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最美年华的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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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最美年华的初相见

雪容最后在一家英国驻华的文化机构里找到了工作。她平时的工作简单而琐碎,只是负责两国文化交流项目的联系和安排之类的事情。

因为工资卡还没来得及办好,所以雪容第一个月的工资,是发的现金。薄薄的一沓粉红色钞票,比她原先料想的还要少。人事部的老师告诉她,因为她所在的机构完全是靠政府资助的,现在全球金融危机,拨款也比以前少了,所有人的工资普遍调整过,而对于她这样的新员工来说,降薪百分之十,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犹豫了一会儿,从工资里拿出五张,装在一个信封里。做了半个钟头事情以后,踌躇半晌,又往信封里加了五张。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找到一家银行,开了个户头,把这些钱存了进去。再见到孟良程的时候,她把这张卡交给他说:“喏,你先收好,我每个月发工资会存一千块进去。”

“咦,干嘛?你这是要跟我一起攒钱买房子啊。”他笑着把卡翻来翻去地看。

雪容笑笑说:“想的美,我哪有那闲钱啊。这是我在英国最后一年的房租。”

雪容在英国第一次住的宿舍发生了一次火灾,那以后孟良程帮她找了个小公寓搬出来,还帮她垫了整整一年的房租。那个时候她的所有开销都指望着微薄的实习工资,没有多余的钱还他,现在既然自己开始赚钱了,自然不能再赖账。

孟良程的脸色有点阴下来,把那张卡放在桌上,往雪容那边推了推:“跟我客气什么。”

雪容执拗地摇了摇头说:“那要不先放在我这儿,等我攒足了两万块,一起还给你。”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没有一丝犹疑。

孟良程叹了叹气,把卡又往她那里推了一下:“那暂时就放在你那里。有什么急事你也好用上。”

要是再推来推去,就显得太矫情了,雪容想了想,把银行卡收回自己的钱包里。

抬起头来,她发觉孟良程一直在盯着她。

“怎么了?”雪容问。

“没什么。”他嘻嘻一笑,又给她夹了块排骨,“你多吃点。”

雪容默默地把那块排骨塞进嘴里。

“对了,我们公司要派我去外地实习半年。”孟良程又说。

“哦。”雪容点点头说,“那不是挺好的嘛,说明公司重视你呀。”

“我没去。”孟良程还是笑着说。

“为什么?”雪容错愕道。

“我去了你怎么办?”他理所当然地说,“你在这边又没亲戚,那个室友林晓琪也不靠谱。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那这么好的机会……”

“好什么好。”孟良程打断雪容,“就是到乡下吃苦,欺负新来的嘛,美其名曰培养有潜力的新人。我才不去呢。”

“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吃饭,菜都凉了。”

孟良程又夹了块排骨到雪容碗里,她咬了咬嘴唇,低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雪容到家的时候,林晓琪正在看娱乐新闻,见雪容回来了,对着电视努努嘴说:“你这情敌太强大了。”

电视屏幕上,苏雅正对着一群记者微笑,她半抿着嘴唇,眼角眉稍都透着温柔似水的美,连雪容都忍不住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什么情敌啊?我跟她可没得比。“

林晓琪望着天想了想说:“孟良程的情敌更强大。”

雪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跟孟良程才是一对好不好。我早就交代清楚了,我跟陈洛钧已经分手了,是你在这儿胡猜。”

林晓琪耸耸肩,“反正孟良程这么好的男人,你要是不要了可得早点通知我。肥水不流外人田哦。”

“懒得跟你扯。”雪容往洗手间走,“我要赶紧睡觉去,明天还得一早去机场接一个英国人呢。”

走到半路,她忽然又折回来,“晓琪,我问你件事。明天我要去接的是个英国话剧导演,他要在这边导一部戏,我得做他两个星期翻译,一直陪到开演,你说,我不会那么巧,又碰到陈洛钧吧?”

林晓琪认真起来,琢磨了半天说:“应该不会吧?世上演员那么多呢……”

“也是。”雪容点点头,想了想却又不放心地问:“那万一呢?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那你就别去呗。”

“可是我怎么跟领导交代呢?而且……出外勤每天还有50块补贴,半个月就是好几百呢。”

“那就别想了。”林晓琪看雪容挠头的样子,拍了拍她脑袋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

雪容横了横心,只好跟自己说世界那么大,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至少这两个月以来,她就再也没见过陈洛钧。

第二天接了那个英国来的导演伍德去了剧场,雪容的心一直绷着,直到他们逛遍了整个剧场,雪容才松了口气,抽空去了趟洗手间。回去的路上,她路过楼梯间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讲电话。那个人声音很大,似乎有意要让什么人听见似的:“他算什么东西?又不是科班出身的,不就是有个大明星女朋友吗?不然这么好的戏,怎么能轮得到他一个跳舞的……”

雪容刚到后台找到伍德,就听见刚才认识的中方导演李朝辉的声音,“伍德,我们的主角来了,刚才他被服装组叫去量尺寸了。”

后台的光线很暗,雪容根本看不见李朝辉身后那个人的身材长相,可冥冥之中,她已经意识到了他是谁。

她站在原地,似乎连往前一步的勇气也没有。

伍德叫了她一声,她不得已,只好跟到他身边。

“大家上次选角的时候就见过了,应该不用介绍了吧?”李朝辉拍拍陈洛钧的背隆重地说,“噢对了,这位美女你还不认识,她是伍德这次的翻译,叫……”

“江雪容。”雪容自己补上。

半明半暗间,雪容看不清陈洛钧的脸色,只能依稀看见他冲着自己伸出了右手:“你好。”

雪容点点头,机械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也伸了出去,被他握在掌心里。

她一直没敢抬头,只是盯着两个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看。他的手温热干燥,松松地捏住了她的手指,似乎没打算放开。

她轻轻地把手往回缩了缩,他却下意识地捏地更紧,人也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雪容的脸腾地就红了。

伍德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雪容,她清醒过来,用力抽回了手。

伍德跟李朝辉和陈洛钧说了很久的话,雪容跟在旁边翻得口干舌燥,她一直没敢抬过头,却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红,心跳越来越快。

陈洛钧就站在她身边,离她那么近,他每说一句话,雪容似乎都能感到他熟悉的声音带着周围的空气一起震动开来,像一波波的潮水涌进她的身体里。

一直熬到他们谈完,雪容觉得自己的肺里似乎已经溢满了水,像是快要溺死似的,喘不过气来。

那天过得特别漫长,他们一直排练到了晚上十点多,收工的时候,雪容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孟良程下班就来接她,在剧场门口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才等到雪容下班。

雪容瘫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挥了挥手,无力地说:“回家回家,我快累死了。”

