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1_第一章 占春魁_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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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天的晨曦不知不觉已升起,仿似一位烟花女子,缓缓对男客拉高自己的月华裙。

这里是通州的张家湾码头,号称运河第一码头,舟楫之盛可抵长城之雄,虽刚过辰时,已是人来人往。但再往远里去,也渐渐地人气凋蔽,衰草蓬勃。就立在这人迹绝至的小路上,一个男人长伸着脖子四处瞭望,突然间举起了两手乱舞着,激动得似乎整个人都要沸腾了一般,“青妹,这儿,在这儿!”

只见远远走来的女子皮色白皙、身段娇美,不是青田又是谁?她挽了挽肘上挎着的一个小布包儿,也扬起了娇声:“祥哥!”

“你怎么才来呀?船家都等得上火了。”杜宝祥乐得大步迎上前,又将手往后一指:水湾处有一条半大不小的乌篷船,船上已堆放有三五行李,船夫刘百塘正坐在舷头,移开了嘴里的旱烟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来。

“你们俩,给我站住!”

不妨哪里传来一声啸叫,听声音分明是怀雅堂的段二姐。杜宝祥一激灵,张目四顾,青田也变了颜色,把手中的小包袱一下紧护在胸前望出去。

眼目尽头,段二姐领着一群人拂草而来,尖利的嗓音撕破了长空:“可算叫老娘给赶上了!好你个死丫头,你昨儿晚上跟那穷鬼叽叽咕咕半晚上,他一走你就偷偷地收拾银钱细软,还使法子把跟班的给支走,你以为老娘我猜不到你是想跟他私逃吗?这笔账回头再跟你算!各位官爷,青姐儿是我们怀雅堂第一红人,这杜宝祥竟敢就这么带着她私逃去外地,天子脚下拐带人口,还有没有王法?请官爷们替老身拿住他,老身重重有谢!”

只听得几声咋呼,数条人影近前,果然个个都身着巡警铺的号衣,雄赳赳地挎着刀。杜宝祥心惊肉跳,青田也花容失色地连声叫苦:“糟了,糟了,叫妈妈发现了,她还领了官府的人来,这下可完了!”

杜宝祥被青田这么一说,更没了主意。那叫做刘百塘的船夫倒沉着非常,只把烟斗往牙齿里一咬,一手解缆一手就抽过了船桨,“青姐儿你们还走不走?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我一个贩私盐的可不敢招惹上他们官兵。”

恍惚间杜宝祥只觉得两手一热,已被青田一把攥住,她眼泪汪汪地望过来,情急而意切,“祥哥,你听我说,我不要紧的,妈妈抓到我无非打一顿、饿两天的事儿,可你要落在她手里——她在五城兵马司有人的,到时候不把你下到天牢毒刑致死,她不会罢手。为今之计只有我去拦着她,你走吧!你快走,叫船家载你去前头的渡口,去哪儿都好,切莫再回京城。”

她忙忙卸下了臂上挽着的布包,正要囫囵递给他,却又缩回手,单从包内抓出了一张银票搁进他手中,“不行!你若拿了我的钱,天涯海角妈妈也定要追到你,反成了害你了。你只拿着这些零碎当个盘缠,到了落脚处再作计较。走吧,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走吧祥哥,你自个好好的,便是不负我的一片痴心了,走吧!船家,快走!”说话间把杜宝祥使劲一推,杜宝祥向后一绊,便栽进了刘百塘的小船内。

刘百塘手脚颇快,只问一句:“青姐儿你不走啦?”便将长篙子左右一撑,眼看就直直地驶离岸边。

就在此时兵丁们已蜂拥而至,“唰唰”拔出刀,却无可奈何地在岸边煞住脚,狠霸霸地大喝:“回来,给爷们儿们回来,听见没有?快把船摇回来,你那船上是个人犯!”

段二姐也横里赶上,一把扣住了青田死死抓紧,“你个作死的丫头,看你往哪里去?官爷,官爷,快,快找船跟上去,给我拿住那姓杜的!他诱拐人口,不能这么白白放了他。”

青田回身扭住养母,只管蒙头痛哭:“妈妈,好妈妈,你饶了他,让他去了吧,都是女儿想出的主意。女儿也并没有打算一去不回的,只说先拿钱给祥哥做个本儿,等他在外地东山再起,就回京来把女儿的赎身款子尽数都赔给妈妈。妈妈,女儿错了,你瞧,女儿的钱都在这里,一文也没少,你只罚女儿就是,放了祥哥去吧!妈妈,妈妈你若断不肯饶他,女儿这就跳河给你看,妈妈……”

船头的杜宝祥望望哭断肝肠的青田,又望望豺狼虎豹的官兵,脑袋一片空空如也,不知进退时已被船儿带出好一程,来在宽广的河面上。岸边有几株垂杨柳,柳树下的段二姐扬起了一片桃叶锦帕隔着水大骂道:“姓杜的你给我听好了,看在我们青姐儿的面上,这回老娘饶了你。你若知趣,就休要再踏入京城半步,再让我撞见你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啊呸!”

