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未见人面先闻人声,低而嘈乱。青田绕过了软壁,打眼就见外厅立着数十名丫鬟仆妇,中间是两位珠翠满盈的贵妇人,正叉着手说话。一位身段高挑,眉眼醒目,穿着大镶大滚的葡萄纹对襟罗衫、翠盖妆花罗裙;另一位则弱质纤纤,柳叶眉、琼瑶鼻,穿龙胆紫掩襟袄、狐青色螺纹裙,十分的娇姿堪怜。
青田但知这便是齐奢那边府里头的容、婉二妃,当即慢款湘裙,道一个万福,“不知两位娘娘下降,有失远迎。”
厅中忽地静下来,容妃与婉妃提目,抛过了目光细细打量。她们的眼前是一名青春少妇,小小的椭圆蛋脸,双颊晕着淡淡胭脂,额头饱满,下巴圆润小巧,挺秀的鼻峰与极精致的鼻翼,嘴唇丰腴,月眉星目。乌发低低地绾着一个如意髻,髻底垂一只紫金镶猫儿睛的蝴蝶坠角,此外发间只稀疏几点珠钿。一袭碎珍珠点边的浅金缠枝莲纹褙子,黄玛瑙领扣,开襟处露出米色的细绉长裙,一道秋藕色绞丝披帛散散地拖曳在裙边。姿容妍媚,身段袅娜,娉婷几步间,萧疏而华贵。
二妃由头到脚地看了半晌,婉妃先笑一声,“好一个段青田!十年闻名,今日终得一见。容姐姐,你以为如何?”
容妃修长的身子欹在那儿似一苗秀树,于是就仿佛停栖于树梢的不知名的鸟儿,有不知名的幽恨栖在她眉梢,“早听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故而来此之前我曾无数次暗想,必要当着这女人的面儿扔给她一句:‘不、过、如、此’。可现下,我还是不得不说,真真是个挑不出错儿的娇娃。”
婉妃的笑声益发娇糯,“我也这么觉着,所以心里头不由生气得厉害。”
容妃也吃吃地笑起来,“我也一样,越看她,就越来气。婉妹妹,那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婉妃把手抬起,一对虾须镯在她腕上千丝万丝地盘绕着,“赵妈妈,你带大家伙到外头等着。就花居伺候的人也都出去。”
莺枝紧攥着两手站在对面,含着满腔忧惧叫了声“娘娘”,却看青田笑着对她稳稳地点点头。她只得与余人齐齐一礼,退去了厅外。
刹时寂寂,只有檐前的桂花树轻送着满枝浓香。
婉妃往前走过来,鞋底踏着金砖地,玲珑有声,“段娘娘的涵养功夫可真不错,咱们姐俩在这里说了五六句,却不见您插一句话。”
青田这才和婉非常地一笑,“二位娘娘面前,不敢多嘴。”
“你就不问一问,我们二人为什么而来?”
“听两位适才的意思,好似是来‘看’我的。”
“说得极是。那你再说说,怎么你侍奉了王爷十年,咱们今天才来‘看’你?”
青田忖度片刻,依旧只一笑,“十年,是我承恩得宠之时;今天,是我色衰宠歇之日。”
婉妃拍了两下手,“果然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也响的人!这些年在摄政王府,继妃詹娘娘非但不许府中姬妾与你这里有任何瓜葛牵连,甚至连私下提一提你的名字也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在明,这叫‘眼不见心为净,耳不闻心不烦’,其实人人都心照不宣,无非是防着谁又似当初的萃意和寿妃争风吃醋招惹到你,引王爷怪罪。”
容妃也走近来,方才的佯笑已荡然无踪,“府里头年纪大些的妈妈都说你是耗子精化身,手上有捉仙降神的绳索、勾魂摄魄的兵符。你凭着妖法为所欲为的时候,有王爷百般回护你,自没人敢近你的身,可一旦你现出原形,遭了王爷的厌弃,也不过就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婉妃跟着收起了笑容,只余一脸的愤愤,“段青田你这不要脸的狐媚娼妇,终于还有这一天!”
