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凝一进房间,便知道虞浩霆是发过脾气了。
之前他摔碎的杯子虽然已有人清理过,但是墙壁上淡红的酒痕还在,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酒意。她见虞浩霆正坐在沙发上,深黑的眸子鹰隼般盯着自己,浑身一凉,便有了怯意:“我不知道你回来……我下午去了书局,后来到别人家里去看狗……”
虞浩霆并不太在意她说些什么,单她眼中防备警惕的神色已挑动了他的怒气。她在别人面前轻谈浅笑,到了他面前却是这样一副神态。
这些天,他日日想着她,疯了一样地想着她。
他不来见她,只是因为他到底不敢听她真的说出来什么叫他寒心的话,更怕自己像那天一样按捺不住,惊了她伤了她唐突了她。
他原以为他这里是相思枫叶丹,她就算不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他,也必然是一帘风月闲。却没想到他那样难才换她一笑,她却这样轻易地就给了别人。
她怎么能这么对他?
顾婉凝见他神情骇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书,虞浩霆眉头一锁:“你手里拿的什么?”
顾婉凝忙道:“没什么,是书局的编辑出的一本书。”
虞浩霆一听,眼中寒芒乍起,走到她跟前就将书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扫了一眼,只见书题下头赫然印着“岑琒”两个字,他展开那书就是一撕。顾婉凝惊得面色煞白,又闻到他身上的酒意,不由道:“你干什么?你是不是喝醉了?”她话音未落,那书里却飘出一页薄纸来。
虞浩霆捡起来一看,眼中寒芒未尽却又猛然迸出两团烈焰来,“啪”的一声将那张纸拍在桌上,震得杯碟瓶盏皆是一晃:“顾婉凝!”
三个字如同从他齿间磨出来的一般,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虞浩霆已厉声道:“这样的东西你也敢给我带回来?”他说着就是一扬手,顾婉凝身子一绷,本能地一低头,闭紧了双眼。
虞浩霆的手却没有落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终是放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卫朔,咬牙道:“叫郭茂兰好好去招呼那个姓岑的,问问他究竟有几个胆子,打主意打到我这里来了?”顾婉凝趁着他说话的工夫,拿起那张纸看了一遍,只见上面摘了半首莎士比亚的诗歌:
“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
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
每人都只有一个,每人,一个影,
你一人,却能化作千万个影子。
试为阿都尼写生,他的画像
不过是模仿你的拙劣的赝品;
尽量把美容术施在海伦颊上,
便是你披上希腊妆的新的真身……”
下面却写着一句:
“婉凝:我写到这一篇的时候,脑海里竟全是你的影子。”
落款只有一个“岑”字。
她见了这个已是诧异,听见虞浩霆的话,更是骇然:“你抓了他?”
虞浩霆一听,霍然回过头来:“是又怎么样?”
顾婉凝满脸惊惶:“我不知道他写了这个……他大约也没有恶意,你放了他吧,你抓了他这一次,他以后必定不敢了……”
她话犹未完,虞浩霆已狰狞一笑:“你是心疼吗?”
顾婉凝退了一步,仓皇地摇着头:“不是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喝醉了……你听我说……”
虞浩霆根本不理会她,只对卫朔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卫朔只得转身下楼,刚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砰”的一声,虞浩霆已撞上了门。
她从未见过虞浩霆这样的暴怒,之前他也发过脾气,可是,他生气的时候总是冷的,冰岩一般封住了所有的情绪。然而这一次,从他身上倾泻出的怒火,似能焚毁了周遭所有的一切,包括她。
虞浩霆转过身来,忽然发觉她身上的外套已不是下午的那一件,却换成了一件玫红色的大衣, 到十分的颜色衬着她此刻惊怯的神情,映衬出了一种奇异的妩媚:“你身上的衣服哪儿来的?”
顾婉凝见他如此盛怒,更不敢再提起旁人,潦草地说道:“我的衣服弄脏了,在别人家里换了一件。”
“别人家里?”虞浩霆抓着她的衣襟将她拎到了身前:“你还认识什么‘别人’?!”
顾婉凝抓住他的手臂,一迭声地说:“不是,不是别人……是你的……”
然而虞浩霆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只觉得自己疼极了,他的心都剜给她了,她却这样对他?
她不要他的孩子。
她不要他。
他这样珍重她,这样爱惜她,她就敢背着他……他真是疯了,不过是个女人,也值得他这样?
“我就是太纵着你了,让你这样对我?!你这样对我!”他一把将她按在沙发上,伸手就去扯她的衣裳。顾婉凝惊得面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拼力去推他的手,忙乱地叫他:“虞浩霆……虞浩霆……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不要……”
他一只手就扣住了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已解开了她的大衣,冷笑道:“不要?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不要?”他身上的酒意和手上的温度隔着衣裳灼烧着她,她挣扎着想躲他:“你放开……你喝醉了……别碰我……”她早就知道他的力气比她大许多,却没想到会是这样骇人,他锢着她,她竟一分一毫也挣扎不了。
他撕开了她的旗袍下摆,她用力咬在他手臂上,他却笑了,只是那笑容骇得她几乎见了梦魇一般:“你不是想让我放了那个姓岑的吗?你今天晚上陪我开心,我就放了他。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
他说着,便狠狠吮住了她的唇,将她抱起来丢在床上,她的眼泪倏然而落,哭声却也被他吮住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不管她怎么求他,他都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她第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痛。他总是耐着性子撩拨她,在这件事上,她和他差得太多,他有的是法子叫她“喜欢”。然而这一次,他似乎已经不在意她是不是喜欢了。
她只觉得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情意,也没有欲望,只是怒火,要灼碎了她焚毁了她熔化了她的怒火。她什么都不能去想,不能逃脱,不能挣扎,甚至连迎合也不能。她再不是她自己的,她只是他的,可是他给她的只有痛,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怎么还能觉得痛呢?她会死吗?
谢致轩一早就等在了楼下,一见虞浩霆从楼上下来,便立刻迎了上去。
“四少,昨天的事是我失职,没有和官邸这边打招呼就带顾小姐到我家里去了。小姐昨天也不是和那个姓岑的去看电影,原是许多人一起去的……”他还想往下说,却见虞浩霆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一般,眼中尽是惶惑,和平日的沉着傲然大相径庭,谢致轩不由一惊:“四少?”
虞浩霆被他提高声音一叫,似有所觉,迟疑着问:“你是带她去檀园吗?那里的桂花还没有谢?”
谢致轩听他问得奇怪,愣了一下,说道:“不是,是我在梅园路的住处,我在那儿驯了几只牧羊犬,我想着顾小姐难得出门,就带她去玩儿了一会儿。”
虞浩霆听了,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是个贪玩儿的。她喜欢吗?”
