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太医先到了,不多久,周敦也到了,十月的冬雪里赶得汗流浃背。一进卧房,就瞧见段娘娘容色凄凉地守在床边,床里头王爷阖目僵卧,额前、喉底插着些细针,一位太医正跪在下头捻转提插,另一位则在地平上跪着凝神切脉,右手三指有些微微的抖动。两个人周敦都认得,针灸的是太医院左院判,姓方;诊脉的是院使,姓刘。屋里头静得似一座古墓,太监、侍婢统统瑟缩在屋角,忐忑不安。
良久,才见方太医收起了针包,刘太医徐徐撤回了右手。
周敦马上前进了两大步,青田也一下绷直脊背,“如何?”
两位太医低低交换了几句意见后,刘太医膝行上前来,吞落了一口唾沫,“王爷的病由于思虑伤心,气血亏虚,复感外邪,内犯于心,心气痹阻,脉道不通所致,由来已非一日——”
床头立着张描金矮几,青田提手往几上一拍,满面怒容地立起了身来,“王爷的身子一直是你们两个人照看着,既然由来已非一日,为什么不早加疗治?”
刘太医立即伏低了身体,蜷缩成一团,“娘娘有所不知,春末之际,王爷已见心脾亏虚、功用失调,卑职亦曾拟方调治,王爷却只一味力疾从公,不肯用药,后来以至日常请脉亦不准许。卑职深感忧虑,屡次进言陈明厉害,怎奈王爷拒不召见,至今已有半年之久,卑职未得瞻视王爷金面。周公公了解内情!”
“没错,”周敦灵活的一对眼睛顿生黯然,一丝一丝地红起来,自言自语似的,“四月里的时候,刘太医就说王爷有隐疾,药都煎好了送上来,王爷却给倒了,又嫌太医院成天到晚小题大做,连请平安脉都免了。奴才也劝过好几回,全被骂回来,却只看王爷每日里角抵弓马一如平常,精神头也算好,奴才就想着王爷的身体向来比常人健壮,十年来连一次伤风都没有过,就算有些小毛病,怕自己也就好了,或者这病当真犯起来一回,王爷亲身试得了厉害,也就肯吃药了。谁料……”他直盯着床里的人,又极力将眉头一挑转过了脸来,整张脸扯得紧绷绷的,仿佛随时会破碎一地,“两位只管实说,不必忌讳。”
刘太医和方太医一起除去了官帽,连连磕起头来。
青田在一边攥紧了两拳,护甲直嵌入皮肤中,“说吧。”
还是刘太医将花白的修髯理了一理,稍微直起腰来,“脏痹日久不愈,寒凝气滞,血瘀痰阻,痹竭胸阳,阻滞心脉。当务之急则在扶正固本,滋阴益肾,气血双补,阳阴并调。只是王爷元阳不足,心肾不交,本源已亏,大是险象,滥补则恐阳亢,凉攻又怕伤气。卑职老朽,实无把握,不妨降谕征医,或请臣工举贤,再与太医院一同详加察看,
这样更加稳妥。”
青田和周敦对看了一眼,心已凉了半截,咬了一回牙道:“王爷既是急症,哪来的时间征医举贤?况且两位都是太医院几十年的耄旧、杏林圣手,尚称不能,外头随随便便的大夫叫人如何敢用?你这样说,无非好给自己留下卸责的余地。你们放心,尽管放开手来治,不要顾虑别的,等王爷大安了,自会重重地恩赏你们。”
刘太医也和方太医互换了一个眼色,低首伏俯,“娘娘言已至此,卑职不敢推脱,必定尽心一试。王爷的病,证属重险,若能熬过七天不见逆证,方无大碍。”
“若是有逆证呢?”
