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思凡/不如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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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些年国内西风东渐得厉害,但芭蕾仍算新鲜,燕平城里的时髦人物都少不了要赶个热闹,顾婉凝和董倩票订得晚,当然没有好位子。等隔天董倩兴高采烈地来跟她说,汤克勤订了两张前排的票给她们的时候,顾婉凝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本来想说不去,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没做错事,干吗要躲着人呢?

到了周末,她和董倩坐了黄包车去剧院,董倩穿了一条今年新做的丁香色礼服裙子,因为是第一次看舞剧,一路上兴奋地说个不停,顾婉凝不免有些惋惜,她原先回国的时候带了两件礼服的,可早就穿不下了,今天她在衣柜里来回翻了许久,大约只有这条玉白的长裙勉强不算失礼。

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看芭蕾的情景,betty给她梳了漂亮的发髻,银白色的缎带斜斜打着蝴蝶结,压着蕾丝花边的裙摆蓬蓬地像台上舞者的舞裙。回到家里,她不肯睡觉,对着镜子自顾自地转来转去;隔了几天,父亲便送她去学舞,教她跳舞的老师真是美丽,红发碧眼,颈子修长如天鹅,一个阿拉贝斯就惊住了她。

开始那两年,她总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在舞台上的光圈里旋转,但父亲说,“跳舞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诗以言志,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疏影就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她似懂非懂,却隐约觉得父亲是在批评她。

果然,她们到了剧场门口一下车,就看见汤克勤和陈焕飞等在那里,董倩一见汤克勤,便丢开婉凝,挽着他走了进去,陈焕飞一脸的若无其事:“顾小姐不介意吧?”

顾婉凝面上亦是一片坦然:“谢谢陈先生特意让了票给我们。”

他们的位子在第三排中间偏右一点,顾婉凝翻开节目单看了一遍,对董倩笑道:“你放心了,今天演的确实是喜剧那一版。”汤克勤闻言,也不禁莞尔,董倩看电影看小说最怕看悲剧,总是要确定了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才肯去看的。

陈焕飞却奇道:“这剧不止一个版本吗?”

顾婉凝点了点头:“嗯,悲剧的演法是男女主角一起投了湖,喜剧这一版又加了一段,投湖之后两个人没有死,天鹅公主也变成了人。”

“这么听起来,我也觉得还是喜剧的结尾好看一些。你觉得呢?”

“喜剧是观众想要的结局,悲剧是作者的本意,所以结尾的音乐很悲伤,就显得喜剧有些突兀了。”她声音沉静,没有一点情绪起伏,陈焕飞听在耳中,想着前两次见她的情形,觉得这女孩子虽然看起来亦如董倩一般明媚天真,内里却像个能谈谈正经事的大人。

只是,真正成熟聪明的女人懂得在男人面前迎合回旋,她却像是不懂,又不是小女孩的莽撞任性,男女之间那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细枝末节,到了她这里,忽然生出一种清洁的理性来,“想不到顾小姐看一场舞剧,也做了这么多功课。”

顾婉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董倩却忽然炫耀般地看了他一眼:“婉凝也会跳的。”

“是吗?”陈焕飞眸光一亮,顾婉凝连忙摇头:“我不会!”她说得仓促,语气却斩钉截铁,颇有些生硬。陈焕飞不由一怔,董倩吐了吐舌头,顽皮地笑道:“我看过她练舞的,比去年我们学校晚会上跳胡桃夹子的姚莎莎还漂亮。她说不会是不肯跳给别人看罢了。”

婉凝还要反驳,清洪的钟声响起,灯光渐暗,场中迅速静了下来,双簧管吹起了柔和的序曲。

中场休息的时候,陈焕飞和汤克勤碰到了熟人,顾婉凝不想有更多误会,便拉了董倩到大厅透气,两个人一面端详海报上女主角的阿拉贝斯,一面议论第二幕那段缠绵悱恻的双人舞,董倩突然扯了一下顾婉凝的手臂:“咦?那不是你在警备司令部的那个朋友吗,怎么和佳宜在一起?”

顾婉凝闻言回过头去,隔了三三两两的观众果然看见霍仲祺在和人寒暄,挽在他臂间的女子衣饰华丽,穿着一条水绿的单肩礼服,正是韩佳宜。顾婉凝见状也很是诧异,上个礼拜佳宜还问过她小霍是什么人,怎么两个人这样快就相熟了?而且佳宜也没向她提起过。

她心中茫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过去和他们打招呼,韩佳宜却已看见了她们,对着这边嫣然一笑,又冲霍仲祺耳语了两句。霍仲祺朝这边一望,便怔住了。他上午刚从江宁回来,就被韩佳宜拉了来看芭蕾,方才听她说遇到了学校的女同学,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竟是顾婉凝。

他一见她面上错愕的神色,来不及想别的,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只有懊恼,早知道她要来,他又何必陪着别人?他正想过去跟她解释,却见两个穿着常礼服的空军军官走到顾婉凝身边,仿佛十分熟络的样子,其中一个他也认得,是昌怀基地的陈焕飞。

“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韩佳宜笑吟吟地挽了霍仲祺过来,“倩倩,婉凝!你们也来了。这两位是?”

董倩还没来得及替他们介绍,陈焕飞已对霍仲祺笑道:“小霍,听说你年后就调到警备司令部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

霍仲祺还是依了习惯,先替韩佳宜介绍了陈焕飞,接着便对顾婉凝道:“原来你和佳宜是同学。”

顾婉凝见霍仲祺和陈焕飞是旧识,已然有些烦躁,此时听了他这一句不由得微微蹙了眉,佯作镇定地点头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霍仲祺听她这样问,正好撇清:“佳宜是韩玿的小妹,是我姨母的女儿。”说着,莞尔一笑,“她今年多大,我就认识她几年了。”

他此言一出,顾婉凝心下着实一惊,韩佳宜和他这样熟,怎么会不认得他,还要千方百计地来套自己的话?

韩佳宜娇嗔地白了小霍一眼,笑靥如花地对顾婉凝道:“婉凝,我记得你也有一件水绿的礼服裙子,跟我这条差不多,是吧?”

她闲闲一句,顾婉凝的脸色已然变了,她之前是有一条相似的礼服裙子,却是在江宁的时候,有一次和虞浩霆去财政总长家里跳舞的时候穿过的,她发凉的手指轻轻握了握董倩的手,强自镇定道:“倩倩,我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去了。”也不再和其他人打招呼,转头就要走,董倩还来不及反应,陈焕飞忙道:“你要回学校吗?我送你。”

顾婉凝匆忙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霍仲祺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便了然了几分,低声对顾婉凝道:“我送你吧。”

不料,顾婉凝仍是摇头:“不必麻烦霍公子了,一会儿下半场黑天鹅的‘挥鞭转’是最华彩的段落,还是不要错过的好。”她语速飞快,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人已转身走了。

霍仲祺哪里还有心看什么“挥鞭转”,匆匆跟旁人点了点头,便追了过去。顾婉凝突然这样失态,几个人心里都各有猜度,陈焕飞一见她认识霍仲祺,便认定小霍就是那个常去学校约她的军官,小霍的风流倜傥一向是名声在外,今天这个情形莫不是因为她看见霍仲祺身边有别的女伴?他一念至此,也跟了出去。

韩佳宜见状一笑,拉了拉犹自莫名其妙的董倩:“看样子,他们是赶不及下半场了,你们到我包厢里来吧。”

陈焕飞出了剧院门口,就看见霍仲祺和顾婉凝站在下头几级台阶上说话,顾婉凝似是要走,霍仲祺正伸手去拦她,陈焕飞心中暗笑,施施然走了过去:“小霍,既然顾小姐要走,你又何必勉强人家呢?”

霍仲祺瞥了他一眼:“我就是要送她回去。”

陈焕飞笑道:“顾小姐是跟我一起来的,自然是我去送,就不劳烦你了。”说着,对顾婉凝道,“顾小姐,我们走?”