谢致轩忙道:“我看着她倒是很开心,我还说回头找一只给她。”
虞浩霆闻言忽然目光一闪,似有些微薄的笑意:“那你找一只来,我去告诉她。”说着,竟转身上楼去了。
谢致轩见他行止全无头绪,连忙跟在他身后,只见虞浩霆手放在房门把手上,却不进去,只是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谢致轩看了这个情形,忍不住叫了一声:“浩霆!”
虞浩霆闻声转过身来,终于神色一黯:“去陆军部吧,今天还有事。”
因为谢致轩坚持要跟虞浩霆交代昨天的事,郭茂兰便一早去了侍从室主任何屹的办公室。
自虞靖远任参谋部总长起,他原先的随从副官何屹就成了侍从室主任。从栖霞到淳溪等处的侍从,除了虞靖远和虞浩霆偶有自己调动之外,其余的人皆是经他的手选上来的。
郭茂兰一进门便开门见山:“何主任,那个谢参谋您还是换一换吧!”
何屹将手里的报纸往桌上一放:“是为了昨天顾小姐的事?”
郭茂兰在他办公桌前坐下,“从云枫下头人里挑一个上来,不是更稳妥些吗?”
何屹淡淡一笑:“他不能换。”
郭茂兰一怔:“为什么?他的性子实在是不合适……”
何屹思忖了一下,道:“我老实跟你说,我原先也想着升一个四少跟前熟惯的人上来。把他从参谋部调过来并不是我的意思,是淳溪那边的意思。”
郭茂兰面上疑云更重,忽然灵光一闪:“他是……”
何屹点了点头:“他是总长的内侄,谢家的五少爷。”
郭茂兰想起前些日子,他一说是个叫谢致轩的参谋来顶了杨云枫的缺,虞浩霆便是轻飘飘地一笑——原来如此,只是他却仍有些疑云未散:“他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来做四少的侍从官?”
何屹笑道:“这个五少爷从小娇生惯养,夫人把他放到参谋部,无非是想让他在军中磨炼一二,日后自然还是要回谢家任事的。至于这次突然调他到四少身边来,就未知何意了。”他话虽如此说,但郭茂兰知道何屹必然也有自己的一番猜度,只是不便明言罢了。
何屹说罢,又道:“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是捅了什么娄子,也自有人去补,你尽管放心,只是公事上你要多担待些。”
郭茂兰从何屹的办公室出来,迎面便是一阵凛冽的秋风。他跟在虞浩霆身边这几年,虞夫人从来不过问这边的军政,这回却安排了这么一个人过来,若说是为了虞浩霆的缘故,却不该做得这样明白,若说是为了谢致轩的缘故,却也没必要叫他来当这个差。他又想了一遍谢致轩这些日子的言行,除了昨天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别的疏漏……他转念至此,忽然心中一凛,难道竟是为了顾婉凝?
邵朗逸的婚礼定在两周之后,婚礼一过,便是康瀚民正式向江宁政府交接军政权力的易帜仪典。此前,两军重新安排布防,北地军事变动频繁,远在瑞士的虞靖远也偶有密电指点一二,因此陆军部和参谋部两处都十分繁忙。不过,虞浩霆今日来得这样早,倒也少见。等郭茂兰赶到陆军部的时候,桌上已经放了几份他签过的公文。
郭茂兰进去跟虞浩霆打了招呼,见他神色如常,看上去倒比前几日未见顾婉凝时还要镇定自若。按理说,今日这番情形着实该让他松一口气,然而,郭茂兰心中却莫名地惴惴起来。他出来走到卫朔身边,刚要开口,卫朔已寒着脸说道:“你等着。”
他话音刚落,郭茂兰已听见虞浩霆在里头打电话的声音——
“小姐醒了吗?”
“等她起床了告诉我。”
只这两句就已挂了。
郭茂兰眉头一皱,现在还不到七点,顾婉凝从前上课的时候也不过这个钟点才起床,怎么虞浩霆这样催着问?不想才过了二十多分钟,虞浩霆竟又打了电话回去——“她还没有起来吗?”“不要去叫,等她醒了告诉我。”
郭茂兰闻声惊异地看着卫朔,却见卫朔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如是再三,到了九点钟,虞浩霆已打了五六通电话回去。
今天原是安排了龚揆则等人过来开会,郭茂兰正犹疑着要不要想个说辞推了,虞浩霆却已走了出来,对他吩咐道:“我过去开会,你在这儿等着,官邸要是有电话,就来叫我。”
郭茂兰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对面办公室墙外的爬墙虎叶子已落了大半,剩下几片赤红摇摇晃晃地挂着,秋意寥落。他刚一走神,便听见虞浩霆说着话走了进来:“官邸那边没有打电话过来吗?”
他连忙起身摇了摇头,虞浩霆也不说话,径自走进去拨了电话:“还没有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你去叫一叫,我在这里等着。”
郭茂兰看了看表,才刚刚九点过半,便试探着问:“四少,会开完了?”虞浩霆抬眼瞥了他一下,并不答话,只是握着听筒,郭茂兰从他神色之间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只得默然。
等了约摸十分钟,电话那边才有了动静,虞浩霆听罢一言不发便撂了听筒,对郭茂兰道:“我回去一趟。那边的事情有朗逸和石卿,你在这里盯着,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到官邸。”
郭茂兰见他目光忐忑,脸色竟有些发灰,心中骇然,连忙答了声“是”。
虞浩霆上了车,低低吩咐了一句:“快一点。”
卫朔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四少,顾小姐性子柔韧,不会的。”
虞浩霆目光一颤,声音艰涩:“你不知道……”
郭茂兰传了虞浩霆的话,邵朗逸微一颔首,汪石卿则皱眉道:“出了什么事?”郭茂兰悄声说:“是顾小姐的事。”汪石卿点了点头,不再作声。这边一散会,龚揆则便叫住了他,两人走到楼前的草坪中间,龚揆则才沉声问道:“四少那边怎么回事?”
汪石卿沉吟道:“是顾小姐。四少和她已经闹了一阵子了,不知道今天又出了什么事。”
龚揆则眼中寒光一片,默然良久,才道:“四少什么时候动身北上?”
汪石卿道:“邵家的婚礼一过,四少就起程了。”
龚揆则点点头,淡然说道:“也不能再拖了。”
房间的门没有锁,卧室里也空无一人,虞浩霆怔了一下,一眼瞥见浴室的门关着,便走过去轻轻一拧,却反锁上了。虞浩霆神情一滞,重重推了两把:“婉凝!”
里面仍是悄无声息,他抬腿就踹开了那扇门——她坐在墙角,整个人都斜斜倚在壁上,双手抱在膝前,只望着地面,仿佛虞浩霆这样进来她也没有察觉。她身上笼着一件珍珠白的睡袍,淡薄的阳光隔着窗外的树影照起来,明明暗暗地在她身上晕开了陆离的光痕。
虞浩霆慢慢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迟疑地望着她,顾婉凝面色苍白,两颊却泛着艳异的潮红,嘴唇也肿着,虞浩霆去握她的手,尽是冰凉……他心里一阵钝痛,将她拥进怀里,她没有躲也没有挣,甚至一丝表情也没有,瘫软娇弱的身子毫无力气,只撑在他身上,她那样凉,让他几乎怀疑自己抱着的不过是一缕秋风。
他抱起她往外走,她倚在他胸口,几乎是——温驯的。
温驯?
