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出燕坪镇,郭茂兰忽然从前座递过来一包东西,顾婉凝接过来一看,里面却是一小包一小包的话梅、橄榄、陈皮:“到眉安的路况不好,车子颠簸,四少怕小姐坐车不舒服。”说着,又递了水壶过来。
顾婉凝默默拆了一袋鸳鸯话梅,捡出一颗含在嘴里,酸甜的滋味从舌尖渗到喉咙,她抱着这一堆杂七杂八的零食,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又吃了两颗盐渍橄榄,拧开水壶喝了水,却渐渐有些困了。
车子又开了一阵,后座突然“咚”地响了一声,郭茂兰回头一看,却是顾婉凝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手里的水壶跌了下来,他连忙叫司机停车。
开车的侍从叫齐振,这两年一直就在郭茂兰手下,郭茂兰一叫停车,他也反应过来事情不对,按说一路颠簸,顾婉凝就是困了也不会睡得太沉,怎么这样大的声响她竟然没有醒?
郭茂兰拉开后车门去看顾婉凝,连叫了两声“顾小姐”,顾婉凝都没有反应,齐振看着就有些慌了。这些日子,行辕里人人都看得出来这女孩子是虞浩霆含在嘴里怕化掉的心肝宝贝,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不声不响就晕过去了?就算是病了,也没道理这么急:
“郭参谋,这……回行辕还是去崇州?”他说去崇州意思就是去医院,燕坪镇的行辕里虽然有医官,但军医拿手的都是外科,不比崇州的医院科室齐全。
不想郭茂兰却一边转身一边缓缓冒出一句:“去广宁。”
“广宁?”
齐振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察觉郭茂兰手里的枪竟已顶在了他肋下。齐振这一惊非同小可,旋即明白过来:“郭参谋!总长……”不等他再往下说,郭茂兰已“咔嗒”一声按开了保险:“转过去,开车。”
齐振被他逼到车边,咬牙平了平心绪,低声道:“茂兰,你听我说,这种事情错不得,你不能对不起……”最后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身子一错,就去扭郭茂兰的手臂。然而郭茂兰已料到他不会老实,不等齐振挨到他,一手扣住他的肩膀就把他按在了车上,枪口在他腰上重重捅了一下。
齐振知道自己身手不如郭茂兰,本想着趁他不防备还有一线可能,没想到郭茂兰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当下放声道:“郭茂兰,有种你就打死我!我没你这样的长官,也没你这样的兄弟!当初我到栖霞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现在要是有人过来,我就一枪打死顾小姐,你信不信?”郭茂兰知道他是想拖时间,巴望着能有虞军的人经过,一句话就封了他的口。郭茂兰看着齐振牙都快咬碎了的神情,一阵心酸,可是现在他却耽误不起这个工夫:“回去告诉四少,顾小姐我带到广宁去了。”停了停,又冷然补了一句,“好好练练你的身手,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别事事都指着卫朔的人。”说罢,握枪的右手在他颈后一切,齐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振一有了知觉,立刻挣扎着爬起来,跑到最近的哨卡给燕坪镇行辕挂电话,然而虞浩霆却不在,接电话的是林芝维。
林芝维一听那边上气不接下气的竟然是他,心里就是一凉,齐振的话只有三句:“郭茂兰是李敬尧的人。通知往广宁方向的所有关卡,拦下郭茂兰的车。顾小姐在车上。”听完这三句,林芝维整个人都凉透了。
虽然这样跟林芝维传了话,齐振却知道十有八九是来不及了,郭茂兰敢留他一条命,就是算好了即便他醒过来通知了虞浩霆,他也已经过了薛贞生部的驻地。况且,郭茂兰的通行证件已经是虞军中级别最高的,他们这次送顾婉凝走用的是虞浩霆的座车,即便是林芝维这边打招呼,都未必有人拦得下他。
果然,林芝维的电话刚打下去,立时就有两个哨卡回话:郭参谋的车上午已经过去了,因为车窗是遮光,车上有没有其他人却说不清楚。
林芝维放下电话犹自不能相信,郭茂兰居然是李敬尧的人,还这样轻而易举地拐走了顾婉凝?眼看虞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们这是想拿顾婉凝换什么?难道能叫虞浩霆为了这女孩子退出锦西?这怎么可能?
听齐振把事情说完,汪石卿和叶铮都面带忧色地看着虞浩霆。
汪石卿担心的是如果李敬尧真拿她逼虞浩霆退兵,虞浩霆要怎么办?这女孩子跟虞浩霆牵扯极深,又是刚刚失而复得,最是放在心尖儿上的时候。他们一时不要锦西也不是不可以,但却不能是为了这个缘故,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虞浩霆怎么向江宁政府交代,他今后还怎么带兵?
叶铮心里却是难过郭茂兰居然是李敬尧插在这里的钉子,还插得这么深!
郭茂兰高他两届从定新毕业,两个人在旧京也有来往,这一年多他们一同随侍虞浩霆左右,郭茂兰每每都比他能体贴虞浩霆的心意,虞浩霆对顾婉凝的痴心,他看着都觉得心疼,更何况郭茂兰?可如今他居然能把四少眼珠子一样的心肝宝贝绑到李敬尧那里去!真他妈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而虞浩霆脸上却一丝怒意焦灼也没有,静静地跟齐振说了一句:“你下去吧。”转脸便对汪石卿道,“照我们先前商议的,后天晚上动手。”
他这样不动声色,汪石卿和叶铮都是一愣,虞浩霆看了看他们:“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叶铮忍不住开口道:“四少,那顾小姐……”
虞浩霆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轻飘飘地抛下一句:“我们逼得越狠,她就越安全。”
顾婉凝一醒过来便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刚要起身,微微一想背脊忽然就有些发凉。她之前是在去眉安的车上,就算是睡着了,到眉安上船的时候郭茂兰一定会叫醒她,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睡得这样死。
她打量身边的床帐,质地上好,纹饰更是华丽鲜明,只是周遭光线暗淡,不知道是已经到了傍晚还是外面的窗帘遮光。她悄无声息地撩出一条缝隙向外张望,这房间大约也是个套间,陈设都是中式,地上铺着锦绣团花的酱色地毯,她只能望见近处的梨花木桌椅,和一个花鸟刺绣的四扇围屏。这里不是燕坪镇的行辕,郭茂兰他们不应该随便把她带到别处的,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婉凝静静听了一阵,窗子外头似乎有人走动,房间里却静无声息。她大着胆子揭开帐幔,看见自己的小皮箱立在床尾,她想了想,下床将帐子拉好,光着脚走到门边,在门后贴墙站着,顺着合叶缝隙往外看。
外面的客厅里已亮了灯,坐在硬木椅上喝茶的人正是郭茂兰。顾婉凝看见他总算松了口气,刚要伸手开门,忽然从外面晃进来一个带着随从的年轻人,门缝太窄,她看不大清楚这人的样貌,但这人身上卡其色的军装却绝不是虞军的服制,只听那人笑嘻嘻地对郭茂兰道:“人还没醒呢?”
顾婉凝一惊,手便缩了回来。她没听见郭茂兰答话,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进来那人又接着说道,“你用的什么药?不会出什么事吧?我进去瞧瞧。”郭茂兰起身在那人面前一拦:“这里的事情就不用曹连长操心了。”
顾婉凝听着外面的声音,心中狂跳,转眼打量四周,一眼看见靠窗的平头案上搁了笔墨砚台,想也不想就走过去,顾不得墨汁沾污,便把那砚台紧紧握在手里,靠在门边一动不动听着外头的声响,那“曹连长”还在,“这小妞儿能让虞浩霆退兵?你不会是蒙我姐夫的吧?”
郭茂兰仍是十分冷淡的声气:“这件事自有督军定夺,曹连长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去问督军。”
“你少拿我姐夫压我,你护着这小妞干什么?难道还盘算着回头去跟虞浩霆?”
顾婉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是郭茂兰把她给卖了,这里多半就是广宁,他说的督军便是李敬尧。他们要拿她去跟虞浩霆谈条件?真是可笑。她从前总是担心她的身世会让她早晚有一天陷入这样的境地,没想到这境况竟来得这样快。
外面仿佛是有些推搡的声音,只听那姓曹的忽然提高了声音:“怎么?虞浩霆的女人旁人看不得吗?我告诉你,惹急了我还就收拾了她。你们这些龟儿子愣着干什么?没看见有人跟老子动手吗?”
顾婉凝听到外面声音纷杂,突然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嘴里念叨着:“我还就非要瞧……”她抓着手里的砚台就朝那人脑后奋力砸了过去,那人话没说完,“扑通”一声直直摔倒在地上。外面的人也忽然没了动静,顾婉凝站在门口一看,郭茂兰正单膝跪压在一个人背上,旁边还倒着一个。
郭茂兰抬头打量了她一眼,唇边笑意艰涩:“小姐受惊了。”
顾婉凝犹自攥着手里的砚台,喘息不定:“你现在带我回去,我保证你没事。要是你回不了江宁,月白怎么办?”
