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上依稀有泪痕,郡庭花落欲黄昏,远情深恨与谁论?
夜风狂烈,夹杂着阴冷潮气,明日该有一场大雨。
欧阳夙追击那黑衣人至宫墙边,眼看他欲飞身跃墙而出,欧阳夙随手拾起一块石子,快如疾风,正中黑衣人背心,那人吃痛,跌下墙来,欧阳夙抢身在他之前,一掌挥去,势如逐浪,那人伸手隔开,力道刚劲,欧阳夙向后跃开,眉目肃紧。
“倒是个高手。”欧阳夙一声称赞,那人面目遮掩在黑巾之下,唯露一双清明的眼,明明月色稀薄,却夺不去这双眼的光辉。
“让开!”那人沉沉开口,低沉了的声音太过明显。
欧阳夙淡笑道:“说,谁人指使你杀人灭口?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那人蔑然一笑:“哈——驸马好大的口气!只可惜是个阳奉阴违的小人而已。明明与华雪公主大婚将成,却又与淑妃沐氏藕断丝连,真枉你欧阳夙英雄一生,英名扫地。”
句句皆是嘲讽,欧阳夙沉稳如旧,只淡淡挑唇,平静道:“你不但熟知宫内情形,更连区区在下的一点私旧亦了然于胸,可见你并非江湖雇佣杀手!”
欧阳夙目光犀利,眉峰挺俊:“这位仁兄功夫亦是了得,却身形飘俊,显然是位皇族贵戚。”
他定定的看着他,笑意浅浅收敛。
“可还要我说下去吗?”欧阳夙冷声问。
那人目光有不可思议一丝流转,随即变作不屑:“想诈我,未免太小看了我。”
那人于欧阳夙的功夫虽然亦有忌惮,只是与他对面站着,并不动手。
欧阳夙缓缓摇首,笑道:“适才莓子才要说出指使之人,阁下便出手杀人,其速度之快,显是早有预谋,莓子被杀之前,眼神哀求的看向一方,而那一方只有两人,太后以及南荣将军。芊雪乃太后义女,虽不说全无嫌疑,终究小些,而剩下的一位……”
欧阳夙眸光如莽,森森似深:“南荣家最得南荣将军信赖之人,并非大公子南荣子修,况且,南荣子修亦决计不会做陷害淑妃之事,此事又不可能假手旁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呵,二公子,还不肯露出真容吗?”
一语方毕,黑衣人身子陡然颤动。
随即清朗目光漾过一丝清芒,缓缓摘下黑巾,不禁赞许道:“欧阳先生好缜密,只是……你亦暴露了自己!”
欧阳夙一怔,随即会意,面色微沉,不禁恍然——
原来,自己自以为聪明,却不想中了南荣无天之计!
他适才其实便笃定自己依然猜到了是他,却故意引导自己说下去,以致牵扯出从前许多。
那么,自己依然恢复记忆便瞒不住了!
想来,他怕是于自己的神情言语察觉了一二!
真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思,淡定自若,从容不迫,果真令人刮目相看!
“二公子这样说,你是承认南荣家加害公主,陷害淑妃了?”
欧阳夙转开话题,无天却淡淡轻笑:“我有说过什么吗?即使有,先生可有人证物证吗?”
夜风簌簌,宫墙高耸,树欲静,而风不止,远近四周唯他二人而已!
风袭面,南荣无天清俊的面容比着从前似是少了些朗然,多了几分愁楚,看着自己的眼神亦不再是不惊波澜的,他清澈的眸光中暗影重重,仿似欲将自己盯死在眼眸里!
他的脸容,愈发像是一个人!
欧阳夙凝眉:“二公子明明疏朗洒逸,又为何要如此助纣为虐?你明知道,你父亲的野心,明知道这等忤逆之罪可牵连九族,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爹。”无天冷淡的一句,简单直接。欧阳夙略微沉声,片刻方道:“大公子亦是南荣家之人,却可分辨得是非,虽说亦不能立场鲜明,却不会帮衬……”
“欧阳先生教训够了吗?”无天不容他说下去,他不懂,他为何要与他诸多废话,眉间有一丝不耐:“欧阳先生要么动手抓我回去,大功一件,要么便让开,何必多说?”
看着他目光清冷,藏不住与生俱来的贵雅气质,冷静中有豪毅,豪毅中思维缜密,言谈举止不露分毫,无懈可击,这样的气韵与风姿,这样的眉眼与脸廓,依稀……便是沐天当年模样!
心里一惊——
那……他不便是红绸之子?
怎么会?怎么会呢?
当年,沐家惨遭灭门,沐家宅院更被大火焚烧,若他果真是红绸之子沐莘,南荣景须为何要留下沐家唯一的血脉?
他看着他,目光审视,许久不言。
南荣无天见了,举步欲去,却被欧阳夙叫住:“二公子可曾听闻过苏城沐家?”
苏城沐家?
无天站住脚步,心内莫名一颤,却凝眉道:“不曾。我亦从不曾到过苏城。”
说着,不禁疑惑问:“欧阳先生不拦我吗?”
欧阳夙叹息一声:“你走吧……”
若他果真是沐莘,他非但不能抓他,只恐怕是否要指正南荣景须都是棘手的问题!
无天心中疑虑重重,似云天重叠在心头上,正欲前去,却又忽的顿住脚步,侧眼望着欧阳夙投映在草色上的修长身影:“驸马,请好好对待芊雪!”
言毕,飞身而去,树丛飒飒,他身影如燕,欧阳夙望过去,沉沉夜空,霭霭阴云,月色愈发消沉,他凝眉,这事情看来错综复杂,超过了他的想象!
连忙转身,向凌华殿而去,不知此时,纤纭那边是否一切顺利!
凌华殿,繁乱依旧。
纤纭一身血似衣裳而来,长发更披散如妖鬼,令人不禁骇然,若非那绝色容颜尚有几分真实,定会叫人魂飞魄散!
