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色西沉,归鸦噪晚。北府的花香由鼻尖淡褪,继而升起的,是千家万户的饭香。
纷纷烟色,比屋晚炊。
紫禁城中开饭的时间比平常人家早,还不到酉时,乾清宫就已开过晚膳。太监们正忙于收拾肴馔,少帝齐宏则在内殿闲坐,喝着一盅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怎料一转目间,竟见母后喜荷独自一人寂然无声地走来。
齐宏大惊,忙搁下茶盅见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儿臣好出去迎接?”
喜荷不曾上妆,干着一张脸,微有些发白的嘴唇仿佛两边被黏住了一般,只中间那一点儿动了动,“应习你带人退到外头,不许进来。”
一阵细碎的衣履之声后,殿中就只留下两道幽清的影。
喜荷在一张小几边坐下,把尖锐的下颌向齐宏一点,“皇帝过来坐吧,母后有件事要同你说。”
然后她贴过身,俯去到齐宏的耳际,一一、一一地说。
说毕,那从顶棚上垂下的三尺高的大宫灯的所有灯光就全打在齐宏洞开的嘴巴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齐宏才强行吞咽下难以吞咽的震惊,狠滚了两口唾沫,“母后这是,这是要儿臣——,加害皇叔?”
喜荷满面的杀气,鬓边的点翠卷荷簪垂下一粒宝石坠子,悬悬半空,如鬼火,“不是‘加害’,而是‘防范’。”
齐宏把身体往后错了一错,“不,儿臣不信,儿臣不信皇叔有反心。”
喜荷胁迫似的前倾了上半身,流彩云锦宫装的琵琶袖阴阴软软地爬上了硬木几案,“你皇叔非但有反心,而且反迹昭彰。别的不说,只一条,战事已了多时,调兵的符信勘合早就该上交封存,他却一直死扣着不放,拥兵自重,为的是什么?”
齐宏硬起了嗓门:“为的是对付王家!”
“王家?”喜荷一拂衣袖,把这说法如尘埃般扫去,“今日的王家不过苟延残喘,就算当日鼎盛之时,比起如今你皇叔的权势也不过小巫见大巫。军务、朝政、人事,三分大权全被他一人捏在手里。况且比起王家来,他连名分上的顾虑都没有,想要黄袍加身简直易如反掌。”
“母后未免危言耸听,皇叔如果包藏祸心,岂会等到今日?”
“就算他不反,表面上容你亲政,也不过把你当汉献帝、晋惠帝,幕后牵线、予取予求罢了。”
“不,不会,皇叔不是这样的人。”
“宏儿,你别犯傻,你才多大?从出生就待在这皇城的一角!你皇叔却是十来岁就在鞑靼人的军营里讨生活,别个儿亲王都是安享尊荣,他是打过滚儿来的。这些年厉行新法、改革吏制,他什么样的险峻人情没有经过?刀尖上舔血的战场、鬼
蜮伎俩的官场,他都能履险如夷。这份精明强干拿来骗你,还不跟玩一样?”
齐宏终是被引发盛怒,捶案而起,“母后你别说了,儿臣不想听!皇叔从未把儿臣视为汉献、晋惠之流,皇叔说儿臣会是圣主明君,皇叔说他是周公、儿臣是成王,儿臣信他的。”
喜荷向后靠住了系有堆绫椅披的椅背,又拿脚上的绢纱金丝鞋踢了踢椅腿,阴阳怪气道:“你、信、他?你凭什么信他?”
齐宏紧捏着两拳,凿然有声:“就凭皇叔从来也没骗过朕!”
喜荷瘦得皮包骨的脸上两颗黑眼珠向上瞪得直直的,她最终冷冷一笑,从袖内摸出样物事撂去茶几的几面。
原本昂然挺胸的齐宏一见此物,立即如遭雷殛:这物事,不是早该被他心上人的泪打湿、被她的手抚皱,每一个字都由她的舌尖刻上她心头吗?如何却连封套也不曾拆,像条末路般死死咬合?不是皇叔亲口承诺把它交给——齐宏的视野中浮起了白雾,淡却了信封上的御笔朱字——金砂姐姐芳启。
“死了,早死了,骨灰都不剩了,你还做梦呢吧!”喜荷的口吻已毫不似一个母亲,满怀着恶意的、刻薄的讥讽,“瞧见没有?你皇叔动动嘴皮子,就把你耍得团团转。他连欺君大罪也敢轻犯,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一片空蒙中,齐宏的瞳仁褪了色,仿如死别中又一层死别。他用掌根抵住了眼皮,“皇叔为什么要欺骗朕?皇叔他、他怎么能欺骗朕?朕这么信他,朕一直把他当成……简直把他当成是自个的……他居然欺骗朕!”