他原想着自己出来是替她解围,没想到顾婉凝看他的眼神竟是十分戒备,又看了看霍仲祺,才低低道:“多谢陈先生,霍公子是我的朋友,就不麻烦您了。”

这一下更让陈焕飞莫名其妙,他看着顾婉凝上了霍仲祺的车,终究觉得不放心,还是跟了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自己跟在后面的缘故,这一回,霍仲祺的车倒是老老实实停到了学校门口。

待顾婉凝下车进了学校,陈焕飞刚想掉头回去,却见霍仲祺径直朝自己这边走过来,没轻没重地就往车窗上敲,陈焕飞摇下车窗,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气来:“怎么?打扰霍公子的好事了?”

霍仲祺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你下来。”

陈焕飞见他如此,心里越发有几分得意,慢条斯理地从车里出来,斜斜扫了霍仲祺一眼:“霍参谋,你就是这么跟长官说话的?”

霍仲祺今日没穿军服,扯了扯领口端谨的黑领结:“你是不是想追她?”

陈焕飞闲闲拍着车门:“不成吗?”

“你知道她是谁?”

“难道也是你表妹?”

一句话将霍仲祺噎在那里,良久才吁了口气:“她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

陈焕飞失笑道:“那又怎么样?”

“她那个男朋友,是我的长官。”霍仲祺顿了一顿,说得很慢,“也是你的长官。”

陈焕飞闻言一怔,霍仲祺去年一直混在北边,今年刚调来燕平的警备司令部,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一点关系:“你什么意思?”

“特勤处的江夙生为什么被调到眉安,你知不知道?”

陈焕飞从英国受训回来虽然一直不在江宁,但空军是虞靖远一手创建,可谓嫡系中的嫡系,陈家和虞家亦有私交,顾婉凝的事情他虽然没有刻意打听过,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这会儿霍仲祺突然提到江夙生,他立时便反应过来:“是她?”

便见霍仲祺笑容寡淡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未免太过意外,陈焕飞消化了两分钟,皱着眉道:“那她怎么一个人在这边念书?”

“就因为江夙生那件事,她跟四少分手了。”

陈焕飞默然了片刻,忽然面露疑色:“那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霍仲祺怔了怔,心道这人怎么这么不晓事:“她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算了吧!”陈焕飞却又摆出了方才那副好整以暇的神色:“你怎么知道?”说着就要上车,霍仲祺伸手扣在了他的车门上:“你就不想想,要是四少知道了会怎么样?”

陈焕飞身形一滞,蹙了蹙眉,旋即漫不经心地一笑:“总长也不能这样霸道吧?”

韩佳宜今天晚上一场芭蕾看得格外惬意,董倩和汤克勤看完剧去吃宵夜,她却要回学校。宿舍的门没有锁,韩佳宜“哗”地推开,极热络地笑道:“你走得早,真是可惜了,后面两幕才精彩呢!”

顾婉凝身上的衣服没有换,静静坐在床边看着她:“佳宜,既然你和仲祺早就认识,为什么要骗我呢?”

韩佳宜唇边的笑容还在,方才的热络却冷了:“我骗你?顾小姐才是好演技吧?”

顾婉凝刚想解释点什么,韩佳宜面上却多了几分讥诮,悠悠说道,“仲祺——你几时跟小霍也这么熟了?你以为你还在栖霞呢?”

顾婉凝闻言,眸中也浸出了寒意:“佳宜,我困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睡了。”

韩佳宜却不想就这样算了:“你在江宁的事情我一直都守口如瓶,成全你在这里扮清高,你不谢谢我吗?”她见顾婉凝不肯答话,索性走近了笑道,“今晚的事,我也是好心想给你提个醒。小霍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会蠢到打他的主意?就算如今他哄着你,你也不用太当真,小霍胡闹惯了,连玉堂春的女人都……”

她说到这里,面上也有些不好意思,话锋一转,“其实,那个陈焕飞也不错。不过,你说要是他知道你跟过虞四少,还会来约你吗?”

“佳宜,我以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吗?”顾婉凝冷然问道。

韩佳宜怔了怔,咬着唇娇娇一笑:“怎么会?我可当你是好朋友呢!”

说完,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踩出轻快的“嗒嗒”声,顺滑的丝绸裙子流水般拂过小腿和脚踝,在韩佳宜心里激起一阵莫名的快意,她并不觉得顾婉凝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样貌略出色些,一双眼睛格外作张作致罢了。

若说可取之处,大约就是她英文、法文都地道流畅,德文也能说得上来,可她从小待在国外,这也没什么稀奇。反过来说,许多事情上她都一塌糊涂,看到“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就晕了,有一回她们说起“脂砚斋”,她听了几句,忽然问:“是书店吗?”真是傻透了。若不是为了虞浩霆,她才懒得在意她,更不要说让她去……她一看到顾婉凝那副波澜不惊、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觉得气闷,她偏要叫她难受!

韩佳宜回到家,一面吵着要吃宵夜,一面同韩玿说今晚的芭蕾如何精彩,霍仲祺靠在酸枝圈椅里远远看着她,冷着脸一言不发。

韩玿给她递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去惹小霍,韩佳宜却无所谓地挑眉一笑,径直走到霍仲祺面前:“小霍,我不是你那些莺莺燕燕,整日里要铆着劲头讨你欢心,你也不用给我脸色看。我不过是好心提醒顾婉凝一声,叫她不要痴心妄想罢了。”

霍仲祺默然听着,忽然抬眼冷笑,面上尽是嘲色:“你以为你学着她,我四哥就能多看你两眼是不是?你也不想一想,虞四少认识你这么多年,但凡有半点儿看得上你,还用得着你花这样的心思?”

韩佳宜听了他这一句,顿时俏脸煞白,气恼地瞪了她哥哥一眼,霍仲祺之前一直不在江宁,并不知道她和虞浩霆是怎样一番来往,只韩玿前些日子问过她是不是认识顾婉凝,私下里劝过她几句,此时霍仲祺这样说出来,必然是韩玿告诉的了。

韩玿见了这个情形,唯有苦笑,这两个人从小就不对盘,闹得最凶的一次是霍仲祺不知从哪儿捡了一只猫,被佳宜看见,硬要抱回家去,当时小霍不在,霍夫人就做主给了她,没想到霍仲祺回家不见了猫,大闹一场,竟跑到韩家来,非要回去不可。韩佳宜自然不肯,两个小人儿一番厮闹,韩佳宜直在他手上抓出几个血道子,小霍到底知道自己是哥哥,并不还手,但却倔着不肯松口。

后来韩夫人百般哄了,又许诺给佳宜找一只更好的,韩佳宜才委委曲曲地点了头,只是要自己去把猫抱出来,她去了一会儿,众人便听见那猫一声惨叫,霍仲祺冲过去一看,韩佳宜正抱着猫出来,往他面前一掼,那猫的一条前腿却不知道被什么压断了。小霍一把把韩佳宜推在地上,抱了猫转身就走,从那以后两个人就翻了脸,一直到这几年两个人都长大了,才渐渐好起来。

韩佳宜心中气愤,嘴上更不肯吃亏:“霍仲祺!你别不识好人心!庭萱姐姐年底就回来了,你要是再勾搭上顾婉凝,那才叫别人说出好话来呢!”

霍仲祺嗤笑道:“你也知道我姐姐要回来了?怎么?还盼着四哥养你当外宅吗?”

“小霍!”韩玿见这两个人越说越不像样,连忙出声打断,“佳宜,你不是要吃夜宵吗?”

韩佳宜也知道自己言语之间失了分寸,但她从小到大,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抢白,此时眼中的泪水已经打了转,扬着头从霍仲祺身边经过,狠狠抛下一句:“你四哥玩腻了的女人,你也要?”

