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也许爱一个简单的人也是不错的
林晓琪还在读研,她放完寒假过完年回来见到雪容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钱?借我一点。”
林晓琪上下打量她,“你不会是过年的时候赌博去了,输了个精光吧?”
雪容摇摇头,“有没有嘛?”
“要多少?”
“一万五。”
林晓琪大惊,“你当我财主啊。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雪容起初说不出口,纠结半晌才解释道,“我想把欠孟良程的钱还给他。我上班以后攒了五千,还差一万五。”
“你跟他还用算这个?以身相许不就完了。”林晓琪奇怪地问。
“不是的。”雪容认真地摇摇头,“我欠他的情就够多了,不想在钱上也欠他的。否则我看到他总是……心虚。”
“你看到他心虚是因为自己老想着陈洛钧吧?”林晓琪一针见血地说,“我看你应该问他借钱去。他怎么说也是个明星啊,这点钱还不小菜一碟。我哪来的一万五啊,一百五差不多。”
“别闹了。”雪容无奈地说,“我跟他都好久没联系了。况且他也不会比你有钱。这两年我都不知道他在干嘛,应该日子过得也不好,现在连他本来住的那家酒吧都关门了,他说不定要流落街头了呢。”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情不自禁地叹了叹气。
林晓琪完全不能理解:“我以为他们娱乐圈的人个个都是富翁呢。”
“才不是呢。你以为这个圈子很好混么。”
“那要不你卖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吧。上次那条金项链应该可以值点钱。”林晓琪尽出馊主意。
“那点钱哪够啊。”雪容郁闷地说,“况且我才不要卖东西。”
“哦对对,我忘了,你当年把自己的红木琵琶卖了,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当我没说。”林晓琪豁然醒悟过来。
那把琵琶是她考完十级那年爸爸奖励给她的,特意找全国有名的制琴大师定做的,背板的角落里还刻着她的名字,可前年爸爸出事的时候,她为了筹钱付律师费,几乎半价就把它卖了出去。
爸爸送给她最重要的东西,她都留不住。
“那孟良程的钱你就慢慢还呗,本来也没看你有多着急,现在干嘛忽然慌起来?”林晓琪又问道。
“我一直想早点还清楚的……”雪容刚解释到一半,忽然被电视上的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条关于陈洛钧那个剧组的报道。年前出车祸的是载着他们导演还有制片人的那辆车,车子从积雪的山脊上翻了下去,司机和乘客无一生还。整部电影的拍摄也因为这起悲剧无限期延迟了。
新闻里刚好在报道导演的葬礼,整个画面都笼罩着一股愁云惨雾的气息。
记者在采访这部戏的男主角,陈洛钧则站在画面的左边,穿着一身黑衣,脸色沉重,比过年见到时又憔悴了不少。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站得笔直,仿佛无尽的荒野上一株被人遗忘的植物,离她那么那么遥远。
雪容有偷偷地上过他的论坛,却一条新的消息都没看到,自从安迪的酒吧关门了以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没有再联系过雪容,仿佛除夕那晚他回来找她,抱她,吻她,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又或者只是他心血来潮,一时冲动。
他大概根本不知道,他一个小小的举动,也能倾覆她原先的生活,让她的心迟迟回不到应该在的地方。
节后雪容的一个同事辞职了,一时没有顶替的人,她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经常加班到很晚,虽然累,但偶尔也会暗自庆幸,对着成山的工作,也好过面对孟良程无辜而关切的眼神。
一天她难得早下班,出门时正在琢磨晚上终于可以认真做顿饭吃了,却忽然被一辆车拦住了。
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司机问:“您是江雪容小姐吧?”
雪容愣了愣,瞄了眼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那车的牌子雪容认识,很高档。
“我是。”她紧张地点点头。
“那麻烦您上车好吗?有人想见你。”司机仍旧很礼貌地问。
雪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如今她认识的人当中,能有这样的车这样的司机的,只有两个——陈洛钧的爸爸和孟良程的爸爸。
不管是哪个,她似乎都得去。
她上了车,偷偷发了条短信给林晓琪,把车牌号和车型告诉了她。
车子载着她出了城,绕到了半山上,开进了一间环境优美绿树成荫的医院。
她开始有些紧张了,可不管怎么跟司机打听,他都只是笑笑不回答,安慰她不用担心。
司机把车停在停车场,带着她神神秘秘地在住院大楼里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一层全是粉红色的病房前,就打了个招呼走了。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走廊的尽头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隔着落地玻璃盯着一个房间看。
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声音问:“爸爸,都好几天了,弟弟怎么还是那么小?”
“你以前也是那么小的啊。”站在她身边那个男人高大修长,微弯着腰,牵着她的手,语气里满是温柔地说。
“真的啊?那他是不是要好久好久才能长到我这么大?”小女孩趴到窗上认真地往里看。
“是啊,所以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才能长得快一点。”
那个男人的身形雪容一点也不熟悉,可他那清亮温润的声音,却好像猛地击中了她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护士从房间里抱了个襁褓出来,递到那个男人手上说:“江先生,你儿子长得真像你。”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一脸幸福地抱在怀里,转过身来弯腰对小女孩说:“糖糖,你看弟弟的手多小。”
看清他的长相时,雪容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声惊呼堵在胸口,迟迟不敢喊出来。
倒是他看见了站在走廊这头的雪容,定睛端详了她两秒,接着扬眉微微一笑说:“小容容,谁说你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的?”
雪容按住狂跳的心,远远地叫了一声“海潮哥哥”便不敢再说话了,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还有跟她血脉相连的人,会这么从天而降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生怕自己一动,就打破了这样一个她从来想都不敢想的梦境。
江海潮走过来,指指雪容说:“糖糖,叫小姑姑。”
“小姑姑。”糖糖清脆地叫了一声,抬头好奇地看着雪容。
雪容低头盯着糖糖半天,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她看看江海潮,看看糖糖,再看看襁褓里那个眉目都看不清楚的宝宝,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出来。
“咦爸爸,小姑姑怎么又哭又笑的?”糖糖奇怪地问。
江海潮轻声跟她说,“去叫护士姐姐出来。”
糖糖乖乖地去了,带着一个护士小跑过来,把江海潮怀里的宝宝又抱回了育婴室。
江海潮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雪容揽到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她哭。
雪容不知是看见他激动,还是想到过去伤感,抱着江海潮哭得浑身发抖,却停不下来。
糖糖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过来,仰头拽拽雪容的衣角说:“小姑姑,你别哭了。”
被这么小的孩子安慰,雪容终于不好意思了。她放开江海潮,转头对着墙壁擦干眼泪,俯身摸摸糖糖眉清目秀的小脸,抬头说:“海潮哥哥,你怎么老得这么快?女儿都这么大了。”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不也才十岁,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江海潮把她拉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很久,才轻声说:“容容,我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雪容笑笑,“现在也不晚啊。”
江海潮摇摇头,“是我不好,这么多年都只顾着自己……”
“别说了。”雪容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我爸爸跟大伯闹翻了,你自己也发生了很多事。”
江海潮看着她,似乎不知该如何组织句子,良久才说:“我好像不记得你这么懂事啊?”