他一时想不到应该和她说些什么,只好道:“那个姓岑的,我这就叫人放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看她,却见她一双莹澈的眸子正对上他的眼,那目光是从晚秋的寒潭中浸出来的,连她压抑到眼底的一抹羞耻也是冷的,她凉如春泉的声音有一些沙沙的倦意:“四少昨晚很开心吗?”
她的声音那样轻,却一鞭子直直地抽在他心上。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想跟她说,不是这样的,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紧紧抿着唇,把她放在床边。
昨晚,他一停下来就知道错了。
他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在他怀里晕过去的。他以为他总有分寸,可是等看见她纤细的腰际划出一道血痕,才想起去摘腕上的表。
他真是疯了。
她那样玲珑剔透的心肠,若真是心里有了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疏失大意到这个地步。
他竟然连这个都想不到?
他只是气她。
在他知道那瓶药之前,他一直都笃定,她总归是他的,不管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早晚都是他的。
她若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她只能是他的。
他这样自负,他从来都这样自负。初见她的那天,虽然他明明知道她有委屈有不甘,但是他觉得她总归是有那么一点愿意的,他就不信,若是换了旁人,她也肯?!可是她竟似一点也不想和他在一起,他居然只能拿她家里人来辖制她。好几次,他都想跟她说,我不过是吓你的,你就是离了我,我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可他却不敢去试,他知道,她要是真的走了,不管用什么法子,他都得把她找回来。
因了她,他再不能那样自负。
好不容易,她依了他。
他想,她果然还是他的,为什么不呢?这世上,除了他,她还能是谁的?可到头来,她不过是敷衍他。
一往情深深几许?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从来不信的那些情辞愁句,原来竟都是真的。
他只觉得这二十几年来,自己受过的苦楚全都加起来,也不及她给他的。
可他这样为她,她却毫不在意。
难道她的心不会疼吗?
他要让她知道,他的痛,他的苦,他要让她知道!
然而,当她蜷在他怀里,睡梦中犹带了惊惧之色,他一触她,她就喃喃呓语“疼……”的那一刻,他却一点快意也没有,只有怕,那样深重浓郁的恐惧,瞬间就漫上了他的全身。
他想起初见的那一晚,她娇弱地缩在他怀里,如凄迷春雨中摇曳轻颤的一枝海棠,他那样小心翼翼地温存她,还是弄疼了她,她抖得那样厉害,他知道,他看着她眼底都是泪水,却咬唇死忍,直到他吮开了她的唇,那眼泪才滚了出来沁在他脸上,可她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向都极力克制,他知道她应付不来,所以总是格外小心,哪怕是他们最亲密最激情的时候,他也不敢放纵自己,唯恐伤到她,可是这一次……
他怎么会这样对她?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四少昨晚很开心吗?”
等她说出这一句话,一根鞭子就狠狠抽落在了他的心上。他宁愿她哭,他宁愿她恼了他打他骂他,宁愿她一看见他就别过脸去不睬他。可她只是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让他知道,在她心里,前尘种种,他和她,都完了。
她不能这样!
他是错了,可是她不能,不能因为他错了这一次,就抹杀了他们之间的所有。
虞浩霆拥着她,解开自己的外套,把她的手暖进自己怀里。
她仍是静静的,既不躲闪也不挣扎。
他看见她锁骨边上有微微的擦伤,是他戎装上的领章刮伤了她。他想跟她说,他气疯了,他喝了酒,他是太在意她了……
可就算这样,他就能这样对她吗?
他说不出口。
陆军部的电话催到第四遍,谢致轩终于上楼来敲门:“四少,陆军部那边请您过去。”虞浩霆只是默然,一直到他觉着她的身子一点一点暖了过来,才终于放开她:“昨天的事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他替她裹好被子,起身走了出去。
她听见他在外头吩咐人:“好好照
看小姐,她身边不要离开人。一会儿叫大夫过来看看。”
他给了她那样的痛楚和羞耻,然后一句“错了”“以后不会了”就全都过去了吗?其实,她和他,原本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只是他掩饰得太好,让她几乎以为还有别的可能。她一早就已经明白的,只是后来,一不小心,忘记了。
“你知不知道,浩霆和那女孩子闹的什么别扭?”
虞夫人问得波澜不惊,谢致轩一面调弄着丫头怀里抱着的一只波斯猫,一面闲闲笑道:“之前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一回倒是我的错。”
虞夫人听了,却并无惊奇的神色:“哦?”
谢致轩回身坐到沙发上,正色道:“是我没看好她,让浩霆误会了。”
虞夫人淡淡一笑:“你略有疏失,她就能做出来叫人误会的事。可见,这样轻狂的女孩子是一点分寸也没有的。”
谢致轩闻言神色一凛,继而笑道:“姑姑,您把我调到官邸去,不会就是为了她吧?”
虞夫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我确实是想叫你到浩霆身边,替我留意一下这女孩子,倒没想着你还有这个本事。”
谢致轩思忖了片刻,道:“姑姑,我看顾小姐倒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而且,浩霆瞧着也是真的喜欢她,反正他和庭萱也没有婚约……”
“笑话。”他刚一说到这里,便被虞夫人打断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不要说浩霆,就是你,要娶这么一个女孩子回去,你问问你母亲答不答应?”
谢致轩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那您想怎么样?”
虞夫人搁了茶盏,面上仍是雍容淡泊的笑容:“我还能怎么样?做母亲的自然只想着自己的孩子好。”
谢致轩忽然敛了笑容:“姑姑,您让我去给浩霆做侍从官,那我就是他的侍从官,自然凡事都只能以四少为先。”
虞夫人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致轩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劝姑姑一句,顾小姐的事您还是慎重为好。”
虞浩霆回到栖霞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先吩咐人叫了芷卉下来:“小姐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芷卉低着头轻声答道:“顾小姐不肯看大夫……她一天都在房里,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虞浩霆闻言眉头一锁:“她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芷卉摇了摇头:“小姐什么都不肯吃。”
虞浩霆略一思忖,道:“你去看看今天的夜宵准备的是什么,拣着清淡暖胃的拿过来。”
芷卉应声而去,不多时便端了夜宵出来,一碗柏子仁白果粳米粥兑了蜂蜜,另有两样细点小菜,虞浩霆看了看,就自己接了过来。
顾婉凝立在一扇窗子边上,身上穿的还是早上那件白色的睡袍,长发如瀑,垂落在腰间。窗子大开着,夜风卷起窗前的纱帘,也卷起她肩头的青丝,轻薄的衣袖……仿佛她的人随时都会被卷进那夜色里去。
虞浩霆搁了手中的托盘,急急走到她身后,一手揽了她,一手关了窗子:“夜里站在风口上,你不冷吗?”