孟良程什么也没问,依言发动了车子。

拐弯等红灯的时候,雪容靠在车窗上,无意中看见了非机动车道上的陈洛钧。

他骑着一辆自行车,两只手没戴手套,在深秋的寒风里冻得通红。

他明明知道身边的车子里坐着的就是雪容,却倔强地忍住没有转头看她。

直到红灯转绿,雪容的车发动走远了,他才慢慢地骑车上了路。

回到酒吧里,他已经冻得全身僵硬了,快步走进吧台里给自己倒了杯烈酒灌了下去,才渐渐觉得身体里的细胞暖了起来。

“今天排练的怎么样?”安迪走过来问他。

“一塌糊涂。”他摇摇头。今天他的状态糟糕极了,走位台词在脑子里乱成一团,三魂七魄都不知去了哪里。

“怎么回事?不是排得都差不多了吗?”安迪不解地问。

“别提了。”他再度摇了摇头,筋疲力尽地走上楼梯,一头倒在床上。

床头离他最近的就是雪容以前做的那个歪七八扭的杯子,他盯着杯子上画得古里古怪的一个脑袋看了半天,忽然无名火起,从床上弹起来,拿着那个杯子就冲到了阳台上。

抬手刚要把杯子丢出去的一瞬间,他犹豫了。

就这么僵硬地举着杯子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泄了气地拿着杯子又走回房间里。

第二天他勉强恢复了状态,看着雪容的时候也不再像前一天那样,恨不得把她拽到角落里捏碎了,一口一口吞下去了。

可他努力了又努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断飘向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地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神经,每次站到台上时,都觉得自己的灵魂逃离了身体,只剩一副躯壳勉强应付。

这部戏叫《漂泊的圣彼得》,是一部神话剧,他演的角色是一个大天使,被上帝派到人间,要经历无数艰险磨难。整部戏除了他,其他所有的演员都是配角,大多只有一两场戏而已,只有他要从头演到尾,几乎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

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排练,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而现在的状态让他异常痛苦,本来应该花在角色上的精力大部分都被他花在控制心神上了,时间一长,压力越来越大,神经也越来越紧张,绷得几乎快要断了。

而雪容仿佛对他视而不见一般,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闲下来时宁可跟其他群众演员闲聊,也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一场戏排完退场时,陈洛钧看见她本来正在跟舞台监督聊天,笑得眉眼弯弯的,而见他过来了,便情不自禁地转了个身,避免跟他目光交流。

他快步走到后台的角落里,对着墙壁闭起眼睛深呼吸了很久,才渐渐地把她的笑从自己脑海中抽离。

直到下一场戏开始排练时,他才走回来,径直上了舞台。

雪容以前从没见过工作状态下的陈洛钧,没有想过认真起来的他,竟然如此严肃而陌生。虽然雪容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但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都还觉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而他则能一直神采奕奕地站在台上,不管多晚,吐字发音都还字正腔圆,一丝不苟。不管一场戏要走多少遍,雪容也从没见过他累的样子,没见过他抱怨,没见过他皱眉,没见过他沮丧。

他就像个机器人,只要一上了台,就好像通了电似的,可以一刻不停地运转下去。

两个导演都很喜欢他,伍德更是一有机会就要对他大赞特赞,每每搞得雪容都不好意思翻那些肉麻话。

而其他的演员似乎都不太待见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戏份太多,还是因为导演的注意力几乎都在他身上。他们虽然都客客气气的,笑眯眯的,叫他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可雪容都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对他似乎有种奇怪的敌意。尤其是他这个角色的替补演员海文,就是那天在电话里嘲笑他不是科班出身的那个人,在台下看陈洛钧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雪容很确定,陈洛钧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不在乎,他眼里只有戏,每次跟导演说完戏,他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琢磨酝酿,其他演员嘻嘻哈哈地休息放松时,他也很少参与,只是客气地跟他们打打招呼而已。

除了见到她时面无表情,他见到谁都是微微一笑。

所幸雪容没什么机会跟他独处,只有一次他和两个导演还有雪容单独讲一段戏,一直讲到了下午一点,错过了午饭时间,伍德跟李朝辉的饭早已经有人帮忙准备好了,只剩下他和雪容单独往饭厅走。

所谓的饭厅,不过是临时征用的一间空办公室,外卖送来的盒饭都放在这儿,再安排了几张桌子一些椅子给大家坐而已。

陈洛钧跟雪容走了进去,才发现只剩下一份午餐了。他们所在的是一间刚建好的剧场,在城东一片新区里,周围的配套设施还不齐全,这个时候想找个附近的饭店吃饭都有点困难。

雪容看了看空荡荡的饭厅说:“你吃吧,我去买点别的东西吃好了。”

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来不及了,马上下午的排练就开始了,你去哪买东西?”

“我……”雪容想了想,“去自动贩卖机买点零食。”

“不行。”他把她又往回拉了拉,“吃饭。我们俩一人一半。”

雪容还想挣扎,可他一皱眉,她就乖乖地投降了。

她一直挺怕他的,他只要一板起脸来,她就顿时没招了。

陈洛钧跟雪容面对面地坐下,把饭盒的盖子掀开,往上面拨了一半米饭,再把每样菜都夹了一大半出来,放在饭上,把盒盖推给了雪容。

“都给我了你吃什么?”雪容要推辞,发现陈洛钧又瞪了她一眼,只好立刻噤声。

饭菜都已经凉了,她一口一口地机械地吃着。

吃到一半,陈洛钧放了杯热水在她面前。

“谢谢。”她接过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

他的饭已经吃完了,正抱着手臂,沉默地看着她。

“那个……你够不够?我好像吃不下。”她不好意思再吃,只是讪讪地问。

他没有搭话,看着她的眼神却越来越认真。

她看了他一眼,便觉得耳朵发热。

为了不跟他对视,雪容只好又低头吃了起来。

“上次听说你翻译的书要出版了?”他忽然问。

“嗯。”雪容闷闷地点点头,“大概就最近两个月吧。”

“到时候能送我一本吗?”他很客气地问。

“好。”

她答应下来,接着就又冷场了。

以前他们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雪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地闹得他头都大,可现在她这么沉默了,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走,可又舍不得。

“你怎么会来这儿工作?”他没话找话说,“我以为你会做专职翻译的。你以前……”

“专职翻译接不到那么多活,养活不了自己。”雪容打断他,“我现在在一家文化交流机构上班,伍德在英国的剧团就是跟我们单位合作的,他要找翻译,我正好最近不太忙,就被领导派来了。”

她一点都不想提起以前的事,尤其是跟他。

“容容,你……”他话刚说到一半,雪容的手机就响了,孟良程打过来关心她午饭吃了什么。

她有些尴尬,捂着话筒很小声地说了几句,最后叮嘱道:“你晚上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很近的。”

孟良程一开始不答应,她坚持了好久,才终于勉强同意了。

她挂了电话,看了眼一直坐在对面的陈洛钧。

他没有看她,只是侧脸望着窗外不知什么地方,沉默地放空着。

他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空纸杯,那纸杯已经完全被他捏扁了。

下午休息的时候,伍德拖着雪容去办公室里喝自己带来的咖啡。

“哎呀,排练进展得很好很好,效果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伍德很开心地摇头晃脑说,“不过嘛,导演和演员都是我亲自挑的,我也有点功劳。”

“演员都是你挑的?”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难怪这么专业嘛。”雪容捧着咖啡笑了笑。知道陈洛钧不是因为“大明星女朋友”才进的这个剧组,她有些开心。

“我就知道当时坚持选陈洛钧没有错。”伍德还在自我陶醉中,“你看他的身形,多挺拔,在台上多好看。平时挺安静的一个人,到了台上立刻就不一样了,绝对是好演员的材料啊。”