郭茂兰放开那人,缓缓站起身来:“难为小姐还为我打算。”
他之前压住的士兵松脱出来,便抢过去看被顾婉凝砸翻的“曹连长”。只见那人脑后竟渗出不少血来,还蹭着墨汁,红黑混杂,十分骇人,当即就叫“来人”。外头旋即冲进来一班侍卫,领头的一见这个场面也吓了一跳,皱眉看了看顾婉凝,却不说什么,只吩咐人赶紧把那曹连长抬出去找大夫。
顾婉凝知道是走不脱了,冷冷看了郭茂兰一眼,转身回去穿上鞋子,脸上手上溅的墨汁也不擦,径直走出来在客厅里坐下:“我饿了,我要吃饭。”
虽然明白虞浩霆说得没错,但叶铮和林芝维都觉得,即便事实如此,他未免也太淡定了些。广宁城如今被虞军围得铁桶一般,却不知顾婉凝如今是怎么样,谁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叶铮心里头除了咒骂郭茂兰,竟只能盼着李敬尧赶紧送个信儿来。很多时候,漫无目的地“等”,才是最折磨人的一件事。
卫朔却是担心虞浩霆。
顾婉凝先前住的房间里到了深夜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一阵走进去,虞浩霆果然一声不响地坐在床边,身边搁着棋盘棋谱,竟是一个人在闷头打谱,见他进来,忽然问了一句:“婉凝的外婆过世了,你知不知道?”
卫朔一愣:“不知道。”
“欧阳怡没告诉你吗?”
他骤然提到欧阳怡,卫朔心头震了一下,木然道:“欧阳小姐年初的时候出国了。”
原来如此。
虞浩霆又搁了一枚棋子,沉着声音仿佛是跟卫朔说话,又仿佛是自言自语:“李敬尧是想让我活剐了他。”
卫朔听了他这样说,总算有些放心。他最担心的不是虞浩霆因为顾婉凝的事失了方寸,而是担心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先前顾婉凝失了孩子,旁人也都眼见着虞浩霆伤心,可是只有他明白虞浩霆自责极深,从来就没有真正释怀过。如今顾婉凝出事,说穿了也还是因为他。
卫朔只怕他想到这个,又触了旧伤,此刻知道他眼下把事情都记在了李敬尧头上,反而放下心来。他才刚要退出去,外头却有人敲门通报:“总长,霍参谋来了,要见您。”
虞浩霆站起来就往外走,卫朔刚放下的那颗心又悬了上来。什么紧急军务也用不着霍仲祺大半夜地从前线赶到这里,难道也是为了顾婉凝?他从哪儿得的消息?想起之前在江宁的旧事,卫朔跟在虞浩霆身后就暗暗皱了眉。
霍仲祺原是跟着薛贞生麾下的炮兵团驻扎在酉山,今天晚上碰巧有事到指挥部,薛贞生却突然向他问起郭茂兰,说是事情十分蹊跷,先是他中午开车去了广宁方向,接着却是燕坪镇行辕那边打来电话,要连人带车务必拦下,待听说人已经走了,也没再有其他的吩咐。
霍仲祺一听,没来由地惴惴起来,思前想后还是打电话过去问了叶铮,叶铮拗不过他,支吾着说了,霍仲祺来不及跟薛贞生交代,只说虞浩霆那里有事,匆匆忙忙就往燕坪镇赶。
他知道虞浩霆珍重顾婉凝,但李敬尧想用她胁迫虞浩霆罢兵却是异想天开。
四哥不是他,若是他,天塌下来都能不顾的,可四哥不行。方才薛贞生说之前布置的事情并没有变故他就慌了,四哥是不要婉凝了吗?曾几何时他最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却最叫他惊骇。
霍仲祺心乱如麻地开车出来,夜风一吹,人便清醒了不少。
见了四哥,他说什么?说他为了婉凝什么都能不顾?笑话!他得救婉凝,可他救不了,他得让四哥救婉凝!
霍仲祺一路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慢慢有了主意。
为了她,他什么都能不顾的,况且,他本来也没什么值得在意。
“你是不是有什么短处在李敬尧手里?”
顾婉凝不吵不闹,吃过早饭就坐在窗边看书,翻了几页忽然抬起头来,盯着郭茂兰问道。她原先猜测郭茂兰能有此举,必然是李敬尧一早安插在虞浩霆身边的亲信,如今既然揭穿了身份回到广宁,就该换回锦西的服制,然而他今天过来身上却仍是虞军的军服。
郭茂兰远远坐在一边看着她。
昨天被顾婉凝砸翻的人是李敬尧的小舅子曹汐川,还是他的警卫连连长,虽说有些纨绔,但从军几年,也是杀过人沾过血的,居然叫她一砚台砸进了医院。
李敬尧小二十个姨太太,只这个曹汐川是原配夫人的幺弟,正牌黄马褂,要是在平时,吃了这样的亏,非找回来不可,可昨天砸他的是顾婉凝,他也只能认了,连他姐姐都无计可施地连连叹气:“这样的时候,你去招惹那女人做什么?”
这女孩子娇娇小小,发起狠来倒颇有几分机敏绝烈,当初死在自己手里的冯家二公子就吃过亏,如今又长了两岁,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怕了。他正想着,听见顾婉凝这一问,却无言以对,只好所答非所问地回道:“小姐放心,我在这里,一定保护小姐周全。”
顾婉凝见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再追问,低头想了想,咬唇道:“要是我平安回去,我尽量照顾月白。”
郭茂兰一怔,喉头动了动,良久才道:“多谢小姐。”
锦西富庶,李敬尧多年来兢兢业业地刮钱,家大业大,人口又多,督军府修得宏大堂皇,临时“招待”顾婉凝的院子也十分精致,后面还有个小花园,只是四处都是卫兵。顾婉凝在院子里转一转,身边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丫头。
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她倒没什么可想的了,暂时来说,这里的人不会把她怎么样,而她也不过是牌桌上的筹码。不管是桥牌还是麻将,也不管是谁叫牌谁梭哈谁点炮谁开和,都不是筹码能决定的。
至于虞浩霆会怎样,她也不愿意去想。
她在燕坪镇这十几日,异乡风物阻隔了世事扰攘,叫她把从前的事情都远远地抛了去,可这一下变故却将她从情愫缠绵中拽了出来。郭茂兰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拐了她来给李敬尧交差,可是她不会做什么英雄救美的痴梦。他到这里不是来和她重修旧好的,是来拿他的千里江山的,她能指望他吗?
若是她死在这里,那句“我等你”就是她此生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或许多年之后午夜梦回,他想起她来还要有几分唏嘘,倒是凄美得很。
可她要是不想死,她能等得来他吗?
她不愿意去想,她怕疼。
她需要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她就极认真地吃饭。
督军府的厨子倒没有因为兵临城下失了水准,尤其是一道金黄红亮、鲜香微辣的鲤鱼让她吃得很有几分满足。
可是很快,倒胃口的事情就来了。
“鄙人的招待,顾小姐还满意吗?”一路畅通无阻,不打招呼就走进来的,除了主人李敬尧之外,再不会有别人。
顾婉凝头也不抬一边剔着鱼刺一边问:“这道菜是什么?”
李敬尧略怔了一下,看着她碟子里的鱼肉答道:“干烧岩鲤。”
顾婉凝接着又问:“那烧这菜的师傅叫什么?”
李敬尧皱眉道:“顾小姐有事吗?”
顾婉凝总算剔好了鱼刺,抬头直视着他:“若我不死在这里,等这师傅过些日子自己开了馆子,我是一定要去捧场的。”
李敬尧听着她的话,脸色一变,唇角抽动了两下:“顾小姐说笑了,我不过是请小姐到舍下做几天客,哪说得上生死这么严重?况且,虞四少也必然不会让小姐有什么万一。”
却见顾婉凝慢慢嚼了嘴里的鱼肉,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我们就不用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吧?您要是有空,还是去帮我问一问,这是哪位师傅的手艺。”
李敬尧昨天见郭茂兰抱着她下车,半掩在怀里的雪白面孔惊鸿一瞥,便感叹果然是个美人儿,怪不得郭茂兰说这女孩子是虞浩霆的珍爱之人。但他也清楚要用她要挟虞浩霆退出锦西怕是不能,不过,有这么一个筹码在手里,自己的身家性命却是多了一重保障。此时见她这番做派,兼之昨天又砸翻了曹汐川,越发让他觉得这女孩子在虞浩霆身边是娇纵惯了,不晓得天高地厚。
一边想着,一边又去打量顾婉凝,只见她穿着一件玉色的立领衫子,无花无绣,衬着一条阔摆黑裙,黑漆漆的两条发辫自肩头齐整地弯在脑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眼角眉梢的冷艳里犹带着几分稚气。分明还是个女学生的样子,过几年再添些风情,那就是尤物了,虞浩霆倒当真是艳福不浅,若是换个时候,他见了这女孩子也非要弄到手不可。
“既然顾小姐什么都明白,那就麻烦您待会儿写封信,告诉虞四少一切安好,叫他放心。”
几个人杵在这里,顾婉凝也没了胃口,站起身来用餐巾擦了擦手:“我劝你还是算了,他要是想跟你谈,不用我写什么信;他要是不想跟你谈,我写信也没用。虞浩霆是什么人,你真的不知道吗?”
