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夜落,月便高升,一钩下弦月悬悬半空,似一柄随时会磔落的断头刀。
离着京城不出十几里的清河就是京营在德胜门外的驻地,灯号错落,气象严肃。都督大营中,坐拥京师头号兵权的武将左健只穿着中衣与贴里,斜卧在龙须草席的凉床上。床下摆着糟鹅胗掌、劈晒雏鸡脯翅儿之类的下酒菜与一壶好酒。左健却似没什么胃口,只把一脸的彪肉紧拧着,心事重重。
地下的胡床上坐着另一位副将打扮的将领,倒是砍鲙酣饮,笑哈哈地一面大摇着蒲扇,“左大人,上头吩咐明儿由咱们亲自接迎摄政王爷入城,当面宣读密诏,倒不知那密诏里说的什么,怕是又有封赏吧?”
左健的眼皮子一跳,胡乱哼上一声。
那副将却酒意盎然,谈性豪发,灼灼的两眼里全是天宝旧事,“哎,想起当年王爷领咱们出征鞑靼还跟昨天的事儿似的。那时候,成日价一起操练、一起刷马、一起啃窝头,决战头天的当晚,当官的、当兵的,全同王爷一起坐在火堆边吃酒,哈,王爷的荤段子可真他妈是一绝!第二天冲锋,王爷头一个骑马冲上去,那帮龟孙子还没睡醒呢,吓得屁滚尿流,全他妈掉兀尔扎河的冰水里了,连随军的小妞都扔给了咱们。哎,你拣的那个什么花什么都,不说还是鞑靼大王子固日布德的宠妾吗?哈哈!他妈的被那帮鞑子欺负了多少年,就这一仗最痛快!去年除夕阅兵的时候我还跟王爷说,什么时候再正正经经来上一场大战,还是王爷当大元帅,左大都督你掌管中军。你还记得吗?当时咱俩还都在马房拌马料呢,一天到晚被朱歪脖儿吆三喝四的,你一气之下把那王八蛋给宰了,结果被捆起来,马上就该骈肩被斩、正法军前,恰巧王爷经过,倒说你面相不俗,问了你两句话,竟赦免了你的死罪,连我也跟着沾光,一起被调入了——”
“闭嘴!”左健骤然腾身,一脚踹翻了满桌的酒食,眼珠子暴起条条的血丝,又哑了嗓子,凝神一叹,“别说了……”
副将骇得酒半醒,酒杯和扇子一起掉落,正无所适从间,忽地有一材官叩门而入,单膝跪奏:“启禀都督大人,外头来了一位公公,号称是慈宁宫派来的,来传圣母皇太后的懿旨。”
辕门外,来了一匹极神骏的宝马,马上跨坐着赵胜,手持一黄封高举过顶,“左健接旨!”一行嚷着,一行就纵马直驱中门。
大堂内,临时的香案已摆设好,左健亦已着靴升冠急奔而来,面北伏在案后。赵胜从黄绫封套内取出上谕,却扫也不扫一眼,只烂熟于心地流利念来,念毕,垂手递交。
左健跪接,见手中只一张薄薄的信纸,但起首和押脚又确实拓有钤用宝印,一时疑虑不定,已听那太监阴阳怪气地斥问起来:“怎么,左大人支支吾吾,打算违旨不成?”
“末将不敢。”左健慌忙申辩,“只是深更半夜,圣母皇太后突然亲发懿旨,派钦差与末将私晤,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赵胜将略带凶狠的面皮一提,“所为何事,大人见了
钦差不就知道了?”
左健横下心,往地下碰一个头,“末将领旨。”便即起身扬声吩咐:“来人,传令下去,依圣母皇太后手谕,由本都督亲自密迎特使上差,着一概人等回避,严禁窥伺,违者斩。”接下来,就毕恭毕敬地朝赵胜深鞠一躬,“麻烦公公,有请钦差大人入内吧。”
左健目送着赵胜拧身远去,就咬着牙转向那副将道:“宋立军,给本都督仔细听好了,一会儿一旦听见我在里头高声号令,立即携人入内、斩杀来使。”
宋立军的脸还因酒意而泛红,这时却重重一黑,“都督,这是为何?”