霍仲祺猛然站起身来,吓了韩佳宜一跳,韩玿赶忙拦在两人中间,拉了小霍一把。待韩佳宜咬牙走开,霍仲祺默然了一阵,忽然自失地一笑:“今天的事是我不对,佳宜一个女孩子,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该这么说话。回头你替我赔个礼吧!”

韩玿叹了口气:“佳宜是小孩子心性,对虞四少有些异想天开,未必就是冲着顾小姐。你——也太紧张她了。”

霍仲祺慢慢坐回椅中:“我知道,我就是……不想让她再想起以前那些事。”

韩玿陪他坐下,淡笑着说:“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痴心。不过,佳宜虽然口不择言,可也不是全没有道理,你还是趁早收手吧,免得以后真闹出什么事来,你不过是少年风流,一时荒唐,吃亏的还是她。”

霍仲祺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我要和她结婚的。”

韩玿一愣,失笑道:“那怎么可能?”

“是我亏欠她的。”

韩玿更是诧异:“你这话怎么说?”

“要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跟四哥分开。”霍仲祺声音有些抖,“要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遇见四哥。”他约略跟韩玿说了当初如何遇见顾婉凝,又说了后来他们在芙蓉巷的事。

韩玿静静听着,沉吟良久,才故作轻松地道:“这些事也不能怪你。你就是为了这个?那你喜欢她吗?”

霍仲祺仍是摇头:“我不知道,我以前喜欢女孩子从来不是这样的。”他似是在笑,那笑容却无比艰涩,“我也想过算了。四哥说放不下她的时候,我就想算了,可她却走了。

“后来我去绥江,又去了唐努瓦图,一路上我都想着,算了,等回去的时候我就能不想了,可是没用……韩玿,什么事都比不上她对我笑一笑。

“可我连跟她说都不敢。刚才我送她回学校,还让陈焕飞不要打她的主意,回过头来想想,起码他敢说出来,我呢?”

霍仲祺直直望着他,眼中仿佛有一片莹光,“我知道她不会跟我在一起,我怕我说了,她就再也不肯让我陪着她了。”他说着,苦苦一笑,“我跟你说,你也不明白,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韩玿拍了拍他的肩,低低道:“我明白。”

霍仲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韩玿复又劝道,“慢慢来吧!她既然跟你四哥纠葛这么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过去的。但时间久了,人都会忘,或许再过两年,旁人不提了,她自己也想开了,你带她出国去就是了。她偶尔说起小时候在法国的事情,倒很开心的。就怕到了那个时候,霍公子又另有新欢了。”

霍仲祺皱着眉剜了他一眼,但韩玿这番话却叫他的心情平复了不少,韩玿说得对,等她忘了那些事,等她知道他的好,他就带她走,他要她从此以后都无忧无虑,再也不伤心了。

韩玿见他面露霁色,也放下心来,小霍今日一场剖白,他自觉旁观者清。霍仲祺此番这般痴心,顾婉凝容色惊人倒还在其次,只是一番阴差阳错让小霍对着她先就生出了一腔怜惜歉疚,更要命的是她后来又在霍仲祺手里出事,小霍太年轻,他从前那些风流故事,都是风花雪月淡不留痕,这样直见生死的事情却是头一遭,委实是这女孩子给他的刺激太深。

还有一层,他不愿说破,霍仲祺从小最亲近的就是虞浩霆,最佩服信赖的也只有他,这么多年,虞浩霆亦把小霍当亲弟弟一样疼爱指教。按理说,这两个人绝不会为着个女人伤了兄弟情分,但有时候,越禁忌的东西,越诱惑;在小霍眼里,虞浩霆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对的,那他喜欢的人——自然也是好的。他对顾婉凝多一分思恋,就对虞浩霆多一分愧疚,可越是愧疚,他对这女孩子的心思就缠得越深。

他说“我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我知道她不会跟我在一起,我怕我说了,她就再也不肯让我陪着她了”,他说他不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明白,他比谁都明白。

过了周末,韩佳宜再回到学校,和顾婉凝已是路人一般,更和隔壁的董倩换了宿舍。没过几天,顾婉凝便发觉和韩佳宜相熟的几个女同学打量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她心里明白,面上只是若无其事,倒是董倩在图书馆里悄悄地问她:“婉凝,我有件事想问你,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怎么了?”

“这几天,她们在说……说你不是从湄东来的,是在江宁,给人做……做情妇,还被学校开除过。”董倩百般犹疑地说完,半晌却不见顾婉凝开口,“反正我和晓蕾是不信的。”

顾婉凝看她踌躇得满脸通红,低低一笑:“倩倩,要是我跟你说,我是为了我家里人,你信吗?”

董倩沉吟着点了点头:“是……是你家里急着要用钱吗?”

顾婉凝摇摇头:“不是因为钱,是因为我有事要求人帮忙。”她说得平静,董倩也就没那么小心翼翼了:“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到燕平来了啊。”

董倩想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那人真坏!”

两个人又看了会儿书,商量着去附近的小馆子吃豌豆黄,刚一走到宿舍楼下,便看见陈焕飞等在那里,董倩贴在顾婉凝耳边小声说:“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他的。”

“我自己跟他说。”顾婉凝说着,朝陈焕飞客气地点了点头,“陈先生,你好。”

陈焕飞微微一笑,递过来一个十分精致的纸袋:“送给你。”

顾婉凝不肯去接,一面朝学校侧门外走,一面低声说:“陈先生,我的事情霍公子都告诉你了吧?”

陈焕飞跟在她身后:“什么事?”

顾婉凝闻言不由语塞,陈焕飞也不忍见她为难,遂笑道:“我是真的想和顾小姐做朋友,其他的事——也没什么相干。”

“可我并不想和陈先生交朋友。”顾婉凝冷然道。

她言语生硬,陈焕飞却仍是微微含笑,像是低着头看她,又像是沉吟自语

:“一个人一辈子会遇见很多人,经历很多事,个中冷暖,只有自知。别人如何说如何想,不过是流水云烟,半点都不值得在意。”

“我不是在意别人怎么说。”顾婉凝静静听着他的话,语气却没有方才那么冷硬了,“只不过,有些事情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又何必还要徒劳无功呢?”

“那顾小姐既然已经知道舞剧的结尾,为什么还要去看呢?”

顾婉凝一怔,脱口道:“那怎么一样?”

陈焕飞懒懒道:“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在英国受训的时候,中队里年纪最小的是个叫William的苏格兰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三天两头给他写信,有时候一天能收到两封,后来William坠了机,那女孩子和他父母一起来领遗物,单是她写的信就有一百多封。你说,如果她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些信她还写不写了?”

他见顾婉凝神情恻然,温言笑道,“况且,不到最后,你也未必就知道是怎样一个结果,虽然节目单上写了一个结局,可万一到了最后一幕,演员忽然偏想演另一版呢?”

顾婉凝默然许久,忽然抬头一笑:“陈先生好会讲道理。”

陈焕飞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因为我们这一行,习惯了随时准备着出意外,所以想事情会不太一样。”

婉凝想了想,唇边噙着一抹笑意:“陈先生的意思,就是晏几道的词里说的,‘一向年光有限身’,嗯……‘不如怜取眼前人’。”

陈焕飞听了,失笑道:“这个意思我可没有!我只是想劝小姐一句,若是因为从前的旧事拘束自己,就太可惜了。”

一阵风过,乳黄的槐花雨片般簌簌而落,两人一时都停了言语,地上瞬间便积了薄薄的一层,犹带着一点甜馥的清气,陈焕飞见她肩头发上都落了花瓣,想要伸手拂了去,却又觉得这样偶然的美丽殊为难得。

“陈先生的道理讲得很好。谢谢你。”

陈焕飞闻言又把手里的纸袋递了过来:“不客气。”

顾婉凝轻轻一笑,接在手里:“你在英国受训的时候,真有一个叫William的同僚吗?”