“我也不记得你这么多愁善感啊。”雪容终于从心底里笑开了。
其实她有十几年没有见过江海潮了,可如今站在他面前,那曾经的记忆都回来了。那时她还是个爱笑爱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连陈洛钧是谁都不认识,人生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暑假放完就得回学校上课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样一个成熟儒雅的男人,两个孩子的爸爸,竟然是当年飞扬跳脱,带着她四处疯玩的海潮哥哥。
两人面面相觑,一味傻乐。
“妈妈,妈妈。”糖糖忽然朝走廊那头跑去,扑到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人腿边,指着雪容说:“小姑姑来了,爸爸跟她两个人都傻掉了。”
江海潮迎过去,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也不等我去接你。”
糖糖的妈妈扶住他的手臂,温柔一笑说:“我没事,出院手续都办好了。本来想等你过来,可是实在是好奇陈洛钧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就忍不住想过来看看。”
听见“陈洛钧”三个字,雪容震惊地看看他们,想问什么,又不知从哪儿问起,只是下意识地跟了过去,站在两人面前。
“现在你看到了?就是为了这丫头,陈洛钧才满世界地找我。”江海潮转头对着错愕的雪容说:“否则的话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一直在A城,还有这么个男朋友。”
“他不是我男朋友。”雪容小声反驳。
江海潮似乎没有打算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搂着自己的太太对雪容说:“还不叫嫂子?”
雪容不理他,“姐姐好。”
“你好。我叫张亦越。”张亦越握了握雪容的手,瞥了江海潮一眼,“还是叫姐姐好。叫什么嫂子啊,土得不得了。”
见雪容脸颊上全是泪痕,她便跟她开玩笑说:“我们很有缘呢,陈洛钧跟我是同一届的校友,他考上国家舞蹈学院的时候,全校人都认识他了。只可惜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否则他也不用找海潮找得这么辛苦了。”
她说话时一直带着温暖的微笑,雪容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
“他就会自作多情。”雪容哼了一声抱怨说,“谁要他瞎操心了。”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觉得心底涌过一缕暖流。她们家很久以前就已经跟大伯断了联系,前几年听说大伯也去世了,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些亲戚,不知道陈洛钧是怎么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江海潮的。
可她才不要感激他。她只是抱着江海潮的胳膊,又激动,又心酸,觉得有好多好多话说不出口。
江海潮揉揉她的脑袋,也有些怅然。
她像小时候那样倒在他的肩头,温暖得不想起来。
那晚雪容终于又找到了有家的感觉。她跟着江海潮一家回去,把糖糖抱在腿上,说说笑笑了一整晚也没有觉得累,最后就搂着糖糖,在小床上睡着了。
半夜有人来给她们盖被子,她下意识地抓住那个人的手,叫了一声:“阿洛。”
“我不是你的阿洛哦。”那人好笑地说。
“……爸爸。”她迷迷糊糊地改口道。
这回他没有接话,只是叹了叹气,把她身边睡得东倒西歪的糖糖抱走了。
那一夜雪容做了很多梦。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跟在陈洛钧后面一个劲地叫他,可他就是不回头,她飞快地奔过去绕到他前面,看见他怀里抱着另外一个人,两人吻得激情四射,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第二天早上雪容搭江海潮的车去上班,开到半路时,他忽然问:“容容,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化很大?”
“嗯。”雪容老实点头,“要是以前有人跟我说,海潮哥哥会做饭,会哄孩子睡觉,还会这么听老婆话,我才不信呢。”
他笑笑说:“我也从来没想过小容容长大会是什么样,更没想到江家原来那么多人,现在还有联系的竟然只有我们两个。”
雪容看着窗外,满不在乎地说,“其实我都没想过还会有人认我这个亲戚。”
她倔强地抿起嘴唇,沈默了好一会儿才转回头来,无比认真地说:“所以海潮哥哥,看到你真好。”
“那以后有人欺负你的话,要记得来找我。”他开玩笑道,“我一定帮你出头。”
“那当然了。”雪容理直气壮地说,“小时候你教我游泳,害我呛了那么多水,我都没让你补偿呢。”
“好好好,你要我怎么补偿?说吧。”江海潮无奈地看看她,生怕她脑子一转,就想出什么鬼主意。
“那个……”雪容忽然想到一件事,琢磨了一下,又没好意思说。
“说啊。”
“没什么。先欠着,想到再说。”雪容嘿嘿乐道。
“那行。你好好想。”江海潮很爽快地答应了。
雪容下车的时候碰见了同事,人家见她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就问:“哟,小江,男朋友啊。”
“不是不是。”雪容笑得眼睛弯弯的,“比男朋友好啊,是哥哥。”
午休时,她打了电话给很久没有联系过的陈洛钧。
他那头很安静,根本听不出来是在什么地方。
“那个……谢谢你帮我找到海潮哥哥。”她真诚而略带客气地说。
“嗯。你们联系上了就好。”他很平静地回应道。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上次听说你那部戏无限期推迟了?”
“嗯。”
“那你最近在做什么?”
“没什么。休息一段时间。”他依旧很不在意的样子,显然是不肯跟她仔细说。
“哦……”雪容明白自己不应该再跟他纠缠下去,“那你忙好了,拜拜。”
陈洛钧挂了电话,低头出了一会儿神,推开房间门走出去,跟站在厅里的两个人说:“不好意思,我这房子不租了。”
“啊?”其中一个房产中介模样的人走过来,把他拉到角落里问:“是不是嫌租金开得低了?我去问问看房客能不能加一点。”
“不是钱的问题。”他摇头。
“那你自己要住?”中介死缠烂打地问。
他还是摇摇头。
“那你把房子空关在这儿?”中介奇怪地看看周围,“装修家具什么都是新的,不住人,也不租出去,多浪费啊。况且长时间空着对房子也不好……”
陈洛钧打断他说:“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租了。你们请回吧。”
说着,他就拉开了防盗门送客。
中介带着那个来看房的房客失望地走了,他便一个人坐回了沙发上,左手习惯性地支在沙发扶手上,若有所思地按着眼角。
一不小心,就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整个房间全都暗了下来,他才起身开了灯,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盒子。
盒子里全是陶瓷碎片,他一股脑地倒在茶几上,弯着腰试图把碎片拼起来。
可不知道是不是少了几片,他怎么拼,都拼不回一个杯子的模样。
他拼得腰酸背疼,最后终于放弃了,拈起原来杯底上的一个碎片,盯着上面的“容”字看了很久。
出门时他特地回头看了一眼。房子里该有的家具都一点点地攒齐了,连书橱和碗柜都塞满了,可他还是觉得这儿空荡荡的,一点人气也没有,所以他这几年来,一天也没有在这里住过。
刚出小区门,便有个人撞到他怀里。
“听安迪说你带人来看房了?看得怎么样?”苏雅笑眯眯地搂住他的胳膊。
陈洛钧下意识地想躲,没躲开,见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住客,只得拽着她快步走到门卫室边的角落里问:“你怎么来了?”
苏雅还是笑着说:“今晚刚好有空呀,听说东城新开了家日本料理店,我想去试试。你陪我吧。”
“今晚我有排练。”他很认真地说。
“哎呀,那种戏也不知道哪天才能真的上演,请一天假没关系的啦。我好不容易才约到麦先生的……”
苏雅还要说什么,陈洛钧已经默默地推开了她的手。
“我有我的安排。”他声音不大,只是语气中已经明显带着不快,“就算你觉得我做的都是无用功,我还是得去。”
说着,他就要走。
“洛钧!”苏雅紧走两步拽住他,“为了帮你,我不知道求了多少人,说了多少好话,你就这么不给面子?”
他笑笑,“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别人帮。”
“那你难道就一辈子演那些一张票也卖不出去的话剧?”苏雅恨不得晃晃他的脑袋,把他摇醒。
“那又怎么样?至少那是我自己的心血。”他还是不为所动,“你要是真为我好,就拜托你别再替我操心。我只想好好地站在我的舞台上,靠我自己的本事,用不着任何人帮。”
说着,他便再度要走。
苏雅没让他挣脱,声音里带着委屈:“我一心一意只是想帮你,从来没图你回报什么,你有必要对我这么冷淡吗?