顾婉凝回过身来,直直盯着他:“你是怕我跳下去吗?你放心,你这里不够高,我要跳也不会在这里。”
虞浩霆脸色微微一白,刚要开口,顾婉凝忽然薄薄一笑:“你也不用拿旁人来吓唬我,我若是个有气性的,早就死给你看了。”
虞浩霆极力平抑住胸中的情绪,不动声色道:“过来吃东西。”说着,便拉着她坐了下来。
他原以为自己拿来的东西,她必定又不肯吃,正想着要怎么哄她,却见顾婉凝已舀了粥送进嘴里。他心中一松,便道:“我听芷卉说你一天都没吃东西,是厨房做得不合你胃口吗?你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官邸里没有的,就叫人进来做。”顾婉凝却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吃着东西,虞浩霆也不敢再惊动她,只是默然看着。
正在这时候,谢致轩忽然在外头打了报告,虞浩霆扬声问了一句:“什么事?”只听谢致轩在外面答道:“四少,蔡军长电报。”虞浩霆又看了一眼婉凝,起身走了出来。
两个人一进书房,虞浩霆从机要秘书手里接了电报,看过一遍,吩咐了回电的意思,便转脸问谢致轩:“你是来给淳溪当眼线的吗?”
谢致轩懒懒笑道:“我是从参谋部调来给四少当侍从官的。”
虞浩霆唇角一牵:“昨天的事你是故意的?”
谢致轩正色道:“昨天的事是我疏忽了,不过,你也有日子没回官邸了,我怎么知道你和朗逸要约在那儿吃饭?”他说着,话锋一转,“再说,你未免也太……她要真是跟别人有什么,还能这样大咧咧地把情书带回去给你瞧?也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对人家的,昨天我们回来,她一见郭茂兰脸色就变了,不过是晚了一会儿罢了,居然怕你怕成那个样子。你以前也不是这样……”
虞浩霆听他说着,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谢致轩见了,又想到早上的情形,犹疑道:“你不会是——你不会是打她了吧?那样一个女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虞浩霆闻言,狠狠剜了他一眼,谢致轩一吐舌头不敢再说,虞浩霆略有些烦躁地问道:“你不是要找只狗过来的吗?找了吗?”
谢致轩唯有苦笑:“四少,我昨天晚上才带她去看的,哪有这么快?”
虞浩霆冷冷“哼”了一声,谢致轩见状,又虚着声音问了一句:“你真打她了?”虞浩霆寒着脸道:“你有完没完?”却见谢致轩沉吟道:“你要是还喜欢她,千万别再跟她动手了。我觉着她那个性子……一味刚强或者一味柔弱倒都好办,我也说不好……你好好想想法子吧。”
他说的他何尝又不知道呢?虞浩霆微微点了点头:“你回去吧。”
然而谢致轩走到门口却又停住,犹豫了一下,才说:“浩霆,姑姑那里是认定霍庭萱的,你要是有了别的意思,她恐怕不能答应。顾小姐这里,你找人看好她。”
虞浩霆听他这样说,面容微霁:“你不是我的侍从官吗,那你帮我看着她?”
谢致轩一笑:“我尽量。”
虞浩霆在书房待了一阵,又转回来看顾婉凝,却见她已经偎在床边,像是睡着了。
他按开了一盏壁灯,在柔淡的暖光下看着她,他想,他再不会伤害她了,一丝一毫都不会,他有一辈子的时间陪着她宠着她,他总有法子叫她忘了这些事,他总有法子让她喜欢上他,他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吮,不料这一下,已惊动了她。
虞浩霆见她睁开眼睛,刚想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却见顾婉凝眼中先是迷茫,旋即已漫上了一片清冷,她撑起身子,抬手抽开了睡袍领口的缎带,那绸缎的衣裳瞬间就从她肩上滑落下来,昨夜他留在她身上的红紫印迹仍是清晰可见,虞浩霆呼吸一窒,连忙拉过被子掩住她:“你这是干什么?”
顾婉凝抬眼看着他,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四少没有兴致吗?那我睡了。”说着,便背对着他躺下身来闭了眼睛。
虞浩霆霍然站起身来,脸色惨白:“婉凝,你不能这样。”
顾婉凝仍是背对着他,沁凉的声音一点一点浸了他的心:“四少要是还有什么吩咐,不妨明白告诉我。”
虞浩霆双目一闭,缓缓坐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一般:“你不能因为我错了这一次,就抹杀了我们之前所有……”
“之前?”顾婉凝的声音仍是冰凉的,“之前四少和我做了笔交易,是我忘了,多谢四少提醒。”
虞浩霆一把将她挟进怀里,顾婉凝一惊,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转眼间已经淡然地望着他。
虞浩霆盯了她良久,忽然一笑,却有无限苦涩:“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都是白费,你就是要拣着最叫我难受的法子折磨我。没关系,你只要不为难你自己,你怎么样对我都好。我就是活该!谁叫我……”
他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站起身来对顾婉凝道:“你睡吧。我就在外头,你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顾婉凝也不看他,低低道:“我没有事要劳动四少。”
虞浩霆仍是涩涩一笑:“那也说不准,万一你想到了什么叫我生不如死的法子,总不能找不到人受着。”
霍仲祺一连许多天都没到栖霞来,一来他知道虞浩霆不在官邸,他又最是有心事的人,更不敢单独过来;二来邵朗逸结婚,找了他做伴郎,邵三公子是出了名的不耐烦各种繁文缛节,于是,许多琐碎的事情就都委在了他身上,他也少有空闲。直到他听说虞浩霆回了官邸,才撂了手边的事情到栖霞来。
霍仲祺进了侍从室,正看见谢致轩斜坐在办公桌上打电话:“我要只边牧,当然是要最好的……好,有了就告诉我,我亲自去挑……”他瞧见霍仲祺进来,匆匆说了两句就搁了电话,“有日子没见你了,朗逸结婚,你倒比他还忙。”
霍仲祺一笑:“四哥呢?”
谢致轩起身答道:“今天康瀚民要来,四少一早去接了。”
霍仲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只是一大早地就在办公室里说你那些狗的事儿,就不太像了。”
谢致轩闲闲一笑:“你还别说,这可是我眼下的头等大事。狗是给顾小姐找的。”
霍仲祺一怔:“她怎么想起来这个?”
谢致轩笑道:“我带她去了看我那几只,我瞧着她喜欢,就说找一只给她。”
霍仲祺听了,若无其事地问道:“她跟四哥和好了没有?”
谢致轩摇了摇头:“怕是还没有。”
霍仲祺探询地看了他一眼:“四哥这两天不都在官邸吗?”
