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好大好大,大到完全超乎了九金的想像。
后来九金才知道,原来何家算得上长安城里最大的米商。她一直以为大户人家是最忌讳让闺女出去抛头露脸的,看来例外还是存在的。
何老爷是个长得很标准的中年男人,身子有些微的发福,笑起来很大声,嗓音很浑厚,讲话的时候喜欢配合很多肢体动作,就像在跳舞。相比下来,何夫人显得好温婉,走路不带风说话不漏风。
九金挪了挪身子,靠近了观世音几分,自然地拉开了和何夫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被她的温婉震撼到了。
这个动作却让何夫人把注意力移到了九金身上,热情地握住她的手,含笑问候了起来:“瞧这姑娘长得真水灵,斯斯文文的,哪像我家那丫头半刻都坐不住。你叫九金是吗?早先就听说段夫人收了个义女,一直想来看看,又抽不出空,这个拿着就当是见面礼。”
说话的当口,何夫人塞了块玉佩给九金,通体碧绿还有些温热,造型很娟秀。
“……谢谢伯母,可是娘说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拿了就要礼尚往来,我……我没东西回送你怎么办?”九金瞪大眼看着那块玉佩,很想立刻把它塞进兜里,看起来它好像很值不少银子。有钱人家都喜欢这样的吗?初次见面一定要大手笔一下哦。
“呵呵,瞧这小嘴甜的。你拿着吧,我是你何伯母,不是别人。只要你别看多了你爹房里那些上好的石头,看不上我这小小的玉佩就好。”边说,何夫人边帮九金把摊开的手掌合拢。
“怎么会,爹的那些石头虽然很漂亮,可是伯母的心意更漂亮。”九金歪过头,给了何伯母一个自以为很甜美的笑容。她觉得自己还是很会审时度势的,比如这种场合,虚伪的端庄是很必要的。只有使出浑身解数,网罗住在场长辈的欢心,她才能更迅速地扩充小金库。
“哈哈,难怪你爹也那么喜欢你,原来是因为你懂得欣赏他那些臭石头。”喜欢笑起来很大声的何老爷又笑了,还是很大声,顺手拍了拍段老爷的肩。
“你别笑话那些石头了,小心他跟你急。”何夫人用手肘撞了撞自己相公,轻声提点。
但还是为时已晚,段老爷已经开始急了,“荒唐!简直太荒唐了!什么臭石头?连我闺女都知道石头是有生命的,你连个十八岁的小女娃都不如!”
“相公……冷静冷静,今天是个好日子……”段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扫了眼自家夫君,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角,与其说这是一句提醒,倒不如说是警告。这两个死老头性子都倔,以往两人每次聊到这个话题都会吵上一架,今年无论如何都要设法避免掉。
“怎么?我说错了么?你为什么每次都帮他不帮我。的确连九金都知道石头是有生命的啊,九金,你说对不对?”
“啊?”原本置身事外的九金忽然被点到名,一时反应不过来,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中堂里的众人。
“你在做什么?”段老爷蹙眉,困惑了。只瞧见她躲在一旁,一个劲地咬着何夫人送给她的那块玉佩。
九金尴尬地笑了笑,吞吐了会,才说道:“它看起来很漂亮哦,就忍不住想尝尝看是什么味道的,石头是有生命的嘛,自然也都拥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只是一般人尝不出来。只有像我和爹这样的爱石之人,才能分辨出。爹,你……要不要也尝尝?”
好烂的理由哦,还好有高尚而端庄的艺术感做掩护,大伙好像都信了。九金松了口气,嘟着嘴又看了眼那块玉佩,她不过是想鉴别下真假,听说假的玉石可以用牙齿咬碎,还好这块咬不碎。
让九金没有想到却又在段夫人意料之中的是,段老爷开口了,眼眸中迸射出新奇的光芒,“是么?你这丫头竟然比我还石痴呀,来来来,给我也尝尝。”
“……”真的要尝?!她这个新爹爹脑子没毛病吧。
段老爷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只要是关于石头的事,他脑子绝对有毛病。就在众目睽睽下,他居然还真的伸出舌头轻舔了下,这动作看得九金五官纠结,却看得段夫人心儿酥麻。
“好像有点甜呢……”才舔了一下,他就发表感想了。
“是啊……”九金赔着笑附和。
“怎么又有点咸了?”