飘摇的孤舟上,杜宝祥已看不清留在河畔的青田的脸,只看她被鸨母架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泪水早盖了他一脸,人瘫坐于甲板,手指抽搐一下,手间仍捏着她最后塞过来的银票,薄薄的纸面上染着她的泪。杜宝祥把这银票摁在心口上痛哭流涕,浮生半世呀,美人如玉,挥金如土,最后竟落得这匆匆地步,只把夙命恨上一声,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船夫刘百塘咂了两口烟,自管悠然地摇着桨子,往五湖四海里去了。

岸上的树影外,段二姐前一刻还横眉立目对着青田,左一声“臭丫头”右一声“小蹄子”,见江心的船去远了,立马换过另一副嘴脸,伸手挡开官差们,把个青田搂入怀中抚抚拍拍地连声疼爱:“妈妈的小宝贝儿,可辛苦你了,快,把这泪擦一擦。瞧瞧这裙子都弄脏了,不怕啊,妈妈回去就给你裁新的。”

青田没好气地甩开二姐的手,自己擦拭着脸面,面上毫无离愁别绪,只有烦累,“我可告诉你,这是第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是的是的,我的小祖宗,妈妈再不敢这样劳动你了。这不打发了这瘟神,咱们才好过太平日子嘛。来,走吧,车在前头等着呢,慢着点儿啊,仔细崴了脚。哦对了,”二姐冲仍跟在身边的几位兵勇一笑,颇有徐娘之姿,“辛苦各位官爷了,回去只代老身向白档头问好就是。”一摇三晃地搀着青田爬上停在路口的一架马车,冉冉而去。

剩下的几名兵丁说说笑笑,亦顺着大路朝南走。风拂过了路旁两列直溜溜的白杨,树叶片片乱翻着银光,不安的骚潮。兵丁中一个年纪极小的忽扯住一个年长些的,细弱地问:“尹哥,今天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只管跟着你们吆喝,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

“哈哈,”姓尹的点着年轻人向其余伙伴笑道,“哎,哎,小蚂蚱还昏着头呢。”

大家哄乐。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朝这小蚂蚱的帽上拸了一巴掌,豪笑两声,“才那怀雅堂的老鸨子是咱们巡警铺档头白爷的老相好,每每她院子里弄得嫖客家破人亡,若那人性情顽狠些,怕是狗急跳墙,就要找咱们来出头收拾烂摊子。先叫姑娘约了那嫖客假说私奔,再让咱们一头撞破扬言要送官,那嫖客自就吓得逃命去了,再不敢相扰。他心里还只道窑姐儿待他情深意重,谁知是遭了‘拖刀计’。才那摇船的刘百塘是个专带私货的贩子,也是怀雅堂一伙儿的。你瞧瞧他船上的瘟生,唉,原也是风风光光的人上人,为了个婊子弄成这副丧家犬的惨相,当真可叹。”

小蚂蚱听后恍然大悟,摆着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可那‘青姐儿’生得真美,她若能为我这样哭上一场,哪怕是假的,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甘愿了。”

男人们笑得更凶,先前那老尹跺了跺脚,几直不起腰来,“果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这样孩子气的话。老子倒也愿意为那青姐儿倾家荡产,只不过要真真格格地搂着她弄上一夜,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得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凭你们也想槐花胡同的姑娘?那是王侯达官们找乐子的地方。咱们呀,还是去窑子街快活吧。”

“妈的,人跟人怎么就差这么多?”

“得啦,吹了灯,什么样的女人不都是一个洞?”

“对咱们老尹,那可是两个洞。”

……

越来越下流的调笑间只有小蚂蚱默默无语,单纯的两眼怔望着前路。满是黄尘的路上,两道车辙深深地、深深地印着。

车子早已走出了半里多地,车中的段二姐笑揽着青田不住嘴地哄:“乖女儿,路上长,睡一会子吧,难为你了,一夜间打这么个大来回。睡会子吧啊,晚上还要伺候冯公爷的局,好好休息休息。来,趴妈妈腿上,妈妈替你把头发拢一拢,瞧瞧,全弄乱了,趴着吧,乖。”

青田是真累了,便依言伏去了二姐的腿上。二姐的裙子衬着层纱料,蹭在脸上有些密密的痒。青田合了眼,感到二姐的手指爬进她头皮里,把她的发一层层地梳着、绾着……万千之丝,万千之思。她想起了杜宝祥。她记得一年前他刚进京时,仆从成群,家财万贯,熏香的衣上拿金线滚着宝瓶荷叶。一年后他手里只剩下——她忘了才扔给他多少钱,不是三十就是五十——至多五十两。他在她身上千金散尽,到头来买了个骗局。可青田知道,当杜宝祥把他破败的身躯随便丢到旅途中任何一张破败的床上,眼一闭,就会有一间金玉辉映的绣房、一副酥软柔滑的胴体、一颗至死不渝的心,发着光一起爬进他灰絮絮、臭哄哄的被子间。一夜一夜,一生一世。这样一个骗局,千金散尽,一点儿也不算贵的。

青田只觉得神魂重重一沉,就永远地忘记了杜宝祥这个人,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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