“你们都出去,一个人……也不要留!”纤纭站在芊雪锦床边,床上大汗淋漓的芊雪,已然醒转,睁着一双殷红眼睛,狠厉地望着她:“不……不……”
她喊声虚弱,全不似面色的决然,太后忙依在床前道:“芊雪,淑妃已答应帮你诊治,不要任性。”
“她会害死我,她会害死我……不……不……沐纤纭是妖女,是妖女……”芊雪惊慌失态,语无伦次,一次生死边缘的挣扎,显然令她恐惧非常。
纤纭淡淡一笑:“我才没有那么愚蠢,在你我两人的时候害你!”
“不……不……”芊雪虚软的伸出手,企图抓住太后离去的衣角,却险些跌下床来:“太后……太后……”
太后吩咐身边御医:“都下去吧。”
“宫女内监,一个都不许留!”纤纭见太后只将御医带走,并未令所有人退下,肃然道。
太后猛地回身,眉心凝了不悦:“淑妃,可有这个必要?难道你……”
“太后难道不知,所谓独门秘药,便最是忌惮他人旁观,然若因此泄露半分,待驸马恢复记忆,只怕饶不过我。”说着一眼挑向芊雪:“公主说……是不是呢?”
芊雪说不出话来,“火烧云”强烈的毒性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满面烧红的样子,似欲将眼眶烧裂!
不稍多时,她便再会昏迷,不,不行,不能在昏迷之时让这女人动手疗伤。
她信不过她,信不过她!
她沉默,太后沉下口气:“统统下去!”
宫女内监纷纷施礼,随在太后愤然的步子后退下,纤纭这才缓缓落座在床榻边,芊雪这才注意到他雪白裙裳上血红的颜色,不禁惊叫一声,纤纭苍白的脸,刻意令烛光照得惨白,眼神阴冷冷的射过去:“怎么?怕了?”
“你……你……”芊雪不知所措的向后躲去,却无奈全身无力,适才烧如红云的脸色煞白如纸,冰冷的感觉沁入心间,骨骼渗出丝丝抽痛,如置身在冷水寒窖中!
她瑟瑟而抖,纤纭只是看着她,许久,不言不语。
“沐纤纭,你存心要折磨我是不是?是不是?”芊雪自牙缝中挤出一字一句。
“是!”纤纭只有简单的一个字,却冷如冰石。
“魔鬼!魔鬼!”芊雪被毒痛折磨得几乎失去心智,扑向纤纭,纤纭起身躲开,冷冷的看着她的痛苦:“求我,你求我……我兴许会救你一命!”
不知为何,与芊雪的恨绵绵不绝!
看见她,便会想到她是抢走欧阳夙的人,若是医好了她,只怕欧阳夙与她的大婚便在所难免!
芊雪望着她,目光阴森,剧烈喘息:“沐纤纭,你休想,休想!你若不救我,看是不是能逃得过这杀人之罪!”
“呵——”纤纭冷笑一声:“跟了我也有不短日子,我道你于我多少有些了解,难道你不知,我吃软不吃硬,更不怕死吗?”
说着,敛住笑意,目光森销:“死有何惧?生,怕才是这世上最苦之事!”
一句话说得人心生寒战。
芊雪凝眸望她,狠绝如刀,却无可奈何!
忽的,殿口有脚步声沉稳,芊雪与纤纭同时回头看去,只见欧阳夙青衫飘逸,阔步走进殿来,芊雪立时泪水纷纷:“大哥……”
欧阳夙走到床边,看向纤纭,纤纭却淡淡别开目光,转过身去。
“大哥,你叫她出去,叫她出去,我不要她救,不要她治,我宁愿死,宁愿死!”芊雪凄声叫着,因毒性剧烈,牵动心脉,陡然吐出一口殷红鲜血!
染了欧阳夙袍裾。
“淑妃可有为芊雪医治?”欧阳夙言语疏淡,纤纭侧过眼,看他眼眉凝聚,目光似有所表,心中一顿,略有了然,随即亦冷下了声音:“我既是来了,自会为她医治,只是驸马看到了,是公主不愿。”
芊雪一口血涌出口来,身子更加虚弱无力,眼神却厉厉生寒:“我不要她治,不要受她的恩惠!”
她的目光飘忽不定,气息遇见虚浮,纤纭知道,这是毒素已然令她精神混沌。
“大哥,大哥……有好多人,她要杀我,要杀我!”芊雪大叫一声,投在欧阳夙怀抱中:“大哥快带我走,快带我走,他们要杀我,要杀我……”
“芊雪,没有人杀你,镇静点!”欧阳夙抱住战战兢兢的芊雪,芊雪却紧接着又呕出一口鲜血,眼神渐渐迷离,纤指抚在欧阳夙俊毅的脸廓,缓缓滑下去,再度昏迷。
昏迷了倒是好,欧阳夙可以亲手施救,他看纤纭一眼,纤纭苍白的脸被烛影摇乱,有淡淡微薄的凝红,她只是看着芊雪,目光怅然若失。
欧阳夙叹一声气,御医的药箱都在,他一一打开,寻看着其间药品。
无论如何,他必须救芊雪,他与芊雪的婚事自不可再续,已然对她不起,若是再害她丢了性命,只恐怕他一生良心难安!
“你不想救她是不是?”欧阳夙平声问。
自己的心思,终究逃不过他的眼睛,纤纭坦白道:“是!她不值得你这样对她!”
“无论值得与否,我都必须救她,否则……”欧阳夙没有说下去,纤纭却懂,欧阳夙背影孤凉,她不知道,他的一生究竟爱过多少人,她只知道,现在的他,形单影只,而自己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却没能给她应有的一切!
想着,转身扶好芊雪,墨长发帘,隔绝开欧阳夙的目光,欧阳夙微微一笑,纤纭不是铁石心肠的女子,只是有时任性些罢了。
她为芊雪剥开衣襟,露出她酥软香胸,与月白绣荷亵衣,欧阳夙走到床前,纤纭却以目光迫住他:“我来,我不要你看她身体!”