“爹……你舔到我手指了……”
“噗,老头子,你完了,你要被九金的师公打了。”段夫人溢出一
声笑,说着风凉话。人家师公可是再三交待了,不能让任何雄性生物碰九金,要不然后果只有两个……要么九金发癫,要么他发怒。
“师公?”这话让段老爷停止了疯狂行为,又是一脸严肃地看向自家闺女:“你还有个师公?我回来那么久了,怎么不见他来看你?”
“我师公很忙啦,他是个很年轻很俊俏的师公哦,而且还很厉害喏。”一提到师公,九金就笑开了花,很是得意。
“哦?娶妻了么?”段老爷撩起袍子入座,盘起双手,一副探究未来乘龙快婿的口吻。
“还没。”他不会想要帮师公介绍姑娘吧?九金很防备地看着他。
“他待你好吗?有没有被人家牵过小手,亲过小嘴,搂过小腰?”看得出段老爷已经很投入爹这个角色了,坚决不能看自家女儿被人占便宜。
九金羞赧地低下头,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讲不出话。
于是段老爷明白了,闺女是替别人家养的。
“上回你说有心上人了,是你家师公么?不如找个日子让他来段府吃饭,爹娘帮你做个主。”既然话题自然而然到这个份上了,段夫人便满心欢喜地套了上去,最近在牢里她想了很多。最大的收获就是,但愿能让儿子女儿在同一天办喜事,想想就热闹,最好再让她同一天抱孙子和外孙,当然孙女和外孙女也很好。
“可是……”九金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师公是一定不会答应她的。
“他愿意倒插门吗?”段老爷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后,抛出了这个问题。毕竟他才刚开始对这个女儿培养出好感,不太舍得把她太早托付给别人啊。
“咳咳……”这下九金是彻底不用想怎么回答了,直接干咳了起来。
“哎哟,老段,你也有今天啊。现在知道嫁闺女的痛苦了么?别扭什么,想当初你说要让我家小静跟你们子七订娃娃亲,我不也应了吗?九金都十八了,是该嫁了,只要夫家待她好,比什么都实在。”何老爷又开口了,仍旧是习惯性地眉开眼笑手舞足蹈。
“话是这么说……”段老爷咕哝了句,还是认命了,“九金,改天让你师公来吃饭吧。”
“哦。”九金随意地应了声,改天的事完全可以改天再说,她比较好奇的是……“七哥哥和何姑娘是娃娃亲?”
“是呀。你要是跟你那个师公情投意合,又不舍得太早离开段家,也能先订着,成亲的事可以再往后延延。”段夫人开始回忆起师公,都说傻人有傻福,这话也挺有理。别看她家九金傻乎乎的,运气倒还真不错,那个师公也算是个上等货色了。
“那七哥哥跟何姑娘的日子已经定了吗?”原来他是一早就注定要跟别人成亲的人喏。
“原先说好了等小静十六,后来你何伯母又说想多留她几年,等十八了再说。现在小静十八生辰都过了,最晚也就明年的事儿。你说是么?亲家母。”段夫人话锋一转,就顺其自然地把事儿丢给了何伯母。
“呵呵,可不是嘛。今天找你们来,也正想商量这事呢。这俩孩子看起来也都挺喜欢对方的,这么拖着也不是一回事,就怕你们嫌弃小静抛头露脸的不像个姑娘家……”
“哪的话呀,我们段家又不是什么迂腐封建的人家。”
“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等一会晚膳时两个孩子都在场了,我们就把日子给定了吧,也好问问他们意见。”
“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了……”段夫人微微撇开头,看向守在门外的落凤:“少爷还没来么?都快用晚膳,每年都这副不上心的死样子。”
“来了来了,去何姑娘房里送礼了,说一会晚膳来去叫他们就好。少爷还是很上心的,礼是他亲手挑的呢。”夫人像是生气了,落凤赶紧给少爷打圆场。
“那去叫他们吧,时辰也差不多了。”何老爷继续手舞足蹈地交待。
就在落凤领了命刚想转身时,九金的声音响起了:“等等,我跟你一块去叫吧。”
“这……”落凤犹豫了,目光投向夫人。她是不介意小姐一起啦,但是这分明是他们下人干得活,小姐那么自告奋勇会不会不太好啊。
段夫人倒没多放在心上,挥了挥手,笑语着:“去吧,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性子,憋着怪难受的吧,去奔放一下吧。”
闻言后,九金维持住最后一丝端庄,笑逐颜开地欠了欠身子,快步奔出
了中堂。
才跨出门槛,她的笑脸就褪去了,边领着落凤往前走,边无奈地扯着自己的衣角。
她的确是憋坏了,听着他们一屋子人那么兴致勃勃地议论七哥哥的婚事,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兴许是依赖惯了,成了亲之后她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缠着他了,往后只能何姑娘可以依赖他了。傍着这个假妹妹的身份,到底还是不能肆无忌惮一辈子的。
“小姐,你怎么了啊?话好少喏。”向来聒噪的小姐,今天是真的端庄了,却让落凤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有点陌生。
九金紧抿着嘴角,扯出一抹很牵强的笑容,微微侧眸,口吻有点感慨:“我就是觉得何姑娘好幸福,生辰有爹有娘陪着过,还有七哥哥给她送礼物。你说,除了我自己还会有谁记得我生辰呢?不过人心就是不太容易满足的,我以前就指望生辰的时候可以不用挑满两缸水,也不要被人打,舒舒服服睡个懒觉,吃顿饱饭,这样就好。可是这些现在都有了,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开心?”