“不要多问,去吧。”
正堂刁斗无声,左健岔开了两腿,不闻一响地将胁悬的长刀徐徐抽出,刀光与目光一般寒厉逼人。一俟间,就捕捉到神秘使者的脚步。然而随着这脚步声的临近,左健的表情却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惊疑,等到门外的黑影推门而入,左健手内的刀就“哐啷”一声,人竟有如多年的小媳妇蓦见恶婆婆一般,鬼使神差地两腿一打弯,稀溜跪下了。
“王、王、王、王、王——”
“王什么王?”走进门的是齐奢,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灵芝纹挂袍,唯独腰间的白玉鱼龙扣带显出非同一般的身份。他只身一人,却似背后跟着有千军万马,双手反剪着,信步昂然,“行啊,出息啦,几日不见,学会兵变了。”
左健原是个罪囚,乃经摄政王一手栽培提携,不过年介四十已掌攥三大营,故而对齐奢一直是感恩戴德、敬若神明,简直把这位年轻的恩人看做是自个的再生父母。无奈外戚王家的阴毒远远超过了左健的想象,他们拿住了他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父亲。而左健对老父就是比不上《二十四孝》中的孝子们也所差不远,不得不无奈屈从。本就正饱受良心谴责之际,良心居然就活活地冒出来,简直是真龙显灵、天帝降世!更由不得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汉子抖成了一团,磕头如捣蒜,“末末末将、卑卑卑卑卑职、奴奴奴奴才……”
齐奢愤愤地伸出一根指头,朝前点两下,“真让我寒心,不是因为你忤逆,是因为你跟了我这些年,居然还这么笨!长话短说。你知道王却钊他们往我府里搁衣箱子那事儿吗,啊?你知道用的是哪一招?我除德王齐奋那招。现在他们让你杀我,用的就是我杀王正勋那招。王家玩的全是我玩剩下的,你跑去投靠他们?哎我说你这脑袋,就为了戴帽子长的,啊?”说着就抬起手,朝左健耷拉的头上连拸了两巴掌,“你知道前镇抚使方开印怎么死的?我保你,明儿前一刻杀我,后一刻就被九族灭门!伪造圣旨、弑杀朝廷皇叔父摄政王,你当是出城遛鸟——玩呢!”
这件事,在数天的混乱当中,左健原只觉有悖于情,此时才顿悟于理不合。一双眼睛里便流露出浓浓的无助,差不多是乞求地望向齐奢,嘴里嗫嚅不清。
齐奢拔直了腰杆,两眼却一直垂盯着,沉沉的眼光如掷地的水银柱,“左健,你想清楚,有我这个摄政王替你出面讨价还价,你还有可能保得住
你家老太爷的一条命。你杀我,到时候你们左家送命的可就绝不只老太爷一个了。”但看一说到“老太爷”,那边竟有些泪眼汪汪的意思,遂无奈地吁口气,“这么着,我体谅你苦衷,王家眼皮子底下,该干的活儿你照样干,不过,得你亲自、带该带的人来干。明白我意思吗?”
左健从一开始就追随齐奢,算得上肱骨心腹,一个眼风就足以传情达意,话说到这份上,搁在外人是半个字也不懂,但他却已是通明透亮。他左右摇摆着眼珠子,却觉肩上稳稳地搭过了一只曾赦免他罪责、赐予他荣耀的手,对面,是那看得透一切、唯独叫人看不透的一双幽邃眼眸——“这么说吧兄弟,除了信我,你根本没第二条路可走。”
左健直盯着这双眼眸,看到了许多浮沉之间、生死一线的往事。究竟是悉心信服,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拿一个头轻轻地点出去了。
齐奢将一边嘴角,天下事尽在掌握地一歪,“明儿,我打安定门进城。”
左健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手在大腿上抓了抓,“王、王爷,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干出断子绝孙的王八蛋事儿,斗胆请王爷给写个免罪诏,才敢奉命行事。”
齐奢的笑意更明显,手指在老下属的脸颊上拍了拍,“嘿,这阵又精明过来了?一阵一阵的,啊?”懒洋洋地拱身而起,来至书案旁捻笔掣纸,“还跪在那儿干什么?过来给爷磨墨。”
左健麻溜地翻身抢过,如乖觉的小侍僮伺候左右,但看摄政王运笔如飞,转眼就写好了赦书递来。左健却又不伸手去接,只满面为难地臊笑着,“王爷,不是奴才信不过王爷,只不过,实在是……”
齐奢的脸僵了,肃容严声道:“我向我父皇的在天之灵起誓,只要明日平安脱险,今日之事一概既往不咎。如我违背诺言,追究罪责,就叫我父皇在地尸骨日夜不安、永不宁息。”他微微地前倾一分,两眼中没有一丝表情,“左都督,你是个大孝子,你该明白,就算我胆敢犯下欺君之罪,天底下却不会有一个儿子胆敢亵渎自己父亲的英灵。”
左健也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他重重地跪下,高举手臂接过了赦书,“奴才不敢。王爷放心,奴才必定率三大营拼死护王爷周全!”
临走前,齐奢依旧是来时的那副派头,凌驾万物的定夺与傲岸,手略略一挥,“免送,明儿见。”
听着那标志性的脚步响一轻一重地消失在夜色里,左健“呼”的一软,整个人发晕。把手顺着头、后脖颈,撸下来一大把一大把的冷汗。不到一刻钟后,就在离营房并不远的茂林中,齐奢背抵着一棵树疯狂地大口地换气,心脏几欲破胸而出。对于孤身独闯三军大营,只要对方一翻脸自己随时就会被上万把军刀剁成包子馅这档子事儿,他半分自豪也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后怕,怕得上下牙关都在夏夜里格楞楞地直打颤。他扯松了衣领,把同一次会面中的另一身冷汗,不停不停地揩拭着。
这幅怂包蛋的场景并无谁瞧见,除了在霭霭夜雾间探头探脑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