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隽秀的行云小楷,写了数页,两日的时光犹若几年,过得无比漫长。
南荣景须来时,纤纭泪已流尽了,只剩双眼空洞的冰芒。
他拿着纤纭书下的《毒谱》,凝眉思索,于这些个毒药毒草,他一无所知,并无从辨析纤纭所书真假,他看着纤纭,目光犹疑不定:“你所书真假我不得而知,需要与人辨析,所以……”
“所以你不准备履行诺言,放了欧阳夙?”纤纭挑眉看他,南荣景须脸上荡起轻笑:“顶多是再关个两天。”
纤纭似早有预料,自怀中拿出两张薄纸,笑若寒霜:“南荣景须,早料到你不守信用,朝令夕改,欧阳夙毕生最得意的四种毒药,都在这两张上。”
说着,将纸张向侧伸出,直向墙壁边火把之上,火光寸寸,与薄纸相距不过一些,烛火摇曳,似风一拂,便会将女子手中薄纸燃成灰烬。
南荣景须浓眉倏然紧蹙,攥紧手中纸笺:“好,沐纤纭,欧阳夙踏出石室,你便将手中剩下的毒方掷过来!”
“呵,南荣景须,你当我还会再上一次当吗?你的承诺与保证已经一文不值!”纤纭目光掩映在火色的幽红中,明灭不定。
“你要怎样?”南荣景须怒道。
纤纭冷笑:“我要见南荣子修,你们姓南荣的,我只信任他!要南荣子修将欧阳夙送回宫中凌华殿,再来告诉我,我才会将这剩下的毒方给你!”
“沐纤纭!”
“南荣景须!”纤纭不容他言,只将手向火把前伸去,南荣景须忙阻拦道:“好!我答应!”
说着,怒声向身后吩咐:“去,将大公子叫到密室来!”
纤纭手上一松,容颜带笑:“南荣景须,还好我对你留着心眼,不然岂不被你笑话?不过,我倒是稀奇了,你一不要毒霸天下,二不是江湖中人,却为何对欧阳夙的用毒这般感兴趣?”
南荣景须将纤纭所书《毒谱》递给身边之人,挑眉笑道:“你想我会告诉你吗?”
纤纭容色平静:“自是不会,我不过好奇罢了。”
欧阳夙从旁看着二人,他二人一问一答,明明他才是问题的中心焦点,却似全然与他无关!
纤纭自那夜后,再不曾与自己说话,除了书写下自己的所谓《毒谱》,便是望着火光发呆,绝美目光里再不曾有泪,有的只是静默决然的追忆。
正欲言语,却见石室门外翩然走进一名公子,青蓝长衣,眉目俊朗,却似有淡淡忧伤,他在南荣景须面前一低身:“父亲。”
转而望向纤纭,目光里便有深情流露,他们相对无语,良久,只是静静对望。
“我可以信任你,是不是?”许久的沉默后,纤纭轻轻一声,焰火如芒,飘忽在南荣子修眼中,子修苦笑:“我不知,你找我来,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纤纭抬着的手臂酸涩,眼眶亦再度润湿,南荣子修,经了这许许多多后,他的眼光里再没有了清朗舒意的光辉,有的,只是渺然惆怅,深埋在眸心深处。
“请你帮我送欧阳夙回凌华殿,芊雪的身边!”一句自柔唇中艰难溢出,南荣子修却骇然,竟自望向欧阳夙,欧阳夙与那惊讶万分的目光相触,心内不期颤动。
“纤纭,你……”
“不要问我为什么,子修,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我只能信任你!”纤纭打断南荣子修的欲言又止,却止不住子修目光里浓郁的疑惑。
“你不后悔吗?”子修沉下口气,适才来时,他询问了侍人,方知父亲将欧阳夙与纤纭关在了石室中,他与纤纭的过节,子修本已为自己不必再插手,却不想,此时此刻,纤纭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纤纭淡笑,缓缓看在欧阳夙脸上,他眼中的迷茫,令她下定决心:“无怨无悔!况且,这本便该是我的报应!”
报应?!
子修凝眉,纤纭深切地望着他:“拜托你,将他送回凌华殿,然后亲口告诉我,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子修心里震动,纤纭幽凉的目光,似有漂泊疲累的倦色,她悲伤的眉宇,将整个密室的灰暗凝聚,纵是这耀亮光火,亦不可照亮她曾明澈如水的眼眸!
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诀别!
“好!我会的!”子修应下她,看向一边紧蹙凝眉的欧阳夙,他的眼里只有迷惑!
“欧阳先生,请吧。”子修走近两步,欧阳夙却站着不动,看着纤纭纤瘦的身子,在目光里摇晃,她的眼神凝望在另一边,并不看他,可是怎么……却有晶莹泪珠一颗颗落下!
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为什么,她一言一句的无情,都好似凝结了万般情意!
她一分一分的决然,都好似是万不得已!
“欧阳夙,你不走,可休怪我要反悔!”南荣景须见欧阳夙不动,冷声道。
纤纭更将手递近火光一些:“你敢!”
转而望向欧阳夙,他的犹疑竟令她冷寂许久的心倏然有一分热度,她涩然一笑:“欧阳夙,快走,你实在没必要再为了一个害你不浅的女人,流连于此,否则……后悔的……是你!”
欧阳夙震动,子修亦拍了他的肩,眼神似有用意:“走吧。”
欧阳夙随即挪开步子,纤纭松下口气,回望之间,只见纤纭高举在火光边的手,颤抖如剧,清泪两行,滴在雪白裙衫上!
踏出石室,原来便是南荣府后花园,林荫茂密,葱郁如云,清香扶风直上,沁人心脾,欧阳夙却眉似绳结,每踏出一步,皆似踏在自己心上,眼底心里反复萦绕那个夜晚,火光里纤纭的柔媚娇羞,凄美绝尘!
突地,停住脚步:“南荣公子!”