他停了停要甩开她的动作,忽然冷笑了一声:“一心一意想帮我?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当年你做过什么自己清楚,我不说出来,不代表我忘了。何况从《当年明月》开始,只要你有什么新戏,总要把我拿出来炒一阵,你明明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我装不知道,已经是对你仁至义尽了。”
苏雅错愕了两秒,随即坦荡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别说得自己好像多清高似的,难道你就没有想利用我?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站出来说你根本就没喜欢过我,我们根本就没在一起过?为什么不把我当年做的事也说出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神色却依旧平静,“我说这些有用吗?我说了,你再可怜巴巴地否认,说我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岂不是给了你大好的机会抹黑我,抬高自己吗?我不跟你们玩那套把戏,不代表我不懂游戏规则。”
苏雅起初被他说得愣住了,接着却很快反应过来,也冷笑了一声:“是因为那个丫头吧?你这么想跟我撇清关系,是因为那个丫头回来了吧?”
陈洛钧别过头去,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苏雅愈发确定自己的判断,声色俱厉地说:“行陈洛钧,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要是再管你再帮你,我就不姓苏。排着队想跟我套近乎的人多了去了,别以为你真那么重要。”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不过你可别做什么惹毛我的傻事,说出什么我不爱听的话来,否则断了你自己的路可别怪我。”
陈洛钧只是看了苏雅一眼,一言不发地推开她,一转头径自走了。
苏雅瞠目结舌地站在那儿,呆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旁边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她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却发觉已经来不及了,索性摘下本来压住了额头的帽子,微微一笑。
那张带着明艳笑容的面孔第二天就上了网。
“事业总归有高峰低谷的,我相信有这么多人的支持,洛钧一定能走出这两年的低迷。”配在这张照片旁边的,是她一段情真意切的表白。
粉丝们看到自己偶像对已经落魄的情人如此不离不弃,情比金坚,一定都感动坏了。
雪容一边吃午饭,一边看着屏幕上陈洛钧跟苏雅拉拉扯扯的照片想。
吃着吃着,照片的背景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旁边似乎有“每棠”两个金色大字。
海棠花园?
陈洛钧居然跟她在那儿?同居了?
她放下筷子,关掉了网页,打开一个工作上的文件,一边看,一边继续吃自己的饭。
那本来就是他的房子,他想跟谁住在那儿,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像是要特地把“陈洛钧”三个字从她脑海中赶出去似的,孟良程刚好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问她晚上有没有空去看电影。
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挂掉电话以后,她对着孟良程的名字发了许久的呆,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这个人才是她的男朋友,这个人才是她应该关心在乎的人。
只是冥冥之中,老天似乎不肯停止折磨她,没过两天,她在江海潮家吃饭的时候,就在娱乐新闻中又一次看到了陈洛钧。
记者追在他身后问:“苏雅比你红,赚得比你多,你会不会觉得压力特别大?”
他不知在往哪儿走,急匆匆的样子,只是回头对着镜头看了一眼,眼神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记者还在穷追不舍:“苏雅没有在事业方面给你一些帮助吗?”
没想到陈洛钧忽然停下了脚步,正对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我只会努力做好我喜欢的和我应该做的事,其他的老天自有安排。”
“那如果老天就是安排你们走女主外男主内的路线呢?”这回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了,似乎就逼着要他说出“我愿意做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这种话了。
“什么狗屁节目嘛,这种不正规的访问也能播。”江海潮拿遥控器要换台。
“别动。”雪容按住他。
她很想看看陈洛钧会怎么回答。
他一点也没被这样的问题窘到,而是扬了扬眉,谦和地一笑,反问道:“我跟苏雅只是普通朋友,你觉得谈得上什么谁主外谁主内的吗?”
他眼底那簇熟悉的火花迸发出来,带着难以察觉的傲意,直接把记者问得哑口无言。
雪容完全呆了,仿佛一整盒的鞭炮在她身体里炸了开来,噼噼啪啪地震得她脑袋直响。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面直接地回应他跟苏雅的绯闻。她几乎可以想象未来一段时间里会有多少人那这件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话题,也可以想象苏雅被这样直接驳了面子会多么气急败坏。
即使早就意识到陈洛钧跟苏雅其实根本没什么,可雪容还是一直盼着他会给她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只是没想到,真正听到这个答案时,她已经没有资格开心或是欣慰了。
电视里的陈洛钧对着镜头再度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哪怕经历了那么多浮浮沉沉,他的笑容还是如此坚定。
电视已经开始放广告了,雪容却还是死死地盯着屏幕。
“好啦,吃饭了。”江海潮给她夹了块肉。
“哦。”雪容魂不守舍地嚼起来。
“容容,陈洛钧说你是他姑姑的学生?”张亦越问。
“嗯。”雪容点点头。
“我们学校当年都传说陈洛钧是孤儿,被他姑姑收养的呢。”
“才不是呢。”雪容摇摇头,“他家很有钱的。他爸爸叫陈茂祥,海潮哥哥,你知道吗?”
江海潮明显一怔。
雪容看自己丢下的炸弹起到了效果,耸了耸肩说,“所以呀,他要是想当个公子哥啊总经理啊什么的,简直太容易了嘛。不过他跟他爸关系确实很差。”她蔫了一点下来,“他爸不喜欢他走这条路嘛。”
“那他的背景这么久都没有被人拆穿,还挺不容易的啊。”张亦越说。
“那是因为他还不够红吧。”雪容想想说。
“要是他真的红了,容容你估计也要被人挖出来了。你看他跟苏雅……”
张亦越的话正中雪容的心事。
她也知道这点。虽然她一点也不希望被卷到这些是非里去,可是也不能希望陈洛钧一直是个怀才不遇的三流小演员啊。
“反正我跟他又没关系。他红不红关我什么事。”雪容嘴
硬道。
“容容,虽然陈洛钧这人不错,但是他那个圈子太复杂了。”江海潮安慰雪容说,“所以你不跟他在一起也好。”
“嗯。”雪容乖乖地点点头。
“你怎么这么听话?”江海潮倒是有些惊讶,“是不是我记错了?以前从来没见你这么老实过。”
“有人管我挺好的,以前不知道。”雪容把头低下去,“况且我早就跟他分手了,现在也有男朋友了。”
吃完饭,雪容拉着江海潮到玄关的角落里,厚着脸皮问:“海潮哥哥,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你要多少?”
“一万五。”
江海潮有点犹豫,“你要钱干嘛?”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爸爸出事了,家里什么都没了,最后一年的住宿费还是我男朋友帮我垫的。我想早点还给他,不想一直欠他的钱。”雪容解释道。
“好,没问题。”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雪容本来没想到这么顺利,连自己打算分期付款,每个月还他多少钱都算清楚了才开的口,这会忽然有点感动。
“谢谢……”她红着脸小声说道。
江海潮笑了笑,“你不肯欠他的钱,倒肯欠我的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雪容的脸愈发红了。
第二天雪容下班从公司出来,便看见孟良程的车停在门口。雪容并没有跟他约好晚上见面,一时间有些吃惊。他则老远看见了雪容,下车迎过来,一把抓住雪容的胳膊,小声说:“我奶奶病了。”
雪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两个人便走到了车边。
程冰坐在后座上,看见雪容便勉强笑了笑说:“雪容啊,奶奶昨天发心脏病了,醒过来就说想见你一面。”
雪容慌忙问道,“奶奶怎么样了?”