陈焕飞点头笑道:“有啊,去年他刚刚结婚,还寄了照片给我。”

两个人一路聊着到附近的小馆子买了豌豆黄、芝麻卷糕几样点心带回去,董倩看了她手里的东西,不急着拆吃的,反而先抢过那纸袋,从里头拿出一条雪青色的礼服裙子来:“哎,很漂亮呢!你快点试试。”

“以后有机会穿再说吧。”顾婉凝把裙子从她手里抽回来,收进了衣柜。

董倩吃了几口点心,忽然皱了皱鼻子:“你说这个陈焕飞上一回送你香水,这一回送你裙子,也太会察言观色了,我猜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追女孩子,我回头再问问克勤,你可要留神!”

顾婉凝伸手在她鼻头点了一下:“你放心,我和他真的只能做做普通朋友。不过,他这个人倒也挺有趣的。”

虽然婉凝和韩佳宜闹了别扭,韩玿却仍是教她学戏,一句“小七在我们家里被宠坏了,总爱争强好胜,一直脱不了小孩子脾气”,轻描淡写仿佛她们是小女孩斗气一般,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只以为韩佳宜是误会她和霍仲祺来往的缘故,也不大放在心上。

这一日,韩玿教她扮戏,为了叫她清楚上妆前后的差别,先在自己面上描了一半,顾婉凝在边上看着他傅粉涂朱,轻描缓揉,半面素颜半面妆,不禁暗自惊赞:韩玿本来眉目疏淡,十分清素,然此时上了妆的半边侧脸黛眉入鬓,软红柔艳,顾盼之间娇波流慧,端然是芙蓉输面柳输眉的深闺佳人。

韩玿见她面露惊赞之色,倒是意料之中,一面起身让她坐到镜前为她扎扮,一面细细讲了如何上彩梳发,淡妆艳妆怎样贴合角色云云。

一时妆成,韩玿远近仔细端详了,却忍不住有些失望,他原想着顾婉凝这样露濯蔷薇、烟笼芍药一般的容色,上了戏妆必定是加倍的艳压明霞,然而此时看来,她扮相虽然也美,但却失了娇韵,只有程式化的美,反倒不如素颜时的晶莹剔透,情致动人。

他又细细打量琢磨了一番,也找不出自己哪里画得不妥,想了一想,喟然叹道:“我今天总算是知道,‘却嫌脂粉污颜色’这样的话,未必就是矫情。”

顾婉凝自己亦有所觉,却是满不在乎地回头笑道:“你上了妆真是好看,我以前看过季惠秋的戏,她扮起杜丽娘来也没有你漂亮。”

霍仲祺过来的时候,隔着窗子正看见韩玿在替顾婉凝卸妆,心里像被虫子不轻不重地叮了一下,没来由地就有些不舒服,他竟是这么不愿意让别人亲近她,可她从前和四哥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他略有些烦乱地想着,走进来的时候却是笑容明朗:“我还没见过你上妆呢,这么快就卸了?”

顾婉凝回头一笑:“我扮起来没有韩玿好看。”

“是吗?”霍仲祺踱过来从镜子里看着她,凝眸笑道,“我可不信。”

“真的。”顾婉凝今天头一次做戏妆,很是新鲜有趣,兴致也比平日高了许多,“韩玿说,过些日子楚老板要在新明戏院登台唱《思凡》,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

霍仲祺听到她说“我们”,心里越发不舒服,不自觉地看了韩玿一眼:“哪天?”

韩玿亦觉出霍仲祺似乎有些不快,转念间便想到了缘由,淡淡一笑:“下星期六晚上。”

霍仲祺还没来得及答话,婉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哎呀,那我去不了了,二十四号晚上我要和同学去西山。”

“你们晚上去西山干什么?”

“董倩的伯父是研究天文的,他在美国天文学会的朋友推测说,那天可能会有牧夫座的流星雨,运气好的话,裸眼就能看到,所以我们想去碰碰运气。”

“就你们两个人?”

“还有别的同学,你放心,董倩的男朋友也和我们一起去的。”

“就是上次跟你们一起去看芭蕾的那个?”

“嗯。”

他去?那陈焕飞十有八九也会去咯?三更半夜在西山?他让他如意了才怪!

“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顾婉凝想了想,说:“不过,不一定能看到的,要是没有,就是白在那里熬一晚了。”

“没关系,就当郊游去了,在山上看看日出也是好的。”霍仲祺闲闲说道。

“好啊。”婉凝点了点头,又转头道,“韩玿你去吗?”

韩玿心里苦笑,不用看也知道小霍扫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很有点冷,连忙道:“我得去给我师傅捧场,你们去吧。”

到了礼拜六,陈焕飞却没来,汤克勤只说他有公事去了江宁,其他人自然也不再多问,只一个叫王晓蕾的女孩子好奇地说了一句:“听说眉安那边局势很紧张,你们是不是也要去前线啊?”她此言一出,董倩立刻看向汤克勤,汤克勤连忙摇头:“我可没听说。”

眉安局势紧张不假,不过,调动的大多只是西南驻军,和他们确实没什么关系,陈焕飞这次回江宁为的是最近监察部和审计署要进行财务审查的事。

参谋本部安排下来先在昌怀基地试行,国府自然也选了精干人才过来,不想人到了这边,昌怀基地的人却都不怎么理会,开起会来迟到早退,插科打诨不成样子。监察部的人去跟燕平的警备司令理论,那司令反而诉起苦来:空军原本就不归警备司令部管辖,连人带飞机都是参谋部的宝贝,一个中队长的军衔比旧京驻军的团长还高,有些背景深厚,又从国外受训回来的更是目中无人,连警备司令部的人碰到也让他们三分。说到最后,却给他们出了个主意:陈焕飞的伯父是监察部的委员,你们何不从他身上想想办法?

监察部的人回头来找陈焕飞,倒是被他开导了一番,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们连飞机都没上过,哪里知道一张订货单上型号改个数字,要差出多少钱来?当然要从日日摆弄飞机的小飞行员那里入手。监察部的人一想也有道理,便着意放低了身段和吕忱这一班人交往,套着近乎就被他们哄到了飞机上,刻意几番冲降,吐得死去活来,这些人却是只有嬉闹,半分同情也没有。

事情传到国府,又闹到参谋部去,虞浩霆少不得把陈焕飞叫回江宁申饬他御下不严。

西山是旧京附近的避暑之地,草木清幽,山泉叠响,但却并不险峻,且有几座香火颇盛的古刹掩映其间。眼看夕阳渐落,董倩他们一路行来,所遇游人都是下山的,唯有他们一路往上。

几个女孩子和汤克勤都相熟,却不大认得霍仲祺,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春风和煦的英俊少年总有些天然的好感,小霍又是一以贯之的倜傥温柔,行到半山已经俨然比汤克勤还要熟络了,反而顾婉凝和董倩牵着手走在一起,又逗着上下逡巡跑来跑去的syne,倒跟他说不上几句话。

直到一班人停在半山 的凉亭里休息,霍仲祺才走过来,低笑着对顾婉凝道:“你得帮我个忙。”

“怎么了?”

霍仲祺笑微微地皱着眉,回头朝另外三个女孩子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我跟她们说我正在追求你呢!”

顾婉凝闻言,眼神明亮促狭:“那我可是荣幸之至了。”

“你们有个女同学倒是很担心我——”霍仲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发柔软起来,“她说,这件事难度太大,恐怕我去追求你们那位舍监女士还要容易些。我跟她说,那我也没有办法,谁让我偏偏就这么一往情深呢?”

顾婉凝“扑哧”一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答应’你的。”

霍仲祺一怔,明知她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说笑,心里却忍不住腾起一点苦涩,半假半真地苦笑着说:“想不到我也有这么一天,唉……”

顾婉凝见他煞有介事地摇头长叹,不由笑道:“过些日子,我就在学校里大哭一场,只说霍公子负心薄幸,另有新欢了,替你把面子赚回来好不好?”