他叫住前面走着的南荣子修,子修回身,只见欧阳夙眉目纠结,殷切看着他,他不说,他亦知道他的疑问,子修叹息一声,风过耳际,缭绕清冷:“欧阳夙,你与纤纭的是非,我亦不甚清楚,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比纤纭更爱你!”
欧阳夙身心巨颤,不知为何,这个陌生男子的话,竟听来如此真切,落在心底,莫名的说服力,令他思绪纷乱。
骤然回身,欲向回而去!
却被南荣子修扣住肩膀:“做什么?”
欧阳夙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种危险的地方!”
“你若真想救她,就该回宫去!”子修放下手,缓步走到他身前,欧阳夙望着他,子修沉吟道:“欧阳夙,我们南荣府虽说如今已无兵权在手,可终究家丁府院皆非泛泛之辈,若是凭你一己之力,又岂可救下纤纭来?纤纭的苦心,只望你平平安安,她宁愿你去另一个女人的身边,若你真真不愿辜负,便该回宫去!”
欧阳夙低眉一思,似有了然,子修更道:“如今,能从南荣府带走一个人,怕只有一个人!”
“皇上!”欧阳夙突道,子修点头:“我乃待罪之身,又被皇上怀疑与淑妃有染,不便前去,而如今你去,怕再合适不过!”
不错!
他虽失忆,不曾记得这复杂宫闱的权谋争斗,可是皇上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自可号令天下人!
想着,迅疾转身而去,南荣子修跟上他的步子,欧阳夙心内万千巨浪拍击着心口。
纤纭,淑妃!
她是谁,仿佛已经不再重要,他只知道,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在心里无比清晰,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好像是牵引着自己的魔咒,不可自拔!
若无曾经深情,何来这般深浓的悲伤?
若无曾经挚爱,何来这般深刻的烙印?
若无海誓,怎有她伤心欲绝的泪水?
若无山盟,怎有她放弃下了尊严,放下了矜持,放下了所有的一夜缠绵?
她的柔吻欲诉、清泪欲说,只是自己闭目塞听,又怎能看得见她眼里的伤心与彻骨情意?!
欧阳夙,你竟还在怀疑她的心?!
芊雪的眼里有情,却步步紧逼,纤纭的眼里是泪,却宁愿放弃!
这两分情意皆是真,可是……纤纭说的对,他只相信他眼前看到的,却为什么……不肯相信自己心里的感觉?!
欧阳夙紧紧握拳,他虽失忆,却并没有失去心!
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加快脚步,皇宫的方向在烟雨过后的迷雾中,渐渐有了轮廓!
凌华殿前,南荣子修不再相送,眼看着欧阳夙被凌华殿侍卫惊喜地迎进去,他回身而去。
传话的人去的极快,不一忽,便见芊雪一身绛红色云纹莲花绣裙飘扬在秋日萧索的风中,她步履匆急,急切地跑着,迎着欧阳夙而来。
她紧紧抱住欧阳夙,泪眼迷蒙:“大哥,你去哪里了?我以为……我以为……”
“芊雪,皇上现在何处?”被芊雪抱住,欧阳夙眼前竟是一片迷雾,刹那间,纤纭流泪的眼在眸中萦回,他轻轻推开芊雪,望着她落下的泪,缓缓垂首。
芊雪怔住,定定地看着他,抱住他的手却缓缓滑落,欧阳夙闪躲的眼神,纠错的神情,令她心绪莫名不安,她深吸口气,颤声道:“这些天……你,去了哪里?和……谁?”
欧阳夙低垂的眼似被黄昏天际斜阳刺痛,他良久不语,只道:“皇上呢?”
芊雪道:“正在……凌华殿中!”
欧阳夙忽的抬首,对上芊雪疑问重重眸子,又赶忙错开:“我先去拜见皇上。”
错身而过,襟袖似有陌生而熟悉的余香。
“你和她在一起,对不对?”芊雪怔然站在当地,背身叫住欧阳夙。
欧阳夙顿然止步。
“你们一起失踪,你和她在一起对不对?”芊雪猛然转身,走到欧阳夙身前,泪落如雨的眼,有凄红的愤懑。
欧阳夙无法回答她,亦不知从何说起。
坚俊眉眼凝聚:“芊雪,要我先去见皇上,我有很重要的事。”
“不!你不和我讲清楚,我不会让你见到皇上!”芊雪拉住他的手臂,娇楚的面容,被泪水淋湿:“大哥,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和她在一起?是不是?”
他闪躲的眼神,避讳的目光,其实……已无需他说。
他轻轻拂开芊雪的手,面色凝重:“是!”
天地旋转,顿时颠覆整片宁安宁。
“为什么?”芊雪倏然嘶声道,紧咬的嘴唇渗出殷殷血色:“大哥,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负我?为什么,她如此害你,你失忆了还是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
“芊雪!”欧阳夙小心看向四周,芊雪的失声哭泣引来无数注目的眼睛,却又隐涩地垂下头去。
欧阳夙一声叹息,不知为何,与芊雪相处的日子,她明明是静淡安好的女孩,可是心里却总有压抑的感觉,莫名所以的隔绝在他们之间!
她总是强加给他许多过往,强加给他许多感觉,强加给他一份爱,一份不知是否存在的情感!
她的爱,令他感到无比沉重!
如今,他真的犹豫了!
“芊雪,让我去见皇上,之后我会与你解释,你亦会知道这整件事情。”欧阳夙安抚般望着她,她渐渐平静,却仍旧狠狠地盯住欧阳夙的眼睛,立在当地不动。
欧阳夙欲去,她却转身拉住他,适才还是歇斯底里的样子,却突地柔软,凄弱如同秋阳下孤独划过天际的鸟儿:“大哥,我错了,你别怪我好不好,我听到你又与那个女人在一起,我就……我就……”
“我没有怪你!”欧阳夙惊讶于她的喜怒无常,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松开她的手,道:“先与我去见皇上,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
芊雪泪水淋淋的眼凝滞,凝在他无意抽去的手和背影上,双拳突地紧握,黄昏秋风清冷,扬起裙袂飞舞,乱发飞扬,遮住了泪湿双眼,她拭去眼泪,却冰冷了水似的目光。
凌华殿,一切如旧,昔太后喜欢的浓郁的兰草香气掺了不知名的香,缭绕在殿阁之内。
昔太后与皇上高坐堂上,看着欧阳夙与芊雪并肩而来,脸上异样神情打量着眼前的二人,芊雪默默垂下头去,不泄露眼底一丝伤感。
然而敏锐昔太后,又如何会放过:“芊雪,你哭了吗?”
