纭,好个赵昂,他千算万算,千提防万小心,亦是没能想到赵昂会御驾亲征!且这之前,无天竟没能传出半点消息,令他可半路折返回前线!
南荣景须回到雍城,一切,已不可逆转!
这一次,便只望赵昂完败而归,自己方可东山再起!
否则……
南荣景须放下车帘,苍劲的眉几乎拧成绳结!
这一战若是胜了,自己,也便只有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