霍仲祺蹲下身子由着syne在他手上轻轻舔着:“千万别!那你的女同学少不了要咒我狠心短命,等回头我去了眉安,真叫人说中了就不好了。”

顾婉凝面上的笑容一滞:“你是说……”

霍仲祺点头道:“我本来也要跟你说的,下个星期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和韩玿说,小七胡闹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顾婉凝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她问什么似乎都不合适,只好低低说了一句:“那你自己要小心。”

霍仲祺莞尔一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我之前在沈州的时候,觉得他们炮兵团挺有意思,这一回想去看看实战。”

锦西虽然多年来不涉南北之争,但内部却一直派系林立,争斗频频,但外人一有异动,这些人就立时调转枪口称兄道弟齐齐对外了;因此,无论是虞军西进龙黔,还是戴季晟直取云鄯都没有再动锦西。

这些年,广宁的李敬尧一家独大,或打或拉,几年间锦西已然成了一统的局面,李敬尧的烟土生意也越做越大,沿江往东,一直卖到了眉安,这盘生意原本就隐秘,经手的中间人都是商贩,江宁政府在眉安的官员也有从中抽成的,是以始终相安无事。

不料近一年来,眉安的驻军却突然抽了风似的专门查禁烟土生意,搅得李敬尧不胜其烦,抓捕烟贩也罢了,上个月虞军竟然越界在武堰扣下了一大批货,连去交割的一个营长也公然“法办”了。这纯然便是挑衅了,一时之间两军都向眉安地界增兵,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当口,霍仲祺接了虞浩霆的电话:“小霍,我打算在锦西试试新编第九军的炮兵,你想不想去?”

他想不想去?

他有点想,又不太想。在北边那一年,他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炮兵,却一直没机会参与实战,虞浩霆这么一说,他的确心里痒痒,可他又不愿意离开燕平。虽然他藏了心事不敢让顾婉凝知道,但他也觉出婉凝如今对自己颇有几分依赖,他原还怕出了韩佳宜的事情,又惹了她伤心,没想到她这些天反倒开朗了许多,是她已经不在意之前的事了吗?

那么……他想到这个,心里就是一热,这个时候他不想离开她,他舍不得。

可要是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四哥那里怎么办呢?

他不是有意要叫他难堪,他能为他豁出性命去!

他只是……

他只是喜欢她。

所以,虞浩霆一问,他就答应了,他要让四哥知道,他能为他豁出性命去。

他只是,喜欢她。

他们攀上山顶的时候,正看见夕阳的最后一坠,小霍望着顾婉凝,见她的人笼在柔和的霞光里,轻软的素白衫子被晚风吹出了微微的波纹,唇边一抹浅笑,温柔恬静,如风中铃兰。

他以前总是说走就走,想留就留,从来没有过离情,到这一刻,却忽然有些后悔,锦西战事一起,他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了,那淡淡的一缕离愁,却又仿佛镌得极深,他想跟她说点什么,偏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冒出一句:

“等我回来,你的《思凡》也该学好了,到时候你演一回让我瞧瞧?”

顾婉凝闻言一笑:“好啊,韩玿说下一折教我唱《佳期》,说不定到时候我也学好了呢。”

霍仲祺笑道:“你别说大话,《佳期》里的那支《十二红》很不容易的。”

顾婉凝听了,面上不由得有些讪讪,她学戏这段日子,只有韩玿正经听过,虽然韩玿说她嗓子不错,身段也有了,但她也知道即便自己学得不好,韩玿顾着她的面子,也不会说得太直白,因此她对自己学戏的水准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她和霍仲祺如今十分熟络,在他面前不谦辞自矜罢了:“我也不知道我学得怎么样,韩玿说还好。”

“韩玿说好,那就一定是好了,要是你学得不好,他一定嫌你唐突了昆腔,早就不肯教你了。”霍仲祺见她赧然含羞,连忙笑道,“那说好了,等我回来,你连《佳期》一起演给我看。”

“要是我学得不成,你取笑我的时候可要给我留点面子。”

“嗯,我只说是韩玿教得不好。”

顾婉凝连忙笑着摆手:“那你还是笑我好了,免得他以后真的不肯教我了。”

天色渐暗,之前绮丽的云朵都沉成了灰蓝,几个女孩子把从宿舍里带出来的床单铺在草地上,摆了面包、罐头、水果出来——却是汤克勤和小霍一路背上来的。

有句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会儿五个女孩子凑在一起,果然热闹得也和戏园子差不多了,先是议论学校里同学老师的有趣无趣,说着说着就转到了董倩和汤克勤身上,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说起这些事情格外有一种带着娇羞的兴奋,彼此贴在耳边小声说大声笑,传了几圈下来,所有人都说了听了,只剩下汤克勤满脸茫然,霍仲祺在听了他的八卦之后,很仗义地用一支烟把浑身不自在的汤克勤解救了出来。

顾婉凝却在奇怪,她仿佛很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了,可是心里却又觉得寂寞,那牛奶糖一样单纯的快活像浪花涌起的泡沫,簇拥着孤岛般的寂寞,那欢快那喧闹她都触得到,可是浪花一冲到静默的岩石边缘就退了下去,怎么也不能上岸。

“再过两年,我带你到西澜江看月亮。”

两年,西澜江。她以为他是随口一说,原来他早就有了打算。

她抬头看月亮,那样柔和清亮的银白,即便她和他再也不会有交集,至少,他们看到的月亮是同一个。她忽然觉得惊惶,却不知道这惊惶从何而来?是因为方才她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吗?

这一生,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这难道不是一个该让她安稳安全安慰的念头吗?

不是的。

她心里有个柔软却执拗的声音在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她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惊鸿一掠,想到的是他;她晨起练字,写得最多的是那首《长干行》,一笔一画,她学的是他;冷雨敲窗,雪落青檐,月上海棠,满地梨花……能触动她的,无论是忧是喜,心底的第一个闪念就是他。

她在想什么?她怎么会这样可笑又可悲?她再也不必见他了,可她怎么忽然就会觉得害怕?

“几点了?”她抚着syne的脑袋,轻声问。

霍仲祺映着月光看了看表:“十点多了。”说着,抬眼望了望寂静的夜空,“你是担心今天没有流星吗?”

顾婉凝摇摇头:“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霍仲祺见她有些意兴阑珊,便笑道:“你要是无聊,就好好想想有什么愿望,免得一会儿真的看见流星,想不起来,就可惜了。”

一直过了午夜,几个女孩子都有了倦意,夜空中仍是一片静谧,繁星闪耀,银河清浅,蒙蒙的一牙细月温柔得像少女的眉弯,山间的风也细细的,婉凝拉了拉加在身上的毛衫,霍仲祺一见,连忙解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看到流星我叫你。”

顾婉凝望着他静静一笑:“谢谢你。”

霍仲祺默然了一阵,忽然道:“婉凝,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这个‘谢’字,你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说了。”霍仲祺轻笑着说,“我第一次见你,你跟我说了两遍;我第二次见你,你跟我说了四遍……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顾婉凝怔了怔,脱口道:“……你记性真好。”她有些诧异又有些尴尬,“我没有留意,对不起。”

霍仲祺失笑道:“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就是觉得,你总说这个‘谢’字,也太生分了。”

“其实——这几年好多事都是你帮我。”顾婉凝轻轻咬了下嘴唇,“欧阳走了,宝笙……我没有什么朋友,也没办法和别人做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她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像花片落上水面,在霍仲祺心里点出绵绵的涟漪,唇边的笑意也像压抑不住的涟漪:“所以,这个‘谢’字你真的不能再说了。”

“好吧!”婉凝盈盈笑道,“嗯,那我以后只能说That's very kind of you,sir。”

霍仲祺蹙眉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什么都不许说。”

正在这时,只听不远处的汤克勤说了一句:“倩倩,倩倩,流星。”

婉凝和霍仲祺抬眼望时,果然看到两道粲然光芒划过天际,光亮的痕迹宛然如束,顾婉凝也惊喜着重复了一句:“流星!”