眼神在欧阳夙身上一定,肃然道:“可是被谁欺负了吗?”
欧阳夙不语,芊雪忙道:“没,只是……只是见着大哥回来,太高兴而已。”
昔太后侧眼看向皇上,但见他冷峻侧脸幽沉,冷冷盯凝着欧阳夙:“欧阳先生,你说有要事,是何事?”
欧阳夙只怕有什么隐晦,本以为可与赵昂单独说来,可见昔太后与芊雪毫无回避之意,便连赵昂都无意与他单独相谈,心知不可避讳,平声道:“回皇上,是关于……沐淑妃。”
赵昂握着龙柄的手稍稍一紧,唇边却漾起一丝笑来:“哦?可是与淑妃失踪有关?”
欧阳夙低身道:“正是。”
赵昂起身,缓缓走下阶台,高华耀亮的凌华殿映着一国之君肃静面容,赵昂突地微笑,沉惑道:“看来欧阳先生与淑妃的关系果真深切,便连失踪都是一起?淑妃可是回了水芙宫吗?”
他言语刀锋毕现,绵柔藏针。
欧阳夙并不看他,转眸望在袅袅轻细的香烟上:“皇上若想要淑妃回宫,怕是要问问南荣将军是否可行个方便。”
赵昂眉峰一蹙:“什么?”
欧阳夙低声道:“我与淑妃皆是被南荣景须掠劫而去,淑妃……至今仍陷在南荣府中。”
赵昂一震,几乎不可置信,他低眉思索,与芊雪目光相触,却见芊雪的眼神更加惊疑,显然也是方才得知。
赵昂脸容冷肃,目如寒锋,深深的盯住他:“你说南荣景须绑架你与淑妃娘娘?呵,可有理由?”
欧阳夙凝眉:“这……草民倒是不知。”
赵昂挑唇一笑,眼风似箭:“不知?不知,那南荣景须又怎会单单绑了你与淑妃去?”
一夜旖旎,蚀骨缠绵,倏然令欧阳夙身子一战,他莫名低下眼,低沉道:“这恐怕皇上亦要去向南荣将军问清所以。”
芊雪见赵昂脸色阴森,冷意弥漫,连忙道:“皇上,您知道,大哥他失去记忆,您问了也是枉然。”
赵昂看她一眼,想来也是,再次打量在欧阳夙脸上,却见他神情不变,眼神却有意无意的避开他。
“欧阳先生之意,可是要朕……前去相救?”赵昂明知故问,欧阳夙终于抬首看着他,却不解他眼中的刺探与阴枭:“是,难道皇上不想救淑妃吗?”
赵昂冷笑:“救与不救,不该先生操心,先生既然已经安好回宫,便只安心于华雪公主的婚事即可!”
欧阳夙心中一颤,赵昂的冷漠不在他的意料,芊雪明明说,纤纭是赵昂最宠爱的女人,他原以为他会急迫地赶着去救她,可是竟不想……
“皇上,淑妃用计令草民得以脱身,只寄望于草民可将讯息通传给皇上,盼望着皇上相救,却想不到皇上您……”
“住口!”赵昂心内亦有波涛涌动,断然打断他:“尚轮不到你来教训朕!”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劈风破浪、一触即发!
欧阳夙望赵昂黑眸如剧、眉峰如刃,与自己相望之间,有冷意深敛。
质问、探寻、纠结。
太后望着,眸光流转,见芊雪神情关切,便道:“皇上,驸马好心来与你说起你那个淑妃,你却与驸马为难,哼,请皇上分清是非,莫要将对那女人的气,随意发在他人身上,失了威仪。”
赵昂眸光微滞,回身看向太后,他知事关淑妃,太后定然万分敏感,如今南荣家失势,却仍有盘根错节的关联在宫中朝内,仍旧不可低估与忽视,此番若真如欧阳夙所说,那么……自己更不可轻举妄动!
况且……
眼神涩涩望在欧阳夙脸上,这个纤纭为之落泪,为之整夜淋雨的男人,有深沉的朗俊,有低敛的内涵,虽是年龄相差颇大,却仍旧是极具魅力的出色男子。
他与纤纭,果真似纤纭所说的那般简单吗?
果真……仅仅是情同父女?!
“欧阳夙,朕会救纤纭,只是……”赵昂眸色鹰锐,深如冷海:“只是需你与华雪公主完婚之后,朕立即前去南荣府一探究竟!”
欧阳夙颤然一抖,凝眸对着他,他的目光锐如寒刀,渺似夜色,飘忽的冷箭芒光一道道刺入心里,他的唇边凝着笑,却分明是狠绝的神情!
赵昂龙眸幽秘,似乎冰冷无情,其实心内亦有骇浪波涛,反复冲打,他如何不想立即去救出纤纭,如何不想即刻便揭开南荣景须意图谋国的虚假面具,可是,多年的隐忍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皇上……”欧阳夙不解,芊雪更凝聚了双眸,却不是在赵昂身上,而是看在欧阳夙儒美的侧颜上,太后略作思索,突而轻笑:“倒不是不可。”
说着,望向欧阳夙:“反正这婚事早已公告天下,早与晚的,倒不在乎,是不是?驸马?”
欧阳夙突然感觉凌华殿容暖的气息分外窒人,呼吸几乎凝滞在浓郁的香气中。
赵昂刺探的眼神,昔太后温中带寒的一字一句和芊雪泪眼迷蒙的以退为进,将自己牢牢包裹其中,似是天衣无缝的阴谋,却又似是自己自投罗网的狼狈。
如此情状,他,似乎……无处可逃!