“昨晚刚住院,还在等专家会诊,看要不要做手术。”孟良程脸色沉重地回答说,“医生怕奶奶年纪大了,动手术可能不太容易恢复。”
“哦……奶奶平时身体挺好的,这次也应该没事……”她只好尽力安慰了他一句。
一路上三个人都沉默着,车里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气氛。
孟良程家里很多人都在,把单间病房挤得满满的,一看雪容来了,都走到走廊上,把地方腾了出来。
孟良程的奶奶看起来比过年时苍白了许多,躺在病床上,冲雪容招了招手。
雪容走过去站在床头,叫了一声“奶奶”。
奶奶有些吃力地笑笑说:“闺女,不要怕,我还要喝你跟良程的喜酒呢。大红包都给你准备好了。”
雪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示意她把门关上,又让她在床头坐下,伸手抓住雪容的手,塞了个什么东西在她的手心里。
雪容低头摊开手掌一看,是一枚金戒指,黄澄澄的,刻着龙凤,很有年头的样子。
“这是我当年的结婚戒指,一直琢磨着要给良程,但是又怕那小子心粗,给我弄丢了。”奶奶笑眯眯地把她的手合起来,“你别嫌旧。回头也不用你戴着,就当个念想放在家里吧。”
“奶奶……”雪容有点心慌地想要把戒指拿出来,手却被奶奶紧紧地握住,动弹不得。
奶奶似乎看出她有些不情愿,便拍拍她的手说:“奶奶没别的意思,就是喜欢你。你和良程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做主。”
这回她再也没法拒绝,只能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
奶奶精神不错的样子,拽着她的手又说了会儿话,后来还是程冰进来跟奶奶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雪容也要回去了。”奶奶这才点点头,放开了雪容的手。孟良程赶紧走过来,亲昵地搂住雪容说:“奶奶,我先送雪容回去。”
走出病房的时候,雪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奶奶还是看着他们的方向,又冲她慈祥地一笑。
孟良程送她到医院外面,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才几天不见,他比上次憔悴了很多,虽然尽力克制,却依旧掩饰不住眉眼间忧心忡忡的神色。
“别太担心了,我看奶奶精神挺好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雪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沉重的神色,即使算不上感同身受,至少也替他担心焦急。
“恩。”他点点头,有些虚弱地对她一笑,“先送你回去吧。”
雪容摇摇头,“别送了,我打车就行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肯定还得跑来跑去,有的辛苦呢。”
他考虑了片刻,随即低头紧紧抱住了她。
她起初有些犹豫,接着也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刚才孟良程奶奶给她的那枚金戒指还在她的口袋里,隔着厚厚的衣服,她似乎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分量,一张愧疚和感激交织而成的网仿佛从那儿扩散开来,迎面将她紧紧缚住。
那晚回去,雪容好像梦见了妈妈。
其实她早已经记不清妈妈的样子,只记得爸妈离婚的时候她还没有上学,有天从幼儿园回来,忽然就发现家里空旷了许多,爸爸破天荒地早早回了家,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见一手拽着保姆的衣角,一手攥着棉花糖,跑得满头大汗的雪容,只是苦笑了一下。
从那以后,本来就很惯她的爸爸更加把她宠上了天,像是要补偿她一样,不管是昂贵的漂亮衣服,还是最新款的玩具,她只要动动嘴唇,就没什么得不到的,身边的小朋友个个都很羡慕她,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比很多人家的孩子要幸福。
直到她认识了陈洛钧,直到她每个周六在陈老师家吃饭。
虽然陈老师一家人都对她很好,可她每次坐在他们中间吃饭时,都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看着他们聊天欢笑却插不上话,连菜都不好意思夹,只能默默地埋头吃陈洛钧夹到她碗里的菜。只是害羞归害羞,她还是觉得跟一大家人一起吃饭,比她一个人跟保姆吃饭要好得多。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一个让她时刻觉得安全,可以放肆地大笑大哭,永远不会忽然变得空旷的家。
她曾经以为陈洛钧会给她这样一个家,直到她一次又一次被出去巡演的他留在海棠花园的房子里,蜷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播他跟别人的绯闻,一遍遍地打他手机,听那个“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声音,直到倦极睡去。
她知道孟良程会给她这样一个家,可她不曾意识到,她一直以来想要的那个家里,已经处处都布满了陈洛钧的烙印。
梦里她好像穿着婚纱,爸爸正把她交到新郎的手上,妈妈则坐在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而她则满心欢喜的握住了新郎的手,心头小鹿乱撞,幸福得有些眩晕。
她醒来时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眼前似乎还漂浮着刚才粉红色的梦境。只是她最终还是清醒地明白过来,梦就是梦,是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美好。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心紧紧地关上,假装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七情六欲,麻木地没有任何感觉。
从奶奶开刀到出院,雪容陪孟良程去过几次医院。� ��指的事情没有人再提过,孟良程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似的,对她也跟平时没有区别。只有她自己,每见到奶奶一次,就会觉得自己的负罪感又增加几分。
听说公司要在C城开设一个办事处,要派几个员工过去时,雪容觉得这是老天拯救她的大好机会,第一个去找领导填了申请书。
“我跟你说,逃避不是办法。”林晓琪对她这种一遇到麻烦就要逃跑的做法非常不屑,“当年陈洛钧跟人家闹点绯闻,你就不肯面对他,跑到英国去,结果呢?事情还不是越来越麻烦?”
“这回不一样……”雪容无力地辩解。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孟良程的奶奶给了你一个传家宝戒指吗?要不你就收下,嫁给他好好过日子,要不你就上门负荆请罪,说你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要跟他分手,把戒指还回去,有什么难的?”
雪容不说话了。她也知道林晓琪说的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只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如此爱憎分明,干脆利落。
收到领导短信说她已经被选中派去C城时,雪容正在孟良程的车里,准备去参加自己翻译的那本书的签售会。去年接到这本书稿时,她还在英国,正好是写完论文等毕业那段比较闲的日子,当时做梦也没想到,这本书的原作竟然会在年底的时候得了一个英国还算出名的文学奖,连带着中文译本也跟着红了起来。出版商安排了作者齐诺来中国办签售,把雪容也拖住了,一起搞了个读者见面会。
“什么事?”孟良程问雪容,“是不是签售会有什么变化?”
“不是。”雪容摇摇头,有些犹豫地说:“是我们领导的短信,说还是要派我去C城。”
她跟孟良程提过可能要被公司派去C城的事情,只是没提是她自己申请要去的。
孟良程微皱了一下眉头,直到车子等红灯停下来时才问:“确定了?”