欧阳夙手中瓷碗,有黏糊糊的药膏,纤纭看着他,凝红面庞令她的惨白有了些血色:“不然我可没有这样的好心来救她!”
欧阳夙将碗递给她,微微叹息:“纤纭,你明明不是这么无情的女子,在我面前,也要这样强装吗?”
纤纭纤白细指染上药膏,微微停滞在芊雪胸口,药膏中的薄荷叶令掌心微凉。
她不看他,却莫名愁楚:“因为每一次,涉及到她,你都不信我,你不信她的心肠并不似她外表的干净纯美。”
欧阳夙一怔,纤纭目光幽幽,手指在芊雪胸口上来回摩挲,力道均匀,手法娴熟,欧阳夙淡笑:“总算还没有还给我,这手法比我不差。”
“只要是你给的,我都会烙刻在心上,包括这手法。”纤纭抬眼,欧阳夙眸光辗转殿火茫茫,他分明笑着,却似触动了心内的悲伤,默然转过身去,调配内服用药。
“咱们下步如何做?若是芊雪好了……”纤纭没有说下去,摩挲的手指渐渐放缓。
欧阳夙沉默一忽,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转身问她:“对了,南荣无天……你不觉得他……”
纤指按在芊雪胸口,倏然顿住!
欧阳夙一惊:“不可停滞!”
纤纭这才惊觉,慢慢恢复手上动作,眼中却滴下泪来:“连你都发觉了……是不是?”
难道……
欧阳夙走上两步,扣住纤纭的肩:“你可确定?”
纤纭望着他,手上动作不停,泪亦不止:“确定,南荣景须亲口所说,南荣子修亦说无天……乃其父在外私生子!并非从小长于南荣府!”
芊雪的肤色渐渐润红,却不是适才火烧一般的红。
凉膏覆在胸口,纤纭熟练的为她绷好,穿好衣服,这只是最初步的,关键还在欧阳夙的用药。
她缓步走在欧阳夙凝思的眼前,郑重的望着他:“无天之事,是我心中最大的忌惮,否则,我早便与南荣景须鱼死网破,哪里容得他如今这样害我?”
“他真的是沐莘?”欧阳夙依旧需要确定,纤纭点头:“是!可是我不想要他知道这一切,更不想他卷入到这场仇恨中!”
“他已经卷入了!”欧阳夙沉一口气,看在纤纭疑问的眸中,目光沉痛:“今日,刺杀莓子的刺客,便是南荣无天!”
纤纭身子大震,几乎向后仰去,欧阳夙连忙伸手扶稳她。
“你抓了他?”纤纭泪水泠泠落下,抓紧欧阳夙衣衫,质询的目光甚至有一瞬间阴冷。
她从不会对欧阳夙有这样的目光,欧阳夙微微一怔,随即道:“怎么会?我见他的样子,早便感觉着不对,今日方才感到他与你爹实在太像了。”
纤纭缓缓起身,松下口气,眼神黯然:“我们要怎么办,既要顾及着无天,亦不能令芊雪送命,而你和芊雪……”
心底的痛不期牵动。
欧阳夙自然明白,他轻轻搂住她,细嗅她发间幽香,掩盖了殿内浓密的药味。
“放心,我不会娶芊雪。”欧阳夙目光放远在窗际,纤纭一向信他的智谋无双,她疲惫的闭目,轻声道:“下一步,我要做什么?”
此时治病间隙,自不可能详细说明,她只问她需要做什么!
欧阳夙轻轻推起她,握住她冰冷的手,夜眸脉脉有光:“一切待芊雪好了再说,好不好?如今,你便还是沐淑妃,而我……”
默然垂眸:“我依然假装失忆,这段日子,我们亦可以各自查明,究竟是谁如此陷害你!”
纤纭冷哼:“还用查吗?不是很明显?”
“不!”欧阳夙摇首:“表面看去,不错,正是南荣景须,可是……芊雪何时做上的公主我不知道,因何做上,我亦不知,但是既为义女,太后的表现是否过于紧张?定要办你不可,亲生女儿怕亦不过如此!”
纤纭陡然一惊:“你是说……”
“我只是猜测!”欧阳夙捧住她的脸,凝望着:“想必你也知道,这后宫争
斗,绝不比战场柔和,甚至更加阴狠,太后一向不喜欢你,皇后又是南荣家之人,若是他们联手上演这出戏……”
纤纭脑中嗡的一响,额头胀痛,她用手轻轻按住。
联手!
她竟未曾想到这一层,自己是太后与南荣景须共同的敌人,他们联手有何不可?
想着,目光忽的一烁,蓦然想起当时,似乎是南荣夫人引荐芊雪给太后认识,太后随即便收为义女,速度之快,几乎不假思索!
难道……
心底一片寒凉,悚然惊动!
难道,竟是自那时起,她们便串通了,然后联手编排了这样一出几乎天衣无缝的戏,只为了……对付自己!
那么芊雪岂不是最可怜的牺牲品!
她这次不死,下一次却未必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们既然要利用芊雪和欧阳夙来打击自己,那么……
心口突地汹涌,似有涩涩水浪猛然敲击!
“难怪……”纤纭眼神惊乱,欧阳夙见她面有异色,凝眉望去:“怎么?”
纤纭抬首望向他:“芊雪之所以成为公主,是南荣夫人引荐给太后的!”
“哦?”欧阳夙略微一愕,良久郑重道:“纤纭,我想这其中定有可疑,只是不知……”
殿口突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欧阳夙连忙将配好的药递在纤纭手中,纤纭亦惊觉,面孔变了肃重,只见殿口三人齐行,太后与赵昂、南荣景须一同进来。
此时天已近晓,薄云露出日光幽淡,灰蒙蒙的天际,霞光隐晦。
太后面色暗沉沉的,看一眼芊雪,再看看喜怒不形的欧阳夙与纤纭,冷声道:“这天已亮了,淑妃,公主的病疾可有救吗?”
