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北城大步走进内室时,容钰正安安静静地喝着茶,神色并无异样。
他有些意外:"戈夫人说,瞧着你不舒服?"
容钰垂眸盯着茶盏:"躺久了刚起身有些头晕,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宝珠一离开,容钰就想到她可能是去请邵北城了。
邵北城待她格外紧张,不说三病两痛,就是她哪天少用了半碗饭,他也会把那日掌勺的厨子喊过去亲自问话,久而久之,她身边的人也都变得对她的事格外紧张,稍有不对劲的地方总会去禀了邵北城。
她觉得这有些夸张。
她身边的人,像戈将军和宝珠,像田厨子和果儿,都是恩爱夫妻,却没有哪个做丈夫的对妻子这般上心的。
她琢磨着,邵北城是下意识地把行兵布阵时的谨慎用在了她身上。
这样一来,她虽然有些拘束,却也不敢提醒邵北城对她宽泛些...
毕竟,他若在战场上大意,可能就会遭遇性命之虞...
直到这次回了京都,她才发现这世上竟有比邵北城还夸张的男子。
她有一回在大姐姐家用饭,无意中提起春天是吃野菜的时节,大姐姐就命丫鬟去问接下来的菜谱可排了野菜,不久那丫鬟便来答,道是穆老爷觉得野菜多寒凉,故只为夫人排了两例云云。
容钰方才知晓,大姐姐成婚十余年,每一顿饭、每一道菜都是大姐夫亲自安排的...
容钰简直叹为观止!
后来,她的孩子办百日宴,她那位极其有钱的沈家表兄携家眷来赴宴,她又见识到了沈寻是如何待她表嫂的...
只能说,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上,世上无人能及沈寻...
那却是后话了。
而眼下,容钰原本因为想到邵老太太等人会知晓他们夫妇在这朱家庄的荒唐行径,心里觉得十分羞赧、不自在,可在宝珠去寻邵北城的这段时间里,她又觉得自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脸皮不能这么薄了。像大姐姐、南烟、宝珠,说起闺房之事时都很坦然,她却回回红脸,回回被她们打趣...
亲近之人的打趣倒也罢了。
她脸皮薄,那种时候每每连话都说不完整,一味低声哼哼唧唧...
邵北城便能肆意胡来...
白日里,他对她可是言听计从的...
所以,就在这短短一会儿,容钰已决心转变,也要坦然说起闺房之事...
脸皮厚,本来就是她的长处...
容钰这样想着,就壮了壮胆,闲话般道:"适才宝珠问起我这两日哪里不适...我就想到,此处是公中田庄,祖母她们也会知晓我卧床一事..."
"我不愿她们担心..."
容钰垂眸说着,自觉很是镇定,握着茶盏的手却微微发抖。
邵北城看得有趣极了,却憋着不敢笑。
这回本就是他过火了,若是再惹恼了她,他可能会被赶出卧房...
这也是有先例的。
大概是几年前,容钰有一回出门礼佛,那段时间他恰要检视边防,待到重聚时,算下来夫妻二人已有小半年没有同房。
自他们成婚后还是第一次分开那么长的时间,他想极了她,可是夜她却对他说,某位师太交待了,沐浴斋戒七日后才能同房。
他本也不是没有耐性的人...
那回,委实难耐。
最后哄了她半夜,到底遂了愿...
再然后,他就被赶到书房睡了一个月...
于是他就知道了,比在衾冷如铁的营帐里思念娇妻更苦的是,娇妻近在眼前,他却进不了卧房的门...
所以,容钰要装镇定自若,邵北城就要装看不见她手抖:"的确不该让她们忧心,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去交待一声,让他们不必事事回禀,以免叨扰祖母!"
不回禀,邵老太太她们就不会知道了...
容钰顿时如释重负,直到这时她才敢抬眸看邵北城,心里明明欢喜极了,语气听着却依旧稀松寻常:"好!"
邵北城看她掩耳盗铃的样子愈发觉得有趣,终是忍不住逗她道:"既然你身子已养好了,也不必顾虑长辈担心,那今晚..."
容钰看着邵北城深黯下去的眸色,耳边是他低沉的嗓音,心弦一颤,脸瞬间就红了...
她气恼极了!
她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是这样一个登徒子!
就算是现如今,旁人也定然以为他是位冷肃、刚直的将领,而绝不会想到关起门来他竟是这幅德行!
容钰恨恨地瞪了眼邵北城,没眼看他那厚颜之笑,最后不知所措,索性埋头趴在了桌子上!
邵北城就再也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才笑了两声,他就立刻意识到:不妙...