一班人立时都兴奋起来,董倩大声道:“快许愿,快许愿!”说着,已经双手交握,闭了眼睛。

这时,又有数颗流星接连滑落,霍仲祺见顾婉凝只是笑看,便问:“你怎么不许愿呢?”

婉凝歪着头抿了抿唇:“我刚才想过了,我没什么愿望。”

霍仲祺笑道:“哪有人没愿望的?我替你许一个。”说着,就闭了眼睛默然片刻。

顾婉凝不由好笑:“哪有替别人许愿的?你许的什么?”

霍仲祺悠悠道:“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顾婉凝听了也不追问,也学着董倩的样子握了双手低头不语,待她睁开眼睛,霍仲祺才道:“你刚才还说没愿望,怎么这会儿又有了?”

顾婉凝莞尔一笑:“我替你许了一个。”不等小霍再开口,她便抢道,“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霍仲祺低头看着她,只觉得她那一双明眸便胜过了这光华万千的午夜星空,他竟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快活过,胸中情潮奔涌,直让人觉得想要啸歌,却见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端然起来,交握的双手抵在额上,闭目许愿的神情十分虔诚。

“你这回总算想到许什么愿了?”

婉凝缓缓抬起头,眼波沉静:“我又替别人许了一个。”

小霍柔情脉脉的目光和着星光月色洒在她身上,低低道:“其实想别人好,何尝就不是自己的心愿呢?”

外婆过世不久,顾婉凝就写信请欧阳怡帮旭明申请学校,到了六月顾旭明毕业的时候,果然有两家学校发来了录取通知,他自己拣择了一所去念,婉凝忙着帮他打点行装,旁的事都先搁下了。

到了七月底,旭明从徐沽上船,虽然想撑出一分男子汉的刚强,但在甲板上回头一望,连姐姐的眉目都看不分明,刹那间就落了泪;婉凝看着船缓缓出港,遥遥望了许久,心里虽然不舍,却也终究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只是坐在回燕平的火车上,看着窗外晒得发蔫的田野,恍然间生出一种无力的空虚,仿佛失了重力浮在半空,无从依着,也辨不清方向。她翻出从董倩那里随手带出来的《红玫瑰》杂志,翻了两页,却是索然无味,小说里的故事看上去传奇悱恻,可小说家的臆测猜想却怎么也比不过人世本身的曲折难解。

如今是暑假,学校里的学生大多都回家去了,顾婉凝却是无家可

回,仍住在梁家。因为虞军和锦西的李敬尧已然开战,因怕途中不便,家在眉安的王晓蕾就留在了学校,她在旧京没有亲眷,于是婉凝除了教琴学戏,便常常到学校陪她,等到晓蕾在青琅的姨母接了她去避暑,虞军和李敬尧开战已经月余。

报章上的战事新闻都难免滞后,里头提到的地名顾婉凝也不甚了了,要到图书馆查了地图才能明白。虽然旧京的报纸多半都是报喜不报忧,但她把每一条新闻里头的日期、地点、行程、战事都拣出来对着地图认真看了,猜测虞军攻克益元之后,如今大约是在崇州遇到了阻滞。她又去查锦西的经济地理资料,知道崇州是锦西的门户重镇,如果虞军取下崇州,广宁便失了屏障,是以李敬尧必然要在崇州布置重兵。

她正盯着桌上的报纸、书册出神,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声说话:“要不要我拿个沙盘过来给你玩儿?”

顾婉凝一惊,回头看时,竟是邵朗逸,只是他未着戎装,一身双宫茧绸的素白长衫,儒雅温润,站在图书馆里,倒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顾婉凝一面低声问他,一面看着周围有没有人留意他们,好在是暑假,学校里本来人就极少,此时也没有旁人。

邵朗逸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翻着桌上的报纸书册说:“你这么关心锦西的战事,不如自己去看看?”

顾婉凝一愣,惑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沉默了片刻,垂着眼眸喟然一叹:“浩霆受伤了。”

顾婉凝“哧”地笑了一声:“你不用唬我。我虽然不懂这些事情,但也不是傻子,你们就算拿不下崇州,也轮不到他受伤。”

邵朗逸淡淡望了她一眼:“李敬尧在崇州安排了重兵,我们在崇州能动用的兵力却有限,一来要防着戴季晟趁火打劫,二来锦西多山地,眉安之外的部队未必适应。李敬尧的人若是在崇州固守不出,我们如果围城,少说也要两个月才见效。可浩霆还想回江宁过新年的,你猜他想的什么主意?”

顾婉凝虽不信虞浩霆会受伤,但见邵朗逸神色肃然,说的又是锦西战局的事情,便听住了。

邵朗逸也不等她猜,慢慢往下说道,“想让李敬尧的人出来,鱼饵就得有分量,浩霆是拿他自己当饵。”邵朗逸说着,在摊开的书册地图上点了点,“他有意让李敬尧知道,他人在龙津寺,却把大部分兵力都摆在了蒲岩、箕溪,仿佛是要围城的意思。李敬尧的人自恃地利,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邵朗逸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沉,“这个局面虽然是浩霆有意为之,但也要做得真,鱼要上钩必然先吞饵。你看新闻的时候没有留意吗?虞军在白沙驿阻敌九日,在龙津寺阻敌十二日。”

顾婉凝看到这些的时候心中也有疑惑,此时不由问了出来:“可是李敬尧最稳妥的就是凭险固守,他又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

“因为他也着急,李敬尧最大的财路是烟土,我们明里暗里查禁他的生意也有一年了。锦西战事一起,他的烟土更是弄不出去。他叫人在崇州坚守,就算能保崇州平安,但僵持下去,他也受不住;反之,若是一击得手,锦西之困立解。”邵朗逸说着,又轻叹了一声,“你倒真的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他。”

“他受伤?除非你们全军覆没,才能叫参谋总长受伤。”顾婉凝低低一笑,一边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一边站起身来,“他如果真的有事,邵公子也不会坐在这儿跟我闲话了。我的书也看完了,失陪。”

她转身要走,却听邵朗逸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婉凝!”

她困惑地回头,正撞上邵朗逸略带焦灼的目光:“我今天来是有事求你。浩霆真的受伤了。”

顾婉凝怔了一下,咬唇道:“那你该去找大夫。”

邵朗逸低声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们今天凌晨已经拿下了崇州,明天一早消息就会见报。浩霆是之前在龙津寺受的伤,眼下战事未定,这件事只能瞒着。我已经问过随行的医官,他伤势不大好,可浩霆这一次对锦西是志在必得,说什么也不肯回来,他的性子你也知道……”

在顾婉凝印象里,邵朗逸一向是闲淡洒脱、事事漫不经心的脾气,此刻他说到这个地步,顾婉凝不知不觉中已蹙了眉头,小心翼翼地问:“他……中了枪?”

邵朗逸喉头动了动,摇了摇头,目光一黯:“是炮。”

“怎么会?”

顾婉凝脸上霎时间骇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下意识地脱口道,“怎么会呢?卫朔呢?”