谢致轩鼓了下腮帮:“就是回来得不凑巧。”
霍仲祺疑道:“怎么了?”
谢致轩叹了口气:“也怪我,没看好她,叫别人在她面前献了殷勤,正好让浩霆撞见了。我想着她这些日子一直都不太高兴,就带她去我那儿玩儿了一阵,没跟官邸的人打招呼……反正几件事情凑在一起,就闹僵了。我猜着……”他压了压声音,对霍仲祺道,“浩霆是对她动了手。”
霍仲祺闻言惊道:“四哥打她?”
谢致轩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声点好不好?我猜的。”
霍仲祺脸色一阵青白,良久,才沉声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她。”
“你去干什么?”
“你不是说她不高兴吗?”
谢致轩听了这句话,想起一件事来,笑道:“她是四少的女朋友,她高不高兴跟你有什么关系?”
霍仲祺被他说得愣在那里,停了一阵,忽然说:“她不高兴,四哥不是也不高兴吗?”
霍仲祺进了大厅,厅里的两个婢女见了他连忙躬身行礼,便问:“顾小姐在楼上吗?”那丫头想了想答道:“顾小姐刚才下楼往后面去了,应该是去了花园。”霍仲祺点了点头,径自往花园去找她。
此时已是深秋,虽然栖霞的花园里也植了许多秋日观叶的树种,却仍掩不尽一份天然的凉意萧瑟。顾婉凝裹着一条宽大的开司米披肩,立在一株正落叶的梨树旁。霍仲祺小心翼翼地走到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轻轻唤了一声:“婉凝。”
顾婉凝其实早已听到他的脚步声,只以为是官邸里的下人经过,便没有理会。此时听他一叫,连忙转过身来,见是霍仲祺,淡淡一笑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四少不在。”
霍仲祺听她这样说,竟一时语塞,半晌才勉强说了一句:“我听致轩说,你和四哥闹了别扭。”
顾婉凝低头一笑:“我怎么敢和他闹别扭?”
这原是句赌气的话,然而她此刻说来,却是 风轻云淡,只那笑容之中有无限凄清。霍仲祺看在眼里,心中如覆上了一层秋霜,酸凉地疼,一点一点淹进心底深处。
顾婉凝见他神色黯然,想着他必定是从谢致轩那里听说了前日的事情,她知道霍仲祺待人接物常有一份热心,又多少觉得她和虞浩霆的事,是因为他带自己去了陆军部的缘故,因此对她亦多了些关照,遂浅浅一笑:“你不用担心,没什么事的。”说着,便转身往回走。霍仲祺也不好再问,只默然陪着她回去。
此时,园中花朵稀少,只有几株醉芙蓉还在花时,顾婉凝从树旁经过的时候,不经意被花枝钩住了披肩上的流苏,她伸手解了下来,见那花开得正好,便想折了回去插瓶。霍仲祺见她有心折花,才总算放下心来。
顾婉凝折了近旁的几朵,又抬手去折远枝上的花,不料,她一伸手,衣袖缩了上去,霍仲祺一眼便看见她小臂近手腕处,几痕泛青的指印清晰可见,他一把便握住了她的手臂:“四哥他真的打你?”
顾婉凝被他骤然一握,已是一惊,还不及抽开,又听他问了这样话,慌忙摇了摇头:“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到了。”说着,便把手臂往回一抽,拉下衣袖,却见霍仲祺神色间尽是惊怒:“这明明就是……”
顾婉凝闻言急道:“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不关你的事。”
霍仲祺拉过她另一只手,将衣袖往上一捋,果然也有几道青痕,婉凝慌乱之下,手中的花都跌在地上:“你干什么?”
霍仲祺胸膛起伏,声急气促:“这怎么行?你别怕!我去跟他说。”说着,转身就走。
顾婉凝连忙追了过去:“小霍!”她匆忙之中脚下一绊,摔在地上。霍仲祺听她一声轻呼,回头一看,顾婉凝正抚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他赶忙抢过去扶她,却见她膝盖上擦破了杯口大的一片,已渗出血痕来。
霍仲祺心中一疼,抬手便将她抱了起来,要往回走,顾婉凝一推他的胸口:“这样不行,你把我放下!”霍仲祺还要往前走,顾婉凝已挣扎起来:“你快把我放下!”
霍仲祺只好皱着眉放她下来,顾婉凝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和他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管。你去帮我叫芷卉来。”霍仲祺仍是寒着脸站在那里。婉凝急道:“去啊。”霍仲祺咬了咬牙,只好去了。
“呵,这是唱的哪一出?”楼上的魏南芸隔着窗子瞧了半晌,嘴角一抹轻笑,自言自语道。
虞浩霆回到栖霞,芷卉就说了顾婉凝今天在花园里头摔伤了膝盖的事,他一见顾婉凝,也不管她神情冷厌,便去瞧她的伤处,见伤口不深,且已处理过了,才道:“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吗?”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答话,虞浩霆已对芷卉厉声道:“我说过没有?小姐身边不能离开人。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头一个就去给我扫院子!出去!”芷卉连忙躬身行了礼,眼圈儿里转着泪花,低头去了。
顾婉凝嫌恶地看了虞浩霆一眼:“是我惹了你,你用不着拿别人出气。”
虞浩霆看着她,寂然一笑:“我可不上你的当。我想过了,我要是发作了你,还得赔出几倍的小心来哄你。这种事情太不划算,我以后再也不做了。”
邵朗逸和康雅婕的婚礼虽然准备得仓促,但极尽奢华之能事却是免不了的。
婚礼选在国际饭店,江宁的军政要人,各界名流悉数到场,外国使节也凡请必至。虽然时至深秋,礼堂内外却尽是粉白两色的牡丹、玫瑰、百合……置身其中,恍如满目春光。按康雅婕的意思,礼服原本要从欧洲定做,但时间仓促,一来一往耽搁太久,就遍请了江宁和北地顶尖的缝纫高手,依着她自己的主意,赶了一件婚纱出来,四米多长的塔夫绸拖尾上缀满了珍珠水钻,熠熠生辉。
其实,不消这些似锦繁花、璨然珠宝,康雅婕也知道,她是这一日最引人注目的光辉所在。确切地说,不仅仅是这一日,恐怕此后的许多时日,她都是这里最光华夺目的女子了。她想,即使是虞浩霆身边的那个女孩子,也只能在她的暗影下。
她对顾婉凝,还是有些好奇的。
她在江宁这些日子,时常能听到关于这个女孩子的各种议论,千篇一律皆是虞浩霆如何宠纵于她,她总是不大相信。单凭在隆关驿,他那样冷冰冰地对待自己,她就不能相信虞浩霆那样冷傲的一个人,会去百般讨好一个女孩子。所以这一天,除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务求完美之外,唯一让康雅婕想要稍加留意的人就是顾婉凝。
虞浩霆来得有些迟,他到的时候,邵朗逸已站在红毯尽头等着康雅婕了。虞夫人一看见他,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蹙,既有惊讶又带着一点意料之中的叹息——他果然是带着顾婉凝来的。
顾婉凝穿着一件冰蓝色的长旗袍,除了同色的缎边之外,还别出心裁地镶了一圈白蕾丝花边做滚边,因为天气冷,身上又搭了一件纯白的貂绒披肩。她明眸翦水,皓颜如玉,穿着这样沁凉的颜色,晶莹剔透直如冬日的第一片雪花。
婚仪刚一结束,虞浩霆就带着顾婉凝走到了虞夫人身畔,虞夫人仍注目着邵朗逸和康雅婕,淡然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迟?”