纤纭淡淡道:“按着这药剂,连服七日,公主之毒,自解。”
太后侧眼一望,御医会意,迎身上前,接过纤纭手中药泥,捻在手指中轻嗅,随而道:“淑妃娘娘,不知这药方如何配来?”
纤纭素指执笔,墨迹轻挥,于桌案上徐徐写着。须臾,将药方递在御医手上,御医展目望去,行行字字,不禁连连点头:“好妙的药方!”
纤纭不禁得意,望向欧阳夙,欧阳夙却眉目不动,随时提醒着纤纭不要大意。
纤纭会意,收敛目光,双眸冷淡。
“药方可有问题吗?”太后问道,御医忙恭敬回身:“回太后,此药方虽妙,但是……臣亦是头回见着,有效没效,恕臣愚昧!”
太后瞪他一眼,纤纭却道:“太后若是信不得纤纭,又何必找我前来?再不令御医去煎药,便纵是神仙也难救了!”
太后赫然转眸过来,却多少凝着无奈,她沉一沉气,示意御医速速前去,纤纭捋好额边秀发,看一看裙衫脏污的红色,方才觉着折腾了一夜,早已背脊酸硬,疲累非常。
“公主已暂时无碍,淑妃衣衫不整,唯恐辱没皇家威仪,便先行告退。”纤纭微微低身,太后瞥她一眼,冷道:“芊雪的病不知有何反复,还望淑妃待在水芙宫中,莫要随处乱走。”
一句话淡漠中机刀暗藏,纤纭雪眸溶溶,无半分流转:“淑妃遵命。”
缓缓起身,忽的有一阵晕眩。
纤纭步子一软,被一双手稳稳扶住,在这样的场合下,她心知,这双手一定不会是欧阳夙的,抬眸而望,赵昂的眼明若朝霞,胸口突地酸涩,纤纭一声咳嗽,向侧倒去,喉间酸楚无比,几欲呕吐。
“纤纭……”赵昂踱上一步,紧紧拦住纤纭素腰,纤纭苍白面色忽有惊悚之色,轻轻推开赵昂:“我没事。”
说着,微微一拜,慌忙的向凌华殿外而去,染了血红的白裳逃也似的消失在殿口。太后冷冷望着,挑眉看向赵昂:“皇上,看看你的淑妃被你宠成了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连你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赵昂不理,却亦疑惑的望着纤纭,纤纭惨白面色下,显然有隐晦的慌乱,她怎么了?是身体的原因,还是……
他惑然不解,晨光被凌华殿浓密的诡异遮掩,仿佛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赵昂龙目肃紧,南荣景须、太后、芊雪、欧阳夙,甚至是……纤纭!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好似藏着许多秘密,不可告人!
踏出凌华殿,纤纭一路疾行,她一身白裳染着如血的颜色,在微冷的晨露中,身子冷弱,她苍白的脸色,披散的墨发,走在宫径廊台,引来目光无数。
人人低身下拜,却目光惊异,议论声声。
纤纭却顾不得,喉中的酸涩犹在,惊更在心里不能挥去!
这两个月来,她食欲不振,不能油腻,这一个月里,更加恶心想吐,头晕乏力,昏昏思睡,她本以为只是她身子太弱,可自从干呕的感觉与频率加剧,前几日,她曾为自己号脉,却不由惊住了心!
气血旺盛,脉象尺下快而滑。
这分明便是……喜脉!
她匆忙的回到水芙宫,莫说是在外闲走,就是站起来的力气也几乎没有,惊悚几乎占了她整颗心,惨白的面色更如白纸,毫无光泽!
红绸见状大惊,不禁关问道:“纤纭,你这是怎么了?不顺利吗?还是……”
纤纭却不语,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袅袅白烟好似眼中空茫的迷雾,她手心寒冷,紧紧攥住手指!
“纤纭,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要吓唬姨娘。”红绸仔细看了大殿口,静默非常,方放下心,握紧纤纭的手,细细摩挲。
纤纭手心的温度,却如何也不可回暖,许久,她方望向红绸,眼里竟滴下泪来:“姨娘,我怕……”
“怕什么?”红绸紧张万分,纤纭眸心水光盈盈,泪意愈发狂烈:“红姨,我……”
她竟不知从何说起,红绸急道:“到底是怎么了?”
纤纭陡然闭目,任泪滑在唇角:“我怕是……怀孕了!”
怀孕?!
红绸亦不禁大惊失色!
“什么?”她猛地站起身来,不可思议的望着纤纭瘦弱的身子,她身上明明还有冰魄丹的寒毒,这样寒的身子,竟可怀上孩子吗?
“是……是皇上的?”她一时不能回神,言语微瑟。她分明记得,那晚,她令自己抚一曲《陌上桑》,一舞惊天,令赵昂意乱情迷。
那之后,她几日的消沉,清晨的凌乱,昭示着那一夜的激情缠绵。
可是,仅仅是那么一次,接二连三的状况,令赵昂再不曾与她有过亲密,难道……竟便会一朝得子?
正想着,纤纭却痛苦的摇头:“我不知道……”
红绸又是一惊,身子向后跌去:“纤纭,你……什么叫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姨娘,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巨大的痛楚与疲惫折磨着她,令她瘫软在床榻边,锦丝经了一夜的寒风,有微微凉意:“姨娘,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红绸立时冷静下思绪,凝眸望着她:“纤纭,你和欧阳夙……”
她一语未完,纤纭便一声抽泣,许久,她缓缓点头,红绸镇定的心再度惊悚:“什么时候?”
她竟不知,她竟是不知何时,纤纭与欧阳夙竟然发生了那样的关系?!
欧阳夙不是一直失忆吗,纤纭怀孕顶多两月而已,也许还不到,那么在这些日子里,欧阳夙不是一直与芊雪关系紧密,密不可分的吗?