“这——,卑职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恕你无罪。”
仿似挣尽了全身气力,刘太医才吐出颤颤悠悠的一句:“实实虚虚,恐有猝变。”
太医陈述贵人的病情历来都有所保留,此时竟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可见是病入膏肓。满屋子人都大失颜色,青田只觉猛一阵气涌心促,重新跌坐回椅上,大恸无语。
却是周敦显得异常地冷静,他弯腰对住了两名太医,脸上是一种兵逢绝路的破釜沉舟,“这七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见逆证,从现在起,二位日夜在这里值宿,片刻不能放松,随时听传请脉,眼前先斟酌着合定出一张方子来。莺枝,你领两位大人去前头,叫厨房开一桌饭来,一边吃饭一边商议。其他人也都下去,封锁整个就花居,王爷发病之事不许走漏出一个字。”
窗外的雪势猛烈起来,已成了雹子,噼噼啪啪击打着檐窗。青田的眼神只定在齐奢身上,他就那样躺着,不言不动,庞然而支离,如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她茫茫然地伸出手去,仿佛是想把这遍地的断壁残垣一一地重新砌垒,还以昔日的气象雄浑。手还在半空,被谁接住了。周敦扶住她,半跪去地下,定目凛凛地瞧上来,“娘娘,国不可一日无主,王爷卧病的消息一旦传出,必然朝局动荡、银价波动,回头等王爷苏醒,若再为国事烦心,而不能摒绝忧烦、静心颐养,于病势又是大为不利。娘娘看呢?”
青田只游目瞟了周敦一瞟,“一切拜托公公安排。”目光就又回到了齐奢身上,再无转移。
夜入三更时,就有两个人分别从热被窝里被拽了起来——“摄政王爷有急事召见,叫大人即刻去北府退轩。”门子这般传话道。于是内阁首辅祝一庆与吏部尚书孟仲先便睡眼朦胧、顶风冒雪地赶往什刹海来,不敢有一丝异议。莫说王爷有急事召见,就是召他们去作画绣花,也没有任何人会有任何异议的。
两位重臣到了退轩,睡意已全消,却不见摄政王,只看太监周敦衣冠整肃地等在书房之内,搓着手招呼了一句:
“二位大人好。”作出请安的样子来。
孟仲先连忙上前摁住了,拍了拍周敦的手,“公公可别多礼。不知王爷突然急召,有何要情?”
“唉。”周敦摇首叹息,愁绪见于面上,“孟大人、祝大人,事情很糟糕,段娘娘病危。”
“什么?”这是祝、孟二人再想不到的,莫不吃惊。定了定神,接着听周敦下头的话——
“是急病,上半夜突然发作,王爷闻讯马上就赶来了,太医说病势危重,能不能够见起色就是这几天的事。二位都知道,多年来王爷对段娘娘可谓是宠萃一身,就是头先略冷落了些,到底旧情仍在,不免多加垂怜。这几天,王爷说要寸步不离地陪着娘娘,国事是暂无心理会了,一切政务就交予二位,非遇有至危至急的大事,不用再当面请示,请二位协商着全权处置。那么,这些天就辛苦二位大人了。”
生死难舍自乃人之常情,祝一庆和孟仲先没有起一点疑心,皆郑重应承:“遵王爷的谕,卑职必刻刻用心。”“请王爷不必太过忧心,娘娘吉人神佑,必能安然无事。”
周敦这头消除了前朝的隐忧,又向就花居里里外外诸人三令五申,对外面只准说太医留守是给段娘娘医病。一番安排完毕,才又进得卧房来。
只见外头套间的炕上,莺枝和琴盟一起蜷身睡着,段娘娘一人守在里头的病榻旁。听到他进房,向这边望过来,“公公回来了。”
周敦也走去床边探头瞧了瞧,目光转回到青田的面上,长叹了一声,“娘娘歇着去吧,奴才看着王爷。”
青田鬓发蓬乱,散散地垂在两颊,阴影中的脸容更显得瘦怯,“公公忙了一整夜了,你去睡吧,这里有我。”
“坐更之事哪能劳动娘娘?娘娘快去歇着,有事儿奴才叫您就是。”周敦说着就来动手搀扶。怎知青田一把挡开了他的手,霎时间容色已变,一颗接一颗的泪珠涔涔滚落。
“公公,王爷这副样子全是我害的!他生日当天,我竟咒他横死,方才也是我,是我故意对他说了好些个刻毒无比的话,他是被我给气倒的。我不知道他身子不好,我真的不知道……”青田拿手蒙住了脸,自十指的缝隙间不断地迸出声声撕心裂肺的呜咽。
但只短短的片刻后她就收住了饮泣,把两颊的余泪一蹭,深吸了一口气,“这几天我来伺候王爷,王爷若好了,是大家的造化,若不好,我也是不能活了。”语气中的平静淡定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家常不过的琐事。随后她就拧回身,继续枯守在这一张寂寂的床边。
周敦无语地望一望,就退去到床脚,盘腿坐下,把头斜靠住床帮。耳朵里听见了罡风四起,从窗外,一直吹进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