虞浩霆道:“我有些公事耽搁了。”
虞夫人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事事都要你自己处置吗?”说罢,再不开口,也不看顾婉凝。她周围的一班女眷连魏南芸在内见状都不作声,瞬间便隔开了四周的热闹,顾婉凝仍是神情萧散地立在虞浩霆身边,仿佛她和周遭的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虞浩霆的神色一冷,唇角反而划出一丝笑意:“母亲。”虞夫人转脸望着他,虞浩霆轻轻一牵顾婉凝:“这是婉凝。”
他此言一出,四周更加安静,连龚揆则和钟庆林的夫人也都不自在起来,虞夫人却仍是不动声色,缓缓扫了顾婉凝一眼,微笑着说:“你身边的女朋友也换得太勤了些,我都记不得了,你要是能学学朗逸,也让我少操点心。”
钟夫人高雅琴最是年轻不羁,此时听虞夫人这么说,便笑道:“夫人这话太拘着四少了,邵公子从前也有许多女朋友的。他们这个年纪,难免贪玩儿,还没定下心呢!”
虞夫人听了笑道:“我也是说说罢了,还不都由着他们?我也懒得操这个心,再过两年,自有人替我管着他。”
虞浩霆闻言漫不经心地一笑:“我今日带她来见您,就是想告诉母亲,以后不必再费心去记旁人了。另外,您要是想知道婉凝的事,直接问我就是了,用不着叫致轩和三姨娘盯着,他们谁知道的都没有我清楚。”说罢,对众人略一点头,牵着顾婉凝转身去了。
这一班女眷皆是惊疑不定,魏南芸也笑不出来,只觑着虞夫人的脸色,却见虞夫人仍是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真是孩子气。”
此时,康雅婕已另换了一身鱼尾礼服,挽在邵朗逸身边与宾客寒暄,只有眼尾余光时时扫在顾婉凝身上。
她忽然有些气馁,又仿佛有几分安心。康雅婕只觉得自
己和顾婉凝比起来,有些过于艳丽了,可又似乎艳得还不够。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然而今日她才知道,原来美丽和美丽也是不一样的。她的美,便如手上的婚戒,是钻华辉映中的绮艳鸽血,一览无余的靓丽,叫人唯有赞叹,最是要搁在这金粉繁华之中才相得益彰。
而顾婉凝不是。
她站在那里,不言不笑,却让人连赞叹都忘记了,她的好看不在人眼里,只在人心里。哪怕她的人在这华堂绮筵之上,可是见了她,却叫人无端端地便想起雨浸菡萏,月落春江……
康雅婕有些气馁,她原想着她今日这样的艳压桃李、光华夺目,凭什么人也不会美过她去,直到她真的见了顾婉凝,才惊觉,原来有些事是比无可比的。然而,这气馁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旋即又安下心来,她和她这么不同,难怪虞浩霆对自己这样冷淡。那么,喜欢自己的人自然也不会注目她的美。
虞浩霆牵着顾婉凝一路和人打着招呼,走到了邵朗逸身边,淡淡一笑,向新郎新娘道了恭喜,便对邵朗逸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邵朗逸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什么事?”
虞浩霆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邵朗逸轻轻一笑:“你借我的地方是为了这个?那怎么不早说?我改个日子行礼。”
虞浩霆亦笑道:“你说得倒轻巧。”
康雅婕闻言一怔:“你们今天还有公事吗?”
虞浩霆道:“邵夫人不用担心,是我的一点私事,不会耽搁朗逸的。”康雅婕颊边一红,转脸和别人说话去了。
邵朗逸却又问虞浩霆:“你现在是要去我那里吗?”
虞浩霆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九点之前就走了,你要洞房花烛也来得及。”
邵朗逸笑道:“我不过去,你去吧。”
车子开出国际饭店,虞浩霆握着顾婉凝的手,轻声问道:“你不问问去哪里吗?”
顾婉凝只望着窗外渐染墨蓝的夜色:“问不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虞浩霆沉默了一阵,说:“我们明天去看看你外婆吧,过两天我要去北边,可能耽搁时间会比较长。”他见顾婉凝不答话,便追问了一句:“好不好?”
顾婉凝仍是朝着窗外:“四少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子开进了一处庭院,绕过高大的影壁,顾婉凝才发现这条路是开在湖中的,湖面开阔,远处都掩在树影中,也不知是不是边际。此时明月清辉,粼粼波光浸润了深秋的夜色,亭台楼馆如同浮在水面上一般,湖心的小岛上亦建了楼阁,却是只能乘船而至了。
车子开到岸边,虞浩霆拉着顾婉凝下了车,已有一艘画舫等在那里,载了他们直至湖心的小岛。顾婉凝下了船,四下一顾,说:“这里比瓴湖还大。”
虞浩霆合掌握住她的双手:“这园子是朗逸的,我借来用一用。”说罢,转脸对郭茂兰吩咐了一句:“叫他们开始吧。”便揽了顾婉凝上楼。
顾婉凝刚上到水榭的二楼,只听湖面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她抬眼看时,只见一道红光疾速冲出,划破了墨蓝色的夜空,旋即,一片光彩夺目的星雨在天幕中绽开,还未及落在湖面,又有几道流星般的金白光芒直冲上去,霎时间,各色烟花绚烂夺目,在湖光水色之间,亦幻亦真,令人心旌神摇。顾婉凝也一时看住了,她眼中赞叹,面上却不露出喜色,只是扶着栏杆凝神观望。
她正看着,忽然听见身后虞浩霆道:“他们要放好一会儿呢,你要不要先来吹了蜡烛?”她转过身去,却见桌子正中不知何时摆上了一个奶油蛋糕,虞浩霆正依次点着上头的蜡烛,一颗一颗暖黄的烛光闪烁起来,映在他的眼眸深处。
虞浩霆见她迟疑便过来拉她:“我这几天事情忙,今天又赶上朗逸的婚礼,我只叫他们准备了这个,等明年你生日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过。”
四周的烟花兀自闪耀出千般华彩,蛋糕上的蜡烛已渐渐有了烛泪,顾婉凝走到桌前,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闭了眼睛,静静地沉吟了片刻,随即睁开眼睛,用力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
虞浩霆切了一块蛋糕盛在碟子里递给她,柔声道:“你许了什么愿?”