“原来你在为了这个不开心啊,我一定会牢牢记住你的生辰的!小姐,你的生辰是哪天?”落凤笑嘻嘻地凑上前,问道。
“……今天。”即使九金今天早上起床时,忘了看绣在肚兜上的生辰八字,何姑娘这么隆重的生辰宴也足以提醒她了。
“啊?”这个答案完全出乎落凤意料之外了。
九金回过头,假装不在意地笑了笑,她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跟落凤说过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忘记生辰。只是有点忍不住想娘亲了,深吸了一口气后,九金若无其事地指了指前面的厢房,问道:“何姑娘是住那间么?”
“嗯。”落凤应了声,边往前走,边打量着小姐。尽管小姐挺会伪装的,她去还是看到了一丝落寞,总觉得应该安慰两句:“小姐啊,我……”
话才刚起头,屋子就传来何小姐的声音,打断了落凤。
“少来了,你当我还是三岁么,被你哄哄就会信啊。这剪子绝对不是你挑的,你哪会那么贴心,就算是贴,也会只贴那些个尸体的心。”
“我又没说是我挑的,重点是我出的银子。”
紧随而至的是段子七有些慵懒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九金刚想敲门,却被落凤拦住了,她不解地转过头,只瞧见落凤挤眉弄眼地冲着摆了摆手,附耳压低声音咕哝:“小姐,听听他们聊什么嘛,上回在醉香楼,少爷也是这么偷听你和师公说话的。”
“啊?太龌龊了点吧,好没道德的行为啊。”
“你不是说过,只要把道德底线降低点就好了嘛……”
“吵死了,你那么吵我怎么听啊!”九金低吼着打断了落凤的话,把头往前又探了几分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看着眼前的画面,落凤有了觉悟,原来有没有道德并非重点,重点的是越龌龊的事小姐就越想做。
落凤没能太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屋子里又想起了交谈声。
“对了,你千万别忘了今天也是九姑娘生日,有没有给她买礼物?”
“买了。”子七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
“买什么了?给我瞧瞧,你刚才说有事,不会是去给九姑娘挑礼物了吧?”
“关你什么事?”
他不是去找裴澄打马吊的?是去帮她买礼物的吗?九金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心底忽地一酸,好奇怪啊,为什么她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呢?
“你是不是喜欢上你那个宝贝妹妹了?”屋里的何静愣了下,似笑非笑地问,口吻里透着试探的意味。
“你觉得呢?”子七没急着回答她,反问了句。见何静接不上话了,便溢出了声嗤笑,“有哪个正常男人会喜欢上一个傻子?”
这是九金曾经问过他的话,绝对是警句啊!
何静哭笑不得地打量了他些会,忍不住笑开了,伸出手戏谑似的捶了他一下,“你的嘴怎么那么毒,九姑娘傻么?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是么?那说明你也傻了。”
“你才傻!”
……
屋里飘出一阵打闹嬉笑声,听起来好温馨。九金傻愣着,有些空洞的目光落在落凤身上,迷惘地眨了两下,嘴角有些许的僵硬,想笑,却笑不出。心里头乱得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