“是是。”雪容附和道。

伍德还带了一盒曲奇来,号称是他找遍A城最好吃的一家饼屋的特产。

雪容一边笑他会享受生活,一边眼光一亮,厚着脸皮问:“能给我带几个待会再吃吗?我中午没吃饱。”

伍德立刻给她用厚纸巾包了半盒曲奇。

回到剧场里,演员们都在三五成群的扎堆聊天,她转了半天也没看到陈洛钧的身影,最后还是在剧场外面的露天楼梯上找到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低头看着什么,听见有人过来的脚步声,把手里的东西折了折,塞进了口袋里。

雪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口袋里的饼干摸出来递到他手里,接着转身就走了。

他先是恍惚了一会儿,接着握着纸包笑了笑,坐回台阶上,一边吃,一边从口袋里把刚才藏起来的东西又拿出来看。

那是一张用过的胶布,不知什么时候的,都已经发黄了,上面被人用黑色的签字笔重重地写了四个大字,“阿洛加油”。

他看着“阿洛”两个字,脸色渐渐沉重起来,默默地把胶布小心地折好,收到钱包的最里层。

到演出前最后一个星期时,排练愈发紧张了。伍德的要求很高,几乎每句词每个动作都要精益求精,所有人也都跟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排练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剧本。

陈洛钧飞快地瘦了一圈,眼睛里燃烧着执着而近乎狂热的光芒,那种筋疲力尽却神采飞扬的状态让雪容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那个开足了气场的身影让她不敢逼视,仿佛看他一眼都会引致烈火烧身。

“明天给你看个好东西。”一天快收工的时候,伍德手舞足蹈地跟雪容说,“我们的秘密武器终于到了!今晚装好台,明天就可以用了,这下第一幕终于可以正式排了!”

“现在还不算正式排?”雪容差点昏过去。

“No,no,no。”伍德大大摇头,“我们在英国演的时候,专门设计了一套自动系统,很高级的哦,第一幕的时候大天使全都是在天上的,这套系统要把他整个人吊在空中,然后平时你看到的那些动作,其实都是在空中表演的。厉害吧?”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兴奋得不得了。

雪容有点愣了,“要把他吊起来?”

“是啊。”

“整个人?”

“是啊。”

“吊哪里?”雪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伍德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下,“会有一圈保护带绑在腰上,然后背上有钢丝,我们的系统设计好程序了,会左右上下移动,他就可以在空中走路啊什么的。陈洛钧有舞蹈功底,在空中演起来肯定很好看……”

后面伍德还说了很多什么配上云雾缭绕效果一流之类的话,可是雪容一句都没听进去。

“不行啊,太危险了。”雪容打断他。

“为什么不行?”伍德惊讶地看着她,“我们在英国一直是这样演的,不会有安全问题,保护带绑得很紧,人不会掉下来……”

“不是的。”雪容慌忙跟他解释:“陈洛钧的腰受过伤,不能这样长时间受力的。按你说的这样,他全身的重量都要靠背上的钢丝吊着,第一幕有二十几分钟呢,他受不了的。”

“怎么可能呢?他看过这部戏在英国的视频,还说自己肯定没问题的。”

“不行的,真的不行的。”雪容急得都快语无伦次了,“要演三十几场,他得这样坚持一个多月啊!”

她慌乱地在自己的背上比划了一下说:“他,这里,肌肉撕裂过,很严重,当时就没有好好休息,后来一直没有恢复好,你让他在空中做那么复杂的动作,会疼死的。”

伍德慢慢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就黑了。

“我们去找李朝辉商量一下。”他拽着雪容就走。

两个人面色沉重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雪容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她刚才一时心急,把陈洛钧一直没有说的实话说了出去。两个导演研究了半天,决定找陈洛钧商量一下,把他每周六场的戏份减到四场,剩下两场让替补的演员来演。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伍德跳着脚抱怨,“他一直不说,万一哪天在台上倒下了怎么办?我们剩下的戏谁来演?太不负责任了。早知道他这个样子,我当初就不应该选他!”

“没事没事,现在戏已经排成这样了,我们实在不能没有他。每周让他休息两天,我看问题应该不大。”李朝辉倒是很快镇静下来打圆场说,“雪容,你去叫一下洛钧过来。”

“那个……李导,我今晚还有事,已经迟到了,我能不能先走……”雪容哪敢在这个时候见陈洛钧,只想找个理由落荒而逃。两个导演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陈洛钧这些事,她已经觉得万幸了。

“哦,那我自己去找他谈。”李朝辉说着,就去休息室找陈洛钧了。

雪容急匆匆地逃到剧场外面,远远地看见孟良程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等她。她想过马路去找他,却总是不放心,挣扎了很久,还是在剧场门口的角落里躲了起来。

半夜的寒风刺骨,她紧紧地抱着手臂,朝黑沉沉的剧场后门张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李朝辉一个人走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陈洛钧也走了出来。

雪容情不自禁地往外走了一步。

他一眼就看见了雪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墙边,劈头就是一句:“江雪容,你是不是要毁了我才甘心?”

雪容从没听过他这样怒到极点的语气,一下子就吓傻了。

他松开她,气冲冲地转过

身,来来回回地绕了两圈,又带着满腔的怒气回到她面前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个角色付出了多少?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就差点害得我被踢出去?”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站在她面前,整个胸膛都剧烈地上下起伏着,眼神犀利地似乎要把她钉在墙上。

“我……”雪容憋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说:“我只是担心你,我不知道会搞成这个样子……”

“担心我?”他怒极反笑,“你现在倒来担心我了?我是你什么人,需要你来担心?我不是你表哥吗?你要担心的人不是那个什么孟良程吗?你跟着他去英国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担心我?”

一提到去英国,雪容猛然觉得心底里那个一直蠢蠢欲动的野兽咆哮了起来,“什么叫我跟着他去英国?我去英国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我什么时候让你去了?”他逼近了一步,气势汹汹地把她整个人抵在了墙上,“是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跟着别人跑了,是你趁我全国巡演根本脱不开身的时候自己决定要去的!”

“是,是我自己决定的。我看你跟苏雅那么好,那么亲热,我乖乖地退出,不是应该的吗?”似乎是沉在心里那么久都没有说出口的话给了她勇气,雪容抬着头,也咄咄逼人地盯着他。

陈洛钧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雪容一直解不开的心结竟然是这个,从来没想过她不明不白地丢下自己出国,竟然是为了这么可笑的原因。

“那些娱乐新闻乱写你也信?”他愈发地火冒三丈,抬手就捏住了她的脸颊,“你不问我,也不给我机会解释,扔下一句话就走?明明是你喜欢上了别人!”

雪容的眼泪顿时涌了上来。

他竟然以为她会喜欢上别人?