“恩。”雪容不敢看他,“其他同事好多都资格比我老,领导劝了也不肯去。”
孟良程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车开到了地方,停在路边。
“你进去吧,我就不去了。”他一反常态地态度有些冷漠,“忽然想起来有点事要去办。待会结束了我来接你。”
“好。”雪容什么也没问,“你开车当心。”
整个签售会上,雪容都狐假虎威地坐在台上,一边听主持人介绍齐诺和他的小说,一边神游地想着自己要去C城的事情。
“拜托,你再走神的话,全场就没人在听了啊。”齐诺忽然凑到她脑袋边上说。
雪容回过神来,被他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盯地直发毛。
“我有点紧张,怎么办?”齐诺继续小声问她。
“你紧张什么啊?不是都开过好多次签售会了吗?我才紧张好不好,坐在这儿都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跟你在一起激动得紧张。”齐诺极其认真地盯着她说。
雪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以前她跟齐诺只是发邮件交流过,纯粹是工作上的关系,这次他来了中国,雪容才发现他是她见过最奇怪最有意思的人——比她只大一点点,已经在念博士,主修天文学,以一本爱情小说进入文坛,整天嘻嘻哈哈不着调,靠着金发碧眼的好相貌,唬得出版公司的一群姑娘们围着他团团转。
齐诺被她瞪得不敢再说话,只好冲着台下保持着英俊潇洒的笑容。
一番折腾以后,读者们开始排着队走到台上找齐诺签名。
雪容其实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译者,坐在齐诺身边的主要任务是帮他翻译那些读者的赞美之词,只有那么一两个好心的读者偶尔也会找她签个名。
她一直低着头看齐诺一本本地签过来,直到有人忽然跳过了齐诺,径直把书放在她的面前,才有些错愕地抬起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陈洛钧来。
其实他除了戴了顶鸭舌帽以外,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面色平静地把手里的那本书推到雪容面前,好像就是个最普通的读者来要签名一样。
雪容看着他手里的书愣了一会儿,才草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手有些抖,写出来的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他合上书,转身要走的时候,雪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哎……”
那一声叫得很轻,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陈洛钧却停下了脚步,重新低下头来看着她。
他身后的读者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雪容忽然就后悔起来,自己不应该这么不合时宜地叫住他,于是只好赶快摇了摇头。
他很配合地走了,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里,仿佛这个小小的插曲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签售进行了半小时便结束了,雪容帮着工作人员收拾好了东西,便跟齐诺和出版编辑坐电梯下楼,准备晚上一起吃饭去。临走时,她发了条短信给孟良程:“不好意思,晚上被编辑他们拖住一起吃饭了,你不用来接我了,我结束以后会自己打车回去。”
他只回了一个“好”字。
“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好不好?”齐诺低下头凑在雪容耳边问。
这个人似乎对身体接触情有独钟,一说话就贴上来要搂雪容的肩膀。
雪容推开他的手臂,“早点去吃饭吧,你肚子不饿吗?”
“那吃完饭你陪我去喝咖啡好不好?”齐诺退而求其次地继续纠缠她。
“再说吧。”雪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刚才看见陈洛钧时的恍惚重新又回到了她的心头。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听说自己有签售会,怎么会在这么久没跟她联系之后又忽然跑到这儿来,而她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出来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了。
从书店所在的商场大楼出来时,雪容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连齐诺一路上跟她说了什么都没仔细听。
拐弯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陈洛钧。
他似乎在等她,见到她和其他人走过来时,不由地往外走了一步。
雪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远远地跟他对望着。
“怎么了?”齐诺也跟着停下来问她。
有那么两秒,她似乎没有意识到齐诺在跟她说话。她的全部身心,都在挣扎要不要朝远处那个身影走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陈洛钧似乎又瘦了。每次见他,她总觉得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瘦下去了,可下次再见,他还是能成功地超乎她的想象,再瘦下去一些。薄薄的衬衫被风一吹,裹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修长而单薄的轮廓,湮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上次他那么坚决地否认了跟苏雅的关系以后,着实让那些娱乐新闻兴奋了一阵,可苏雅本人一直没有任何回应,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陈洛钧则又一次消失在了公众的视线里,似乎他的存在,只是个花边新闻的材料而已,没有人真正在乎他本人。
雪容终于心头一动,对齐诺说:“你们先过去,我去买点东西,等会儿就来。”。
“我陪你去嘛。”齐诺嬉皮笑脸地说,“你要买什么?”
“不用。你跟露比他们先走。”大概是她的神色太过认真,齐诺没好意思再死缠烂打下去,乖乖地跟着编辑先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了,雪容才一步一挨地走到陈洛钧站着的角落那儿。
他等她过来了,便又往角落里站了站,轻声问:“你刚才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叫住他,可看着他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却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胡乱客套道:“那个……今天谢谢你来捧场。”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那淡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倦意,她恍惚了一下,不禁又往他身前走了一步,见他一手紧紧捏着自己那本书,修长的指尖刚好盖在封面自己的名字上,心跳愈发得混乱起来。
她挪不开视线,只想要握住那只手,前所未有地想,想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好把手塞到口袋里,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忽然间,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一下子被惊到了,慌乱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电话那头是她领导,来跟她确认去C城的事,要帮她准备外派的合同。
三言两语说完挂了电话以后,雪容有些尴尬地抬头看了看陈洛钧说:“我们公司要在C城开一个办事处,我就被派过去了。”
他拿着书的手指紧了紧,酝酿了一下声音才问道:“要去多久?”
“暂时是半年。也有可能会再延长。”雪容一边觉得自己跟他说这个有点自作多情,一边又很期待他有什么反应,很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而他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没有接话下去,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不知名的远处。
雪容有那么一丝失望地转头看了眼远处的齐诺他们,小声说了句:“他们还在等我……”
他收回目光,对她点点头说:“那你快去吧。”
接着,他冲她客套地笑了笑。
“恩。”她点点头,接着便匆匆走了,直到在天桥上追上齐诺,才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
陈洛钧已经不在刚才那个角落里了。
整个晚上她的胸口仿佛都被黏稠的油墨糊住似的,又沉又闷,说什么做什么都完全不在状态。
“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吗?”齐诺憋到吃甜点时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他不是我男朋友。”雪容摇摇头。
“那……我可以追你吗?”齐诺眼巴巴地看着她,像一只等着主人收养的小动物。
雪容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笑了,“拜托,你明天就要回英国了。”
“我可以给你写信啊。”他神色很正经,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然后呢?”
“然后我毕业了以后可以来中国啊,或者你也可以去英国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雪容没打算跟他就这个根本不可能的问题纠缠下去,苦笑了一下说:“你放过我吧。”
“不要。”他犟起来,“我就要追你。”
雪容不知该说什么好,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他。齐诺憋了半天,扑哧一声笑出来:“我逗你玩的,你看你紧张的。”
雪容简直拿他没办法,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专心吃她那碗红豆汤去了。
晚上跟齐诺告别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雪容无力地笑笑说:“好啊,你别再逗我就行了,我可承受不起。”
“你皱眉头的样子太好玩了,我忍不住。”齐诺开心地揉揉她的脑袋,冲她笑着说。
她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眼睛和眼里满足的笑意,想冲他也笑一下,眼前却忽然出现了陈洛钧的眼睛。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觉得他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
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陌生,带着无可奈何的距离感,她从来没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就好像她对他来说,只是一段尘封了很久的记忆,是一个并不熟悉的路人,连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奇怪的客套和礼貌。
齐诺意识到她的失神,有些好奇地歪头看着她。
“我回去了。晚安。”她抬手挥了挥,强装镇定地转身走了。
半夜里,她刚睡下,便忽然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孟良程在电话那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像是换了个人。
“雪容,如果我说不想让你去C城,你还会去吗?”他问得极其认真。
“我……”雪容迟疑了很久,“我们领导恐怕……”
“不要管你们领导,大不了辞掉这份工作,换一份。再大不了我养你。”他的声音愈发执着起来,“我就想知道,如果我不让你去,你还会去吗?”