李敬尧听她对虞浩霆直呼其名不觉有些诧异,上下打量着她“嘿嘿”一笑:“顾小姐也不用太妄自菲薄,这件事——我信小郭。”说罢,瞥了郭茂兰一眼,“至于虞四少是什么人,自然还是顾小姐最清楚。”
顾婉凝虽然镇定,但终归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他这么一说,脸便微微有些红了。
李敬尧见她雪肤微晕,秋水空濛,清艳不可方物,虽然不能造次,却也忍不住要逗弄她一下,“再说,那姓虞的要真是个无情无义的,顾小姐大可留在广宁。我家里十八房姨太太,倒不介意凑个整数,反正我也不吃亏。”
他话一出口,郭茂兰霍然便站了起来,顾婉凝面上却没有了羞惧之色,反而低低一叹:“虞四少虽然多的是女朋友,但人却傲气得很,尤其爱面子,你碰一碰我——我保证他拆了你全家的骨头。”说着,也朝郭茂兰看了一眼,
“要不,你问问小郭?”
她声音温和清脆,如屋檐下的风铃,荡漾开来却让四周都静了。
李敬尧一时说不出什么,打了个“哈哈”,道:“顾小姐不愿意写信,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还请小姐借件随身的东西出来。若小姐还是不肯,那就只好让我的人自己找了。”
顾婉凝这次来锦西,身边带着的不过是几件衣裳和两本书,她想了想,转身回到房里从颈间摘下一直带在身上的那块翠,走了出来。李敬尧见她手里攥了东西,便伸手去接,顾婉凝却不看他,径自递到了郭茂兰手里。
没等李敬尧谋算好究竟怎么跟虞浩霆谈条件,虞军的炮弹已划开夜色落在了广宁的外围防线上。
第二天一早太阳出来,薛贞生的第十五师离广宁的城墙已经不到五公里了。李敬尧没想到虞浩霆竟然这样不管不顾,眼看城东的阵地就守不住了,好在虞军也没有继续动作。
李敬尧匆忙派去见虞浩霆的是他的幕僚长吕仕泽。
吕仕泽之前曾劝他投靠沣南,然而李敬尧逍遥日子过久了,实在不愿意受人辖制,且暗自盘算着自己偏安一隅,并不碍着旁人,若是将来虞戴开战,还未知境况如何,他犯不着现在押宝,说不定日后他们胶着不下,倒要来笼络他。
没想到虞浩霆刚收了北地四省,转脸就跟他发难,他起初还以为虞浩霆不过是做做样子,想要他学康瀚民易帜谈和,直到虞军占了蒲岩、箕溪,他才省悟这个刚接班的代总长怕是要拿他立威。一边重新布置防线,一面派人联络戴季晟,想着戴季晟必然不能坐视虞军侵入西南。谁知戴季晟几番敷衍却始终按兵不动,无可奈何之下,他在崇州犯险一搏,却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吕仕泽并不相信李敬尧莫名其妙绑了个小姑娘回来能有什么用处,这种手段一个不好惹翻了虞浩霆,更要坏事。不过,最坏的境地也不过如此了。
他在隆康行营等了半晌,来见他的人不是虞浩霆,却是个未语先笑的年轻人,看军衔不过是个少校,风度却极好,若不是一身戎装,倒像个世家公子:“我是十五师的作战参谋霍仲祺,总长外出公干还没有回来,吕先生有什么事就先和我谈吧!”
吕仕泽心里憋气,但面子上却仍是一团和气:“吕某受李督军所托求见虞总长,有要事相商,不知道霍参谋做不做得了主?”
霍仲祺哂然一笑:“军中的事情我自然是做不了主。不过,总长的事情我倒还拿得了主意。”
吕仕泽见他如此轻佻,一惑之下电光火石之间倒想起一个缘由来:“早年吕某在英国求学时曾和访欧的霍敬林霍次长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霍参谋……”
“原来吕先生和我叔父是旧识。”霍仲祺笑容不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您更应该安心了。”
吕仕泽听他说姓霍,又见了他方才的言谈态度,便猜测这年轻人多半是霍家子侄,此时一听他是霍万林的儿子,释然之余更是惊讶,心道江宁政府的政务院院长霍万林膝下只有一个独子,竟也肯放到前线来:“既然如此,吕某就闲言不叙了。督军托我转告虞总长,锦西愿意即日易帜,归附江宁政府,若总长来日南下,锦西上下必然倾尽全力,甘效犬马,不知总长意下如何?”
霍仲祺听完他的话,忽然面孔一冷,轻轻蹙了蹙眉:“大约吕先生没明白我的意思。”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肩章,“我方才说过,军中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吕先生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吕仕泽沉吟片刻,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方锦盒推到霍仲祺面前:“那就烦请霍参谋把这个——转交给虞总长。现下,督军府上正在接待一位贵客,若是广宁一陷战火,这位贵客的人身安全势必难以保障。所以,还请虞总长三思。”
霍仲祺略抬起盒盖看了一眼,便迅速合了起来:“好,我知道了。吕先生还有其他的事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吕仕泽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刚要起身告辞,门外突然渐次传来士兵整装行礼之声。
转眼间,已有几个军官簇拥着一个冷冽英挺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不用去看领章上的金星熠熠,单是他身上带出的威压冷肃便让吕仕泽知道,来人就是虞浩霆。他连忙起身致意,却见虞浩霆只是冷然点了点头:“吕先生是要走了吗?”
吕仕泽原以为这次来是见不到这位正主了,没想到还会有此一遇,忙道:“吕某此来是受督军托付,和虞总长商议——”
“吕先生要说的,都跟小霍谈过了吧?”虞浩霆却一点请他落座的意思也没有,直直打断了他的话。
“呃,是,不过……”虞浩霆来得突然,又是极冷淡的态度,吕仕泽一时拿不准应该先跟他说什么,而虞浩霆似乎也并没有兴趣让他开口:“我也有件事要请吕先生告诉李敬尧。”
吕仕泽忙道:“虞总长请说。”
虞浩霆面无表情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吕先生的家眷,如今都还在广宁吧?”
吕仕泽心中惊骇,不知道他忽然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所谓何意,竟不知该不该点头,却见虞浩霆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马鞭,“我有个很心爱的女朋友如今也在广宁,麻烦你们好好招待,回头要是她有什么不高兴——”话锋一转,唇角扬起一个让吕仕泽如浸寒冰的“微笑”来,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
“我就屠了广宁城。送客。”
吕仕泽惶惶然被叶铮送了出去,霍仲祺脸上的笑容也倏然而退,将桌上的锦盒递给虞浩霆:“四哥——”
虞浩霆打开来一看,正是顾婉凝早前当掉筹钱又被杨云枫买回来的那个翡翠坠子,质料颇佳,上头雕的是一枝梅花,她说是她母亲的遗物。
大约是带在身边多年,原先的缨络颜色都有些褪了,有一回他想起来,便叫人用极细的玛瑙珠子重新串了条链子配上。此时握在手里,沁凉温润的触感贴在掌心,刹那间就让他想起了那些甜涩缠绵的过往。
那些早已成灰的伤口又悄无声息地渗出血来,他居然让她在自己身边落进了这样的陷阱!
他吃过一次亏,竟然还有第二次!