秋雨方歇,轻寒透衣。
帝城巍峨,金碧辉煌的帝寝弥漫诡异的静寂。
欧阳夙于提前婚事未作表示,却于深夜求见赵昂,赵昂令他在外殿候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姗姗来迟。
见欧阳夙平展眉宇如昔,只是眸光中焦虑几许,倒不似他曾经的洒然。
“欧阳夙,可是为与华雪公主完婚一事而来?”赵昂明知他定是为纤纭而来,却故意发问,欧阳夙垂首:“回皇上,草民只是想对皇上说一句,淑妃娘娘身在南荣府是安是危,想皇上心中有数,那么皇上,便果真可以眼睁睁看着淑妃身处水火而不顾吗?”
有些话,于芊雪面前不便明说,否则便又会惹得她泪眼涟涟。
赵昂冷声笑道:“欧阳先生,于淑妃之事是否过于关心?”
欧阳夙明白,此时定要令他平息心里疑虑,方才有转寰余地。
“皇上,淑妃用计令草民脱身,无论出于何种缘由,草民亦当感念在心,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草民堂堂男儿,理应竭尽全力。”
欧阳夙尽量端住口吻,却亦惹来赵昂冷淡一哼:“缘由?那么欧阳先生想,淑妃又是出于何种缘由而如此舍己为人、生死不惧呢?”
一字字如刀似箭,扑面而来。
欧阳夙镇定住心神,沉稳道:“淑妃自是望草民可来通知皇上,救她脱离险境。”
欧阳夙的语声沉缓而低郁,并听不出其中的刀光锋芒,却无端令人心悸。
他,在讽刺他优柔寡断,猜忌多疑,纤纭,所托非人!
赵昂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良久,低低笑道:“以后欧阳先生不必再称什么草民了吧?既与华雪公主婚事已昭告天下,以后朕亦当以驸马相称。”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一句刀锋暗藏的话回过来,欧阳夙亦是明白了,他在提醒自己!
不过浅浅一笑,目色敛去所有情绪:“草民不敢,皇家威仪不容侵犯,在大婚之前,自当守礼。”
赵昂看着他,若非确认他失忆无疑,定当将他与纤纭之间过往拷问清楚方罢,可如今却问了也是惘然。
“你确认……是南荣景须所为?”赵昂口气渐缓,龙眸中隐藏的忧虑渐深,欧阳夙忙道:“回皇上,草民确认。”
赵昂实在想不明白,南荣景须此举是何目的?若果真如欧阳夙所说,精明若南荣景须,无论纤纭利用什么手段,他又怎会轻易放欧阳夙回宫,与自己通风报信呢?
他便不怕吗?掳劫淑妃已是罪可致死,若因此再牵连出他意图江山的罪证,可是滔天大罪,可诛九族!
那般老谋深算的他,又怎会如此不慎?
除非,他有十足把握,抑或是……另有图谋?
他凝眉思索,欧阳夙忽的心思一转,冷了口吻:“皇上,草民话已带到,其实,即便草民与淑妃有旧,如今草民已然失忆,淑妃的生死本可漠不关心,淑妃娘娘的命救与不救,还在皇上,草民……告退。”
请将不如激,赵昂明明知道,却仍旧心内大恸。
他霍然转眼,望着欧阳夙转身而去的背影,无名之火,燃烧如海,他跟上两步,突地,声若嘶吼:“欧阳夙,朕去救她,并非受了你这激将之法!”
欧阳夙顿住,赵昂冷唇咬定:“朕救她,是因为……她,是朕的女人!”
每一个字都几乎被咬碎。
欧阳夙涩然一笑,缓步退出了帝寝!
帝寝,乾阳殿尤显得落寞孤郁了些,过分的庄重与肃穆遮掩了它原有的华美风貌。
欧阳夙回眸望去,恢宏宫宇在眼底不过重重瓦砾。
他默然一笑,心底无端艰涩一片。
皇上,无论是激将或是你于心不甘,只要你去救她,只要你可令她脱离那暗无天日的石室,那么,我是草民也好,驸马也罢,都……无所谓!
或许芊雪说的对,我即便是失忆,亦是不可湮灭那曾刻骨铭心的往事深情!
这几日,夜有阴雨,石室中凉湿非常,纤纭寒毒深重,这种天气是最难熬的。
她单薄的雪白裙裳不可禁风,偏偏石室的缝隙时常漏进风雨,令寒气更甚。
她虚弱的靠在石壁上,昏昏欲睡,石室的门却突地缓缓开启,沉厚的声音惊动纤纭,她抬首看去,只见火光熠熠,刺痛眼眸,不出所料,正是南荣景须!
她立时强自打起精神,缓缓起身,只见今日,南荣景须此来只有一人,纤纭望着他,他一身华锦翻云丝绣的长衫,一身清淡,倒是难得的。
纤纭淡笑一声:“南荣景须,毒方已然给你,你要杀要刮,便不要拐弯抹角,不如来个痛快!”
南荣景须走近他的身前,低眼看着她:“沐纤纭,要杀你的不是我,而是漠芙公主,哦,不,该说是容妃娘娘!”
“哼!你难道不想我死?”纤纭扬眸望他,他的目光犹若枭鹰,冷冽而森然。
“我怎会想你死,只是……若你不识趣,却也怪不得我!”南荣景须突地反手钳住纤纭下颌,尖削的下颌,腻白柔滑,他目光冷沉,却扯出一丝笑来:“真好个欧阳夙,倒是会为你着想,竟跑到凌华殿,一状告到皇上那里!呵,沐纤纭,只是……他却不想,这样许会适得其反呢!”
纤纭身子一僵:“你什么意思?”