“你没有见过战场。”邵朗逸惨笑了一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有些复杂,似是担忧又似是不忍,“若是军阶高、家世好的就不会出事,我大哥就不会死,浩霆的哥哥也不会死。”

她从前和虞浩霆在一起,两个人好的时候少,闹的时候多,虞浩霆喜欢打听她的事,她却不爱过问虞浩霆的事,所以邵朗逸说的这些事她竟都不知道。自她认得虞浩霆开始,虞家四少就是一身的金粉繁华,时时处处都是众星拱月。虽有惊险,也不过是权柄上的筹谋算计,她从来都不会将直见性命的战场厮杀放在他身上去想。此时听邵朗逸说到虞邵两家的旧事,纵然是夏末秋初炎意仍重的天气,也不禁骤然一寒。

“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去劝一劝他,叫他回来养伤。”

邵朗逸来的时候看见顾婉凝正对着报纸新闻琢磨锦西的战事,心里便有了几分把握,此时又见她这般神色,显是紧张虞浩霆的安危,料想她不会推拒,谁知顾婉凝听到他这一句,像是触到陷阱的小兽一般,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一双乌沉沉的眸子警惕地看着他,语气仓促又坚决:“不。”

邵朗逸皱眉道:“小霍和石卿都在锦西,可他如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你。”他审视了顾婉凝一番,沉吟着说,“你放心,不管他肯不肯听你的,我保证你去见他一面我就送你回来。”

顾婉凝却仍是执拗地摇头:“我不会去见他的。他不肯回去,你叫医官打镇静剂给他,直接送他回江宁就是了。”

“你……”邵朗逸低头苦笑,“浩霆如今是参谋总长,虞军上下,已经没人敢逆他的意思了。”

“邵公子也不敢吗?”

“锦西的事情,他有自己的安排,我照你的法子把他弄回来,前线的战事怎么办?”

“那是你们的事。”

顾婉凝刚才的话不过是情急之下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邵朗逸答得这样一本正经,她心绪烦乱,攥紧了书包的带子转身便走:“我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不会去见他的。”

她急急走到门口,用力拉了两下门都没有开,邵朗逸忽然从她身后伸过手来轻轻一推,门便开了。顾婉凝也不看他,低着头就往外走,只听邵朗逸在她身后说道:“这几天我都在旧京,月底才走,你如果有什么事,就到警备司令部找我。”

邵朗逸目送顾婉凝素衣黑裙的影子绕过了图书馆,才慢慢拾级而下,一直等在外头的孙熙平赶忙迎了上来:“司令,顾小姐怎么像是被吓着了。”

邵朗逸道:“回去告诉新闻处,从明天开始,一个星期之内,所有关于锦西的消息都不要提到虞总长。”他说着,微微一笑,“他拿下崇州,我再送他一份大礼。”

第二天,报章上的头条新闻果然就是虞军攻取了崇州,然而,顾婉凝把相关的消息一行一行细细看下来,却没有她要找的东西。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前线消息不断,有些名字是她之前也听过的,譬如新编第九军军长唐骧,但却都没有关于虞浩霆的只言片语。

他的行踪原本就不该过多暴露在众人眼前,她这样想着,而心底的不安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虞浩霆如今在前线,应该不会有心情想起她来,那邵朗逸为什么要骗她呢?

万一,他不是骗她呢?

他真的会受伤吗?

为什么不会呢?

他在她面前就受过伤,可是他全不在意。

他的血擦在她脸上,殷红,温热,她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尽。她惊惶起来,想去找他的伤口,双手已沾满了血迹。他的声音就响在她耳边:“你这是担心我吗?”

她遽然抬头,正对上他笑意温存的双眼,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鲜血汩汩地从她指缝间渗出来。

她一声惊呼坐了起来,原来不过是梦。

浑身上下都是一层细密的薄汗,她突然翻身伏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眼泪无声而出,扒在床边的syne迷惑地看着她,喉咙里呜呜咽咽,不知道想说什么。

孙熙平一听门口的卫兵打电话过来说有个姓顾的女孩子找邵朗逸,也不用再去跟邵朗逸打招呼,自己就到门口把人接了进来:“司令,顾小姐来了。”

邵朗逸正在接电话,见他们进来,略一示意,孙熙平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我知道了,我再想办法。”邵朗逸神色肃然地放下电话,这才转过身来招呼顾婉凝,“坐,想不到你还真的有事找我。还好你这会儿来,晚上我就回江宁去了。”

顾婉凝朝前走了几步,隔着办公桌直直盯住他:“你那天是不是骗我的?”

邵朗逸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骗你有什么意思?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想他和你再有什么纠葛。从前的事不说,这两年他为了你……”

他顿了一顿,蹙着眉道,“我看都看够了。我干吗还要……”

“你不用说了,我去见他。”顾婉凝蓦地打断了他,“不过,他未必愿意见我。你最好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邵朗逸沉吟着点了点头:“那我叫人送你回去收拾下随身的行李。”

顾婉凝一怔,随即明白他担心虞浩霆的安危,这件事自然是越快越好,便没有反对。

“你跟着熙平过去,就说是政务院的秘书,浩霆受伤的事你不要对别人提起。”邵朗逸一面说着,一面推开门送她出去,顾婉凝忽然仰起脸直直望着他,咬唇道:“你要是骗我……”

一双翦水明眸中是出乎他意料的决绝,还夹杂着点点滴滴的无助。

邵朗逸隐隐觉得有什么是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不是他疏忽了什么?然而也只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犹豫:“我若是骗你,就叫我……”他话还没说完,顾婉凝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声音也平静了许多:“算了,我信你。赌咒发誓这种事最没意思的。”

攻克崇州之后,虞浩霆的行辕设在城东的燕坪镇,临时征借了崇州林姓富商在此地的一处宅院,前后七进,厅堂轩阔,园景巧致。只是眼下庭院里来往戍卫的皆是戎装军人,便半点闲情逸趣也没有了。

因为孙熙平沿途有公务在身,顾婉凝跟着他从旧京转机换船才到眉安,逢人问起,孙熙平只说她是政务院的秘书,旁人见这女孩子年轻貌美,虽各有猜度,但人既然是邵朗逸亲自调动的,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顾婉凝一路上却颇为辛苦,在第一班飞机上就忍不住呕了起来,她不想给孙熙平添麻烦,便不肯吃东西,只是喝水。孙熙平找了晕机的药给她吃,让她在飞机上尽量睡着,却不料她睡梦中亦不安稳,醒来之后更是面带忧色,楚楚可怜。

孙熙平看在眼里,心中却纳闷,也不知道邵朗逸跟她说了什么,她既然这样悒悒不乐,怎么又愿意千里风尘地去见虞浩霆?

一时想着,又忍不住暗自腹诽邵朗逸,三公子这两年费了几番心思暗中照料这女孩子,事事都要她周全,如今既然是送她去见虞浩霆,派专人送过去也是手边的事情,何必非要叫她这样辛苦辗转?又严令自己不许有半点闪失,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万一磕着碰着伤着病着,还不都得算到他头上?到时候,两边都没法交代,倒霉的只有他。

好容易到了眉安,孙熙平长吁了口气,别的事情他都先放了,想着只待顾婉凝休息一阵,就立刻叫人安排车子送他们去燕坪镇。顾婉凝也看出他是想尽快处理掉自己这个麻烦,便索性连眉安行辕也不进,就在门口等他去找车子。

这一来,孙熙平倒有些不好意思,劝她还是休息一下再走,顾婉凝却摇头不肯:“这一路上已经很麻烦你了,我耽在这里,你总要分神照顾我,不如我先走,你好再忙别的事。况且只是坐车而已,也没什么辛苦的。”

等车子开出眉安,孙熙平从后视镜里看着顾婉凝,忽然又后悔起来。她这几日奔波辗转,食宿不安,此刻又是一副莫名其妙的忧心忡忡,越发显得雾鬓风鬟,憔悴不堪。他这样把人送过去,虞浩霆不发作才怪。可事已至此,又不能调头回去,想了想,便回头对顾婉凝笑道:“我们刚取了崇州,战局平稳,小姐不用担心。锦西山水清奇,风光同江宁大不一样,很值得看看。”他想着叫顾婉凝留意沿途风物,面上能带出几分欣然神采来,却见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从眉安过来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到燕坪镇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眼下两军交战,燕坪镇又是军管,行辕附近岗哨林立,几乎没有行人经过。顾婉凝下车站定,眼前虽是一座寻常大宅,但门前肃立的卫兵却激起了她心底的疑惧,她真的要去见他吗?