她走的那天,偎在他怀里柔柔地对他说“我等你”——他却不敢想她此时此刻该是用怎样的心情在等着他。
霍仲祺见他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已是心急如焚,低声道:“四哥,我去换婉凝,李敬尧一定同意,江宁那边我们也好交代。”
李敬尧山穷水尽,把婉凝当成了救命稻草来胁迫虞浩霆,可是虞浩霆的处境和康瀚民、戴季晟却不同,江宁毕竟有个国民政府的架子,虞浩霆虽然手握重兵,隐有大权独揽之意,但政界人事纷杂,府院要员里头不是没有掣肘之人。康瀚民这些人行事无须再向别人交代,他却不行,就是军中也不乏老资格的长辈敢出来呛声,只不过虞浩霆接班之后从未有行差踏错罢了。
如今锦西已是唾手可得,即便是虞浩霆想要罢兵,也得有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否则无论是参谋本部还是江宁府院他都没办法交代。
因此,霍仲祺便想用他自己去换顾婉凝。
不管是对李敬尧还是对江宁政府,政务院长的公子都远比参谋总长的一个女朋友要紧得多。虞浩霆大可拍电报回去告诉父亲,他阵前被俘落在李敬尧手里,不用虞浩霆费神,徐益那些人自会想法子来料理残局,若罢兵言和是政府的意思,那四哥就没什么再可顾虑的。
哪怕万一父亲真舍得他这个不肖子,至少,他也能换了婉凝平安。
然而,虞浩霆却不置可否,霍仲祺还要再说,他已摇了摇头:“锦西我们一定得要,婉凝——我也不会让她有事。”
吕仕泽带回来的话让李敬尧喜忧参半。
喜的是虞军没有继续进攻广宁且虞浩霆既然说顾婉凝是个“很心爱的女朋友”,那多少还是有些顾忌;忧的是虞浩霆不过二十几岁,再练达沉稳也免不了年轻冲动,“屠城”这样的话撂出来,还真让人心惊胆战。
万一他真舍了这女孩子,那自己此番掳她前来,不啻又在虞浩霆心头加了一把火。他如今赌的不过是虞浩霆的一念之间,这未免也太窝囊了些。
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人想得越久,就越容易衡量出利弊得失。他不能等着虞浩霆想明白了坐以待毙,他得让他急起来。
李敬尧咬牙一笑,吩咐人去叫特务营营长瞿星南。
一身精悍之气的瞿星南就没有吕仕泽那样斯文谨慎了,李敬尧让他转告虞浩霆:
三天之内,虞军若不退到隆康以南,他就把顾婉凝绑到东郊的工事里去。
虞浩霆上次没怎么招呼吕仕泽,听了这话,却把瞿星南请进办公室谈了十多分钟。
瞿星南出来的时候,汪石卿和他擦肩而过,正看见他侧脸上一道虬曲的伤疤从左眼眼尾一直蜿蜒进衣领,等知道了李敬尧的话不由心中默想,他们要真把顾婉凝扔在东郊的工事里,他倒是很愿意这样一了百了。
瞿星南带回来的消息很让李敬尧惊喜,也越发让他觉得自己的决断高妙,一味服软没用,果然还是要发起狠来吓一吓那姓虞的才好——虞浩霆虽然没有直接应承退兵的事,但却承诺三天之内着人到广宁详谈。李敬尧也知道虞浩霆的军令得顾及江宁政府的面子,所以只要他愿意做出个姿态,再给些好处,能让虞浩霆跟江宁政府那边交差,保全广宁甚至锦西未必就没有希望。
呸!什么将门虎子,参谋总长?一个女人就将了他的军。
不过,那小丫头确实是个可人儿,他那些姨太太里头,就是相貌最出色的小九当年也没有这小妞标致,冷冷俏俏就勾得人心痒,还不知道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越是看起来不像妖精的女人越是妖精。可惜偏偏动不得,想来想去,倒是那个画洋画儿的沈菁又冷又傲的神气有那么两分意思。
李敬尧深吸了一口烟袋,吐出这么多天来最舒散的一个烟圈:“仕则,你觉着我们怎么谈?”
吕仕泽锁着眉头沉吟了一阵:“督帅,要紧的不是怎么谈,是跟谁谈。”
“你有没有去过黔安?”顾婉凝翻着手里的杂志问郭茂兰。
这几日在李敬尧府里,除了郭茂兰之外,她几乎不和旁人说话,沉静冷淡的样子倒是很像她当初刚到栖霞的情形。
“没有,我从定新毕业之后就在旧京,后来又跟着四少到了江宁。”郭茂兰走过来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杂志,摊开的那一页上是一大幅瀑布的黑白照片,旁边注明是“玉龙河瀑布”,页脚还绘着车船线路——顾婉凝看完了自己带来的小说,就叫人找了报纸杂志来看,最近两天,她整日翻来翻去的都是旅行杂志。
郭茂兰沉吟道:“玉龙河瀑布是龙黔第一胜景,徐霞客说‘高峻数倍者有之,而从无此阔而大者’,不过我也一直没机会亲见。”
顾婉凝听着,轻轻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一看。”说着,忽然又问,“那你去过九塘吗?”
“我毕业那年和同学一起到九塘去看过潮。”郭茂兰听她问到九塘,便猜度她多半是在杂志上看到了观潮的文章,“我们是在盐官看的一线潮,人能听见潮声如雷,江面上还是平静无波,等到潮头过处,确是雷霆万钧,震人心魄。”他一面说一面想起六年前和方皓、孟祥嵩在九塘观潮的情景,当真是同学少年意气峥嵘,那天晚上,三个人意犹未尽 对酒当歌,相约十年之后再聚观潮。
如今孟祥嵩调到了华亭警备司令部的装备处,方皓则待在邺南的一个混成旅,一班同学里头只有他跟着虞浩霆,在别人眼里最是前途无量。虞四少身边的人,放出去到哪里都压过别人一头,云枫三年前才到绥江,北边的仗打下来就升了团长。
那他呢?
“杂志里也是这么写的,就是浪头大一点吗?我想不出。”
顾婉凝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郭茂兰微微一笑:“九塘离江宁很近,明年请四少陪小姐去看就是了。”
顾婉凝脸上却没有笑意,只是低头翻着手里的杂志:“我还想去西陵湖,是和泠湖差不多吗?我觉得那里风景未必有多美,不过,有那么多人为它写诗填词,还是应该去看一看。”
郭茂兰听到这里,惊觉她的言外之意竟是恐怕没有这些机会了,脱口便道:“总长不会让小姐出事的。”
顾婉凝搁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着他:“你把我带到这里,却没有提醒李敬尧固守崇州,为什么?”
郭茂兰怔了怔,却是无从答起。
顾婉凝幽幽一笑:“因为你也觉得锦西的战事才是最要紧的。”
郭茂兰深深吸了口气:“这件事茂兰是有不得已之处,等事情了结,我自会向总长请罪。”
“你有你的不得已,他也有他的不得已,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只是——”顾婉凝唇边噙着一丝寥落的笑意,“不想做别人的‘不得已’。”
郭茂兰望着窗外,神情寂寂:“这两年,四少没有一天不记挂小姐,我们都看在眼里,等您回到江宁就知道了。小姐怎么想我都无所谓,可是您应该信四少。”
顾婉凝听着他的话,眼中却是少有的迷惘,她不是不想信他,可是她信不信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顾婉凝忽然展颜笑道:“你和月白是怎么认识的?”
汪石卿见虞浩霆沉默不语,霍仲祺又是一脸急切,不免心中惴然:“总长,还是我去吧。”
虞浩霆应承李敬尧派人谈判是他意料之中,然而广宁传来消息点名要小霍去谈,这番用心却是昭然若揭,于公于私,霍仲祺的身份都比顾婉凝贵重许多。其实现在的局面,李敬尧根本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就算是叫薛贞生派个团长去广宁,李敬尧也只能谈。可是,他不怕谈不拢,霍仲祺却怕。汪石卿越是看着小霍眼底压抑不住的焦灼,就越觉得顾婉凝还是回不来的好,与其让别人小心翼翼地去谈,倒不如他去。
还没等虞浩霆答话,霍仲祺已抢道:“不行。我过去,李敬尧才能放心我们是真的肯谈。”
他知道,虞军上下,除了虞浩霆就只有他才关切顾婉凝的安危,若是四哥这里松了口,那别的人就更无所谓婉凝的生死了,譬如石卿。可是这话他却不能说明,他凭什么比旁人更在意她呢?
傍晚,虞浩霆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手心里摩挲着顾婉凝的那块玉。
如今他们按兵不动,对外的说法是顾念广宁百姓城郭围城待机,这件事不能让江宁那边知道。
对婉凝而言,让小霍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就算谈不拢,按李敬尧的想法,有霍仲祺在手里,实在是没必要再扣着婉凝惹他不痛快。但小霍肯犯险,无非是顾着他和婉凝的情分,不愿意让他为难。
可他对婉凝的事情却是另有打算,究竟什么人合适去走这一遭,一时之间他也有些犹疑,他们要说的,他都想得到,可是他的打算还不能跟他们说。
兵事无完全,求万全者无一全,所以在崇州他毫不犹豫地去冒险。战场上的事,有六成把握他就敢试,剩下的四成他信自己能在战局之中找出来。
可是,他不能让她去冒险,什么样的意外差错他都不敢去想。在她身上,他的疏失大意已经太多,他甚至觉得,与其这样,他宁愿让她离自己远远的——只要她平安。
他正想得心口发疼,卫朔忽然在门口叫了一声:“四少。”
虞浩霆点头示意他进来:“什么事?”
卫朔走到他面前站得笔直,沉声道:“广宁,还是霍公子去吧。”
虞浩霆看了看他,双手撑住下颌:“为什么?”
卫朔皱着眉,语气似乎有些犹豫:“霍公子会把顾小姐平安带回来。”
虞浩霆唇角弯了弯,眼里却没有笑意:“我明白。小霍和石卿想得不一样,不过,我不想让他为了我去犯险。”
卫朔眉头皱得更紧,他是虞浩霆的侍卫长,职责只是护卫虞浩霆的安全,军中的事情他不该说什么,汪石卿和霍仲祺的闲话他更不能说。
他早就看出来汪石卿不喜欢顾婉凝,之前叶铮糊里糊涂地把顾婉凝送走就是他的主意,这件事交给汪石卿,顾婉凝十有八九是回不来。要是她有什么闪失,四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一天舒心日子。
至于霍仲祺,虞浩霆总以为小霍着紧顾小姐是因了自己的缘故,卫朔却知道不尽然。当初在悦庐,小霍对顾婉凝的呵护照料就非同一般,此番顾婉凝出事,他这样急切更是不言自明。
然而汪石卿也好,霍仲祺也好,都是虞浩霆兄弟一样的人,尤其是小霍,从小就被虞浩霆当成亲弟弟看待。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他万万说不出来,可他又从来不会在虞浩霆面前说谎。
卫朔绷着脸想了许久,总算想到一个说法:“让霍公子去,也是为他好。”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虞浩霆也不明所以,只探寻地看着他。
卫朔舔了舔嘴唇,却避开了虞浩霆的目光,“之前车祸的事,霍公子一直觉得对不起您,也对不起顾小姐。要是这次能把顾小姐平安带回来,霍公子也能……也能……”
虞浩霆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小霍跟你说的?”