南荣景须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昏红的火光下,一个金丝坠子垂下碧玉通透的镂刻图样,纤纭侧目看去,顿时大惊。
这碧玉凝翠,流光欲滴,分明便是世间奇珍、那纹图中间清晰的一个沐字,惊起纤纭眸中万千水浪!
“这……这是……”纤纭泪水凝眸,凛然望向南荣景须,南荣景须阴森笑道:“你们沐家传家玉佩,你身为沐家长女不会不认得吧?”
“南荣景须!”纤纭泪水落下,滴在南荣景须紧致在下颌的手背上,南荣景须似欣赏般望着,望着她眼中的悲伤与恨意:“沐纤纭,我想那痴情皇帝定是会忙不迭的来救你,掳劫一朝淑妃,死罪难逃!你以为要欧阳夙回去通风报信,我便没难逃此劫吗?哼,未免太小看了我南荣景须!”
“你要怎样?”那玉色如新,映在纤纭眼中,纵然真相早已在心里,可当事实摆在眼前,仍忍不住泪落如雨!
他在威胁她!
在用无天威胁她!
“无天,是我的弟弟对不对?他就是沐莘是不是?”纤纭咬唇,被她捏着的下颌已觉不出疼痛。
南荣景须仰天而笑,得意的眉眼高扬地望着她:“是!所以……若我南荣家株连九族,那么……南荣无天亦是死罪,在劫……难逃!”
南荣景须甩开她,她柔弱的身子扑倒在冰冷石地上,粗粝的石棱割伤细白手腕,鲜血直流,沾染衣袖,雪白裙裳早已脏污,凝腻的绝色容颜亦被尘灰污浊。
泪水落在石地上,洇开滴滴水晕。
南荣景须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蹲在她的身畔,粗糙的手指挑开她绵长秀发,食指划过她的脸颊:“沐纤纭,你该知道会怎么做,才能保全你的弟弟!”
“这就是你的目的!这就是你必胜的把握,是不是?”纤纭身子绵软在石地上,石地的冷沁入肌骨,令周身发颤。
南荣景须扯开唇角:“是,否则,我如何会花了这样大的心思,将沐天的儿子抚养长大!我疯了不成?”
说着,缓缓站起身来,冷笑道:“沐纤纭,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该清楚这其中的利害!”
扬扬得意的笑声充斥在暗黑的石室中,回荡在纤纭耳际。
纤纭只觉眼前迷乱,耳中轰鸣着南荣景须渐渐远去的狂笑,她看着石门缓缓关闭,看着渺然的光亮愈发渺小,突地,眼前一黑,冷入心髓!
恍惚间,是谁的臂腕将她抱起,有微微暖意。
是谁?将她虚软的身子抱在了怀中,温暖着她残存的意志。
她靠紧在他的胸膛上,却疲累得睁不开眼。
似乎很久,没有这般安然的睡过,周身的冰冷渐渐退去,温热了梦中冰冷的背影。
那个背影青衣长袍,眉色惆怅,他伸出双手,却无奈那脸容愈发迷蒙,渐行……渐远!
欧阳夙,你在哪里?
为什么……我无论怎样,也握不紧你的双手?!
骤然,火光喧天,刀枪剑戟,一道鸿沟突地开裂在自己身前,她努力挣扎,仍旧禁不住她身体的前倾,脚下一软,便跌进万丈深渊!
她大喊一声:“欧阳夙……”
一惊起身,睁开双眼,却见眼前绣帘低垂、晨光初露,透进薄薄丝绣的浮花帐,回忆梦境,不禁汗冷被襟,四周静寂,身子虚力,却哪里有欧阳夙的影子?
可是……
她豁然一惊,她不是该被关在黑暗的石室中吗?怎么……
她连忙挑开帐帘,但见屋内清幽淡雅,竹桌静默,梵文佛语瓜果盘放在正中,里面有各色水果,晶莹珠水滴滴滑落,吃下一口,定是清甜甘冽,爽口怡人的!
她喉内果真干涩,扶着床柱下床,踏上月色丝绣鞋,喉内仿佛要冒出火来,急需一口水的润泽。
可是,她尚不及走近那桌台,虚软的步子便如浮云端,她竟无力支撑,向前倒去,她一声低吟,却被一双手稳稳扶住,那臂腕的力度与温暖,似与昨夜相同!
她侧眸看去,一惊:“子修?”
子修俊朗面容略带忧郁,扶着她纤纤细手,消瘦许多的身子,愈发显得不可禁风:“小心。”
他扶她坐好,倒一杯热茶在青花碎云盏中:“你才醒来,天凉,还是喝些热的。”
纤纭望着他,目光疑惑:“这是哪里?我为何在此?”
子修亦坐下身来,淡淡道:“我跟着父亲入了密道,在石室门外,本想趁机将你救出来,却……”
他抬眼看向纤纭,又渐渐垂下:“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纤纭一惊,努力回想着与南荣景须的对语,心内更加颤动,她望向南荣子修,见他眉目纠结,似被秋日清晨的寒露沾染眸色,冷得渗人,她冷然道:“你都知道了?”
子修摇首:“不,爹他什么也没有说,于是我顺水推舟,以条件交换,若是他不放你出来,为你请大夫医治,我便将无天并非他亲生儿子之事告诉无天,他一时无法,便依了我。”
难怪!
纤纭饮尽整整一杯温热的茶,茶水入喉,却不可温暖她冷寂的心,她手搭上茶壶,欲再饮一杯,却被南荣子修紧紧握住,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无天会是你的弟弟?又为什么你会与爹结怨如此之深?”
手背温暖,渐渐传入到心间,这个男人,总是给予她无穷尽的深情呵爱,可是……却总是被自己冰凉的双手,冷冷推开。
她看着他,冷笑:“子修,你还是不知道最好,你若知道,痛苦的是你自己。”
“告诉我!”子修追问。
清晨,冷阳似刀,格外寒凉,入秋以后,空气中仿佛都沁着苍茫的寒意,树蔓摇曳微弱的晨光,打在子修脸上,情愫斑驳。
纤纭默然一声叹息,却不知该不该说起,她说了,不过平添子修的愁绪,于他丝毫无益。
而她,不想再伤害他!