“在南荣家的石室!”忆起不久前的悱恻缠绵,纤纭苍白的脸颊犹有几分红晕,只是目光凄绝,冷艳孤伤:“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一定活不成了,用了毒,令欧阳夙不能反抗,而我以为,我的一生便是这样完了,欧阳夙将成为芊雪的丈夫,是驸马,是欧阳叔叔,所以我活着只是为了报仇而已,才与皇上……”
似是牵动了心中剧痛,她呼吸陡然凝滞,须臾方道:“这前后间隔,不过十几天,姨娘,我实在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孩子……”
她羞于说下去,这个孩子,这个本该是爱情延续或是皇家贵嗣的孩子给她带来的,竟不是喜悦,而是无穷尽的纠结与痛苦!
她泪水漂泊,湿透薄长的衣袖。
一时,竟没了分寸!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她深深知道,这个事实,是瞒不了多久的!
若这个孩子,是欧阳夙的,她无论如何都要生下来,哪怕面对更多的苦难与艰难!
可是……若他不是呢?若他是赵昂的孩子,是皇家真正的血脉!
那么眼看着他生下来,又叫自己情何以堪?!
那么也便注定,无论她报仇的结果如何,她都将永远摆脱不了这个皇宫!
她不可能任由一个小小的生命,独自存活在这冰冷绝情的皇宫中,更不可能令他卷入到不停不休的皇家战争中!
这样一来,她与欧阳夙的情分,便真真到了尽头!
可若这个孩子是欧阳夙的,她生下来又能怎样?自己顶着淑妃的头衔,这个孩子由自己产下,那么他生来亦是这皇宫中尊贵的婴儿!
无论他愿与不愿!
原来,这才是世间最痛苦的事,进退两难、生死难断!
“生下他!”红绸渐渐恢复平静,旋即郑重地望着纤纭:“无论他是谁的孩子,他……都是你的孩子!”
她这样说,无意触动了往事的疮疤!
当年的一场劫难,她无法抚育自己孩子长大,如今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虽丰神俊朗,却认贼作父!
这样的苦,绝不小于纤纭!
可是,她亦承受了,默默的承受了这份悲苦!
因为莘儿是她的孩子,纤纭……也是!
纤纭疑惑的望着她,有一刹那,她看到了母亲的眼神,这许多年来,她都不曾注意过红绸的目光,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
“姨娘……”纤纭迷茫的眼神好似在空茫茫的大海,寻到了方向。
可是,墨色如蝶的睫毛仍旧犹豫不决的翻动,她怕她的羽翼太过薄弱,终究飞不过那一片茫茫沧海!
若她无力保护这个孩子!
那么他生来岂不便意味着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孩子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况且……”红绸眼睫微微低下,她知道,这样的时候,自己不该说出口:“况且纤纭,说不定日后,这个孩子,便可救你一命!”
“什么?”泪眼婆娑,纤纭思绪凝固,红绸躲避的眼神,却清明的写着她眼中用意,她突地懂了,却暗暗沉下面色:“不,姨娘,若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便不会令他再像我一样活着!”
红绸一怔,纤纭拭泪,目光骤然坚决:“若是他生下来,只是为了父母的仇,或被这宫廷的斗争牵累,那么……宁愿他不要来到这个世间,不要饱受这世间的苦!”
父母的仇?!
一句话,昭示着纤纭心里的渴望。
红绸望着她,忽的懂得了她的心思,她亦无比希望生下这个孩子,可是……她却只希望,他是她与欧阳夙的骨血,是他们爱情的延续!
但,若是如此,那么……她与欧阳夙便必死无疑!
那么这个孩子的生命,便未免太过可怜!
她默然叹息,窗外晨光将水芙宫昨夜的鲜血与杀戮洗得干净。
一尘不染的青砖地上,似乎只有纤纭微弱的影子,孤零零的摇曳。
身子愈发虚亏,纤纭常常倚靠在窗边便睡去了,天已寒,秋叶簌簌如雨,凋败的残景,几乎令水芙宫风光不再,纤纭却仿佛并不在意,每日每日,依然还是靠在窗边看着那早已不同的景致。
她心里需要考虑的太多太多,如何保护无天,怎样才能防备南荣景须与太后,而他们又究竟是各自为战,还是早有联合,她不清楚。还有芊雪,于她,心里总是矛盾的,她不希望她死,因为她可能无形中成为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她亦不希望她活着,纵然她不承认自己是个心肠狠毒的女子,可是她仍旧是自私的,对于欧阳夙,她从小的爱慕,却被这样一个女人一次又一次的破坏,甚至……差点成功,她无论如何不能不恨她!
也许,这一切与她无关,只怪她们爱上同一个人,她们的爱同样炽烈,可是她却只能恨她!
红绸这些天为纤纭做一些安胎食物,鲫鱼香菇汤、乌鸡糯米白粥,纤纭即使没有胃口,还是勉强地吃下,她想生下这个孩子,无论,将面对怎样的结局!
自有孕在身,愈发嗜睡,因她身子寒凉,不易坐胎,红绸为她设了火盆,她不知此事该不该声张,只是见纤纭愈发虚弱,心中有莫名不安。
炭火的热气,令纤纭身有暖意,沉沉睡去。
红绸在一边静静的做绣工,以便照看,近来,凌华殿还算安生,可是这份难得的安静,却让红绸忧虑重重!
却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淑妃,淑妃……”喜顺匆忙地跑进殿中,纤纭才睡下,红绸连忙起身拦道:“何事慌张?淑妃才刚刚入睡。”
喜顺顾不得,只是气喘吁吁:“红姨,不得了了,太后、南荣将军、皇上……驸马……正向这边儿来呢,听说……听说是华雪公主……华雪公主她……”
喜顺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吞吐模糊,红绸却猛然一惊:“华雪公主怎么了?快说啊!”
“公主她……她……说是……昨儿夜里不知怎么的,便……病疾,如今恐怕已经……!”喜顺没有说下去,红绸已然大惊:“什么?”
纤纭亦自躺榻上徐徐起身,璀璨星眸莹光,不可置信:“喜顺,你从何听来?”