卫朔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一时僵在那里,虞浩霆看他这个样子,苦笑了一下:“好,我知道了。”
仲祺这样想吗?呵,他有什么对不起他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婉凝有了孩子,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有人敢这样算计她,他哪里还能去怨别人?
虞浩霆居然真遣了霍仲祺来广宁,李敬尧着实放心了许多,看来虞军确是有心罢兵,否则万不敢把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送到他手里。这位霍公子倒也有意思,摆明了的一摊浑水他也敢蹚,真不知道是胆子太大还是人太蠢。
他又问了郭茂兰,郭茂兰一听说霍仲祺要来,也有些吃惊,只说这位霍公子年少风流,在江宁最出名的本事就是情场得意。
李敬尧听罢,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也是个仗着他老子在外头耀武扬威的败家玩意儿!”
骂归骂,广宁接待霍仲祺的排场却是十足,李敬尧倒不单是为了伺候好他,更要紧的是安定广宁的人心。
霍仲祺也真没让他们“失望”,一身少校军服衣线笔挺,白手套纤尘不染,一路过来,让作战多时疲惫不堪的锦西驻军看来十分刺目。
更让人不爽的是,整间会议室里,连陪他来的高级参谋伍宗明和李敬尧的特务营营长瞿星南都算上,军衔最低的就是他,霍仲祺却浑不在意,由着伍宗明和吕仕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仿佛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过了一阵子,竟从衣袋里摸出颗包着金蓝彩纸的巧克力,闲闲剥开送进嘴里。
初初一谈,自然是谈不拢,伍宗明虽然是十分尽心的态度,但事事说到最后,都只一句“这个要请示总长”,让李敬尧很是憋气。
还不到一个钟头,拿糖纸叠了半天鸟的霍仲祺忽然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我都有点儿乏了,咱们就到这儿吧?”
吕仕泽和李敬尧对视了一眼,都看出这个公子哥是个不理事的,正经事只能跟伍宗明谈,便笑道:“霍公子要是累了不妨先去休息,这里的事情我们先和伍参谋谈,有了眉目再请霍公子过来。”
霍仲祺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那你们谈着,我去见见我四哥的女朋友。”
李敬尧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顾婉凝。按说,他们要见顾婉凝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怎么?不行?”霍仲祺不耐烦地朝他们这边扫了一眼。
李敬尧略一沉吟,他们人在广宁,似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便打点出一副笑脸来:“哪里哪里,应该的。”在会议室里匆忙扫视了一遍,吩咐道,“星南,你陪霍公子去见顾小姐,好好招待。”
“是!”瞿星南闻言立刻起身,霍仲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唇角一斜:“你让这么个人看着虞四少的心肝宝贝,也不怕吓着她。我四哥可是说了,婉凝有什么不高兴,他就屠了广宁城。”
李敬尧“嘿嘿”一笑:“霍公子放心,这是我的特务营营长瞿星南。顾小姐在广宁的安全还是郭参谋负责。”
霍仲祺一听,冷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郭茂兰这个人我得带走。”转头就对伍宗明道,“这一条加上。”
说着就往门口走,临出门时忽然又转回头来笑嘻嘻地瞟了他们一眼,“我说要不这样吧——你们这就把四少的女朋友送回去,我留在这儿,咱们慢慢谈?”
他此言一出,连伍宗明的脸色也微微一变,李敬尧和吕仕泽不防他这样直白,还未及反应,他已经施施然晃了出去,也不知道他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听说你们李督军娶了十八个姨太太,都在督军府里吗?”
顾婉凝正百无聊赖地趴在临窗的桌子上拆一副九连环,忽然听见外头问话的声音极为耳熟,遽然转头望向郭茂兰——
之前郭茂兰同她说霍仲祺要来广宁,她并不相信他们会这样失策,然而此时,窗外说话的人却分明就是小霍。
一旁的郭茂兰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刚起身查看,霍仲祺已经走了进来,身边除了两个虞军的侍卫,还有颊边疤痕狰狞的瞿星南。
霍仲祺眼看见顾婉凝,整个人俱是一松,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九连环,面上就有了笑意:“这几天吓着你没有?”
顾婉凝看见他却没有一丝宽慰的神色,反而是满眼的不可思议:“你来干什么?”
霍仲祺凝眸望着她:“我来接你回去。”
婉凝一怔:“你们——你们答应李敬尧什么?”
“还在谈。你放心,不管怎么样,四哥都不会让你有事的。”霍仲祺说着,转了转桌上的茶盏,盯了郭茂兰一眼,“顾小姐喜欢喝红茶的,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随手一挥,就将那半盏残茶打翻在了桌上。
郭茂兰依旧是默然站在门边,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霍仲祺却不肯放过他,径直走到他面前含笑打量着:“李敬尧到底许了你什么?”
郭茂兰的目光漠然落在门外的庭院里:“茂兰有负总长信任。”
霍仲祺轻轻一笑,两根手指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两下,转脸对瞿星南道:“我有几句话要跟顾小姐说,麻烦两位出去等等?”
瞿星南审视地看了看他,沉着脸色道:“不行。”
“要不,您把我的人也带出去?”霍仲祺也不着恼,仍是带着几分嬉笑觑着瞿星南,“这儿到处都是你们的人,我都不怕您扣下我,您还怕我带着人跑了?您不信我,也得信您自己吧?”又偏过脸对郭茂兰道,
“麻烦郭参谋帮忙劝劝,成吗?我得替我四哥传几句私房话,这种事你们听着也没意思,是吧?”
瞿星南冷厌地瞥了霍仲祺一眼,刚一转身,却见郭茂兰已经走了出去;霍仲祺淡然一笑,摆了摆手,跟他过来的两个侍卫也退了出去。
跟着霍仲祺来的那两个侍卫都是卫朔手下的人,也和郭茂兰认识,此时却都眼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其中一个从他身边经过时,突然偏着头狠啐了一口。
郭茂兰只是木然站在檐下,不防边上有人让了支烟过来,他讶然转头,走近他身边的却是面色阴沉的瞿星南。
郭茂兰接过烟来摸出火机点了,顺手将火机递给他,自己闷闷吸了一口。
瞿星南亦点了手里的烟,把火机还回来的时候,忽然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见过你妹妹吗?”
郭茂兰一愣,诧异地望着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瞿星南却不看他,轻不可闻地说道:“你真的见过?”
郭茂兰心下一惊,刚想追问什么,瞿星南却已走开了。
他们一支烟没抽完,霍仲祺已推门走了出来:“走吧?”
瞿星南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顾婉凝,也不答话,默然陪着他便走。顾婉凝立在门边,一双明眸静如深湖,郭茂兰望着她,轻声道:“霍公子都到了,小姐总该信四少了吧?”
吕仕泽和伍宗明谈到下午,却纠缠起军费来。李敬尧本心所谓易帜归附不过是个名义,因此先高姿态地表明日后无须江宁政府负担军费开支。没想到伍宗明却当面就给否了,称锦西若然归附,军费装备自然要由江宁政府划拨,至于锦西上缴中央的税赋数额,日后自有政务院和参谋本部再来协商。吕仕泽一愣,既然是这么一个空对空的说法,他们又何必在这儿谈这个?
而伍宗明话锋一转,又自顾自地开始计算此番虞军南下的耗费,吕仕泽旋即省悟所谓“军费”云云不过是个幌子,虞浩霆是要跟他们榨一笔钱,这一点倒也不出他们所料。只是伍宗明算来算去,开出的价码着实太高,吕仕泽做不了主,伍宗明这里也没什么回还的余地,只好各自回去请示。
钱,李敬尧是有预备,然而却没想到伍宗明张口就是百万银洋,这个数就让李敬尧颇有几分肉痛了,且这两年虞军专门围着锦西查禁他的大烟生意,几个和他相熟的烟贩都被江夙生抓住就地枪毙了,从锦西到龙黔一片风声鹤唳。虽然这门生意是禁不绝的,但也着实少了许多进项,李敬尧想到此处更是心头火起:“先人板板!他打了老子还让老子给他贴钱?”
吕仕泽温言劝道:“督军,虞浩霆开口要钱倒不是坏事……”
其实不用他说,李敬尧也明白,既然虞浩霆开口要钱,那就是有心罢兵,加上他又遣了霍仲祺过来,保住锦西大约是靠谱了,可这笔钱未免数目太大。
吕仕泽见李敬尧阴着脸不说话,便道,“如果实在谈不下来,依我看不如咱们先给一半。把钱和那丫头给虞浩霆送过去,留下这位霍公子,等虞军退出锦西之后,再说剩下的一半。”
李敬尧咬牙点了点头:“你再想法子压一压。妈的!虞浩霆这小子又不穷。”
吕仕泽听着心中苦笑,穷不穷的谁还会嫌钱少?