他接下来的一言一行,都将决定他今晚甚至是接下来一个月的命运...
于是,邵北城轻咳了两声,再开口时语气已认真极了,不带半分戏谑捉弄:"你身子好些了,正好有件事要与你商议..."
邵北城娓娓说着,容钰果然就慢慢直起身来,认真地看着邵北城。
是有关田庄的事。
来的途中,邵北城已对容钰说过,朱家庄名义上是邵家从伤残旧部人家购置的、公中的田庄,实际却并非如此。
农活繁重,需要壮劳力。
边境百年干戈不止,大周最精壮的劳力都上了战场。
很多人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有幸回来了的都或多或少带着伤,这些伤残兵甲或是他们的家眷都难以打理好田地。
男人在军中时,军户能减免税银,加上饷银,纵然田地里的收成差了些,日子也能过下去。
可男人们战死或受伤后,便不是那么个情形了。
没有了饷银,也不能减免税银。
清丈田地、以定税银,这正是张太傅昔年主政、推行新法时的重要举措之一。
朝廷有税银才能招兵买马,因为有新法,先帝才能两次北征。
上辈子,容钰打心底感激张太傅的指点,所以特意拜读过一些关于新法的文章。
那些文章多是新党士子所作,当时容钰满心都是对张太傅的崇敬感激,她初读新法后大感震撼,心底很是为张太傅和新法感到可惜。
那样好的一套法度,只试行了十余年便随着孝宗皇帝的薨逝戛然而止。
孝宗皇帝是**的祖父。
推行新法是张太傅的毕生夙愿,先帝是张太傅亲自教导的皇帝,亦是在张太傅的扶持下击败福王后即位的皇帝。
可先帝即位后,不仅没有大力推行新法,反而起复旧党,到后来端王主政时,除了像税银法、军户法这类于朝廷大有裨益的操作性法度,其余新法多已废止。
上辈子,容钰看着端王在先帝和旧党的压制下逐渐起复新党,心里很期盼他即位后再行新法。
若她能撑过那个冬天,就能看到端王即位了。
可她到底没有撑过去。
这回,她倒是看到了端王即位。
只是,端王即位后也并没有广行新法。
容钰不懂朝政,没有指点河山的能力,她只是在心底有些为张太傅感到可惜。
那么睿智的人,谋划了一辈子,到底没有盼到九州行新法、四海皆清晏!
至于税银法和这朱家庄的关联...
旧税银法循前朝例,按户收粮,人丁多的人家多交税粮。
可人丁多不等于田地多、也不等于收成好,后来就和前朝一般,有了流民,有了豪强大户暗藏流民、私自垦荒。
税粮从各地运至皇仓,难免"损耗"。
最后,开垦的田地越来越多,朝廷收到的税粮越来越少。
这么看,和旧法相比,新法确然更好。
田地比人丁更能真实地反映收益,税银也比税粮更好管理。
可是,还是有问题。
大周幅员辽阔,江南的水田和西北的旱田不是一回事,等额的税银对不同的人家来说也不是一回事。
以军户为例,兵甲或死或伤后,老弱妇孺气力小,地里刨出的收成连税金也交不足,更不必说一家老小的嚼用,那些田最后大多都保不住。
不忍见旧部家眷流散,邵家逐渐开始把这些田地"买"下来,庄户的生活所需皆由庄子承担,一年所得若有盈余则入公帐,若有不足亦由公中补足。
这种"买",价格常常低于市价。
待那些兵甲的儿女长大后,邵家便听凭其自定,或是无偿拿回田契、自谋营生,或是继续做庄户。
这买卖里有恩情,很少有人拿回田契。
经年累月,邵家公中这样的田庄越来越多。
这么多田庄,邵家公中的现银却不多。
邵北城对容钰说着待决之事:"朱家庄有一户钟姓母子,那少年去年考入了国子监,钟婶子想把钟家的地彻底卖给邵家,然后带着那少年去城里做工,便于求学。"
"这是桩好事,依我看,不仅要允,还要嘉奖那少年,激励别的孩童也上进!"
邵北城的语气逐渐凝重:"为难的是,钟婶子提出卖地之请后,紧接着又有几户人家也提出要卖地..."
...
金陵,白鹿书院。
尽管已入了春,林间风依旧带着寒意。
一个身着半旧石青色斗篷的青年站在林间,背比青松更劲直。
面色却苍白极了。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已站了许久。
最后,他收起纸条,朝北望了望,然后,转身离去。
一只雪白的信鸽在他身后扑棱着翅膀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