面对这字字饱含食髓之恨的辱骂,青田只是将臂纱轻拢,处变不惊,方寸泰然,“这一天,昔年娼门之猥贱,今朝长门之幽怨,皆在二位眼前。二位想看的,都已看见。”
“不!”容妃猛地在旁边高叫了一声,伸长了脖子逼向前。她髻鬟间埋有一支金崐点翠芙蓉钗,钗头倒垂着一颗明珠,珠子几乎打在了青田额上,“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们想看的远非这一个粉黛明丽、谈吐自若的美人儿,我们想看的,是你以泪洗面、老态毕现的苦痛模样!”
起了风,就愈把桂花的甜味阵阵地吹来。青田浅吸了一口气,唇齿间亦流曼出幽幽冷香,“容娘娘怎知我没有以泪洗面?我若卸却这一脸的脂粉,年纪也就都写在脸上。只不过多少年,各路贵人对我各样的非议,来来去去也脱不开我的出身是花街妓女这一条,而有哪个妓女不曾背地里拭净泪水、捺下伤心,而光彩照人、笑语嫣然地亮相?这原是我的本分,自小工多艺熟,不敢轻忘。我只能告诉两位,王爷对我不再垂爱,我心中的哀苦无以言表,可若两位执意要看我将这份哀苦挂在面上,泪痕宛然地憔悴于世人之前,那我只能叫两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青田内心的凄凉已如雪山崩塌,但她的脸却是险峰上的雪莲花,在皑皑白雪中沐浴着太阳金色的冷光,端丽华严。这一张美到无懈可击
的脸,是在这个人人都咒骂她不要脸的世界上,她仅剩的唯一。
就对着这张脸,容妃瞪大了双眼,眼睛闪闪发亮而冷酷无情,随即她就高举起佩着錾花金甲套的右手。
青田的面颊上狠挨了一下,伴随着婉妃在一边的惊呼:“容姐姐!”
容妃转过头,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妹妹,你也来试试,痛快极了。”
婉妃好似迟疑了一瞬,接着嘴角就向上一牵动,娇瘦的身躯遽然如出鞘匕首,整个地朝青田飞扑过来。
青田的腮上、脖颈上都留下了划伤的血痕,她趔趄了几步,痛也不喊一句。
婉妃反倒是喘汗交下,两手发着颤,鼻孔也因兴奋而扩张,“你说得对,姐姐,的确痛快极了。”
容妃狞笑着向前踏了一大步,她比青田高出近半个头,肩宽手长,直接就伸出一臂自上扯住了青田的头发,另一手便再一次掴上来。婉妃也不甘示弱,出手将青田的衣领一揪,咬着牙谩骂:“有本事叫王爷来护着你呀?谁不知北府的段娘娘威风,九条尾巴的耗子精转世为王!脚踏着千家门、万家户,跟过的汉子倒有一拿小米数儿,照样把我们那位爷祸乱得抛妻忘家,反把你养在锦绣窝儿里头,正经王府的妃子娘娘们拍马也追不上,哪个敢和你有一分眉高眼低,立即惊天动地地反乱起来!如何这阵子夹起尾巴来了,‘哑巴挨夹杠——痛死不开腔’呢?你倒还手啊,怎么,怕啦,啊,段娘娘也有怕的时候!”