这年头打仗打的就是钱,李敬尧虽然刮钱刮得厉害,花起钱来却小气得很,锦西的兵蛮硬不怕死,他手下也很有几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狠角色,但他们装备火力打打土匪还行,跟虞军一比,看着就让人觉得气馁,拼过去也是炮灰;但凡李敬尧肯在这上头下点本钱,他们倚着地利死守也不至于败得这样狼狈。他眼看着这几仗下来,虞军拼得并不凶,有些地方根本用不着那样的火力,但第九军自军长唐骧以下都打得一板一眼,教科书式的步炮配合十分从容,这样的打法锦西的兵别说拼,见都没有见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虞军是在拿他们练兵。
吕仕泽不由心中一叹,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虞浩霆是志存“高远”,戴季晟亦是野心勃勃,无论最后鹿死谁手,他们占着锦西的好山好水,恐怕都是怀璧其罪,欲求偏安而不可得。
就在这个当口,郭茂兰忽然到军政长官公署来见李敬尧:“既然督军和虞四少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那也该让我带阿柔走了。”
李敬尧眯着眼睛打量他:“茂兰,你以为你离了广宁,虞浩霆能放过你?你还不如就留在广宁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郭茂兰淡然一笑:“我的事情,督军就不必费心了。除非,您是想把我交给虞四少。”
李敬尧摸着头“哈哈”一笑:“小郭,你多心了。我是真看重你是个人才。这样吧,等我这边谈妥了,虞军一退过隆康,我马上就送你和阿柔走,这也是为了你们安全。”
“好。”郭茂兰直视着李敬尧,冷然答道,“不过,我要见阿柔。”
李敬尧挤出一丝苦笑:“好歹当年我也救过你一命,你就这么不信我?”
郭茂兰仍是不置可否地盯着他:“我有话要跟她说——你让我见一见她,我就告诉你虞四少为什么敢让霍仲祺到广宁来。”
李敬尧被他盯得心中一颤,略一沉吟,点头道:“好,你到隔壁等一等,我这就叫人带阿柔过来。”
郭茂兰在隔壁的办公室等了快一个钟头,头上还贴着纱布的曹汐川才带着一个女孩子出现在了门口,神色讥诮地招呼了一句“郭参谋,你们兄妹俩慢慢聊”,便带上门走了。
那女孩子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立领圆摆上衣和落到脚踝的长裙,身材纤弱,面色苍白,一双圆润的眸子里带着些慌乱,显是受了惊吓。
郭茂兰站起身朝她走过来,轻声道:“阿柔,你放心,很快就没事了。”
那女孩子怯怯地低着头:“哥,我害怕,天天都有兵看着我,还背着枪。”
郭茂兰心头刺痛,抚着她的头发道:“是哥哥不好,连累你了。你别怕,过几天我就带你走,咱们回家去。”
“嗯。”阿柔头垂得更低,答话的声音也十分细弱。
“阿柔,回头我们离了广宁,你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郭茂兰温言说着,目光中有无限怜惜,“等我们回了家,我再找只小猫给你,跟你小时候养的那只一样,好不好?”
阿柔终于抬起头,咬着唇点了点头,颊边也绽出了一抹怯弱的笑意。
不过五分钟的光景,曹汐川已径自推门而入:“郭
参谋,督军还在等着你呢!”
郭茂兰慢慢踱到隔壁来见李敬尧,李敬尧打量着他笑道:“你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郭茂兰蹙了蹙眉:“阿柔年纪小,胆子也小,督军还是少派点人看着她吧。”
“你放心,我可是把阿柔当女儿一样照顾的……”李敬尧说着,正色道,“你之前说那个姓霍的是怎么回事?”
“麻烦督军给我一张您亲自签名的通行证件,等广宁的事情一了结,我立刻就带阿柔走。”
李敬尧上下审视了他一番,爽然道:“好。我信得过你。”
当下就拉开办公桌抽屉抽出一张证件填了,签字用印,故作闲适地轻轻一吹,拍在了桌上,“那你说说这个姓霍的是怎么回事?”
郭茂兰拿起来看了一遍,慢慢叠好放进衣袋:“没怎么回事。虞四少让他来,自然是因为他到了,督军就能放心了。”
李敬尧面色一沉:“小郭,你诈我?”
郭茂兰仍是不动声色:“您继续跟伍宗明谈吧!要是明天还谈不妥,我就帮您出个主意。”说着,竟自顾自地转身去了。
李敬尧看着他的背影狰狞一笑,跟我狂?回头老子把你送给虞浩霆,看他怎么收拾你!
吕仕泽但凡讨价还价,伍宗明就是一句“要请示总长”,李敬尧也只好等着他请示。
霍仲祺照旧是不奉陪的,每日只带着人在广宁城里闲逛,才不过两天,城里有名的馆子便被他吃了一半,还抽空去见识了广宁的头牌倌人白玉蝶。因为李敬尧严令瞿星南“陪”着这位霍公子,他索性连喝花酒都记了李敬尧的账。
直到霍仲祺到广宁的第三天,吕仕泽和伍宗明才谈出了一点眉目,虞浩霆同意退到隆康,却不同意霍仲祺留在广宁“商榷锦西归附的后续事宜”。
这个结果李敬尧自然不能放心,隆康离广宁不到七十公里,虞军卷土重来太过容易,于是吕仕泽只好和伍宗明继续扯皮。这边李敬尧则遍请还留在广宁的士绅名流,在熙泰饭店设酒会款待霍仲祺。
霍仲祺倒是已经在熙泰饭店喝过下午茶了,听说李敬尧将酒会定在那里,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叩,笑谓瞿星南:“那饭店的舞池不错。顾小姐喜欢跳舞,晚上叫她一起过去,你们督军不会为难吧?”
霍仲祺既然到了广宁,顾婉凝就没那么要紧了,况且这两个人身边如今都被自己的人盯死了,李敬尧料想霍仲祺一个纨绔子弟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跳舞?也就是这些公子哥喜欢故弄玄虚的洋玩意儿,男男女女抱在一起能跳出什么好来?他李敬尧的老婆要是敢抱着别的男人转来转去,看他不打死这些奸夫淫妇!
自虞军攻取崇州之后,广宁城就一片风声鹤唳,城中的名流士绅走了一半,而世居此地的大家望族有些稍一犹豫,便被困在了城里,日夜提心吊胆听着远远近近的枪炮之声。忽然这几日城里城外都安静下来,李敬尧一派请柬,又写明了是为虞军特使接风,这些人才稍觉安心,原来虽然兵临城下,到底还是有罢兵言和的可能。因此,这一晚的熙泰饭店是许久未见的热闹,连乐队也都卖足了力气。
这边李敬尧祝过酒,又郑重介绍了霍仲祺,众人一听说他是政务院院长霍万林的公子,顿时青眼有加,几拨人上来寒暄敬酒,他也都来者不拒。
正在热闹的时候,瞿星南引着顾婉凝和郭茂兰走了进来,霍仲祺遥遥一望,便对李敬尧道:“督军,顾小姐到了,我去叫乐队换支曲子,失陪。”
李敬尧明白他是要跳舞,隔着衣香鬓影望见顾婉凝身姿窈窕,笑容里也不由生出些许暧昧:“霍公子急什么?您和顾小姐要跳舞,回到江宁有的是机会,倒是锦西这些人想见你一面就难了。”
却见霍仲祺轻轻一笑,凑近了他低声道:“不瞒您说,其实我四哥这个女朋友还是我先认识的。不过,现在江宁总长大人看得紧,我倒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越发轻佻,“要不然,督军以为我干吗要到广宁来?您要是能帮我这个忙,我就捎个信儿回去给我父亲,叫政务院那边劝虞四少退兵,怎么样?”
李敬尧听在耳中,一口酒差点呛出眼泪来,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话,霍仲祺已经端着酒往乐队那边去了。李敬尧想着他的话和连日来的做派,犹自匪夷所思,难道这小子当真是色胆包天?
顾婉凝行李简单,身边自然没有备着礼服首饰,此时跟着瞿星南过来,身上只穿了件梅子青的长旗袍,浑身上下不见半点珠光宝气,然而水晶吊灯的粲然光束照在她身上,雪肤明眸,乌发蝉鬓,顾盼之间带着一股妙龄少女不该有的清冷,微翘的唇角却又透出些稚气娇慵,让人一见便忍不住去琢磨。
李敬尧同她打招呼,她冷冷一转脸只望着别处,而李敬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倍加复杂。霍仲祺方才的话也不知道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不过,有一点倒是明摆着,这个霍公子就是再蠢,也蠢不到把自己白白送上门来给别人当筹码。或许,他还真就是为了这个小妞?
此时乐声一变,霍仲祺已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冲着顾婉凝一抬手:“婉凝,我们跳舞。”
李敬尧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只暗暗窥看他和顾婉凝,却见顾婉凝嫣然一笑,将手交到霍仲祺手里,当真是百媚横生。李敬尧心旌神摇之际,忿忿暗骂:还真他妈的是个水性杨花的小娼妇!不由对霍仲祺的话又信了两分,禁不住浮想联翩,虞浩霆不是傲吗?要是叫这小妞给他送一顶绿帽子回去,想想倒是十分解气。
吕仕泽在一边看着李敬尧面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督军,韩寿荣那些人还等着您应酬呢!”