顾婉凝接过蛋糕,看了他一眼,“说出来就不灵了。”
虞浩霆微微一笑:“我不信这个,你跟我说说,兴许我有法子给你办到呢?”
顾婉凝背对着他,轻声道:“只要四少愿意,一定办得到。”
虞浩霆划蛋糕的手略略一滞,强笑了一下,却掩不住语气中的艰涩:“……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
空中正绽出几朵硕大的金紫色烟花,将水榭中照得如白昼一般,顾婉凝回头望了一眼虞浩霆,见他只是低头切着桌上的蛋糕,心中莫名的一阵酸楚。
邵朗逸和康雅婕刚刚下到舞池,便听见康雅婕轻轻“咦”了一声,邵朗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隔着大厅的一排窗子,已遥遥望见泠湖方向一朵一朵的烟花腾空而起,大厅里的宾客也有走到窗边张望的,这边一曲终了,那边的烟花仍然未停。
“今天不年不节的,谁家的烟花放得这样大手笔?”
高雅琴瞧了一阵,诧异着说。她心下忖度,江宁城里的达官显贵此刻十有八九都在这里,且今天是邵家的婚礼,怎么会有人挑着日子来别这个苗头?虞夫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不答话。
这时,邵朗逸携了康雅婕过来和虞夫人寒暄,邵朗逸的母亲和虞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当年邵朗逸的大哥在徐沽阵亡,邵夫人伤心之下,郁郁而病,第二年竟亡故了。虞浩霆大半时间都随父亲在军中,虞夫人便将邵朗逸接到虞家照拂,因此邵朗逸同这位姨母十分亲厚。
高雅琴等人一见新娘子过来,自然便端出了十二分的热络,围着康雅婕问长问短。邵朗逸则立在虞夫人身边,含笑旁观。
虞夫人微侧了头,低声对邵朗逸道:“是他在你那里弄的花样?”
邵朗逸俯下身子轻声道:“姨母一猜就中。”
虞夫人轻轻一叹:“他要哄女孩子高兴,什么时候不行?偏偏挑今天,叫旁人知道了,倒以为你们生分了。他没分寸,你也不劝劝他?”
邵朗逸微微一笑:“今天是婉凝的生日,之前我也不知道,要不然我就换一天行礼了。”虞夫人看了他一眼,冷道:“这是什么话?你不要处处都迁就他。”
两人正说着,康雅婕忽然朝这边问道:“朗逸,今天是哪里在放烟花,你知不知道?”
邵朗逸淡然道:“是泠湖。”
“那是什么地方?是公园吗?”
邵朗逸走过来牵着她的手:“是我的一处园子。”
康雅婕闻言一怔:“怎么今天在那里放烟花?”
邵朗逸一面拉着她起身,一面说:“浩霆借了我的地方给人过生日。”
康雅婕一听,挽着他低声问道:“是那个顾小姐吗?”邵朗逸点了点头。
“今天虞四少说的私事就是这个?”
邵朗逸不置可否地一笑,康雅婕神色微微一凉:“她算什么?也值得这样。”
邵朗逸玩味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值不值得,都是浩霆的事。”
康雅婕有些嗔恼地瞧着他:“那你干吗要今天借园子给他?”
邵朗逸道:“我的就是他的,至于他用来干什么,我不过问。”
康雅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更有些着恼:“之前你跟他说,早知道要改个日子行礼,也是说的这个吗?”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康雅婕脸色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淡淡一笑:“行礼的日子是挑出来的,生辰却是不能挑的。”
康雅婕冷冷道:“她年年生辰,怎么能跟我的婚礼比?”
邵朗逸低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康雅婕不禁面上一红,只听他的声音里蕴了许多宠溺的笑意:“你要是喜欢,我们每年都照这个样子玩儿一次,怎么样?”
康雅婕一听,忍不住掩唇一笑,刚才的事却忘了大半。
似乎是梦到了什么,顾婉凝突然间醒过来,深沉的夜色罩在宽大的卧室里,仿佛时间都不再走动,她捞起搭在床边的披肩裹在身上,悄悄走了出来。
客厅里开着一盏壁灯,柔细的一点暖光像是闪烁的烛火。虞浩霆侧身躺在沙发上,睡得很沉。他平日里总是身姿笔挺,此刻这样侧在沙发里,肩膀手臂都搁得有些勉强,连枕头也有一些露在沙发外头,十分委屈的样子。大约是他之前总是翻来覆去的缘故,盖在身上的一条绒毯大半都落在了地上。顾婉凝看了一阵,终于俯身将落在地上的毯子拉了起来,盖在他身上。
然而,她的手一触到他温热的气息,便立刻缩了回来,逃也似的转身疾走。于是便没有看见,沙发上本该沉沉睡着的人,嘴角却划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青榆里的巷子太窄,车子开不进去,只好都停在巷口。虞浩霆拉着顾婉凝从车上下来,早已有人沿街封了路,巷子里头也站了岗哨。
“这巷子太小了,我之前叫他们另找了一处宅子让你家里人搬过去的,你干吗不肯?”虞浩霆四下打量着说。顾婉凝一下车便朝对面望了一眼,见原先那间药店还在,才低了头跟在他身边:“我觉得这里很好。”
婉凝的舅母知道虞浩霆要来,便躲在了房里,在窗帘缝里大气也不敢出地往外瞧着,婉凝的舅舅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个阵仗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对顾婉凝道:“你外婆日日念着你,不知道多担心……”他说到这里,忽觉不妥,连忙住口,见虞浩霆只是四顾打量着院子,并没有留意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外婆——”顾婉凝低低叫了一声,坐到了外婆身边,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虞浩霆已跟了过来,对她外婆点头道:“梅老夫人。”
外婆淡淡看了他一眼,浮出一个叹息般的笑容:“四少请坐。”
虞浩霆依言在婉凝身边坐下,温言道:“浩霆今日才登门拜望,礼数不周,还请您包涵。”
“四少太客气了,前些日子若不是四少请了江宁最有名望的大夫过来,我的病也不会好得这样快。”外婆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语气间全无谢意,十分冷淡。
虞浩霆略一思忖,望着婉凝的外婆正色道:“我知道您一直为婉凝担心,之前是我多有唐突,没有照顾好她。不过请您放心,以后我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她该有的名分,我一定会给她。”
他这样说着,顾婉凝的头垂得更低,既不敢看着外婆,也不肯看虞浩霆。而外婆的目光落在虞浩霆身上,眼神却有些游离:“四少言重了,我们这样的寒门小户,实在是不敢高攀,还是请您另觅佳配吧。”
虞浩霆闻言一怔,他料到婉凝的外婆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想着她所担心的不过是婉凝的终身,所以先就剖白了一番,却没想到她竟这样直接,踌躇道:“您若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尽可对浩霆直言……”
顾婉凝见状微一咬唇,对虞浩霆道:“你到外面等我一会儿,好不好?”虞浩霆听她这样说,便对婉凝外婆点了点头:“那您保重身体。”起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婆孙二人,外婆在顾婉凝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婉儿,他刚才……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当年……也这样跟我说,绝不会让你母亲受半点委屈。这世上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她说着,双眼一闭,一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顾婉凝连忙握住她的手:“外婆,您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说到底,他不过也是一时的兴致,过了这阵子就算了。”
“傻孩子,我就是担心你将来,他这样的家世身份……婉儿,眼下他待你必然是千依百顺的。”外婆摇头道,“只是将来要是有了什么变故,你千万不要强求。”
顾婉凝柔柔一笑:“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想着早点离了他才好。您不是说过吗,咱们一家人好歹总能过日子,将来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外婆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的性子不像疏影,你母亲……她是太痴了……”她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婉儿,你的事情,他没有疑心吧?”