纤纭香酣初醒的样貌,慵懒中有翩然风致,妩媚中有万般娇羞,喜顺虽已见惯了淑妃的美貌,亦不禁垂下头去:“回淑妃,是小人去凌华殿想打听点消息,可是却听说华雪公主昨夜里忽的病急,说着,便看见太后与皇上气势汹汹的出殿,小人便连忙跑回来报信,怕是正朝着水芙宫来,华雪公主只怕是……”
纤纭玉眸幽静,却深得可怕,她一身如雪长裙,上绣隐花浮云碧荷香,墨发绵长,只用胭脂色绢丝花挽了,耳上明灿的珍珠,流转光华,令她玉颜如若天降。
她静静的一笑:“让他们尽管来吧,若是芊雪死了……”
她回身走到躺椅边坐下,陷入沉思,芊雪自从中毒,便闹得沸沸扬扬,自己拿出药方救她,却被隔绝在凌华殿外不得探望,太后看似将芊雪照看得滴水不漏,可是……
她脑中百转萦回,她深深知道,若是芊雪有何意外,有一件事便可以肯定!
太后与南荣景须定是联合的没有错!
如果这样……
未及多想,殿口果然有脚步声纷沓而来,荣意的声音高细,喜顺与红绸连忙退在一旁,一身清妆淡服的纤纭起身接驾,眼里带着淡薄凉意:“参见太后,参见皇上。”
眼神在欧阳夙眼前扫过,欧阳夙眉目深沉,暗光几许,脸上带着微点悲伤,甚至可以窥见凌华殿昨夜的一片缭乱。
她心里有数,看来芊雪凶多吉少!
“来人,把淑妃给我拿下!”太后一脸沉怒,愤慨非常,赵昂却伸手一拦:“慢着,母后,难道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拿人不成?”
“皇上,你还要袒护她?她为公主开出的药方,御医不得辨认,我们只得孤注一掷,为公主治病,可是……可是……”似有气郁,眼里狠色狂烈,泪光却微弱得几乎 没有。
纤纭嘲讽一笑:“我开出药方,药却不是我抓的,更不是我煎的,在这期间,更不准我探视公主,若是有人存心加害,办法多的是,既然太后说御医无法辨得药方真伪,那么……也就是说,亦不可断定公主的死出在药方上,说不定是抓药的人有意抓错药,煎药的人有意煎错药吗?”
“好一张伶牙俐口!”太后跨步上前,直盯着纤纭:“旁人与公主无冤无仇,为何害她?”
“无冤无仇?也许……遭人利用也说不定呢,是不是太后?”纤纭镇静自若,超出太后想象,南荣景须亦拧住眉头,怒火篆刻在眼眸中。
她一句话,似乎戳中两人共同的要害,目光在太后与南荣景须身上扫过,着有用意!
“我今儿个便一定要重重办你,看谁还敢为你说半句话?!”这话是说给赵昂听的。赵昂鹰眸犀利,手紧握成拳,如今他实权在握,但是大瀛以孝为先,若是证据确凿还要忤逆太后,只恐那一点点威信荡然无存!
他知道,此事疑点颇多,可是表面上看去,却又无懈可击!
纤纭在赵昂脸上看到了一年前初见他时的涩然,她冷笑,不禁轻轻护住自己的小腹——
若是她肯定这孩子,乃赵昂龙子,那么,自己定要做掉他!
不是她狠心,是这孩子的父亲,实在是这世上最恐怖的男子,他一声令下,她便是一人之下的天之骄女,他一个懦弱,她便可能是最卑微的阶下之囚。
他的爱,或许浓烈,却太过虚无缥缈,不是寻常女子要得起的!
她更不想要!
“太后果然疼爱芊雪公主,便应去缉拿真凶,太后明知道真凶并非……”
“住口!”纤纭越说越是接近露骨,太后一掌欲掴在纤纭脸上,纤纭却机敏地伸手握住,十足的力道,握着太后苍细的手腕,绰绰有余,她目光如刺,唇角挑动:“太后何必这样激动?”
太后甩身看向赵昂:“皇上,你看到了吧?你的淑妃如此以下犯上,还有什么做不出的?这样的蛇蝎美人你留在身边,不会毛骨悚然吗?”
毛骨悚然?
赵昂心中冷笑,自打他出生,在这座冰冷无情的皇宫中,便无时无刻不是毛骨悚然的!
“太后,淑妃是否有罪,请由儿臣处理。”赵昂声色俱沉,纤纭轻轻甩开太后的手,太后却不依不饶:“皇上,后宫本应我来掌控,后宫嫔妃犯有过错,该交由宫刑司处置,皇上难道忘了吗?”
说着,苍眉一动:“还是……皇上有意徇私?!”
水芙宫中,侍卫林立两旁,察言观色,伺机而动,赵昂左右看去,若公然不按律例行事,威严何在?这事情闹成这样的地步,确实不好偏袒,即使要查明真相,怕是最大嫌疑的纤纭还是要先被发往宫刑司候审。
宫刑司,里面的冤魂孤鬼不计其数,很多人,来不急被审讯已然毙命在宫刑司中!
纤纭看着他,亦要看一看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她不爱他,可是……亦不愿被他亲自送入牢中。
红绸亦知道宫刑司的恐怖,见赵昂迟疑,连忙趋身上前,跪倒在地:“皇上,皇上,您不能将淑妃送进宫刑司去,淑妃她……”
“姨娘!”纤纭一惊,她心知红绸定会说出那件事来,红绸回眼看她,却依旧毅然撤眸,直直看着赵昂:“皇上,淑妃她如今怀有身孕,若是在宫刑司中有何闪失,您于心何忍?!”
一句话如明雷轰然乍响在脑中。
赵昂豁然一惊,却几乎不可置信自己的耳朵,太后更加讶然大震,身子向后退去,适才恨满眼底的眸子被惊讶掩盖!
南荣景须脸色一沉,有若巨石沉下海底,他双拳握紧,在一切看似天衣无缝之际,怎么……会突然蹦出一个孩子来?