气息略沉,冷声道:“与你无关!”
“怎会无关?”子修握着纤纭的手愈发紧致:“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
他目光微垂,略有滞涩,终究缓缓开口:“是我最爱的女人!”
纤纭心中感颤,却放任目光的冰凉:“子修,我说过,你与我……从相见的那日起,便是悲剧。”
突地,门口有什么打碎的声音,二人转眼望去,皆是一惊。
只见门口站着的女子,一身翩然的秋香色绫绸裙裳,立在晨日清冷的风里,轻飘飘的身姿,好似禁不得这样的寒气,扶着门栏的手微微颤抖。
她静肃的望着屋内的二人,泪水却一滴滴落下来。
傅南霜!这个女子,纤纭是见过的!
子修连忙松开握着纤纭的手,低低道一句:“南霜。”
眼神低落在打碎的米粥上,有略微无措。
纤纭看着二人,她曾听无天讲过,子修已试着与傅南霜修好,想来,这些日子,傅南霜一定是极幸福的,才会为自己去准备了早饭。
傅南霜哭着道:“子修哥哥,你……你们……”
她依旧叫他子修哥哥,一步步蹒跚地走进来,望向纤纭,病弱的女子,容颜苍白,却遮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天姿国色、倾城风韵!
虚弱的样貌,倒为她过分冰冷的容貌增添几分柔和。
如此姿容,亦令傅南霜有微微失神。
子修起身,眼中满是歉然:“南霜,对不起……”
终究还是无言以对,他曾对傅南霜说过,从此再不会想着纤纭,再不会为纤纭而心神不安,牵肠挂肚!
那,是在他无比绝望的时候,发下的誓言。
可是誓言终究禁不住情已入骨!
“子修哥哥,
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傅南霜柔弱的样子,令纤纭有微微动容,她知道,傅南霜的悲剧亦是自己一手造成,否则,南荣子修不会娶她,她亦无需卷入这场政治的婚姻之中。
“南荣夫人,我想你误会了,我与南荣公子确� ��旧谊,却不是你想象的样子,适才,他只是在安慰我,还望你不要多想才好。”
纤纭淡淡一句,站起身子,昨日,是傅南霜为她更换了一身雪衣,隐花针绣的芙蓉含露,淡淡娇粉,衬着她笑靥若花。
南荣子修略有一怔,这样的笑颜,她从不曾在自己面前展露。
纤纭转身欲向床边走去,却被院内一片嘈杂引住。
傅南霜依旧望着她,说实在的,纤纭的话,她并不相信,可是……
她终究垂下头去,默默承受了心中的重重疑问!
她甚至不想去证实,更不想从子修口中听到残忍的答案!
“南霜,外面何事?”子修问道,傅南霜却摇首,恰自门外跑进一名侍从:“大公子,皇上来了,说是……说是……要找淑妃!”
侍从眼睛望在纤纭身上,纤纭陡然一震,随即向门外走去,南荣子修却拉住她,与她对望,良久,方艰难出口:“淑妃……”
淑妃,这般疏离的两个字,倏然拉远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纤纭轻声叹息:“你放心,我与你爹的谈话,你既已听见,便该心中有数,我……不可能陷南荣家于不义。”
子修缓缓松开拉着她的手,默然垂首:“谢谢……”
谢谢!
纤纭心底冷哼,南荣子修,我们的悲剧就在于这两个字太过沉重!
你谢我,却不知一再被我连累。
我谢你,却不知要用什么来还?!
她转身出门,这一次,她势必要伤害一个人,也许是赵昂,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子修!
子修跟在纤纭身后,与傅南霜一起来到南荣府前院,院落里已兵卫林立,煞气森森,云层自天际低垂,仿佛将整个府院包裹得肃然森严。
纤纭只见赵昂一身高锦团龙袍,眉眼冷峻,肃然望着南荣景须,身边立着一名男子,青衣依旧,朗目如海,却是欧阳夙!
他来了!
纤纭心内来不急多想,自肃穆人群后一声冷呼:“皇上……”
僵持的目光被这一声吸引,人群让开条道路,只见人群之后,白衣胜雪的女子飘然而来,眉宇间略有苍白,唇色暗淡,却无碍她雪光盈盈的一双眸子,摄人心魄!
赵昂眸光一亮,随即暗淡在她的身后,南荣子修,竟随着她一同而来,拜下身去:“参见皇上。”
赵昂沉一声气:“平身吧。”
说着,拉紧纤纭的手,她掌心依旧冷如霜雪,温言道:“纤纭,朕听欧阳夙说,你们被南荣景须囚禁在石室当中,便赶来相救,你没事吧?”
纤纭望一眼欧阳夙,他目光深而幽寂,眸光在晨色的映照下,依旧不甚清明。
她涩然一笑,心底却是疼的:“不……”
欧阳夙与赵昂同是一惊:“什么……”
纤纭怅然摇首,喃喃道:“不,我……只是被些个刺客掠劫,幸得南荣将军所救,只是身体虚弱,未能及时回宫,还望皇上恕罪。”
南荣景须扯唇一笑:“皇上,臣所言句句是实,淑妃身为我南荣家世女,路遇艰险,臣自不会袖手旁观,留淑妃在府中养伤,想来并不为过。”
赵昂冷眼望向他:“哼,朕下令悬赏找寻淑妃下落,将军却为何无动于衷?”
不待南荣景须开口,纤纭便淡淡道:“是我的意思,我不想……这样憔悴的回宫去,输给了……容妃!”
纤纭目光盈盈雪透,却目无交集,空洞地望着天际,并不落在任何人脸上。
赵昂身子一滞,侧眼望向欧阳夙,心念急转,冷下了脸色:“哦?这么说,朕果真是冤枉了护国将军!”