顾婉凝轻声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隔了这么远,而且我们在江宁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外婆点了点头:“如今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和旭明都平平安安,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
从青榆里出来,虞浩霆也没有再去别处,直接和顾婉凝回了栖霞官邸。两人默然吃了晚饭,顾婉凝起身要走,虞浩霆忽然道:“你不问问我几时走吗?”
顾婉凝停在他身后,淡然说了一句:“四少的公事不是我该问的。”也不等虞浩霆再说什么,便出了餐厅。
顾婉凝在楼前的草坪上慢慢踱着步子,芷卉挽着件薄绒斗篷跟在她身后。
“你的性子不像疏影,你母亲……她是太痴了……”
外婆的话叫她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庆幸。
母亲……怎么会那样傻?她在报上看到那人和陶淑仪结婚的消息,竟然还想着要当面去向他问个究竟。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她是想着他见了她,就会回心转意吗?或者,一定要他亲口说了,她才能死心吗?
“你的性子不像疏影”。
她怎么敢像呢?
这世上的女子总以为自己的情敌必是另一个更娇更艳更妩媚的女子。其实,真正碾碎了那些情谊的不过是权势利益罢了,跌到这个漩涡里来的,又岂止是她母亲一个人?
她想起昨日婚礼上的康雅婕,那样的光彩夺目,众人钦羡,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桩交易。即便是当年夺了她母亲幸福的陶淑仪,不也是另一场交易吗?
那她自己呢?她却是连和人做交易的资格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如果这些事她都不知道该多好,或许她也会像母亲当年那样,就这样跟着他,信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交在他手里……就算最后不过是一场空梦,也总是梦过的。
而她呢?
她什么都没有。
“婉凝,醒一醒,婉凝!”
虞浩霆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没事,没事的,宝贝是在做梦呢。”
她知道这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母亲俯下身子把她搂在怀里,她知道她是要走了,她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她想跟她说,可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妈妈!她分明是在叫,可母亲像没有听见一样,松开了她。
她听见枪声,那件绣着白梅花的旗袍上洇开了一团一团的血雾,怎么会?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那血溅在了她脸上,是温热的,不是母亲,是他,他受伤了,他怎么在这里?他不能在这里。虞浩霆,你不能在这里!母亲呢?温热的血浸透了一朵一朵的白梅花……虞浩霆,你不能在这里……
她霍然回头,黑洞洞的枪口几乎抵住了她的额头,她看不见握枪的人,但她知道是谁。那枪从她眼前缓缓移开,指向她身后。
谁?谁在她身后?妈妈……妈妈……你快走!不对,他不会朝妈妈开枪的,不会的。那是谁?他要杀谁?是他吗?虞浩霆,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能在这里,你怎么一个人?你走!卫朔呢?别开枪!她用手去扳那支枪,却怎么也扳不动。别开枪!虞浩霆,你走啊!然而,握枪的人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唇角掠过一丝冷笑:
“你骗我。”
她知道她是在做梦,她攥住他的手臂,喘息不定地看着他,嘴唇也不住颤抖,她听见值夜的丫头在外头问:“四少有什么吩咐?”
虞浩霆扬声道:“去温一杯牛乳过来。”
她靠在他怀里,他身上穿着件白色的立领衬衫,温热的气息隔了衣裳烫着她的脸颊,他轻轻拥着她,等她静了下来,才俯在她耳边轻笑着问道:“你梦见什么了?一直叫妈妈也就罢了,怎么还叫卫朔?”
顾婉凝一怔,惊疑地问道:“我还说什么了?”
虞浩霆寥落地一笑:“你叫我走。我这么叫你害怕吗?”
顾婉凝默默咬着嘴唇不肯开口,虞浩霆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你不用怕,我明天就走,你好多天都不用看见我了。”
顾婉凝诧异地望着他:“你明天就走?”
虞浩霆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眼眸闪出一抹明亮的笑意:“怎么了?舍不得我?”
顾婉凝立刻垂了眼睫,从他怀里向外一挣,虞浩霆却揽紧了她:“婉凝,等我回来你再气我,行吗?我明天一走,真的好些日子都见不到你了。”他说着,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冷不防肩头骤然一疼,竟是顾婉凝张口咬在了他肩上。虞浩霆却浑然不觉一般,仍然拥着她柔声说道:“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心里没有我。昨天晚上你出来看我,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宝贝,等我回来你再气我吧……”
顾婉凝死死咬在他肩上,她跟自己说要恨他,他那样逼她骗她折磨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一点恨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她不恨他又能怎样呢?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还嫌她陷得不够深吗?他一定要把她拽进万劫不复的境地吗?她慌乱地想着,惊觉鼻息间一股淡淡的腥甜,下意识地便松了口,方才听见虞浩霆低不可闻地“嘶”了一口冷气。
她遽然坐直了身子,惶惑地看着他,正在这时,已经有丫头端了牛乳进来,虞浩霆接过来试了一口,递到她面前:“不烫的。”
顾婉凝低头握着杯子,匆忙喝了一口,等那丫头带上门出去,才微微抬了眼,去打量虞浩霆的肩膀,只见几点血痕已从他衬衫上渗了出来。
虞浩霆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给我留个记号,好叫我天天都念着你。”
顾婉凝忽然想起了什么,喃喃道:“那天……你也伤在这里……”她说着,心里气恼,竟有几颗泪珠滚了下来。
虞浩霆皱眉笑道:“早就没事了。”他心中一动,伸手托在了婉凝腮边,“你这几颗眼泪我可要好好留着,难得你为我哭一回。”
顾婉凝面上一热,别过脸去,虞浩霆踌躇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婉凝,我在这儿陪着你好不好?”
顾婉凝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这是四少的地方,您想怎么样用得着问别人吗?”
虞浩霆目光一颤,站了起来:“我明天一早就走了,我不在,你有什么事就告诉致轩。我不会过来的,你睡吧。”
他走出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