同样惊讶的还有欧阳夙,他青衣杳杳,与缭绕的淡烟交融,纤纭的目光看在他的眼里,虽只有一瞬,他却看到了浓郁的忧伤。
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夜,石室当中,她的缠绵,她的美,和她衣裙上鲜红的处子血。
“纤纭……这……”赵昂心里五味杂陈,倏然夺上身去,眼里流露出狂喜的色泽:“真的吗?真的吗?可有叫御医看过?”
他不顾所有,将纤纭拥紧在怀抱中,纤纭眼里却滴下泪来,酸涩的泪水,淹没视线,却只有欧阳夙黯然的眼神无比清晰,此时此刻,若抱住她的是欧阳夙,也许……才是皆大欢喜的吧?
太后惊颤的看向跪着的红绸,又望向忘形的赵昂:“皇上,怎会有这样的巧事?皇上幸杨辰妃五年未有得子,而淑妃身子虚亏,却可怀上龙子,不觉得蹊跷吗?别是她们两个的缓兵之计吧?”
赵昂身子一滞,轻轻推起纤纭,眼光打在太后脸上,冷若冰霜:“母后难道连自己的皇孙亦要扼杀在腹中不成?”
一句话,令太后面如死灰。
“你……”太后正欲言语,纤纭却冷笑的望向赵昂:“皇上,请御医来便是。”
再看向太后,娇柔的唇,似薄刀扎入太后眼中,太后神色一凛,冷了半截身躯,这样笃定的眼神,怕是必然无疑,可是……
自从兰淑媛的孩子夭折,宫中便再也没有孩子出生,她握紧双手,若是她果真怀有身孕,一举得男,只怕更加要爬到了自己头上!
只怕是皇后之位,亦令赵昂有了借口废掉!
她沉气,面色涨红,许久不曾言语!
太后传御医前来水芙宫,御医仔细查看,额上渗出豆大汗珠。
“御医,淑妃可是喜脉?”太后肃重的一句话,御医身子一抖,支吾不语,赵昂见状,迎上一步,幽深龙眸暗光丛丛:“关乎皇家血脉的大事,高御医可要看仔细了。”
赵昂眸光犀利,影火如芒,高御医不曾抬首,亦能感到那目光的压迫,沉沉压着头颅,好似沉重的石块垒在脖颈上,吞吐道:“淑妃……淑妃娘娘脉象尺下快而滑,确是喜脉无疑。”
颤巍巍的跪下身去:“恭喜皇上。”
太后袍袖一甩,气息混重,赵昂却无心理会她,奔到纤纭床前,握紧纤纭冰冷的手:“几个月了?”
高御医忙道:“回皇上,该是不足两月,淑妃体寒气虚,还需要好生安养才是。”
纤纭却冷冷抽回被赵昂握着的手,目光冷淡的低在青砖石地净素的明光上,光影在眼中交错,令人心寒。
赵昂收敛起笑容,纤纭的样貌,在他心里撕开一道巨大裂口,她在怪他,在怪他无力保护她,若不是这个孩子的来临,也许她便要被押到宫刑司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去。
黑眸沉沉,看向太后:“母后,如今淑妃怀有皇家血脉,难道母后还要将淑妃押往宫刑司吗?”
太后神色一冷,眼神苍暗:“哼,那么华雪公主之死,便这样算了吗?”
“母后,正如淑妃所言,公主之死,疑点重重,母后又如何一口咬定乃淑妃所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岂不令真正凶手逍遥法外?亲者痛仇者快!母后明鉴!”赵昂毅然陈词,面容严峻。
“皇上……”
“母后,此事儿臣自会处理,母后请回吧。”赵昂龙袍挥动,转身背对昔太后,昔太后一脸愕然,她的儿子,愈发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狠厉看向纤纭,纤纭低着的眼,眸光不明,并未有昔太后所预见的幸然得意,仿佛还有一丝怅然笼罩在眉宇间。
无法,只得先行离去,南荣景须骇然不语,转身跟在昔太后身后,赵昂却突地叫住他:“南荣将军,自来若是闲来无事,便好生调养身子,自讨伐楚诏以来,将军大病,朕特许将军在府中安养,不必急着上朝,令国事纷扰了将军。”
南荣景须身子一震,背上寒意涔涔。
赵昂一句话中,隐意重重,刀锋毕现,安养身体?讨伐楚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此时此刻叫他安养,明眼人都看的清这其中纠葛!
他立在当地,须臾,方才忍下胸中恶气:“臣,谢皇上恩典!”
拂袖而去,扬起水芙宫飘动纷纷的绯纱丝帘,秋意习习,若隐若现的落叶残景,令这清冷宫阁更加萧索,纤纭望赵昂一眼,轻轻闭上双眼:“皇上也请回吧,我累了。”
赵昂一愣,冷峻的面容淡淡黯然:“你怪朕吗?”
纤纭冷哼:“不敢,只是太累了,皇上请回吧。”
这不是纤纭第一次给他下逐客令,他似是早已习惯,可心里的疼痛终究难以避免,不知为何总有愧欠她的感觉,看看她纤瘦的身子,尚平坦的小腹,心生一丝不忍:“好,你好好休息。”
纤纭看着他卷云龙袍滑在青砖冷冷的光辉上,微微颤动的眼睫,沾染了晶莹泪光,渐渐落下来。
红绸见了,连忙道:“这是怎么了?逃过一劫,该欣喜才是啊。”
其实,红绸怎不知她的伤感,御医来前,欧阳夙默然离开水芙宫,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的酸楚可想而知。
纤纭感到愈发无力,太多的灾难不期而至,令她应接不暇,泪水淹没眼眸,汹涌如潮。
红绸一惊,她的悲伤超过她的想象,纤纭心里的痛,令她纤瘦的身子颤抖如剧,素净清白浮花帐迎风翩翩,遮掩她泪湿的容颜,许久,她无力地道:“姨娘,他……不会再爱我,不会了!”
纤纭将身子蜷缩在一起,仿佛周遭的一切俱是冰冷的,嘲弄的,都长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她内心隐晦的自责!
欧阳夙默然的走了!