“皇上明鉴!”纤纭黯然道。
欧阳夙大惊,不可置信地望着纤纭,可是女子雪水似的目光却始终不曾看向他。
“欧阳夙!”赵昂忽的一声怒喝,欧阳夙悚然一动,赵昂便已转过身来,眼神肃厉:“你可知罪?”
欧阳夙立时跪下身去:“草民知罪。”
纤纭终于看他一眼,却强忍着泪向心里流:“皇上,想欧阳先生失忆症未曾痊愈,怕是迷了眼。”
“哼!”赵昂踱上两步,冷枭目光在纤纭柔白面容上打量:“他可是与朕说,你们……同被囚禁在南荣府石室当中,如此欺君大罪,可是迷了眼三个字可以罢休?”
纤纭心中大颤,目光终究有极不易见的一丝慌乱,似连她自己都捕捉不到,她不敢直视赵昂的眼神,只端然道:“那么皇上欲要如何处置?”
欺君大罪!非同小可!
赵昂冷冷一哼,眼里有试探,有审视:“来人,暂将欧阳夙押入天牢,待朕……择日再审!”
纤纭虚弱之身几乎仰去,冰凉手心沁着丝丝冷汗,腻了襟袖。
两人押住欧阳夙,欧阳夙双手被缚,深瞳望在纤纭无动于衷的凄美侧颜上:“为什么?”
难道,自己心里的感觉亦是不可信的吗?
难道,自己又错了,错信了她迷蒙的泪眼,彻骨的情意?
纤纭心中千刀万剐,逼迫的泪水被锁紧在眼眶中,颤抖的唇,凉薄地道:“欧阳夙,我说过,我是害你不浅的女人,可是……你偏偏不信,怪得了谁?”
欧阳夙怔忪不急,眼神凝聚,深深的懊恼与不解凝在双眉之间!
突然感到可笑。
可笑,芊雪、漠芙、太后,几乎所有人都说她是足以祸乱人心的妖女,自己却偏偏不信,偏偏信了她的眼泪,她的眼神,她的缠绵热吻。
欧阳夙竟是冷笑,天云仿佛陡然压下,笼罩在南荣府清亮的上空。
他,偏偏信她,信了什么心里的感觉!
侍卫们将欧阳夙押下,纤纭转身闭目,泪水落下,她迅速拭去,却逃不过赵昂冷刀似的眼睛!
皇宫夜沉,一早便喧嚣不止的心终于寂静,心里空落落的,纤纭倚窗望月,月色苍苍,星辉似水,冷了九月余青枯黄的草色,细草拂风簌簌,花深无地落,东风忽恶,流光过却,只余满眼凄凉。
自从回宫,纤纭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立在轩窗边,整整一天,一动不动。
红绸望着心急,好在皇上今日公事繁忙,不然不知要如何应付才好。
“纤纭,吃点东西吧。这些天不见,你已瘦了一圈。”红绸从旁劝慰,纤纭却摇首,依旧不语。
欧阳夙下狱一事,红绸亦有听闻,只是不曾身在其中,不知来龙去脉,无从相慰,只道:“你想救他,是不是?”
纤纭目光一恸,似被石粒惊碎一池水碧,大颗的泪珠滚滚落下,纤纭缓缓回身,红绸竟是一惊,原本娇媚绝色的人,不过几个时辰,竟似被抽去了魂魄,双眼无神:“不……”
红绸怔忪,纤纭笑着,眼泪却落下来:“是我亲手将他送进天牢,我……又如何救他?”
“什么?”红绸几乎不可置信自己所听到的一言一句,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有一刹那,她甚至怀疑纤纭神志不清,若非她一滴滴陨落的泪水,她一定不能相信她亲耳听到的事实。
“为什么纤纭?为什么?”红绸追问。
为什么?这个问题,欧阳夙亦曾迷茫的问过她,可是她的回答,连同自己的心一齐,被凌迟成碎片,残忍地说出口。
“姨娘,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终于在一夕间崩溃,荒芜双眸,泛滥盈盈水光,流成两道脉脉细水,红绸大惊,连忙拥住她颤抖的身子。
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纤纭,从不曾见她如此脆弱、如此放纵的失声哭泣。
她的心死了!是不是?她的心,被她自己一寸一寸地割裂,碎成了一片片孤叶,是不是?
如同,她曾经悉心收集的落叶,再也没有了依靠。
“无天,无天果然是莘儿没错,我见到了爹的玉佩,莘儿满月时,爹亲手为他挂上的。”
纤纭雾蒙蒙的眸子望着红绸,望着她眼中的兴然逐渐转成落寞,她垂首,凄然道:“所以……我不能牺牲莘儿……”
泪如沁血,殷红眼底,红绸望着她,似懂非懂:“所以……所以你就牺牲了欧阳夙!”
纤纭几乎流干了她一生的眼泪,她点头,心被碾成粉末,飞灭在夜风冷冷的寒里。
红绸身子一震,欧阳夙之于纤纭意味着什么,她最是清楚!
“欺君大罪,他会死!”红绸咬唇,纤纭默然摇首,烛焰幽茫,影影绰绰,流光惨白,她的唇角溢出若有似无的笑,笑得虚弱,笑得无力,笑得无可奈何!
“他不会死!”许久,她沉重开口,尽管万般不愿,却终是咬紧嘴唇:“芊雪会救他,一定会……”
几乎是在一刀刀结果着自己的性命,红绸望着她,烟水雪眸逐渐淹没在汪洋泪海中,怔忪了:“纤纭,那样,那样……欧阳夙会恨你,他会……”
“他本已是驸马了,不是吗?”纤纭沉重的、悲戚的眼色,陷入一望无际的绝望中,眼前是耀亮的烛光,眼底却是灰蒙蒙的一片冷寂。
她缓缓跌坐在圆椅上:“姨娘,或许当年,你便是对的。我们……终究有缘无分,我给他的只有灾难、只有痛苦、只有无穷尽的伤害!况且……”
水眸楚楚,雾海茫茫,她几乎吸不到一丝空气,却仍是冷冷地笑了:“况且,他说的对,无论我们曾有着怎样的过往,如何的情意,我……终还是大瀛朝淑妃,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迟早会害死他!”