她把自己的心全都输给了他,连一丝一毫都没给自己留下,却换来他一句“你喜欢上了别人”。

可现在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即便当时她只是一时赌气,可现在她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木已成舟,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那条时间的河流早已经冲走了一切,而她再也没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了。

本来心头的怒火猛地一下就凉了,她偏过头去,心灰意冷地说:“是,是我不听你的解释。我等不及了。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都不在。我想听你说你跟苏雅没什么的时候,你不在,我要去英国在机场等你来留住我的时候,你不在,我在英国被困在大火里的时候,你不在,我爸爸出事被判刑连家里房子都被拍卖的时候,你也不在。在你眼里,永远有比我重要的东西。就像今天这个角色,也比我重要。”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不是故意害你的。”说着,她平静地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愣在原地,在风中站了许久。

他已经无法思考,只觉得冷,只觉得想要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只觉得自己要紧紧地抱住她,不再让她走。

恍惚间,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抱着她的时候。

那时,她只有12岁,瘦小纤弱,趴在他的怀里昏迷不醒,他能感觉到她微弱潮湿的呼吸,像只温顺可怜的小猫。

她是他姑姑的学生,那天下午正跟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在排练琵琶合奏。她年纪最小,坐在最边上的位置,弹得却十分认真,小小的嘴唇抿得紧紧地。

她们排练的曲子是阳春白雪,就在那么轻快又欢乐的乐曲声里,她忽然连人带琵琶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洛钧!洛钧!”他姑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叫本来在边上看排练的他。“快,快,送容容去医院。”

陈洛钧毫不犹豫地抱起倒在地上的雪容,飞快地往医院奔。

12岁的雪容,身量还没长足,整个儿缩在他的怀里,脑袋搭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奔跑晃来晃去。

她被送到医院,输了好一会儿液才醒过来。睁着一双纯净黑亮的大眼睛,迷茫而胆怯地,也不说话,就一直那么盯着他。

他们以前偶尔也见过几面,但不过是互相认识,打过招呼而已,一点也不熟。所以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陌生。

后来还是他忍不住凑上去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

“早上是不是没吃早饭就来排练了?”他又问。

这回她犹豫了一下,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

她的头发有点天生的自然卷,加上那双怯生生的黑眼睛,活像个洋娃娃。

“睡一会儿,待会吊完水我送你回家。”陈洛钧伸手盖上她的眼睛,动作有些不知所措的僵硬。

她乖巧地闭上眼睛,似乎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今天不能排练了,陈老师会不会不让我参加表演了?”

陈洛钧愣了一下,随即安慰她说:“不会的。你好好休息,明天排练补上就好了。”

“明天我赶不上进度,陈老师肯定不让我上了。”她执拗地说,依旧闭着眼睛,紧紧皱起眉头。

陈洛钧只好再度安慰她,声音却是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温柔:“不会的,我去跟姑姑说,让她一定要让你上。”

雪容睁开眼睛,认真地看了看他,接着抓起他放在自己枕边的手,喃喃地说:“谢谢你,洛钧哥哥。”

说着,她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压在自己的脸下,又乖乖地闭起了眼睛。

他怕把她吵醒,不敢把手抽回来,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坐姿,等着她盐水吊完,足足等了将近四个小时。

送她回家的路上,雪容一直都没有说话,就走在他前面半步的地方带路。

那天的天气有些阴,她手插在口袋里,低头走得很快,只是她的个头差不多只到他的胸口,他一不小心步子一大,就走到了她前头。两个人就一直这样你等我,我等你,交错着往前走。

雪容家就在陈洛钧姑姑家隔壁的小区,房子超乎他想象的大而宽敞,却没什么人气,空荡荡的样子。

她开门进去,又让了他进去,没有请他坐下的意思,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就呆呆地站在客厅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陈洛钧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发现客厅一角摆了架三角钢琴。

“你会弹钢琴?”他为了打破尴尬,没话找话地问。

她点了点头,接着转头看了看墙角的钢琴,眼神里好像有点期待,又有点不舍,随即低下头,颇为失落的样子。

“那你弹首曲子给我听行吗?”他又问。

她挣扎了一下,走到钢琴前坐下,深呼吸了一下,把两只小小的手放在琴键上。

拉德斯基进行曲。

她弹的是简化过的版本,那么慷慨激昂的曲子,被她弹出来,带着奇怪的小女孩的轻快跳跃。

而她的指法干净流畅,人也越弹越放松,嘴角渐渐浮起淡淡的甜美的微笑,身子随着乐曲轻轻地摇摆。

一曲结束,她回过头来看着他,脸蛋腾的一下就红了。

“我没学多久。”她很小声地低着头说,“弹得很差。”

“你弹得很好啊,为什么不学了?”他真的是好奇了,坐在钢琴边的一把椅子上问。

她摊开手掌放在膝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钢琴老师家太远。爸爸没时间送我去。”

“那妈妈呢?”

她的嘴唇动了动,犹豫了很久才说:“离婚了。”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反而有种跟年龄和外表都不相称的冷漠。

陈洛钧有点后悔自己提起这个问题,于是岔开话题说:“你肚子饿不饿?家里有没有东西吃?”

“不知道。”她摇摇头。“阿姨今天回老家了。”

“噢,所以你才没吃早饭就去排练了。”

“嗯。”她的头更低下去。

他走到冰箱前,找出一点东西,煮了碗番茄鸡蛋面。

从头到尾,她都跟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忙活,他只要回过头,就会看见她绯红的脸颊。

那碗面煮得有点多,她却一个人坐在桌前,统统都吃完了。

她吃东西也像只小猫,没什么声音,吃得又慢又小心,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吃完了,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你饿不饿?”

陈洛钧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不饿,等下回姑姑家会有东西吃的。”

雪容放心似地点点头。

“晚上阿姨会回来给你做饭吗?”他问。

她想了想说:“爸爸给我钱了,我可以出去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心疼,觉得让这么小的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出去吃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罪恶。

于是他很认真地把椅子往她那边拉了拉说:“容容,晚上你跟我回去,在我姑姑家吃饭吧。”

从那天开始,每个星期六,雪容除了照例会去陈老师家上琵琶课以外,还会带着自己的作业,在那里过整整一天,吃两顿饭。

雪容爸爸 工作很忙,对这样的安排真是感激涕零,每个星期六送雪容去上课的时候,都要跟陈老师说很多感激的话。

每每这个时候,雪容都会不好意思地看陈洛钧一眼。而他总是给她一个淡淡的鼓励的眼神。

吃饭的时候,陈洛钧总是坐在她身边,怕她不好意思吃,一直给她夹菜。

她的话很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餐桌的最边上,吃完饭就一个人默默地挪到客厅一角的一张书桌上写作业,一写就是一整个下午。

而她写作业的时候,他都是在客厅前的院子里练基本功。星期六学校的舞蹈房不开,他只好在自家院子里练些最基本的动作,单调而乏味。即便这样,还是不断有他姑姑的学生下了琵琶课,跑到院子里看他,叫他“洛钧哥哥。”

都是比他小很多岁的小女孩,却热情无比,搞得他心烦意乱。

雪容知道他不喜欢被打扰,她也从来不跑到院子里围观他。

事实上,他们平时几乎都不说什么话。她对着他总是很羞涩很害怕的样子,除了在他帮她夹菜时一直说“谢谢”以外,从来不主动跟他说什么。

雪容每个星期六都去上课,一直到过年放假,才歇了一个星期。

年初五的时候,雪容去老师家拜年。

刚站在门口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怒不可遏的声音:“好!我看你能在你姑姑家赖多久!”