她花了那样大的力气才和他做了一个了断,她怎么能再去见他?

孙熙平虽然不尽知她和虞浩霆的前尘种种,但也多少知道这两人绝不是举案齐眉、花好月圆的一对儿,此时见她迟疑止步,唯恐又出了什么变数,赶紧就从后备厢里取了顾婉凝的衣箱,若无其事地对她笑道:“顾小姐,这是临时征借的总长行辕。您稍等,我去问一问,如果虞总长在,我请他出来接您。”说着,便将通行证件拿给了卫兵。

顾婉凝听他猛然提到虞浩霆,心中一乱,脱口便道:“不要!”

孙熙平故意摆出一副惑然的神情来:“那……”

顾婉凝有些茫然地低语了一句:“我们进去吧。”

孙熙平带着顾婉凝穿过前两进的门厅、轿厅,正想着怎么去跟虞浩霆通报,忽然瞧见叶铮站在右手的回廊里跟人说话,心里就有计较,连忙叫道:“叶铮!”

叶铮回头一看,见孙熙平正满脸堆笑地跟他招呼,身边还跟着一个——他来不及同孙熙平回话,目光已落在了顾婉凝身上。这小子怎么带来一个——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好看到吓人的女孩子?

不不不,不是吓人,是……他说不出。她蹙着眉,脸色似乎太苍白了些,可此时漫天的霞影洒落下来,也都败给了她的眸光潋滟,她是在伤心吗?看着她,叫他都觉得有些伤心了。他正想得没有头绪,孙熙平又叫了他一声:“叶参谋!”

叶铮这才恍过神来,赶忙换了笑脸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孙熙平也不理他,只先给顾婉凝介绍:“顾小姐,这是总长的随从参谋叶铮。”

顾婉凝便对他微一点头:“叶参谋你好。”

叶铮听孙熙平称呼她“顾小姐”,心里悚然一惊:“这是?”

孙熙平知道叶铮来得晚,对顾婉凝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心中暗笑,更拿定主意要把这件事栽给他,也不给他介绍,只正色道:“你快去跟总长通报一声,就说顾小姐来了。”

叶铮一听,就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子,必然就是叫虞浩霆这两年都郁郁寡欢的那一位了,可虞浩霆今天一早去了崇州还没回来……这样好看的一个女孩子,怪不得四少念念不忘,可她怎么瞧着这么不开心呢?也不知道这女孩子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心思纷杂,不假思索地顺口说道:“总长现在不在,小姐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等总长回来,我一定转告。”

转告?转告什么?你能转告什么?孙熙平不料他居然这样没有眼色,恨不得抽他一耳光,当着顾婉凝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笑道:“邵司令吩咐我还要回眉安办点事情,我就不在这里等了,你照看好顾小姐,我先走了。”说罢,剜了叶铮一眼,将手里的箱子往他手里一递,跟顾婉凝打了招呼,转身就走。

叶铮被他剜了一眼,才醒悟自己真是蠢到家了,也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连忙赔着笑对顾婉凝道:“总长这会儿确实不在,请小姐先休息一下,我去问一问总长什么时候回来。”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料想是虞浩霆受了伤,他又不认识自己,自然不能轻易让她去探视,便道:“卫朔在吗?你告诉他,是邵朗逸让我来的。”

叶铮听了她的话,却有些迷茫,只好据实答道:“卫朔一早陪着总长到崇州去了。”说着话,已把顾婉凝让进了花厅,又叫勤务兵过来倒了茶,自己才走开去给崇州那边挂电话。崇州那边却说,虞浩霆已经走了,估计有个半个钟点就该到行辕了。

叶铮放了电话,转回来见顾婉凝,却见她双手捧着茶杯,茫然瞧着窗外,神色游离,“顾小姐,崇州那边说,总长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再有半个钟头也就到了。”

顾婉凝闻言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叶铮,犹疑着问道:“他真的去了崇州?他——他的伤势不碍事吗?”

叶铮听她问得奇怪,也有些愕然:“总长没有受伤吧?”

“没有吗?”

“没有啊。”叶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眼波促狭地笑道,“总长身上虽然没受伤,但时常伤心却是有的。”

顾婉凝见他如此神色,已是恍然省悟,她以手扶额,低低摇头一笑,想不到邵朗逸谦谦君子一样的人,说起谎话来,也滴水不漏。

她再抬头时,面上的神色已平缓了许多,对叶铮道:“我没什么事找虞总长,能不能麻烦叶参谋找辆车子送我回眉安?”她此言一出,更是让叶铮莫名其妙,怎么巴巴地来了,见都不见就要走:“顾小姐,您先别急,总长马上就回来了。”

顾婉凝却起身拎了自己的箱子:“那就不麻烦叶参谋了。你们总长并不想见我,你也不用告诉他我来过。”说着就要出门。

叶铮忙道:“小姐稍等,我这就去安排车子,路上都有哨卡,您一个人不方便。”

叶 铮安抚住了顾婉凝,自己却没了头绪。

他刚到江宁的时候,郭茂兰就叮嘱过他,四少之前这个女朋友是件伤心事,不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都不许在虞浩霆面前提起。这女孩子也是个莫名其妙的,突然来了,又突然说要走,也不知道虞浩霆是见了她会生气,还是不见她会生气。

怪不得孙熙平走得那么急,原来是急着甩个“烫手山芋”给他,郭茂兰和卫朔都不在,也没人打个商量,想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快步走到前院,进了汪石卿的办公室。

“汪处长,有件事情我得跟您讨个主意。”

汪石卿放下手里的公文,抬头一笑:“公事还是私事?”

“我的公事,不过,是总长的私事。”

“四少的私事?”汪石卿笑道,“那你最好问卫朔。”

“四少之前有个女朋友,顾小姐,您还记得吗?”

汪石卿面上的惊异之色一闪而过:“怎么了?”

“她现在人就在行辕,原先说……”叶铮还没说完,汪石卿脸色已变了:“四少什么时候接她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叶铮忙道:“四少不知道她来,是邵司令把人送过来的,不知道是为什么,本来说要见总长,现在又非要走。您看……”

汪石卿手肘支在书桌上,交叠的两手掩着嘴唇。三公子还真是会添乱,虽说这女孩子跟虞浩霆分开了那么久,虞浩霆看起来也是冷了心肠,可到底是他难得百般用心的一回,两个人还有过孩子,保不准见了面,又勾起几分旧情。这些不说,单是顾婉凝那个不清不楚的身世,想想就叫人心惊。他沉吟了片刻,淡淡一笑:“既然顾小姐要走,你就依了她的意思吧。”

叶铮犹自迟疑不决:“那四少那边?”

“你现在就把人送走,四少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有。”

汪石卿胸有成竹的神态,让叶铮多少有些信服,“日后要是有人问起,你就如实说是她自己的意思,反正你来得晚,他们的事你也不清楚。况且,她的性子,四少自己心里有数。”

叶铮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犹豫,汪石卿轻轻叹了口气,“我告诉你,四少当初差点开枪打伤龚次长,就是为了她。这女孩子在四少身边,惹了不少风波,眼下是战时,什么最要紧,你想清楚了。”

叶铮从汪石卿的办公室出来,便立刻叫人去找了车子。他平日里最是能说会道,此时陪着顾婉凝从行辕里走出来,不知为什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说,顾婉凝也只是默然不语。

走到门口,他替顾婉凝拉开车门,她刚要上车,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们……战事顺利吗?”

叶铮没想到她突然问到战事,顺口应道:“哦,还好。”

待她低头上车,车子开出去转过路口不见了踪影,叶铮才忽然想到,她问的大约并不是战事。他在行辕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一路往回走着,脑子里却总是那天晚上在旧京,月明星隐,秋云如墨,虞浩霆一个人静立湖边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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