李敬尧这才恍过神来,今晚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如今广宁城中的富绅悉数到场,应承给虞浩霆的那笔钱大半都得着落在他们身上,想到这个,立刻振作起精神和吕仕泽迎着人多的地方去了。
“婉凝,我们今晚就走,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别怕。”霍仲祺附在顾婉凝耳边悄声细语,笑意缱绻,旁人不知道她的身份,见了这个情景都还以为这女孩子是李敬尧找来“招待”这位霍公子的。
“李敬尧这边跟着我的人不止郭茂兰一个。”顾婉凝面上笑容温婉,心中却是犹疑。那天霍仲祺到李敬尧府中见她,她一见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都是虞浩霆的侍卫就猜到了几分。霍仲祺支走了郭茂兰和瞿星南,一面和她闲话,一面蘸着茶水在桌上写的也是这个意思。可是霍仲祺此来身边不过寥寥几人,如今李敬尧盯他恐怕比盯自己还紧,怎么会轻易让他们走脱?
霍仲祺静静一笑:“我自然有法子让他们不跟着你。”
顾婉凝望着他笑意温润的眸子,眼中闪过一丝探寻:“你不要为了我冒险,万一有什么变故,你自己走。我——”她停了一停,声音更低,“我不会让他为难的。”
霍仲祺心中一凛,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他说着,忽然凝眸一笑,“我们在江宁的时候,第一次跳舞,就是这支曲子,你还记不记得?”
顾婉凝心事重重哪里还能留意舞曲,此时听他一说,才发觉乐队奏的是那首《绿袖子》,笑着点了点头:“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想起当时当日的情景,已然恍如隔世,可于她而言,却是一回更甚一回的如履薄冰。而霍仲祺却觉得,此时此刻,纵然是在这样危机未定的艰险之中,也有春风如沐的柔情撩人心弦。
To grant whatever you would crave,I have both waged life and land。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他要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回去,他愿意为了她豁出性命去。只是他不能让她知道,什么都不能让她知道。
一曲终了,李敬尧看着霍仲祺挽着顾婉凝谈笑风生地跟人寒暄,自己却在这里软硬兼施地跟一干老滑头讨价还价,心里愈发火起:等这事过了,老子把你这些见不得人的花花肠子捅出去,有你们狗咬狗的时候。一眼瞥见跟着韩寿荣来的白玉蝶凤眼樱唇,娇艳欲滴,又想着等这事过了,他可得好好享受一番,督军府里也该添个新人冲冲晦气了。
这个白玉蝶在广宁艳帜高张了两年,偏还端着架子弄什么卖艺不卖身的玄虚,他原先也想梳拢了这小娘们儿,不想她却认下了广宁首屈一指的豪绅韩寿荣做干爹,韩家有钱,韩寿荣还有个堂弟在沣南给戴季晟当师长,他先前倒是一直不好得罪,这回既然走投无路不得不靠上虞浩霆,那就……
正想得没有边际,忽然就见霍仲祺撇了众人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他赶紧去场中扫顾婉凝的影子,见她端着个小碟子在甜品台边上选吃的,身边有郭茂兰和瞿星南的人跟着,才放下心来,迎着笑脸对霍仲祺道:“霍公子怎么不陪着顾小姐了?”
霍仲祺笑着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曹汐川,李敬尧会意地摆了摆手,待曹汐川走开,霍仲祺才啜了口酒,低声对李敬尧道:“我在楼上订了个房间,麻烦督军待会儿帮忙看着我四哥的人。”一边说一边朝伍宗明那边扫了个眼风。
李敬尧不防他真的荒唐到这个地步,神色间竟有些尴尬:“霍公子,这……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我都不好跟虞四少交代吧?”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李敬尧见过不少,却没见过他这样既不要脸也不要命的,就是再俏的小妞,也犯不着拿自己的性命赌着玩儿。
霍仲祺见他沉吟不语,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杯子,轻笑着说:“您要是觉得放了我四哥的女朋友,留我在这儿更安心,那恐怕就想错了。”
李敬尧闻言打了个“哈哈”:“霍公子说笑,说笑了。”
霍仲祺斜斜看了他一眼:“您拿这女人要挟我四哥的事,江宁那边到现在也不知道。虞四少心疼他自己的女人,可不心疼我。您就不怕婉凝回去之后,虞四少报我一个阵亡,那您这里可就麻烦了。”
李敬尧听着他的话,悚然一惊,只觉霍仲祺的话也很有几分道理,他们先前只想着虞浩霆肯让霍仲祺来,必是有心罢兵,却没想着这公子哥在霍家十分要紧,在虞浩霆心里却未必。
他正琢磨着,霍仲祺已在一边闲闲道,“您要是帮了我这个忙,仲祺也绝不会辜负督军的美意,咱们皆大欢喜,如何?”
顾婉凝用勺子慢慢挖着一碟慕斯蛋糕,目光却时时在场中逡巡。
算上伍宗明和一个文职秘书,霍仲祺带来的人不到十个,她一路上过来,熙泰饭店内外守卫森严,单是军装士兵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知道还有没有便衣。即便是出了熙泰饭店,他们又怎么出得了广宁城?
她正慢慢四下察看着,忽然觉得不远处一个穿着雪白轻乔旗袍的女子有些怪。
那女子样貌十分娇媚,纤白的手指在银色手包上轻轻叩着,像是在合着舞曲的拍子。然而细看之下,顾婉凝便明白为什么方才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的时候会觉得奇怪,这女子手指的节奏和舞曲的拍子差了太多,那不是什么拍子,根本就是莫尔斯电码。
顾婉凝心里一惊,知道这女子是在跟人传递消息,她留意看了看,附近的角落里果然有个侍者模样的人盯着她手上的动作。此时那女子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极快地跟那侍者对视了一眼,便巧笑嫣然地跟别人打起了招呼,而过来同她攀谈的正是之前被顾婉凝用砚台砸伤的曹汐川。
顾婉凝见状,悄声对郭茂兰问道:“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姐你知不知道是谁?也是李敬尧的家眷吗?”
郭茂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不认得,李敬尧家眷太多,真要是一齐丢在人群里,大约他自己也未必认得全,便问整日跟着他们的特务营军官:“跟你们曹连长说话的女人是谁?”
那人看了一眼,笑道:“是白玉蝶白小姐,广宁城的头牌倌人。听说那位霍公子刚来广宁几天,也去捧过她的场了。”那人说者无心,顾婉凝却是听者有意,这个白小姐必然不是个寻常的欢场女子。既然霍仲祺去见过她,难道她是……
那么,她这一问千万不要引了别人的疑心才好,她转眼去看郭茂兰的脸色,却见他面上仍是这两日一� ��的漠然深静。
顾婉凝低了头继续去挖自己的蛋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刻意的缘故,她总觉得这位白小姐的目光时时都落在李敬尧那边。
到了晚上九点一刻,霍仲祺一手端着酒一手挽着顾婉凝,不动声色地跟李敬尧聊天。李敬尧虽然吩咐了吕仕泽等人去缠着伍宗明,但心里仍在犹豫,待会儿霍仲祺若真的要带顾婉凝上楼去,他究竟拦还是不拦?
正在这时,一阵花香伴着一声甜润的“霍公子”飘了过来。一班人各怀心思转眼看时,却是一身雪白、蔻丹红唇的白玉蝶款款而来。
顾婉凝心头一跳,却着意维持着面上的清冷神色,那白玉蝶也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眼波在霍仲祺脸上打了个转,又笑意盈盈地去跟李敬尧打招呼,举手投足间不温不火的温柔妩媚瞬间就把自己变成了几个人谈天的中心。
顾婉凝跟在霍仲祺身边,本来就和其他人错开了一点,此时见众人的目光都被她引了过去,倒放松下来。
霍仲祺忽然用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她明白,他是想让她安心。
之前外婆病重,他送她回江宁,车一到江宁地界,她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窗外夜雨横斜,她的手指死死揪住身边的桌旗流苏,他也是这样一言不发,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递过来一杯温热的红茶。
她还记得刚认识小霍的时候,安琪悄悄跟她们嘀咕——“这个霍公子年纪不大,人却风流得很。”每每说起他,安琪和欧阳都要争辩两句,她听着只是好笑,ova吗?可后来才慢慢觉得,小霍不仅是人“不坏”,还是顶热心的一个,单是她的事情,几次都是他帮了她。
顾婉凝一面想着,一面默默打量周围的衣香鬓影,外头就是兵临城下,眼前的人更是各怀心思,偏偏都能装腔作势得仿佛新知故友一般把酒言欢。可是,说到装腔作势,还有谁比她装得更厉害呢?
心里幽幽一叹,忽然发觉方才一直盯着白玉蝶的那个侍者正小心翼翼地避着人群往这边过来。
顾婉凝转眼去看霍仲祺,他却是言笑如常,全然不曾留意的样子。婉凝心下忐忑,佯装着看别人跳舞,只暗自窥看那侍者。
那人臂上搭着条餐巾,神情恭谨,行动有度,目光却直直地落了过来,一对上她的视线,立刻就避开了。
婉凝突然觉得他臂上的餐巾有些古怪,竟是将整只手都遮去了,她心中一颤,隐约想到了什么,挽在霍仲祺臂上的手不由一紧。
霍仲祺脸上犹带着一抹轻笑低头问她:“怎么了?”