尽管他的眸光满溢深情,尽管他的面容纠结动容。
可是……
赵昂既对此事毫无怀疑,便已说明,她与他……已不仅仅是名义上的夫妻。
那么,什么她只为他而守身如玉、冰清玉洁,都已变作了最可笑的笑话!
心被撕裂,她哭倒在锦床上,欧阳夙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为什么,她却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纤纭……”
忽的,温润而沉稳的声音止住隐隐哭声,红绸回身望去,一惊,左右四顾:“欧阳夙?”
她连忙关掩窗门:“你这样进来很危险!”
纤纭柔弱的身子,猛地坐起,漂泊的泪眼,面容苍白,只是这一会儿不见,她墨发凌乱,妆容暗淡,竟似憔悴了许多许多。
欧阳夙走近床边,修长的身影将她浓郁的忧伤牢牢包裹,帐帘如雾,愈显他容颜清俊,从容淡定,岁月给予了他潇洒风范,却未曾沾染他修眉俊唇,他眉依旧如初,似是春风细细裁剪一般,那薄唇紧紧抿着,如同削刻。
眸光辗转,温脉中有淡淡不可言说的隐秘,四目交接,许久,只有泪眼如梭,只有黑眸如剧,红绸悄然退下殿去,站立在内殿口,警惕的望着四周。
欧阳夙缓缓坐下身,长指搭上她雪白皓腕,一忽方道:“左脉疾滑,许是个男孩。”
纤纭望着他,泪水不绝:“你怪我吧、恨我吧、鄙视我吧!”
她很想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可是此时此刻,她不敢,她甚至不想面对他的眼睛。
肩上一暖,欧阳夙的叹息拂过秀发,将她紧紧贴在他起伏的胸口上,纤纭咬唇,泪更汹涌:“我背叛了你!背叛了我的誓言!”
欧阳夙低头道:“那天,在石室当中,你眼里的绝望我都看得懂,只是我当时不懂,你为何会有那样的绝望,现在懂了。”
他的目光顾惜,仿是这秋色里最亮的辰星,照亮纤纭暗淡的心,似乎是干涸的湖水逢雨绵绵,可是,他的眼神越是温惜,她的心变越是痛苦。
她望着他,良久无语。
他却笑笑,那笑容,依旧是她生命里最明灿的那一道阳光。
“纤纭,我们走吧。”看着她愈发憔悴的生命,他想,该是他带她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报仇,这两个字已经将她折磨得体无完肤,也许,这于她,于沐家无比重要,可是,在他眼里,只能看到曾经娇艳绝伦的雪莲花,渐渐枯萎,再这样下去,复仇了又如何?谁来弥补她生命的缺损?
他拥着她,叹息。
纤纭怔忪,倚靠在他的怀中,思绪忽的滞涩!
走!
这个字,对她来说竟无比沉重!
她抬眸看向他,他的眼光郑重而坚决:“报仇,你已为了报仇付出了太多,沐兄在天有灵,我想亦不希望看着唯一的女儿被仇恨牵累至此!”
“可是……”她眸光缓缓低下,低在小腹上,欧阳夙会意,修长的指,轻轻抚上她的小腹,淡淡一笑:“也许,他是我们的孩子,即使不是,又怎样呢?他是你的,就是我的,你的一切,好的、坏的、任性的、温柔的,只要是你的我都会爱。”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纤纭抱紧他,软绵绵的身子,好似融化一般:“你明知道,只要是你的一句话,无论如何,我都会听,我听你的,听你的!可是这个皇宫,守卫森严,我这水芙宫周围更甚,说不定你去而复返,便会传到赵昂耳中。”
“不会,我很小心。”欧阳夙轻抚她的发,他要带她走,他知道,这并不容易,因为这皇城的构建固若金汤、无懈可击,并不似楚诏国那般容易便可逃出皇宫去,更何况纤纭如今身怀有孕,更身体虚亏,再经不得颠簸。
这件事,他必须做,可是该怎么做,他想,他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还有一个人的帮助!
他拥着她,直到她沉沉睡去,方才离开水芙宫,他没有与红绸提起半个字,红绸虽然变了许多,但是他不确信红绸会支持纤纭的出逃。
这一次,只有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一次!
华雪公主莫名其妙香消玉殒,与此同时,沐淑妃怀孕、南荣景须被软性罢朝震动宫闱。
自从淑妃有孕,水芙宫的守卫更加森严,绫罗珍馐、奇珍补品源源不绝的送进水芙宫去,纤纭却愈发心事重重。那天,欧阳夙说要带她走,可是她的心却忐忑不安,她总觉得,上天不会那般轻易的给她想要的幸福。
虽不可欢爱,但赵昂每晚必要留在水芙宫中,他看她的眼神愈发溢满幸福,他毫不怀疑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他甚至感觉,有了这个孩子,纤纭便会真正爱上他。
他们,便有了他渴望已久的爱。
可是……
纤纭多少有些微负罪感,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她怀着的必是皇家子嗣,那么纵是心有怀疑,仍旧怀疑她毒害华雪公主之人,亦不敢多言,这多是因着赵昂的恩宠。
但自己于他的情,却因着这一次次接踵而来的事件,愈发淡薄。
她渐渐看清了他,在他的眼里,自己的确很重要,可是,这份重要却无论如何重不过他的江山和他自己!
那么,就算这个孩子果真是皇家骨血,果真是赵昂的亲生骨肉,让他从小生活在这囚笼般的皇宫中,又何尝不是残忍的?
况且,太后会眼看着她生下这个孩子吗?皇后会眼睁睁看着后位不保吗?南荣景须又会看着赵昂有子承嗣,巩固江山吗?
不会!
绝不会!
想着,不禁心寒,欧阳夙是对的,只有离开了这座皇宫,也许,才会有一条活路!
报仇——
纤纭仰望无际的云天,泪盈于睫,天空低垂如灰色的暮霭。
走——
那么,沐家的仇,便注定要石沉海底了,是不是……
闭目流泪,泪,竟似窗外凋落的木芙蓉,殷红如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