她这回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紧了枕套。
孟良程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拦着你,不让你走的,你去了C城,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先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那一刹那,孟良程忽然觉得疲乏入骨,刚才那段对话已经耗尽他所有心神。
下午签售会结束的时候,他看见了雪容跟陈洛钧。她抬头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虽然已经竭力克制,却仍然难掩那眼神中的期待,交织着患得患失的惆怅,像个单纯而真诚的孩子那样。
他一直以来所盼望的,不过就是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眼。只是那一刻他蓦然明白,那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了。
接下来的一周雪容为了要去C城的事情忙得团团转,连江海潮找她去家里吃饭她都没空,只是在电话里汇报了她要去C城的事情。他问了她很多问题,什么公司有没有给安排住的地方,有没有探亲假,去了那边具体要做什么工作,问得她情不自禁地叹气抱怨道:“海潮哥哥你怎么这么罗嗦”才终于罢休,又问清楚了她出发的航班时间,叮嘱了半天。
挂电话前,他说:“容容,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要走,我都希望你还是早点回来,那边不是你的家。”
她一下子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本来坚定无比地要逃离的决心顿时动摇起来。
想到上一次逃去英国,结果就再也没有见到爸爸,她更加深深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
“容容?”江海潮见她一直不说话,有些不放心地喊。
“海潮哥哥。”她有些哽咽地叫了一声,又笑着说:“万一我去了没两天就逃回来,可都怪你。”
挂了这个电话以后,那片刻的动摇似乎在雪容心里扎下了根,让她在A城的最后两天过得无比恍惚。
临行前的晚上,她终于忍不住,收拾好行李便出门乱逛了。
起初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初春的凉风里四处游荡,直到进了地铁站,又在自己最熟悉的一站下了列车,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离开。
海棠花园是个很热闹的小区,车来车往的。
她和陈洛钧曾经的家暗着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换了主人。
她在楼下徘徊了很久,直到孟良程每晚的例行短信响起来,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看着孟良程发来的“晚安”,回他说:良程,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去了那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放心。
发完短信,她关了机,又一次抬头看了看那个阳台。
就上去看一眼,她偷偷地跟自己说,看一眼就走。
电梯停在12楼开了门的时候,她却忽然没了走出去的勇气。
她怕自己只要看见那个曾经的家,就再也舍不得迈开脚步。
犹豫了两秒,她闭上眼睛,按下了关门键。
银色的电梯门缓缓滑上时,她似乎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容容”。
幻觉,一定是幻觉。她站在开始下沉的电梯里想。
电梯门外又响起了一声“容容”,这次她没有听见。
在这一声“容容”里,夹着陈洛钧重重的敲门声。
他趴在自己家的门上,没拿钥匙开门,只是一个劲儿地重重砸门,一边砸,一边整个人慢慢地往下滑。
“哎……你站稳点儿。”安迪从背后捞住他,“钥匙呢?你钥匙呢?”
他恍若未闻,只是打算要把门凿通似的,一边毫无节奏地敲着门,一边喃喃地叫着“容容”,“容容”。
那低哑的声音一声声地暗沉下去,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满是悲凉的呜咽。
安迪实在是架不住他,只能由他滑下去。他跪到了地上,用头抵着门,失望地念了一句:“容容,你为什么不在?”
“你家小妞去C城啦。不是你自个说的嘛。”安迪蹲在他旁边,伸手去他的口袋里找钥匙。
他琢磨了两秒,呵呵一笑说:“对啊,她不要我了。”
“喝傻了吧你。”安迪找到了钥匙,一边站起来开门一边说:“她早就不要你了,跟别人过得乐呵着呢。你还以为她在家等你啊。”他把陈洛钧费力地从地上拖起来,拉近房间里,重重地扔在床上,打开旁边的衣橱,找了条被子胡乱盖在他身上。
陈洛钧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掀开了压到他身上的棉被。
“你想死啊。不盖被子睡,明天早上就下不了床了。我管不了你了啊,还得回酒吧干活去呢
。”安迪一边骂,一边又把被子丢回到他身上。
他这回没有反抗,只是抱着被子渐渐蜷成了一团。
安迪想了想,从他口袋里找出手机,走到阳台上,翻出通讯录,找到“容容”,按下了拨号键。
她关机了。
安迪无可奈何地又走回去,把手机放在陈洛钧的床头,推推他说:“我走了啊。你一个人没事儿吧?”
他没有回答。
安迪叹叹气,锁上门走了。
第二天早上陈洛钧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电话那头是他的经纪人田云,她本来就很少跟他联系,最近几乎更是把他完全忘记了。
他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才接起了电话,发觉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一出声就痛。
“那个,洛钧啊。”她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的,“你上次去面试的那个音乐剧啊,导演最后还是挑了别人。”
他头有些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却并没有觉得意外,低低地“哦”了一声。
“最近话剧团在排两部新剧,我会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角色的。”田云依旧懒懒地说,“回头要是有角色你可就别挑了,知道吗?”
“好,谢谢。”陈洛钧答应完,苦笑了一下。他什么时候挑过角色?连最不出名的工作室找他去小剧场的话剧跑龙套他都肯去,还有什么角色他会不肯演?
“还有啊,我有个朋友准备导一部小成本电影,你要不要看看?”她不经意地问,像是根本没抱希望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作答。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拍电影,就爱上舞台,好不容易上次《逐鹿》的剧本您老人家看上眼了吧,又发生了出车祸这种倒霉事儿。”
陈洛钧依旧没有出声。
“我先替你看看本子吧,万一真的好的话你可别老拒绝我,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因为喜欢上舞台就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这么多大好的机会你都错过了,我看你过几年怎么后悔吧。”
他没打算说什么,沉默地听着田云的教诲。
田云说了两句,还是叹了叹气,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也说不动你,你有机会上台就给我好好演,知道吗?”
陈洛钧答应着挂掉了电话,拽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脸上,挡住了刺目的阳光。
他有些想不起自己昨晚做过些什么了,只记得敲门敲得很累,却一直没有人来给他开门。
那些有人整天缠着他,跟在他身后叫“阿洛”的日子,似乎清晰得就在昨天,却又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飘渺得遥不可及。
他缓缓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在最里面的夹层找到那张泛黄的胶布,又一次地看着“阿洛加油”那四个字愣了很久。
那四个字还是雪容小时候写的,一笔一划,带着稚气的认真。
他一直觉得她像是长在自己身边的一棵小树,他的任务就是替她遮风挡雨。可她却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渐渐地长成了一棵茁壮的大树,而他自己,则在日复一日地枯萎衰败下去。
就像那天签售会上,她在台上那样成熟又大方地笑着,他一时间都分不清自己应该欣慰还是惘然。看着排在他前面那个小姑娘面红耳赤地抓着她的手说“你翻译得真好,以后一定要多出几本书,我一定每本都买”时,他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她已经蜕变成了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走着一条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路。他看着她,却看不到当年那个天真娇俏的小女孩,只能看到一个从容淡然而又陌生的影子。
窗外阳光明媚,又是灿烂温暖的一天,他却下床拉起了窗帘,转身回到昏暗的房间。
雪容到C城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还是孟良程的。
“那边天气如何?”他问。
“挺好的,就是比A城热一点。”
“公司安排你们住在哪儿?”
“就在办事处旁边的酒店式公寓,条件还不错。房间有点小,不过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
“离超市什么的近吗?”