“我考上国家舞蹈学院以后,自然会去学校住。”陈洛钧的声音。

她从来没想过,他的声音也会如此冰冷。

“万一你考不上呢?”

“明年再考。”他继续冷淡地答。

“啪”的一声,他似乎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一个男孩子,跳舞有什么出息!”那个声音已经暴跳如雷。

下一秒钟,陈洛钧摔门冲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冷冷的倨傲的神情,大步走了出去。

雪容想也没想,就转身跟在他后面。

他本来就身高腿长,又在气头上,走得飞快,雪容几乎是一路小跑,才勉强让他的身影保持在自己的视线里。

过年的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凛冽的北风,吹得雪容脸都疼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追着他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跟他说什么,只知道她必须这么跟在他的身后,不能让他丢了。

他走出小区,径直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空旷的公园里覆着皑皑的白雪,他的身影渐渐在雪地里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个黑点沿着公园一角的一座小山渐渐往上,雪容也下意识地跟在后面。山上的白雪几乎没有人踩过,只有陈洛钧刚才留下的一串脚印。她一脚一脚踩着他的脚印,低头吃力地往上爬。

刚走到一半,她的脑袋撞到一个温暖的怀里。抬起头来,陈洛钧正低着头,面色不豫地看着她。

她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伸出手来,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接着转身,拽着她往山顶上走。

那山其实很矮,就是个小土坡而已,很快两个人就爬到了顶。

陈洛钧松开手,找了块比较干净的石头,拂走积雪坐了下来,招手示意雪容过去。

雪容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问:“疼不疼?”

他低头躲开她的手指,摇了摇头。

雪容四下张望了一番,走到一棵松树下,摘下手套装在口袋里,踮脚从树枝上够下来一捧干净的白雪,捏成一个小雪球,又走回来。

她拿着那个雪球,小心地敷在陈洛钧的脸颊上,一边轻轻地移动着雪球,一边小声说:“都有点肿了哎。”

她无意识地嘟起嘴唇,红着脸认真仔细地拿着个雪球给他敷脸,样子有些好笑。

陈洛钧笑不出来,只是阖上眼睛,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

“容容,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闭着眼睛问,“是不是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很严肃很威风?”

雪容的动作停了停,“我不知道他电视里是什么样。可是他对我从来都不严肃,也不威风,都是我欺负他。”

“真的?”

“嗯。我爸爸每天上班都很早,可他总是会提前帮我把牙膏挤好。”她有些得意地说,“我起床以后看不到爸爸,可是能看到他给我挤的牙膏。”

陈洛钧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睁开眼睛站起来说:“走。”

“去哪里?”

“你急着回家?”

她摇摇头说,“没有。爸爸去单位了,今天有团拜会。”

他低头把她一直捏着的雪球从手心里拿出来,扔在一边,把她冰凉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雪容紧紧抓住他口袋里的一角,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地干燥温暖起来。

下山的时候,雪容一边走,一边偷偷低头看了看地上她和陈洛钧的影子。

深冬早晨的阳光淡淡的,他刚好走在太阳照过来的那一边,修长的影子完全盖住了她小小的身影。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似乎完全融在他的身体里一样,忽然觉得心里也暖暖的,就像刚刚被他的体温捂热的手指一样。

陈洛钧带她去了商业街。街上大部分商店都还因为过年而关着门,远远地只有一家小门脸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

陈洛钧牵着雪容站到队伍的末尾,雪容个子太小,陷在人群里,都不知道这条队是干什么的,可站在他身边,就是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们后面很快又来了几个女孩,大老远地就喊:“洛钧,洛钧!你怎么在这里?”

一边喊,一边就花枝乱颤地走到了他们身后。

那几个女孩应该跟陈洛钧一样大,个个都身材高挑,长得也很漂亮。

雪容抬头看着陈洛钧,看见他只是冲她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些女孩看见雪容,又问陈洛钧:“哎呀这个小姑娘好漂亮,是谁啊?”

“我是他妹妹。”雪容自己抬头对她们理直气壮地说。

陈洛钧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雪容心花怒放地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因为这个小小的谎言,变得更加亲密了一些。

“小妹妹你好。”一个女孩弯腰下来捏了捏雪容的脸颊。

雪容皱着眉头侧脸想躲,结果还是没有躲开,结结实实地被捏了一把。

陈洛钧见状,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前站着,自己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跟后面的人隔开,十足的保护性姿势。

雪容站在他前面,听见背后几个女孩子还在唧唧喳喳地跟他在说话,问他寒假打算去哪里玩啦,老师布置的节目需不需要搭档啦,以后打算往哪里考啦等等。

她很欣慰地发现,陈洛钧不太高兴搭理她们的样子,总是嗯嗯啊啊地就带过去了。而她们一直不停地说来说去,聒噪得很。

好不容易排到前面了,雪容这才看清,这是一家电烤羊肉串的小店。两台小小的老式电烤设备,每次出炉的也就那么二三十串羊肉。

离得越近,羊肉扑鼻的香味也越浓,烤成金色的羊肉滋滋地冒着油光,十分诱人的样子。

雪容悄悄地咽了咽口水,又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陈洛钧。他正看着远方发呆,神情空洞。

终于轮到他们买好羊肉串以后,陈洛钧一手攥着肉串,一手揽着雪容的肩,径直把她带到店后面的一个小巷里,在墙边站好,递了一串羊肉给雪容。

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撒满了孜然花椒,一块块肥瘦相间的肉饱满地几乎要滴出油来。雪容吃得专心致志,一串又辣又烫的羊肉吃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好吃吗?”陈洛钧问她。

“嗯。”她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害羞地把头低了下去。

“辣不辣?”

雪容又点点头,吸了吸鼻子。

“等着。”他把手上拿着的羊肉串都递给雪容,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一手捧着一只小碗回来。

碗里是厚厚的酸奶,晶莹雪白,颤颤巍巍的晃悠着。

他递了一碗酸奶给雪容,接过她手里的羊肉串,又示意她到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两只小调羹,就这么看着她捧着碗酸奶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雪容把一碗酸奶都吃完以后,才发觉他两只手里都塞满了东西,动都不能动,只好一直看着她吃。

“还要吗?”他见雪容看着自己手里的羊肉,于是好心问。

雪容虽然很馋,但实在不好意思再一个人吃,只好摇摇头,拿过他手里另外一碗酸奶,像蚊子哼一样说:“你吃吧。”

他笑了笑,“都是给你买的。”

“哎?我……我吃不掉啊。”雪容红着脸说。

“吃酸奶又不会饱。”

“……那好吧。”她犹豫一下,开始舀第二碗酸奶。

“容容。”

“嗯?”

“今年期末考试是不是考得很好?”他问。

雪容其实好不容易才考进了前二十名,不过也算有进步了。她咬咬嘴唇,装谦虚地说:“还凑合吧。”

“哪门考得最好?”他又问。

“英文。”

“哦。那很好啊。以后做翻译家。”

雪容心里已经得意地乐开了花,却继续假装苦恼地说:“可是我琴弹的好差。爸爸让我每天练两个小时。”

“手给我。”他冲她伸出一只手。

“啊?”她呆呆地抬头。

他把她手上的酸奶拿过去,放在身边的一个窗台上,抓住她又小又软的手,捏着她的指尖,看了半天。

雪容偷偷仰脸看着他,看得脖子都酸了,又不敢动,只觉得他的手热热的,热得她的脸越来越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似的。

“等你手指尖上起了老茧,琴就可以弹好了。”他揉揉她的指尖说。

“真的吗?”