婉妃狠将青田一搡,青田胸前的一串珍珠项链“哗啦啦”地散开,珠子滚了满地。青田脚下一滑,忙扶住身后的一张香楠木桌方没有摔倒。她站稳、站直,拭去了嘴角的血沫,定目直视着二妃。二人面上上好的宫粉已有些脱落,皮肤干瘪、细纹丛生,老得简直触目惊心,远不是才远看起来仪态万方的样子。青田调转了视线,咽道一阵阵紧缩,“多年以来因我之故,而使府中的诸位娘娘宠遇稀薄、备受冷落,我也始终都抱愧于心。”
“你抱愧于心?”容妃手上的一根甲套被青田的头发刮住,滑脱来掉在了地上,金属击地的脆响完全被她的嗓音盖过,“哈,你瞧瞧你这里,满园万花盛放、姹紫嫣红,屋里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不是犀角玉石,就是翡翠玛瑙,一派烂漫富丽的气象。白日里你一觉睡到日头西,起来听听曲儿、逗逗鸟,过得比王母娘娘还逍遥;到夜里,和王爷鱼水情愫,说不尽的闺房之乐。我们呢?成年累月独守在空房,睡也不能睡,起也懒得起,一到夜里就呆呆地瞧着四壁阴森、一灯低暗,听着鼠子嘶叫、猫儿打架,一听就是十年!十年!!而我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岁!这其中的辛酸苦楚你可以想见吗,啊?!这一切全是你这妖精害的,没有你,王爷怎么会这么对我,你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婉妃的脸上也渗满了粉汗,两颧涨得通红,“是,你这个妖精,要不是你和你那粉头姐妹,顺妃姐姐也不会叫王爷幽禁起来,一辈子再不能踏出院门一步!姓段的婊子你可知道,我一想起你就会恨得心口疼,我心口一疼,就让我屋里的丫头顶着石头去院子里罚跪。结果这些年下来,那么老厚的一方石板竟被活活磨去了一层。”
“婉妹妹到底手软,”容妃一面说,一面把两只袖子往上卷起,手腕上叮叮当当的金镯玉镯天摇地动地响起来,“我屋里有个小丫头子叫青蘋,我有时连想起这个‘青’字都觉得胸口憋闷,就叫她来,把她的脸腮全部用指甲掐得血烂,每掐一下,我都当是掐在你这贱人的脸上!”她裙角一飞,横踹出一只脚,狠狠地命中青田的下腹。
青田闷哼了一声,恰好踩到散了一地的珠子上,弓腰跌坐去墙角。她的头发已被扯得散乱不堪,丝丝缕缕地覆在胸前、肩后,脸上脂粉纵横,夹杂着粗一道浅一道的血迹。她将一手往高够,搭住那楠木桌的桌面想要站起来,却被容妃一把拨开她的手,居高视下地逼上前。
青田仰起脸,看到了刺眼的金光一闪。容妃拔下她头上长长的金钗在空中一挥,“指甲掐烂了还能长好,钗头划破的可就难了。今儿个我竟要好好地过过瘾,把你这千娇百媚的脸划它个横七竖八,看你带着一脸几寸深的伤口,还能不能魅惑王爷?”
青田终于喊出声,高举起双臂护在头顶,极力地偏过脸去。她听到容妃沙声啸叫着:“婉妹,过来摁住她,扒光这贱人的衣裳,看她往哪儿跑!”很快,她的腿和脚就被牢牢地揿死了,两只手的手腕也被容妃钳在了一处。就在青田以为她的一生都将似一匹锦缎被划破时——
“继妃娘娘驾到!”
“什么?”容妃骑在青田的身上,手里捏着那支钗扭过头。
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丫鬟推开门跑进来,“二位娘娘不好了,继妃詹娘娘来了,轿子马上就抬来二堂滴水檐前了!”
婉妃先慌了神,手里头略一松动,青田已猛力一挣逃开在一边,喘息着系起被撕开的衣裙。
容妃则低声地咒骂着,一面摇摇摆摆地立起身来,“继妃来干什么?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
眼见另一个身穿茶色坎肩的娘姨跨过了门槛,听口气俨然是詹妃身边的近婢。
“容妃、婉妃二位主子,娘娘请你们出去说话。”
紧跟着,她环视一周,仔细地避开一粒粒滚了满地的珍珠,走来了青田身畔,用很轻的声音问:“段姑娘,你还好吗?”
青田只觉这娘姨相当面善,于是很端详了两眼,“是你?”
是晚晚。那一年青田携临终的在御冒雪夜赴王府,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青田认出了她来,以伤肿的两颊对她挤出一个笑,“姐姐是几时出阁?”