喜荷是生死场里拼出来的人,怎不懂人心的崎岖?大恩如大仇。那最令人愤慨的背叛,就是那个你最信任、最崇敬的人对你的背叛。她自己,不就和那人早已是反恩为仇吗?当下,她不动声色地又改作一脸慈母的怜惜,注视着齐宏无力地一歪坐倒,而后她自己,则在他面前缓缓地起立。
“宏儿,你是母后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世上只有母后不会骗你、不会害你,你听母后一句话,事情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这皇位本该是你皇叔的,他是嫡出,你父皇虽是长子,却为庶出,‘嫡在而立庶’,于礼法不合。而当初为了皇储之位,你父皇曾经害死你三叔的世子,之后又将他圈禁待死数年之久,你当你三叔心中会不存一点儿恨意?这些年,说句实在的,也的确是你三叔外固边疆、内保国本,辛辛苦苦打完了天下,却要让别人坐享其成,他就那么无怨无悔?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皇叔对天子的威荣毫无恋栈,但他有军功、有政绩,放眼满朝的桓桓名将、矫矫虎臣,无一人不对他俯首帖耳。而你,你初出茅庐,一无所长,只要他在一天,朝臣们就会永远当你是个跟在大人屁股后的乳臭
小儿。你难道不想自己当家做主,难道想一辈子都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为天子者,不但须仁服天下,更须威加四海。’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话是你皇叔教导你的吧?那么还有什么比拿下他,更能树立一个天子的威严呢?”
喜荷从齐宏表情的微妙变动中看出了自己哄劝的效果,她耐心地保持着沉默。果然,久久的神魂缭乱后,齐宏的面孔开始恢复了血色,声线虽微弱,却已见锋芒。
“可何必非出此下策?只要再等上几个月,皇叔就会自动交兵交权的,就算母后有什么不放心,到时候再、再……”到底是未能宣之于口,懊丧地头一别,“不是保险得多吗?再说,如果皇叔已经交兵交权,那又何苦、又何苦……唉!”
喜荷的嘴角有几道水粉也遮不住的笑纹,她满意极了。她见证了儿子的长大,由一个男孩变成男人。这过程并非如很多蠢人所说的那样,通过和一个女人做生孩子那事,恰恰相反,是通过杀戮,杀戮他的父亲,一切的父权。
喜荷非常欣喜,但却徐缓地摇了摇头,“你皇叔的口碑难道你不晓得?除了早两年镇抚司的几桩冤案和那个臭——”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婊子”一词被生生咬住,她清咳了一声,“几乎无可指摘,朝野上下无不膜拜敬畏,倘若他肯按时归政,那就更成了天下的楷模。到时候你再动他,出师无名,不管成与不成,都落了道德的下风。只有名正言顺,才能事谐心遂。”
齐宏想了再想,又软弱地摆起手,“不、不,母后,朕不能这么做。朕、朕不能这么对皇叔,朕下不去手。”
这样的表现,喜荷很熟悉,就像儿子小时候学习迈出第一步时的胆怯,她懂得他所需的只是一声鼓励而已。她迈开了自己的脚,一步、两步,就走来几案的这一边,“宏儿,母后理解你顾念亲情,但你得知道,天子之所以是孤家、是寡人,就因为他只有国,没有家。这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的紫禁城,只住得下一个人,而那装着全天下的龙椅,也永远窄得只能容下一个屁股。”
齐宏只觉满脑子噼啪乱响,一切都在被颠覆、被打碎,如一只布满了裂纹的蛋壳。而接下来的一幕,似乎令他除了破壳之外,并无任何的出路。
母亲站在离他半尺开外的地方,抬高手臂,摸到娥髻上的一支银鎏金华钗,“宏儿,实话对你说吧,这件事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秘密筹划,眼下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动手。你若不同意,那就去向你皇叔告发母后吧。”她拔下了钗子,把尖利的双股钗头对准了喉头,“叔父还是母亲,你只能选一个。”
蓦然之间,外头十锦格上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当当”高声大撞,一共撞了六下。
阴阳五行 有云:终数六,主阴,刑杀。