“嗯。我怎么会骗你。”他抬起手,揉揉她的脑袋。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眉眼之间闪烁着的光彩竟然如此逼人,亮过了周围的一切。

吃完东西往外走的时候,他们又碰上了那几个女孩。

“洛钧,跟我们去溜冰吗?”她们盛情邀请他。

“我要带妹妹回家。”陈洛钧摇摇头,拽着雪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条街离雪容家很近,没走多久就到了。

雪容很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可一路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对策来。陈洛钧送了她回家,半蹲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弯腰说:“容容,我得回去了,家里人大概还等着我吃饭呢。”

“嗯。”雪容一筹莫展地点点头,还嘴硬说,“爸爸待会也要回来接我去爷爷家。”

他点点头,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算作告别,站起来转身就走。

“洛钧哥哥!”直到他已经走下了半层楼梯,雪容才终于鼓起勇气,冲到楼梯口叫住他。

他回过身,抬起头来看着她。

昏暗的楼梯道里,他的眉眼却如此清晰深刻,迎面而来的炯炯目光让雪容几乎没了跟他对视的勇气,只好盯着他身后的白墙说:“洛钧哥哥,我相信你……国家舞蹈学院,一定能考上的。”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样鼓励的话会从雪容口里说出来,陈洛钧愣了一下。

接着他眼底绽起一抹笑意,一簇自信的光芒也迸发出来。

“希望如此。”他说。

明明他站的位置比较低,可雪容觉得他说这话时,仿佛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树,自半空中俯视着她,尽管姿态谦逊和善,却带着让人无法逼视的强大自信。

其实她那时完全不了解他到底是不是那么优秀,也不知道国家舞蹈学院是个什么地方,只是觉得他也许需要有个人这么稀里糊涂地鼓励一下——有人单纯地,盲目地相信他。

寒假放完,开学以后,雪容就不太能见到陈洛钧了,听说他一直都在学校里用功。每个周六雪容在陈老师家里写作业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门口的动静,却只有很偶尔地见到过他几次。

他变得更瘦了,脸上常常挂着黑眼圈。难得在家的时候,总是在房间里不知道研究什么。

有时他看见雪容会过来打招呼,俯身下来看她在写什么作业,揉揉她软软卷卷的头发,

有时却就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从她的身边路过。

陈老师的学生很多,几乎每个女孩子看见陈洛钧的时候,都会主动红着脸叫:“洛钧哥哥。”而他总是礼貌和善地跟她们点点头。

雪容偏不。明明听见他在自己的身后跟别人打招呼,也要埋头对着自己的作业做刻苦状。她才不要跟其他那些师姐师妹们一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再一次跟他说话,是在雪容自己家。那天晚上是陈老师和陈洛钧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是陈洛钧的爸爸。雪容爸爸带着他们在客厅坐下,又走过来对雪容说:“容容,你要不要去写作业?”

雪容远远地看了陈洛钧一眼,乖乖地转身上楼。

陈洛钧却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容容,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好不好?”

说着他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急迫地盯着雪容。

她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带他到自己房间里坐下。

“你先坐,我下去拿饮料。”她像个大人似地招呼他,接着欢快地飞奔下楼,咬着手指头在冰箱前面犹豫了半天,拿着一瓶橙汁和一瓶苹果汁跑上楼。

待会要干嘛呢?把自己收集的树叶标本给他看?还是看看电视呢?或者应该什么都不说,就一起吃点水果喝点饮料?

雪容一边纠结地回到房间,一边惊讶地发现,陈洛钧竟然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睡着了。

他紧紧地抱着手臂,低着头,坐姿依旧很端正,睡着了也还是一幅警惕小心的样子。

雪容蹑手蹑脚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退到自己的床边坐下,随手拿起床边一本小书看起来。看了没一会儿,她又抬头偷偷看看陈洛钧。只见他换了姿势,仰面靠在椅背上,摊手摊脚的,睡得更香了。雪容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她真的很想拿笔往他脸上画点什么。把他画成小猫小狗,什么都好。可她又真没那个勇气,最后只得傻傻地,远远地端详着他的脸。

那些师姐师妹们平时总缠着他,也许跟他说了很多话,可是肯定没有人像自己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睡觉。雪容想着想着,就觉得心情越来越好。

陈洛钧不知道是不是累坏了,竟然一直睡到他爸爸和姑姑要走的时候,足足睡了快两个小时。

临走的时候,他特地转身回来,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对雪容说:“容容,谢谢你。”

“哎?”雪容一头雾水,还想问什么,他却又转身走了。

回过头来,雪容看见自己爸爸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容容,你跟陈洛钧很熟啊?”

“还好。”雪容摇摇头,实话实说,“陈老师来干嘛?是不是说我偷懒没练琴?”

“没有。不但没有,还夸你乖呢。”爸爸大声笑起来,“是陈洛钧的爸爸,生意上遇到了点困难,来找我帮忙的。”

“那你帮不帮?”雪容问。

“这个我要想想。”雪容爸爸弯腰下来,冲她挤挤眼睛说:“容容,你希不希望我帮他们?”

“啊?”雪容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说,“我……我不知道。”

雪容爸爸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又笑起来说:“容容,你知不知道陈洛钧很厉害?”

“知道啊,他舞跳得很好……”雪容扭捏地小声答。

“何止是跳舞。这个只不过是业余爱好。他学习成绩也很好。一中你知道吧?他本来就在一中读书,年年都考第一,上清华北大,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雪容愣了。在她的脑子里,陈洛钧只是个艺术生,什么考试,什么成绩,什么清华北大,完全是没概念的事情。

“所以啊,他成绩这么好,他爸爸当然不同意他去跳什么舞。换了是我,我也不同意。”

“可是他喜欢啊。”雪容弱弱地说。

“哎,你不懂。”雪容爸爸叹了叹气,“他就是要赌这口气,就是觉得上大学太容易了,偏要给自己找条难的路走啊。”

雪容听得似懂非懂。

回到房间里,她坐在陈洛钧刚才睡觉的椅子上,忽然觉得有点惆怅。

爸爸刚才说,陈洛钧什么都那么棒,你要向他学习喔。

可是她拿什么跟他学?她才上初一,成绩不算特别好,个子又小脸又圆,一切一切都乏善可陈。她想到过年那次遇见的陈洛钧的同学们,她们个个都修长苗条,光彩照人,更重要的是,她们跟他说话时,不用那么费劲地仰着脸。

暑假的时候,雪容去考琵琶四级。她刚走进艺术学校的大门,就看见一幅张扬的横幅:“热烈祝贺我校学生陈洛钧以专业课第一名考入国家舞蹈学院”。那横幅很长,写了很多字,在夏日午后炙热的阳光下,似乎红的要烧起来。他的名字就在正中,熠熠生辉。