“段姑娘还记得我?”晚晚有些讶异,她笑着摸一摸盘起在脑后的发髻,“我七年前就配了人了,是府里的侍卫。”
“恭喜姐姐。多年不见,又劳姐姐替我解围。”
晚晚向青田面上细觑几眼,见其在此般窘境下仍然是落落大方,唏嘘中不免有几分隐隐的敬佩之色,“继妃娘娘一听说容妃和婉妃偷往北府这边来,立即就跟着赶了来,让段姑娘受委屈了,还好没吃什么更大的亏。”
始终以来,由于齐奢对他这位继妃的尊重,青田也对詹氏保持着敬畏。而这是第一次,她和他的妻室离得这样近,透过半开的门扇,她已看到一乘金黄色的帷轿落在了廊前。
“我去向继妃娘娘请个安吧。”她对晚晚低语了一句,用双手将乱发理去颈后,摁了摁两腮,整一整裙衫,就走向了门外。
银灿灿的桂花树下,青田一步步下阶来,头颈低垂得似残秋后的荷茎,“妾身段氏,初次拜见继妃娘娘,请娘娘受妾身大礼。”说毕,即面向轿子行了一跪三叩之礼。
足有二三十个护卫、太监、侍女拥在轿后,轿帘紧紧地关闭着,自里头发出一个轻于蜻蜓落荷尖的微声:“瑞芝,你叫她把脸抬起来。”
“是。”立在轿窗边的一个丫鬟点点头,转向青田命令道:“段氏,娘娘叫你把脸抬起来。”
青田犹豫了一瞬,就缓缓地抬起脸来。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丑极了,红肿着眼圈,带着血痕和青紫。她想,在过去的年头里,詹氏一定也曾为了她而怨恨难过,那么她希望现在这样的一张脸能够使詹氏稍觉快慰。
她清楚地看到两根碧玉护甲伸出了轿帘,将帘子揭开了一道缝,缝隙后,有一双盯向她的眼。但青田看不到那对眼,她只好又伏低了上身,一绺散落的头发滑过她的肩落进了地面的微尘间,“娘娘贵步临贱地,请恕妾身仓促之中不曾远迎。今日有幸相会,若娘娘不弃妾身寒微,请下轿于内堂一坐,妾身再向娘娘敬茶行礼,请娘娘的指示教训。”
这次,轿子里的人又说了两句话,可青田听不真,单见那瑞芝把耳朵往轿窗贴了一贴,就端着两手高扬起脸儿,“娘娘说不必了,叫你回去。容、婉二位主子,这便也随娘娘回府吧。”
就听“咔咔”几声,套着曳衫背甲的轿夫们磨过轿杠,就抬起了轿子,乌泱泱的随扈一道退了出去。容妃和婉妃两个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头,忽地又趁前面一个不注意折返来青田面前。
“算你运气好!可你甭以为继妃救你一命就是看得起你了,人家不过是松松脚,给一只蚂蚁活路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是什么身份,居然请继妃进去坐?难道还真以为人家的脚肯沾你这里的地吗?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哦,差点儿忘了。我们听说前一阵大理寺少卿左永的夫人被你唬着拜了干娘,呸,那个糊涂虫!可她糊涂,你不至于也糊涂吧,还痴心妄想着能在王爷那里复宠?我告诉你,王爷今天晚上就到京了,可你想都不用想,他再不会往你这儿来的——王爷已有了新欢了。”
“就你被赶出来几天后,静寄庄一次晚宴上,有一小女子一曲菱歌,艳惊四座,就此被王爷纳之为宠,日日都陪在身边呢。”
“这小女子名叫桃儿,是宫中教坊司的歌章女乐,据说生得是窈窕多姿,赛过三月天的桃花,只有十、五、岁,还不到你的一半!”
假如说或多或少,青田还对她和齐奢之间残留着一丝丝希望的话,而今这希望也已如一个泡沫,炸开在她的腑脏深处。
这爆炸的巨力把她从内到外地撕碎,恍惚中,青田但觉五脏六腑流淌了一地,捡不起、拾不完,她的一整个儿都血肉模糊地化为了乌有。
她已看不清那是谁,只是一个晃动的影子,用超乎一切想象的狠毒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就是这副样子,就是你眼下这副样子。我们想看的,终于看到了。”
“二位娘娘,继妃娘娘催你们呢!”
“来了,这便来了。”容妃和婉妃最后给了青田一瞥,脚步无比轻快地拧身远去。
北府的侍婢们这才纷纷跑上前来,莺枝冲在头一个,哭着抱住了青田,“娘娘,娘娘你没事吧?娘娘,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娘娘,娘娘……”
青田听而不闻,她的脑子里仿似有炮火轰鸣,而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是一个娇怯怯、甜酥酥的名儿: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