顾婉凝却不知从何说起,她眼看着那侍者朝这边过来,又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安排。
霍仲祺见她沉吟不语,微微一笑,转头看着李敬尧,一脸闲适:“时候不早,我这就去休息了,明天再陪督军赌一局吧。”他不等李敬尧答话,略一点头,擦在顾婉凝耳边低声道,“婉凝,你笑一笑。”
顾婉凝听着,掩唇一笑,眼波流转,娇俏醉人。其他人看在眼里,都觉得这情形极是暧昧,几个知道顾婉凝身份的更是惊疑不定。
李敬尧一犹豫,霍仲祺已携着顾婉凝转身欲走,只听李敬尧在身后叫了一声:
“霍公子!”
霍仲祺停下脚步,蹙眉笑道:“督军放心,我的赌品比人品好,回头若是输了,一定不会记您的账。”他笑吟吟地盯了李敬尧一眼,挽了顾婉凝就走,李敬尧连忙递了个眼色给瞿星南,示意他跟上。
两人刚刚转过身来走了两步,顾婉凝一眼瞥见那侍者正站在十几步远的廊柱边上,搭着餐巾的手臂微微一动,依稀有银黑的金属光泽闪过,她猛然惊觉那人的目光竟是盯在霍仲祺身上!
刹那之间她来不及反应,只本能地向身边用力一推:“仲祺!”
——话音未落,一声迅疾的低响,霍仲祺连同近旁的郭茂兰和瞿星南都反应过来,居然是枪声!
霍仲祺心头骤然一空,拉过顾婉凝护在怀里,却见她淡青色的旗袍上正洇开一朵殷红。
那侍者还要开枪,已被瞿星南一枪打在臂上。
这一下变故突然,跟在伍宗明身边的虞军侍卫和曹汐川的人都拔了枪,走廊里的卫兵也冲了进来,宾客四散惊呼,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
李敬尧眼看着顾婉凝中枪已是万分诧异,又听别处似乎也有枪响,曹汐川大喊了一声“保护督军”,几个人立时围在李敬尧身边,护着他往另一侧的出口退。
慌乱中,李敬尧看见霍仲祺抱着顾婉凝夺门而出,刚要叫人看住他,大厅里的灯却突然灭了。
霍仲祺刚一出门,便有两个卫兵上来拦他,霍仲祺红着眼睛喝了声:“滚!”
紧跟在他身后的郭茂兰就劈手按倒一个,只听身边一声枪响,另一个人应声而倒,他抬头看时,开枪的竟是瞿星南。
瞿星南全然不顾他眼中的诧异,径自赶上来拉住霍仲祺:“霍公子,现在还出不了城。”
霍仲祺的身形猛然一顿,咬牙道:“我们不出城,医院在哪儿?先去医院!”
他们原先计划的是十点三刻从北边走,守城的岗哨十点半换班,瞿星南安排了自己的人接手,本想着实在不行也有霍仲祺在这里拖着,他们先送顾婉凝走,却没想到事情突生变故。
“别去医院……”
压着呻吟的细弱言语从霍仲祺怀里透出来,顾婉凝抓着他的衣襟,散乱的刘海被涔涔冷汗粘在额上:“你要是有办法,就带我走。我没事,去医院就走不了了,别去……”
瞿星南的为难之处也在此,他知道霍仲祺要去医院是情理之中,但是等这边的事情稍一平定,即刻便是全城戒严,他们若是去医院,那今晚就绝对走不掉了,以后就更难有机会;可即便顾婉凝没事,他们现在也出不了城,况且她身上还有伤。
正踌躇间,郭茂兰突然递过来叠着的一页文件:“拿这个出城。”
瞿星南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李敬尧亲自签名用印的通行证件,写明了一男一女有特别要务,各级关卡一律放行,他了然地看了郭茂兰一眼,对霍仲祺道:“霍公子,出城吧。”
车子是瞿星南事先安排好的,等在熙泰饭店供工人出入的小门外头,霍仲祺抱着顾婉凝跟在他身后出来,瞿星南稍一犹豫,拉开了副驾的车门。霍仲祺小心翼翼地把顾婉凝放在座位上,他刚一抽开手,顾婉凝的身子就向边上软软地一侧。
“婉凝!”霍仲祺连忙揽住她低呼了一声,却见顾婉凝轻轻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震颤,唇边竟似划出一丝笑容。
手枪的杀伤力远不如步枪,通常不会有破片,顾婉凝中枪的伤处挨着左侧锁骨,血没有喷溅出来,那就是没伤到动脉,失血到大约一千毫升人会轻度休克,如果顺利的话,那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赶到东郊薛贞生那里了。
这些霍仲祺心里都清楚,但是枪伤不怕贯穿,却怕子弹咬肉,这一枪虽然没有打正要害,此时子弹却不知窜到了哪里。他不是大夫,他不知道她现在的反应是真的不要紧,还是肾上腺素的作用。
他死死盯着前方瞿星南的车,街旁的景物在夜色中急速后退,攥着方向盘的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之前的情景如散乱的电影胶片在他脑海里被肆意牵扯:
她贴在他怀里的苍白面孔,蝶翅般微微震颤的睫毛,从他指缝间渗出的温热鲜血……
他要把她平安带回去的,他跟她保证不会有事的,他愿意为了她豁出性命去!
可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他的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撕裂的旧伤口鲜血淋漓,她竟然就在他身边出了事?!
这样的情形他竟然还要再经历一次!
她那样娇弱,那天他把她裹在大衣里躲雨,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儿时偷偷挟在衣裳里带回房里的那只小白猫,她那样娇弱,他居然就被她推开了?
她那样娇弱,他怎么能让她挨到那一枪?
他见过动脉被击穿后飙出的血箭,也见过子弹打出去掀飞人一半头骨,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想这一枪打在她身上会是怎样……
她怎么会这么大胆这么傻?!
她怎么会想到要去替别人挡枪?去替他挡枪?
“婉凝,很快了。”
他时时慰抚般地唤她,不让她睡过去,想要顺利出城,她需要保持清醒。他脱了外套盖在她身上,遮住她的伤处,也掩起他衣服上沾染的血迹。
“嗯。”顾婉凝虚弱地应着,颤巍巍地抬起手来,霍仲祺急忙问她:“怎么了?”
“我没事。”顾婉凝答着话,用手指在唇上轻轻按了几下,原本失了血色的双唇便染出两瓣嫣红。
路灯冷白的光芒一闪而过,她手上艳如胭脂的血渍越发叫他惊痛。
瞿星南的车子停得很稳,上来盘查的军官一见是他,赶上来作势行了个军礼:“瞿营长怎么这会儿过来,今晚熙泰饭店不是有督军的酒会吗?”
瞿星南从衣袋里摸出盒香烟,自己抖出一支叼在嘴里,往车窗外一偏,那人立刻掏出自己的火机,替他点火的工夫,往车里瞟了一眼,副驾上一身西服的郭茂兰他却不认得:“这是?”
瞿星南把手里的烟往他怀里一扔:“我的人,你也问?”
那人连忙讪讪一笑:“我就是看着这位兄弟面生,想结识结识。”
瞿星南唇角抽动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微笑”:“督军叫我来送两位要紧的客人。”
那人听了,却是一脸惊讶,强笑道:“这……是什么人还要劳动到您?”
瞿星南淡然瞥了他一眼,朝后面示意:“你自己去看。”
那人狐疑着去敲霍仲祺的车窗,只见窗户缓缓摇下,开车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十分不耐,副驾上却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年轻人从胸前的衣袋里夹出一张叠好的文件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了一遍,更是惊诧,偷眼往车里打量,忽然发觉那女子身上盖着的衣裳竟是虞军的军服!
他再看那开车的年轻人,身上只穿了件浅色的军装衬衫,亦是虞军的服制,那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应该就是他的了。
那人又细细看了一遍手里的通行文件,虽然上面的签字印鉴都明白无误,但仍觉得此事太过奇怪,一边迟疑着将文件叠好递回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尊驾是?”
霍仲祺接过那张通行证件,却不答话,倨傲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便摇上了车窗。
那人愣了愣,快步回去虚着声音问瞿星南:“您好歹给我交个底,这事可有点儿玄乎,通行证件是督军亲自批的,可是上头只有一男一女,您二位……”
瞿星南耷着眼睛把烟磕在车窗上弹了弹烟灰:“我是来送客人的,送到这儿就回去给督军复命了。”
那人似乎是稳了一点,却仍是不放心地追问道:“您这送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瞿星南冷厉地盯了他一眼:“我敢说,你敢听吗?”
那人一怔,旋即赔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说着,便跟前头的士兵打了个手势,那边的人立刻动手去撤路障。
瞿星南见状,将车子掉头停在路边,看着霍仲祺的车子缓缓开了出去,忽然对郭茂兰道:“你得跟我回去见总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