“嗯,还好。走路五分钟吧。”
他又问了很多生活上的琐碎小事,几乎确认了每一个细节,才安心地挂了电话。
雪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一个人生活过,从打扫房间吸尘拖地,到添置牙膏香皂,整整忙了两天才算安顿了下来。而第一天上班开始,漫天的工作就汹涌而至,她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C城的办事处刚选好址,跟雪容一起过去的只有一个她的领导,各种打杂跑腿的活自然就落在了她的头上,搞得她常常上午去跟包工头算装修时的账目,下午就要去跟赞助单位谈合作,晚上再陪各类人等吃饭,再加上齐诺的第二本小说已经写完了,她又接下了翻译的任务,每天几乎连睡眠时间都难以保证。
跟爸爸写信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抱怨了一下自己的劳动强度,却又不无自豪地说,看来你女儿还真是很重要很能干的啊。
爸爸在回信里表扬她工作认真,又劝她不要太辛苦,最后却怅然地写道:“如今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爸爸帮不上你的忙,只求不成为你的负担。”
雪容看着信,想到小时候爸爸不止一次地说过,要让雪容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不用为钱财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不禁有些怅然。
这样的日子,她怎么说也过了二十年,应该可以知足了。现在的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让自己的每一分钟都忙忙碌碌的,才能给她一点小小的安全感,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避风的小角落。
况且她虽然辛苦,但是看着办事处的事情一点点地走上正轨,反而也有些乐在其中。
雪容换了个C城的新号码,知道的人很少,每天除了工作上的电话以外,跟她联系的几乎只有孟良程一个人。
他极有耐心地嘘寒问暖,问她工作如何,有没有按时吃饭,是否适应那边的天气。有时雪容忙起来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回他的短信,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
孟良程的生日是初夏的时候,那天她跟领导去郊外的大学城谈一个项目,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
她回到家里,打电话给孟良程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没给你买礼物……”
“没关系。”他那头好像在开派对,人声鼎沸的,笑得也很欢乐,“明年再补嘛。”
“你今天怎么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支吾了一下,“噢,单位同事硬要我请客。吃完饭又要唱歌,到现在还走不掉呢。”
“是么。”她笑笑说,“那你岂不是大出血了。”
“就是啊,亏了亏了。”
“你先玩吧。晚上回去当心点。”她见他好像脱不开身,说话也不是很方便的样子,便没打算再说下去,“生日快乐。”
“雪容。”他却叫住她,“那个……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啊?这么认真?”她有些惊讶。
他踌躇了一下,语气认真地说:“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
雪容一怔,“跟我这么客气干嘛?”
他终于笑了笑,“我大概喝多了。”
“那待会可别自己开车了。”
“是,遵命。到家给你发短信。”
那晚后来孟良程并没有联系她,雪容也没放在心上。
林晓琪给她打电话聊天的时候问道:“孟良程跟你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啊。每天发发短信,偶尔打打电话什么的。”
“哦。他没说要去看你吗?”
“没有啊,他工作也忙,况且来了我也没什么时间陪他。”
“哦。”林晓琪很快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昨天在路上碰到陈洛钧了。”
“是吗?你怎么会碰到他的?”雪容故作轻松地问。
“我逛街,正好碰到他跟那个酒吧老板在路边发广告传单,貌似他们那个酒吧重新开业了。”林晓琪漫不经心地说。
雪容捏紧了手里的电话,“那他看起来……怎么样?”
“就那样啊。”
“那他们的酒吧生意好吗?”
“我怎么知道呀,我又没去。”林晓琪依旧懒洋洋地说,“哎我说,这些问题你问我干嘛?直接问他不就结了。”
雪容叹了叹气,“我问他他也不会说的。”
林晓琪琢磨了一下,“倒也是。混得不好自然不想让你知道。”
雪容沉默了一下。
“昨天我收到一个很大的箱子,给你的,英国寄来的。是那个小帅哥齐诺哦。”林晓琪坏笑道,“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他把自己打包给你寄来了?”
“你帮我拆开看看吧。”雪容无力地说。
“等等。”林晓琪走开了一会儿,回来说:“是一箱子词典和书啊什么的。这孩子是不是书呆子啊,给你寄这些东西,重得要死。”
雪容哑然失笑,上次她不过是无意中提了一句公司有很多原版书和词典,她恨不得搬点回家,结果齐诺就不远万里地给她寄了过来。
“谁知道呢,他的确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雪容有点无奈地说。
闲扯了一会儿,挂电话前林晓琪忽然语气认真地说:“那个,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什么?”雪容还很少听到林晓琪这么正经。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又忽然扑哧一笑说:“我衣橱里东西塞不下了,就堆了几件过季的衣服到你橱里。”
“你随便堆呗,我以为什么大事呢,吓我一跳。”雪容也笑笑说。
打完这个电话以后好几天,雪容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以外,几乎都没有跟人说过话。
没有了那些感情上的牵绊,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放松,再也不会随时随地地心猿意马起来。
办事处的事情越来越多,每天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连日的体力精力双重透支下,雪容终于病倒了。
她发烧烧到了将近四十度,还是领导陪她去医院吊水,再送她回家,把她安顿好,叮嘱她休息两天,有事就打电话,又在电饭煲里煮了一锅粥才走。
孟良程晚上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嗓子哑的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去医院了吗?你一个人人怎么办?我去陪你吧。”他有些着急地说。
“不用不用。”她一边说一边咳,“这么大老远的,你还要上班。我一个人反而能好好休息。睡两天就没事了。”
“你确定一个人没问题?”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追问道。
“没事。我们领导就住我楼上,不行的话我就打电话给她。你放心吧。”雪容安慰他道。
孟良程这才罢休,叮嘱了半天,才挂了电话。
雪容挂了电话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再次被手机铃声吵醒。
看到屏幕上闪着陈洛钧的号码时,她吓了一大跳。
这个C城的号码知道的人很少,她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搞到这个号码的。
接起来时,他劈头就问:“容容?你怎么了?”
虽然有些莫名,但是她还是不争气地顿时就哽咽了。
“容容?”见她没有回应,他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那温柔而熟悉的声音让她心颤,她转过头去,把脸埋在枕头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陈洛钧也不再叫她,话筒里只是传来有些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走来走去,非常忙碌混乱的样子。
他那边又传来一个声音:“注意了注意了,午饭时间结束了。第一幕的第二场戏,再走一遍!”
“容容,我待会再打给你。”陈洛钧说完,无奈地叹了叹气,把手机放到角落里,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往排练厅的一侧走去。
“待会还从早上那儿开始。”导演走过来,指指他说,“你,还是先上台,在男主角奔上来的时候挡一下,然后摔倒,这一幕结束之前都别动,知道吗?”
陈洛钧点点头。
第五次躺在地上装尸体,他驾轻就熟地闭上了眼睛,不绝于耳的对白声就响在他的头顶上方,震得他脑子嗡嗡的。
排练完已经是晚上了,他再试着打电话给雪容,电话响了很多声,她才接起来。
“喂。”她的声音嘶哑得很,一听就是病了。
“容容,你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我号码的?”她反问道。
他愣了愣,“昨天半夜是你打电话给我的。接通了又不说话。我再打过去的时候,你就关机了。”
雪容有些莫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打过电话给他,半信半疑地翻到自己的通话记录,才发现自己昨天半夜真的打过他的电话,大概正是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糊里糊涂的时候骚扰他,只得倔强地咬住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生病了?”他又追问道。
“没事。”她嘴硬地说。
“感冒了?发烧了没?去过医院吗?吃药了没?”他问了一连串问题,她却仍旧睁眼说瞎话地强调:“我都说了我没事。”
“容容!”他拔高了声音,有点火起来,“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有什么好说的,说了又能怎么样?”她顶了回去,本来就沙哑的声音愈发粗糙起来,他皱了皱眉头,发现自己只能无言以对。
“是。我是不能怎么样。”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有别人照顾你了,轮不到我操心。”她不需要他,就像刚才那个舞台也不需要他一样,是简单而残酷的事实。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别人跟你怎么能一样。雪容心底里无数次咆哮着他的名字,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片刻的沉默以后,他又说:“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说着,他便颓然地挂了电话。
雪容只得把脸埋在枕头里,喉头发紧,心如刀割。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的时候,雪容烦躁地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可铃声一直没有停,吵得她头昏脑胀,捡回手机一看,是个未知号码,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才不情愿地接了起来。
“太好了,你没事!”那边是个很欢快的声音。
“齐……齐诺?”雪容有点没反应过来。
“哎呀我前两� ��给你发的邮件你看到没有?就是上次你问我书里有一句话的意思,我回给你啦。可是你都不回我邮件,我以为你没收到,又发了两遍,你到底收到没有啊?”