是的,她是如此在意,在意他说的每一句话,欧阳夙说的不错,她,是赵昂要定的女人,那么,他记起了她又如何?不过一次伤心而已。
她眼中是割舍的疼痛,虚弱地掩盖心有不甘的冷酷,欧阳夙失忆,石室中的暗无天日,几日思索,只令她想清楚,看明白了一件事,他们……是无论如何没有结果的!
他们的未来,早已在自己决定入宫的那一天断送!无论爱有多深刻,只会令彼此伤得更重!
那……又是何必!
虽然她于芊雪毫无好感,可是有一点她却能深深肯定,芊雪是这世上如她爱着欧阳夙一般爱着他的女子!
他会幸福,也许,一辈子都不回再记起自己。
就让自己,在这皇宫黑暗的高墙内,轻轻的死去。
当然,在她死之前,定要让她的仇人血溅三尺!
十三年的情意与爱,一夕斩断,她只是突然看得太明白——
欧阳夙,若我的爱只是你沉重的负累,那么……我宁愿放弃!
我愿为你放弃一切,包括你!
泪,已尽!
纤纭说的不错,芊雪会救欧阳夙。水芙宫几日毫无动静,即使是赵昂来时,纤纭亦不曾提起欧阳夙半个字,倒是芊雪整日的跪在昔太后跟前,为欧阳夙求情,泪水湿了脸颊,淹没泪眸,昔太后最终看不过,向赵昂求情,赵昂却始终不予言诺,欧阳夙被关在天牢中,不闻不问已有整整七日。
水芙宫,一切静悄悄的。
赵昂同样依时而来,纤纭正摆弄着花台上的剑兰。
“纤纭,回来许多日了,身体可好些了吗?”赵昂自身后而来,握住她的手,她手上微滞,冰凉凉的手指似令那凝翠花茎结了冰霜:“好多了,多谢皇上关怀。”
赵昂接过她手中剑兰,轻嗅:“这花儿倒是香。”
“皇上有事吗?”纤纭一句话,令赵昂神色一滞,他有意无意的搭话,终是瞒不过她。
放下剑兰,淡淡道:“朕会有何事?只是你……没有话要与朕说吗?”
纤纭举眸望他:“我该有什么话要与皇上说?”
赵昂冷肃的眉眼倏然疑虑几许,倒似为难:“比如……欧阳夙!”
“欧阳夙?”纤纭水眸波光粼粼,却含了嘲讽的笑意:“皇上以为我该为他说什么吗?”
“你不是与他……情同父女?”赵昂口吻淡薄,眼神却肃然如刀,纤纭将剑兰一支支插好在碧彩琉璃青花瓶中,淡然一笑:“皇上,我与他情同父女不错,可是……他如今失忆,早已经不记得我,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况且,他此举确实怪异,我在南荣家为客,他却要大惊小怪,理当给他点教训!”
“你不怕朕杀了他?”纤纭冷漠的口吻,一贯如此,不可窥知她心内半点情愫,赵昂鹰眸尖锐,直直望在她眸心中,纤纭冷笑:“你是皇上,要杀要刮只是你一句话,我怕怎样?不怕又怎样?可由得我吗?”
赵昂一怔,惊光游离在深黑眸中,一时无语。
纤纭的目光太过沉静,沉静得几乎无懈可击,他对着她的眸,望着她冷淡如常的绝色容颜,终究沉声道:“朕……不会轻饶他!”
他亦说得坚决,纤纭却笑笑:“皇上,您该去书房议事了,叫臣下们久等,纤纭可担待不起!”
赵昂闻言,望她片刻,拂袖而去,正撞见进来的红绸,红绸低身在一旁,她已在殿外候了多时,适才的一言一句,全数听在了耳里,赵昂瞪她一眼,终也无言,愤然踏出水芙宫!
纤纭陡然松一口气,适才他的步步试探、句句紧逼,几乎令她招架不住,有几次,她都有一掌打过去的冲动,只是极力克制了!
好险!
“纤纭,皇上似乎并无放人之意。”红绸不无担忧,纤纭弄一支剑兰在手,细细抚摸它的花叶,清香幽淡,沁人心静,她默然道:“他会放他,只要……我不开口!”
“什么?”红绸不懂,纤纭将手中粉红丝剑兰攥紧,花瓣碎裂在手中成泥:“他在考验我,只要我不开口,他迟早会放了欧阳夙!”
“那么……我们便这样等下去吗?万一……”红绸一声轻叹,纤纭冷漠的侧颜,绽放如同剑兰叶般的尖利笑容:“不,听说容妃因为皇上起舞而伤了脚踝,我想……我该去关怀一番才是。”
红绸一怔:“关怀?”
纤纭将剑兰残花碎叶掷落在地,拂落手心余香:“剑兰又称唐菖蒲,球茎入药,可治跌打肿痛(1),我自是要一展长才,去关怀一番。”
“纤纭……”
“姨娘,准备件素净些的衣服,咱们一起去探探容妃!”纤纭并不顾红绸目中的惊诧,她明白红绸的担忧,却另有心思,赵昂如此迟迟不问欧阳夙,意图太过显然,只要自己端持得住,欧阳夙的命,便确保无虞!
而容妃漠芙与南荣景须的勾结,令她心惊胆战,越想越是不安!
漠芙此番未能置她于死地,定是心有不甘,反倒是怕她生出什么诡计,为了陷害自己而再去迫害欧阳夙什么,或是与赵昂进些谗言,赵昂正与自己赌气,只怕会信了她。
所以,当务之急,倒是该往容妃处一探!
换了素净的衣裙,纤纭心意沉静,目无波澜,好似全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她举头望一望愈发耀眼的秋阳,神智微漾——
这姹紫嫣红的宫墙背面,怕是又一场血战,无可避免!
(1)剑兰球茎确可治跌打肿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