雪容那天考得很好,考完出来时,陈老师表扬她说:“容容忽然开窍了。一下子又刻苦又努力,所以今年考得特别好。”

爸爸很满意地摸着雪容的脑袋说:“是啊,小丫头最近每天都练好几个小时琴,学习也用功了,一个暑假都没怎么看过电视。”

雪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最近练得太猛,左手的指尖上终于长出了厚厚的琴茧,本来细嫩的手指,变得硬邦邦的。可再怎么练,也才只能考个可怜巴巴的四级而已。

出门之前,她又抬头看了看那条光芒四射的横幅,和横幅上耀眼的“陈洛钧”三个字。

她不久前才知道,以专业课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国家舞蹈学院,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又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整个夏天每次去陈老师家,都能听到学生家长又羡慕又赞叹地对陈老师说“恭喜”。

陈洛钧一开始还会谦虚地跟人寒暄,不厌其烦地说“过奖”“谢谢”一类的套话,到后来索性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门,省得麻烦。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照例坐在雪容边上给她夹菜。

雪容愈发觉得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有时候那么温柔可亲,会给她讲作业,帮她抄琴谱,带着她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可有时候又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对好心来祝贺他的人都爱答不理的。

难道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的?或者是因为他跟她经常见面比较熟?还是他对自己确实是有点不一样的?雪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

暑假里最后一次去陈老师家上课时,雪容被陈洛钧拉到院子里。

他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在雪容的手上。

毛茸茸,软绵绵的一团。

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奶猫,眼睛都还没怎么睁开,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

“哇,好可爱!”雪容惊叫。“送给我的?”

“嗯。”陈洛钧伸出一只手指挠着小猫的背说:“这么雪白的,长得又像你,叫雪球好了。”

“才不要。”雪容撇嘴,“干嘛猫要跟我一个辈分。”

“那叫什么?”

雪容捧着小猫想了想,“叫阿洛。”

陈洛钧皱皱眉,无奈地说,“行,反正是你的猫,随便你。”

“阿洛。”雪容小心地把猫咪放在地上,蹲下去两只手轮流轻轻撸着它小小的背。“阿洛,阿洛。”

猫被她摸得很舒服的样子,探了探小爪子,弱弱地“咪”了一声。

“容容。”他在她背后叫她。

“嗯?”雪容头也没回地,全神贯注逗小猫玩。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要好好养它,等我寒假回来的时候,要带来给我看哦。”

“知道了,我一定把它喂得白白胖胖。”

阿洛回头抱住雪容的手指头,认真地舔着,好像在舔一根棒棒糖。

雪容的手指渐渐潮湿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带着她的心,也有一点湿湿的。

陈洛钧出发去上大学那天,雪容偷偷去了火车站。他家里人都在,她没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只好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躲在水泥柱子后面,挥了挥手,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声“阿洛再见”。

她答应陈洛钧的事情也没做到,那只小白猫怎么喂都喂不胖,一年一年过去,阿洛还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柴火猫。

而她也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陈洛钧。

陈老师会一半得意一半心疼地说,陈洛钧又被挑中去演出或是拍什么片子了,放假又不能回来。

自从他不在以后,雪容就没有在陈老师家度过周末。

虽然他们平时说话不多,可没有他,整个气氛都不对了。没有人给雪容剥虾壳,没有人给她拿冰棍,没有人在路过她身后时瞥一眼她的作业本,小声地跟她说哪个字写错了。

总之,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在状态,都没了那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

在他消失的第二年暑假,雪容考到了十级。那年考十级的人特别少,只有三个,她年纪最小,最后一个考,也是惟一一个得到“优秀”的人。

考完的当天,有一场考级汇报演奏会,各类乐器考到优秀的人都要上台演出。雪容是第一个。

台上强烈的灯光亮起来时,她有点头晕,屏息凝神了半天,才颤巍巍地开始弹。演出的曲子是十面埋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练得太频繁,刚弹到一小半的时候,一根琴弦就在雪容大力扫弦的时候,“砰”得断了。

她从来没有在台上遇到过这种情况,当场就懵了,僵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眼前的灯光越来越亮,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后来还是陈老师冲上台去把她拽了下来,好言安慰了半天,可她却一直没有回过神来,一个人背着琴默默地往家走,一路上眼泪就在眼眶里不断地转圈,想掉却掉不下来,整个人似乎都完全傻了,开了家门又不进去,就这么呆在原地神游。

“容容。”

有人在身后叫她。

雪容背着重重的琵琶,像一只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木然而又缓慢地转身。

皎洁明朗的月光下,一双沉静温柔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又呆了几秒。

陈洛钧似乎比记忆中矮了一点,她仰起脸的时候,好像不那么费劲了。

他走近了一步,高大修长的影子完全遮住了她。

一片片记忆仿佛一瞬间成功地拼合起来,雪容终于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张口还没来得及叫他,眼泪刷地就滚了下来,劈里啪啦地像一场午后的雷雨,来势凶猛。

陈洛钧像是早料到她会哭一样,顺理成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她接过手帕,却掉头就走,冲到家里的楼梯边,低头趴在栏杆上捂住脸。

“弦断了,也不怪你啊。”他一边轻声说,一边帮她把琴从背上拿下来。

“那又怎么样?人家都会觉得我弹得烂死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弹得好不好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又不用证明给别人看。”

雪容觉得他说得貌似有一丁点道理,但是顽固地把脸埋在手里,就是不理他。

“而且你弹得很好啊。”陈洛钧转身在楼梯上坐下,探头到她脑袋下面,仰脸看着她,“我姑姑说,能这么快考到十级,弹得又这么好的只有你一个,而且她说你又乖又听话,是……”

“那又怎么样?我再听话又怎么样?”她忽然站直了,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爸爸不要我,演出也不去看,他就要跟别人结婚了,阿洛一天到晚离家出走,给它吃什么都长不胖,你又……你……”

“你”了半天,她也没说下去。只是气鼓鼓地一边哭一边瞪着他,脸涨得通红。

他站起来,仔细地盯着她看,忽然,很欣慰地叹了叹气说:“容容,你长高了很多。”说着,他站到雪容的身边,从她头顶到自己的下巴比划了一下:“都到我这儿了。”

他离得那么近,软软的衣服袖子蹭到她的脸上,雪容顿时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连哭也忘记了。

阿洛沿着楼梯扶手从二楼上下来,警觉地看着这两个蜡像一样悄没声息的人。

陈洛钧伸手想摸它,不料它抬起一只爪子,对着他呲牙吼了一声。

“小东西,才多久就不认识我了,跟你主人一样别扭。”他讪讪地收回手低声说。

雪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对着他又哭又闹,有些过分,羞得把脸别到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她装模作样地抱起阿洛在楼梯上坐下,低头对它说:“阿洛,你饿不饿?张阿姨有没有给你烧鱼吃?”