他语速极快,一连串的话抛过来,雪容都来不及反应,半天才“哦”了一声说:“我这两天没看邮件。生病了。”
“啊?病了?怎么了?”齐诺大惊道。
“没事啦,就是感冒。”雪容无力地笑笑。
“不行不行,你得让我看一眼。我挂了,网上视频找你。”说着,他就挂了电话。
雪容无奈地看看手机,慢吞吞地爬起来开电脑上网。
齐诺的脑袋在视频窗口里晃了两晃,笑眯眯地问:“你暂时不会死吧?”
“去你的。”雪容冲他挥挥手。
“死也得先把我那本书翻完再死啊,乖。”齐诺很诚恳地说。
雪容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他好像坐在客厅里,身后的沙发上桌子上地板上全是易拉罐,空酒瓶和其他散落的东西。
“昨晚我们开派对了。”齐诺见雪容在狐疑地打量他的客厅,终于有点脸红了。
“玩得挺high的吧?”雪容笑笑。
“我收拾收拾。你等等。”齐诺一边说,一边又没等雪容同意,便飞快地跳起来,在房间里窜来窜去地打扫起卫生来。
他手脚麻利动作敏捷,哼着古怪的歌,金色的头发在空中乱飞,雪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雪容断断续续地病了两个星期,才渐渐恢复过来,照镜子时自己都能看出来脸颊好像被削薄了一圈似的,本来还有点圆的脸瘦成了尖尖的瓜子脸。
孟良程乘到C城出差的机会来看她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皱眉问:“你是不是光干活不吃饭?”
“哪有。”雪容笑笑,“我为了减肥,每天晚上出去跑步呢。这是健康的瘦好不好。”
孟良程依旧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接着点了一桌子的肉菜。
“奶奶身体怎么样了?”雪容问。
“挺好的,就是整天念叨让你来玩呢。说了你来C城了,她老是忘,确实年纪大了。”孟良程笑道,“对了,我升职了。虽然手下就两个实习生,不过也好歹算个小主管了。”
“恭喜你啊。看来你们公司……”
她话刚说到一半,孟良程的手机响了。他皱眉看了看屏幕,站起身来说:“领导找我,我去接个电话。”
他这一去就去了将近半个小时,回来时脸色比原来臭了很多。
“怎么了?”雪容问。
“没事。”孟良程摇摇头,“吃菜,你看这么多菜你都没怎么动,多浪费。”
他给她夹了很多菜,铺了一盘子,自己却没有吃,只是不时低头看着手机,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雪容没有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有些好奇地观察了他一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却说不出口的样子。
她快吃完饭去洗手间回来时,听见孟良程又在跟人打电话,压低了声音说:“我会跟雪容说的……我说不出口啊……”
她心里一惊,孟良程要跟她说什么?让她回A城?求婚?不管是什么,看他一晚上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肯定是件大事。
“走吧。”雪容等他挂了电话才走到座位边,也没坐下来,匆匆地拿起自己的包包和外套说。
孟良程迟疑了一下,便跟着她站起来往外走。
回去的路上雪容一直不停地在说话,说她们最近在跑的项目,说办事处开业典礼的安排,甚至说他们以前在英国的趣事,就是不敢停下来,给孟良程说话的机会。
他送她到了公寓门口,有些踌躇地停了停脚步。
雪容只好也停在门口,转了身跟他面对面站着。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犹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像是纠结了片刻,重新又抬起头来对她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听到他说这句话时,雪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你回去路上当心。”她对他笑笑说,“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回A城?”
“下午三点。”
“哦……那……你到了那边记得跟我说一声。”
“好。”孟良程点了点头。
他离去的时候依旧是满腹心事的样子,雪容却情不自禁地长长舒了口气。
其实当年在英国的时候,她跟孟良程曾经相处的很愉快。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们经常去泰晤士河边散步,一聊就是一个晚上。他们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的,共同话题多得数不胜数,加上他又总是迁就她,顺着她,对她言听计从,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轻松而快乐的。
可回了国,见到了陈洛钧,她自己摇摆不定的心绪便让这一切都变了味,连本来单纯的感情都变成了一种负担。
回房间开了电脑,雪容收到了一封邮件,竟然是近一年没有联系过的伍德,说他又要来一次中国,准备《漂泊的圣彼得》下周开始的的全国巡演,问雪容在不在A城,让她联系他。
雪容没想到伍德竟然还记得自己,只好写信跟他说自己不在A城,表达了一下这次见不到他的遗憾。
而伍德比她还要遗憾地说:“真可惜,这次我们又重新完善了剧本,戏一定比上一次更好看。希望巡演到C城的时候你有时间去看。”
就在收到伍德这封信的第二天,她便在地铁站里看到了《漂泊的圣彼得》的海报。
那张海报贴在地铁站一进门的支柱上,从天花板到地板,画面上只有一个人的背影。
陈洛钧的背影。
即使是第一次看到这张海报,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背影被镣铐吊在半空中,薄薄的白袍上交错着几道猩红的血痕,消瘦得几乎能看清脊椎的形状。
虽然明白这个苍凉而凄楚的背影只是宣传需要,可雪容的心还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毫无意外地刺痛了起来。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里,抬头紧盯着那幅海报,迟迟挪不动脚步,巨大的心酸和失落彻底地击中了她。
海报里的他是那样地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让她只能这样站在角落里吃力地仰视着。
“江雪容,你干嘛呢?”雪容的领导已经走到了入口的闸机处,见雪容一直没跟过来,便喊道,“快点儿,来不及了。”
雪容收回心神,匆匆地跑过去。
那天下午她们是去采购办事处成立仪式上要用的气球彩带之类的东西,因为预算有限,公司没有请外包公司做成立仪式,所有的细节都是雪容跟她的领导两个人一样一样准备的。
把一箱箱的道具买回去,又一次次地搬上电梯,再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雪容下班的时候已经腰酸背疼,手上也划了两道口子,只是她已经累得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领导最后一遍检查时发现,已经定做好的横幅没有拿,气球也少买了一半。
本来下午的行程都是雪容负责的,要处理的事项清单也在她手上,忘了事情自然是她的责任,她只好一个人又出去拿横幅。
再一次走到地铁站里,看到陈洛钧的海报时,雪容故意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就是因为出去的时候看见了这幅海报,她才会一个下午都魂不守舍,以至于丢三落四,被领导臭骂一通,实在是蠢到家了。
那天办完事以后她没有回公司,而是去了江边。C城的夜景很美,江水里倒映着两岸高楼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汇成了一条斑斓璀璨的银河。
她坐在江边的长椅上,一条条地翻看手机里孟良程以前发给她的短信,听着江上游船的汽笛声,一声一声,陌生而遥远,却仿佛都在质问她。
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拨通了孟良程的电话。通话音响了很久,一直没有人接。她过了一会儿又拨了一遍,这回是程冰接的电话。
“雪容啊?良程在洗澡呢。”程冰说,“回头我让他给你打回去吧。”
“哦……好。”雪容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在那边还好吧?”程冰又问,“听说那边夏天很热,你可要当心啊,上下班路上记得打伞,别中暑了。”
“嗯,我知道的。我挺好的,程老师你放心吧。”她竭力想表现得轻松而成熟。
“哎,我都说过良程了,就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女孩子,总归不好……”程冰叹气念叨道。
“没事的,公司这么安排,我也没办法。”雪容岔开话题,“奶奶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还整天念叨问你怎么不来玩呢。”程冰笑道。
雪容笑笑,“我再过三个月就回去了。”
“恩恩,回来好。等你回来,我可得教育良程,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出去了。”
又聊了一会儿,挂了电话以后时,雪容只觉得已经无力思考。干脆就这样吧,她想,走一条最简单,最不用费力的路,爱一个最不需要吃力讨好的人,或许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