阿洛喵呜了一声,懒懒地伸着爪子拽她的衣袖。

“阿洛,你不要再离家出走了,要是连你也不要我了,我……”她低头说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

这回她哭得如此安静,只有眼泪沿着脸颊滚落,连抽泣的声音都听不见。

陈洛钧在她身边的楼梯上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才好。

雪容放开阿洛,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小小的身体随着哭泣的节奏微微震动。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心如此柔软过,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原来被人依靠着的感觉会如此奇妙,潮湿温暖的感觉,渐渐充满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

雪容的爸爸终于还是结了婚。没有婚礼,没有酒席,一个陌生阿姨就这么住进了她的家,也带走了爸爸所有的目光。她开始反抗,旷课,不写作业,放学很晚回家,爸爸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管她,而别人,根本管不了她。只有每个周五晚上,她会乖乖地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因为陈洛钧开学前答应她,每个星期五会给她打电话。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快要溺水而死的人,而他就是她全部的氧气。

纸里包不住火,她终于在期末前的一次模拟考试里,考了全班垫底的成绩,爸爸被叫到学校去,回来就铁青着脸,对着她两手都在发抖。

“容容,你到底想怎么样?”最后,爸爸只是低声地吼她。

她把脑袋别到一边,“不要你管。”

“我是你爸爸!我不管你谁管?”

“你管你的赵阿姨去,以后她给你生了小宝宝,你就去管他,不用管我,我死也好活也好……”

话音还没落,雪容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个巴掌。

她愤恨地转过头,狠狠地瞪着爸爸。

“容容,对不起,对不起。”爸爸自己也愣了,站起来跟她道歉,“爸爸不应该打你。”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个人冲上二楼,重重地关上房门。

爸爸一定是不爱她了。

雪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在房间里四处寻找阿洛的身影,想抱一抱它,找点温暖。可是阿洛也不见了,找遍了所有地方,也看不见那雪白一团的毛球。

她蜷在窗边的角落里,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打电话给陈洛钧哭诉的时候,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阿洛不在了。”她带着哭腔缓慢而绝望地说,“爸爸也不要我了。他打我。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我。我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寂了一会儿,传来他柔软的声音:“容容,别乱想,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阿洛就回来了。”

“我不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别骗我。”

“真的,我没骗你。明天早上,你一定能看到阿洛。”他信誓旦旦地说。

“万一你骗我呢?”

“万一我骗你,就让我永远都不能跳舞,永远上不了舞台。”

这个毒誓吓到了她,唬得她乖乖地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阿洛没有回来。

雪容站在自己家院子里等了很久,也没见到阿洛的半点影子。

她又被人骗了。

她回房间拿着自己的书包和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所有的压岁钱,打开院子门深呼吸了一口,重重地迈出了脚步。

出了家门的第一个转角,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天下着小雨,淡青色的天空下弥漫着水汽,却没有风,袅袅的潮湿的空气里,陈洛钧的脸有点模糊。

他看见了雪容,招手让她过来。

雪容飞奔过去,快到他面前时又犹豫地慢下了脚步,一步一挨地蹭过去。

“你看,我没骗你,阿洛回来了。”他指指自己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再哭了。”

雪容蹲在地上,好久都没有起来。

“容容。”他在她头顶叫她,“你站起来。”

雪容听话地站了起来,抹抹眼角的泪水。

“你怎么这么爱哭。”他叹气,扶了扶额角。

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不敢抬头看他。

“走吧,送你去上学。”

“今天可不可以不去?”雪容抬头近乎乞求地看着他,“我……我以后一定都好好上学,就这么一天……”

他看着她哀怨的眼神,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游乐场!”她顿时来了劲。

陈洛钧为难地看了看她,“我大概去不了。”

“为什么?你要回A城?”她失落极了。

“不是。”他摇了摇头,似乎在酝酿怎么跟她说,“我……前两天受了点伤,不太,不太能运动。”

雪容这才注意到,他站在那儿的时候,一直用一只手扶着墙。

“你哪里受伤了?”她紧张地问。

“背。”

雪容绕到他身后,战战兢兢地伸手指头想摸摸看。

“不要紧的。”他及时按住她的手,“只是肌肉拉伤。”

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又回了雪容家。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点也没有平时大步流星的气度,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走钢丝。

雪容走在他的身边,伸手想扶他,又不太好意思,胳膊探了几次,最后都绕了个弯,挠挠自己的头发又收了回去。

那时候看着他的背影,她只是觉得他走路有些僵硬,完全不知道他的伤严重到什么程度,不知道他被医生要求在床上静躺一个月,不知道他坐了整夜的硬座火车赶回来,不知道这次的伤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缠缠绵绵地折磨他很久。

她只知道她的阿洛回来了,她心花怒放。

可陈洛钧坐在她的书桌前,皱眉看着她书包里那些准备离家出走的行李,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他的脸色越 来越黑,阴的就像暴风雨前的天色。

“我待在家里也没意思。”她嘴硬地说。

他仍旧冷冷地看着她。

“我有钱,可以养活自己。”她拿出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压岁钱,很厚的一叠,在他眼前晃晃,“我好好读书也没用,也没人要我。”

她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一边瞄他的脸色。其实她是挺怕他的,以前就怕,她不会做的作业题目,他只要过来看一眼,皱皱眉,她就一个激灵地茅塞顿开了,简直神到极点。

陈洛钧看着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终于叹了叹气,失望地说:“A城很多好玩的,我还想等你考上大学了带你去呢。”

一句话,就让她沉默了。她慢慢地软下来,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

“你过来点。”他仍旧坐着,轻声地说。

雪容往他那边挪了挪,感觉到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的手很暖,像个小小的太阳。

“洛钧哥哥。”雪容忽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好好练琴,将来考国家音乐学院好不好?”

陈洛钧收回手,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半晌才问:“你喜欢弹琴,愿意弹一辈子吗?”

雪容犹豫了,“一辈子?我不知道。”

“学琴很苦的。专业的更苦。你想出头,就只能做最好的那个,第二第三都不行,一定要做第一。太累了。”他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欢,会后悔的。”

雪容懂了他的意思,仰脸小心地问:“那你后悔了?”

他笑笑,“我没有。自己选的路,多难都要走完它。”

“那你累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容容,A城还有很多好学校,也不用这么辛苦,你只要努力,就可以考上的。”

雪容想了想,对他伸出一个小指:“我考上了就去找你。”

他点点头,也伸出小指勾住她的指头。拉钩,盖章,多么幼稚的行为,他却忍不住笑起来。

“不要让我失望。”他对雪容说。

雪容乖乖地点点头,趴在他的腿上说:“我要考到A城去。我要离开这个家。”

他摸摸她的脑袋,在心底悄悄地说,我会给你一个新的家。

她没有让他失望,终于追到了A城。

他也没有食言,他一直在试图给她一个家。

可是她不要了。她就这么冰冷地推开他的怀抱,跟别人走了。头也没有回过一次。

几辆集装箱卡车从陈洛钧身边开过,往剧场的卸货口去了。剧组的技术经理一路小跑着出来,一边吆喝着工人干活,一边走到他身边一拍他肩膀问:“你怎么还不进去?这都吃完饭多久了?”

陈洛钧茫然地回过头去,技术经理认出是他,赶紧不好意思地弯弯腰说:“对不住,认错人了。”

他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技术经理又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才恍然一笑,低声说:“家里也没人等我。”

说着,他又看了眼刚才雪容离开的方向,缓缓地转身,掉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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